文◎邊東子
▲樂家合影(中間為許葉芬)
光緒二十七年(1901),辛丑條約簽定了,北京表面上又恢復(fù)了平靜和安寧。
正因為有了這種表面上的寧靜,許葉芬率樂氏全家回京了,還在路上,隨從就互相嘀咕: “老太太的臉色可不好,心事太重?!?/p>
“老太太擔(dān)心什么呢?不是有人捎信來了嗎?同仁堂除了門庭受損,被搶走了一批財物,毀了一些書,沒有什么大礙,這可是不幸中的大幸了?!?/p>
許葉芬一行回到北京,看到雖經(jīng)侵略軍踐踏搶掠,但樂家的房產(chǎn)尚在,又看到大柵欄的“樂家老鋪”只燒了門庭,沒有禍及房屋主體時,才大大松了口氣。這時,已經(jīng)有人把劉輔庭如何支撐危局,張翊亭如何保住老匾的事情告訴了她。她連連說:“難為他們了,難為他們了。同仁堂不能忘了他們,老樂家不能忘了他們?!?/p>
面對滿目瘡痍的同仁堂,許葉芬立刻開始進行整頓,重謝和同仁堂患難與共的員工,并給予提拔重用,重新分派查柜、賬房、藥房和售藥人員。劉輔庭和張翊亭為同仁堂立下了赫赫功勞,更是受到重用和重賞。他們二人的所作所為,在鄰近的店鋪中和藥行中成了熱門話題。
許葉芬又籌集資金,不僅修好了同仁堂的鋪面房,還把同仁堂老匾油飾一新,懸掛于前庭,并在門前正中懸掛“樂家老鋪”的牌匾,兩側(cè)又增添“靈蘭秘授”、“瓊藻新栽”兩塊橫匾,意為:同仁堂的醫(yī)書、方書是從黃帝靈蘭之室秘傳而來;又把同仁堂的珍貴藥材喻為瓊藻,具有神效。據(jù)老員工的回憶和有關(guān)記載,這些匾的書寫者為清朝八大鐵帽子王之一的克勒郡王——愛新覺羅·壽豈。他的字獨成一體,被稱為“十七帖”。書寫時日為辛丑年(1901)。
后來,樂氏四大房在京城與各地開設(shè)的分店,都掛“樂家老鋪”和 “靈蘭秘授”、“瓊藻新栽”這兩副匾。不僅是同仁堂,整個大柵欄也很快從劫后的余燼中挺立起來了。當(dāng)時就有人記載:“近來后門大街、西單牌樓、前門大街、大柵欄被燒、被搶各鋪戶,均按原業(yè)修復(fù),比以前猶覺華麗,金碧輝煌,人騰馬嘶,依然興隆世界?!?/p>
可見大柵欄地區(qū)又成了繁華之地,同仁堂也就可以從中“大補元氣”,營業(yè)額很快恢復(fù)到了原來的水平。
供奉御藥是同仁堂的特權(quán),更是同仁堂的財源和號召藥業(yè)的大旗,決不能丟。許葉芬找到了當(dāng)時的藥商張濬,讓他和宮里取得聯(lián)系,繼續(xù)供奉御藥。張濬從光緒元年就開始充當(dāng)藥商,奔走于同仁堂和御藥房之間,自然愿意效力。此時的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都已經(jīng)被疾病纏身,天天離不開藥。咸豐年間,北京百姓有個說法,叫作“跛龍病鳳掌朝堂”。因為咸豐皇帝少年時傷過腿,因此稱“跛龍”;慈安也總是病病懨懨的,是個有名的“藥罐子”,因此才有這種說法。但真正稱得上“跛龍病鳳掌朝堂”的,倒是庚子事變后回鑾的慈禧和光緒皇帝。這時的慈禧已經(jīng)患有多種疾?。欢饩w因變法失敗和八國聯(lián)軍的入侵,身心受到沉重打擊,精神和體力更是江河日下,況且他這時已經(jīng)完全喪失了權(quán)力,被困于瀛臺,這樣的皇帝還不是“跛龍”嗎?正巧,此時宮里的人也在急著找同仁堂,要他們再擔(dān)起供奉御藥的差事。因此,經(jīng)張濬一說,此事立刻就辦成了。雖然這時清朝腐敗不堪,國庫空虛,可是對御用藥物的要求仍是很嚴格。
作為中國藥業(yè)龍頭老大的掌門人,許葉芬具有一個成功管理者所應(yīng)有的宏圖大略和鐵腕手段,但作為一個女人,她也有似水柔腸。四大房的后代,都是她的孫輩。她像一切慈愛的祖母一樣,寵愛他們,他們的合理要求,只要自己能做到的,她都會盡量滿足。許葉芬還做了一件事,就是捎信給樂達仁,讓他趕緊回來??墒切胚€沒到德國,樂達仁已經(jīng)回到奶奶身邊了。那天夜里,他給奶奶講了自己在德國見到的新鮮事兒,講了克虜伯工廠,講了柏林的大街,講了克林德被殺死后,呂海寰因為怕德國人報復(fù),緊張得不敢出門,還講了德國人怎么管工廠,怎么開店。
“要我看,德國人就是一個字‘嚴’,廠主管得嚴,工匠干活也嚴,那真叫‘一絲不茍’,要不各國都愛買德國人的東西呢?!睒愤_仁兩眼閃著光說。
許葉芬喜滋滋地望著孫子,興致勃勃地聽著他講“出洋”的新鮮事,一會兒哈哈大笑,一會兒凝眉思索,一會兒又點頭稱道。最后,她感慨說:“咱們老祖宗說過,‘炮制雖繁必不敢省人工,品味雖貴必不敢減物力’,看來古今中外都是這個理。”
同仁堂剛剛經(jīng)過一場劫難,自然會遇到許多困難,可是許葉芬并不因此放松管理,也不降低標準。
同仁堂有一種藥叫作“紫雪”。據(jù)《同仁堂藥目》載,它屬于“傷寒門”:“療傷寒一切積熱瘟毒,發(fā)斑隱疹不透,口燥舌干,熱閉神昏,狂言亂語,邪熱發(fā)黃,瘟疫時氣,小兒急熱驚癇,并皆治之?!?/p>
紫雪的處方很獨特,它不僅需要滑石、石膏、磁石等礦物藥,還需要沉香、元參、犀角、羚羊角、牛黃等貴重的細料。這還不算,它還規(guī)定,需要用“黃金百兩”。這是有根據(jù)的,《本草綱目》就認為:“食金,鎮(zhèn)精神,堅骨髓,通利五臟邪氣?!?/p>
可是同仁堂經(jīng)過八國聯(lián)軍入侵的戰(zhàn)亂,損失巨大,制紫雪的百兩黃金也不知去向,有人說是被洋鬼子盜走了,有人說是出了內(nèi)鬼,而同仁堂一時又無力籌集到這么多黃金,怎么辦?
有人就出主意說:“沒有黃金百兩就算了。其實,有些藥鋪制作紫雪時,壓根兒就沒有用金子。再說了,咱們就是用了‘黃金百兩’,又有誰知道呢?”
許葉芬一聽,臉上掛了色,厲聲喝斥道:“怎么,要砸同仁堂的牌子?”
此言一出,不單是說這話的人,所有在場的人都愣了。他們都知道夫人治店雖嚴,卻不輕易發(fā)脾氣。許葉芬問那位進言的人:“你可知道祖上的遺訓(xùn)嗎?”
那人頭上沁著汗珠子,背著祖上的遺訓(xùn):“記得,記得,‘炮制雖繁必不敢省人工,品味雖貴必不敢減物力’?!?/p>
“還有,咱們藥行里有句話是怎么說的?”許葉芬仍然板著臉。
“修合無人見,存心有天知?!?/p>
“哼,我還以為你把祖上的教誨都忘了呢!”許葉芬說,“祖上還有話,‘古方無不效之理,因修合未工,品味不正故不能應(yīng)癥耳。’這紫雪是同仁堂的名藥,就因為制作時不敢省人工,不敢減物力,修合必求工,品味必求正,才能蜚聲天下。如果因為沒有人看到,就不依古法炮制,那還能保證藥效嗎?豈不是欺神靈,騙鬼神,辱沒祖宗,有負天下人嗎?”
那人連說:“您說得對,您說得對?!笨伤睦飬s在想,“您說的是對,可是沒有黃金百兩,您又能怎么辦呢?”
過了一會兒,許葉芬的氣平了,才發(fā)話說,把樂家的女眷都召集來。
女眷都知道,樂家沒有大事,不會把她們召來,可誰都不知道是什么事,不免有些緊張。
待女眷齊集之后,許葉芬把詳情道了一番,然后問大家,有什么辦法能在造紫雪時加入“黃金百兩”。女眷們面面相覷,誰都拿不出辦法來。這時,夫人說:“既然都拿不出法子來,我倒有個法子,不過……”
許葉芬說到這兒不說了,只是吩咐了丫鬟幾句。不一會兒,丫鬟拿來了老夫人的幾件金首飾,往擺在當(dāng)中的一張幾案上一放。女眷們一看就明白了,老夫人是讓她們捐首飾,用這個辦法解決“黃金百兩”的難題。既然這事關(guān)系到同仁堂的藥能不能保證質(zhì)量,老夫人又帶了頭,女眷們也就紛紛捐出了自己的金首飾,有的摘下了耳環(huán),有的退下了手鐲,有的取下了發(fā)簪。這么一來,終于湊出了百兩黃金。在制作紫雪的日日夜夜中,許葉芬一直在旁監(jiān)制,確保了古方紫雪的質(zhì)量。
在許葉芬掌控同仁堂時,由她主持再次對《同仁堂藥目》進行了修訂和重刊。
在《同仁堂藥目》中有這樣的記載:“本堂之有藥目也,有由來矣。先四世祖尊育公為太醫(yī)院官,喜覽方書,辨藥味地道疑似……五世伯祖梧岡公守其遺訓(xùn),于康熙壬午歲,在京都正陽門大柵欄路南設(shè)立本堂字號肆……炮制必依古法,購料不惜重貲。五易寒暑而丸散膏丹厘然各備,遂別類分門匯為一書,一時海內(nèi)流播?!庇纸榻B說,“迄今御房供奉各珍品亦必由本堂揀選,所謂門擅桐君之術(shù),家傳葛氏之方?!?/p>
經(jīng)許葉芬時修訂整理后的《同仁堂藥目》,以樂平泉增補后的藥目為基礎(chǔ),共有包括“補遺門”在內(nèi)的十六門,四百九十五首藥物,封面上印有“許葉芬署檢”的字樣。自此,同仁堂的藥目至1949年之前,再也沒有改動過,說明這些藥目中收的藥物經(jīng)過長期使用,確實有效。
許葉芬主持同仁堂達二十七年之久,她不僅鞏固了樂平泉時期同仁堂的各項合理有效的規(guī)章制度,而且有所改進,有所發(fā)展。在她治理下,同仁堂內(nèi)外相安,續(xù)寫輝煌。她是同仁堂難得的女掌門人,可算是當(dāng)時中國難得的女企業(yè)家。
同仁堂由樂平泉的中興,又經(jīng)過許葉芬的鼎故革新,步入了最輝煌的時期,即使燒遍了大柵欄的那把火和八國聯(lián)軍的搶掠,也沒有讓這塊金字招牌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