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秋末,美國駐華使館測出的北京空氣質量與中國環(huán)保部門公布的數據因何產生分歧?北京空氣質量一時成了全國的熱點話題?,F實再次提醒我們,北京綠化,任重道遠??墒牵吘鼓屈S沙撲面的日子已經過去,全市森林覆蓋率由35.5%提高到37%……然而,有多少人知道,為了首都的綠化,單昭祥,一位90歲的副部級老人,曾經熱淚橫流……
2011年9月,北京作協會議室。首都綠化辦負責人講話,誠邀作協會員采寫為首都綠化事業(yè)作出貢獻的人們。當劉麗莉處長將北京綠化基金會名譽理事長單昭祥的資料遞給我時,說了實情:“單老90歲,正在住院,您不一定能夠采訪他了?!蔽矣悬c沮喪,不采訪主人公怎么能寫好呢?后來,傳來一個消息,病房里的單老坐起身,說:“我能!”
見到單昭祥
關于單昭祥老人的資料,我已經閱讀得很熟:
單昭祥,副部級,1921年10月10日生,山東蒙陰縣人。1942年8月任山東沂北縣公安局局長;1952年8月任中共北京市東郊區(qū)委(即朝陽區(qū)委)書記;1982年任首都綠化委員會常務副主任;1986年任中共北京市委顧問委員會常委兼秘書長;1996年任北京綠化基金會會長;2009年12月任北京綠化基金會名譽理事長。
我還知道,他16歲參加抗日;17歲加入中國共產黨,并擔任沂南縣公安局審訊股長兼警衛(wèi)隊指導員;18歲時,領導沂南縣百姓與5萬掃蕩日軍戰(zhàn)斗;20歲那年,成為沂蒙山區(qū)最年輕的縣公安局長。那時,年輕的單昭祥挎著槍,最愛說上一句富于職業(yè)特點的口頭禪:“我斃了你!”往后,和平年代來了,他不挎槍了,可激動時,還是會失口咕噥出那句已經沒有實際意義的口頭禪。
單昭祥的秘書李公民,對單老晚年的描述具有傳奇色彩,他說:“5年前,我就想寫篇文章,題目是:《單老是超人》。那時,85歲的單老有超人的視力(眼不花),超人的聽力(耳不聾),超人的胃口(能吃),超人的睡眠(躺下一覺睡到大天亮),超人的思維,超人的表達,超人的記憶力……”
李公民的思維很嚴謹,每一個“超人”立論下,都有若干論據作支撐。
好了,現在,我隨單老的兒子單明,已經走進友誼醫(yī)院。
這天,沒有太陽,驟起的秋風裹著蕭瑟的涼意,在北京城上空闖來闖去。
老人已經下床,端坐在椅子上等我了。他后背挺拔,神采奕奕,正向我微笑?!俺恕钡纳眢w已經不如先前,心律不齊、房顫。
“不過,現在感覺很好,明天出院!”那口氣,他就是醫(yī)生,出不出醫(yī)院由他說了算。
我笑起來,知道他是一個喜歡出門在外的人。就像他總是要求單明把他接出醫(yī)院;就像當年他不愿被囚在城市里,而執(zhí)意走遍祖國山川,去往世界100多個國家考察那樣。
單老接過我手里的資料,就是劉麗莉交給我的那一份,命令兒子:“眼鏡!”
單明遞上花鏡,單老麻利地戴好,很快進入工作狀態(tài),好像完全聽不見我們說話了。他伸出右手食指,順著稿件上的文字,一行一行向下移動著。
單明笑起來:“我爸特認真,你看,就連資料上的聯系人、電話,他也指點著,一字不落!”
我想起李公民的話:“單老做人認真到一絲不茍,他的六個子女中,沒有一個做官的,沒有一個經商掙大錢的,他的心思全在‘綠化’上了。”
他的上任,帶來了一個時代
對單昭祥來說,1982年6月是個轉折。誰也沒想到,國務院副總理萬里這樣點將:讓昭祥管管北京市的綠化!于是,單昭祥走馬上任,成為首都綠化委員會常務副主任。這一年,他60歲。作為副部級老干部,65歲就當離休,可單昭祥卻重新上崗,上了一個能夠改變北京城自然面貌的崗。
27年后,即2009年,北京人民廣播電臺“老年之友”主持人成音、蘇京平對單昭祥作了一次訪談,其中談到這次“上崗”。讓我們聽聽當時88歲的單昭祥怎么敘述這段往事。
單昭祥:到退休的年齡了,組織上又給我派了個活,就是綠化事業(yè),植樹造林。為了加強這個工作,全國成立了全國綠化委員會,總理兼主任。每一個省市都要求成立一個綠化委員會,咱北京的綠化委員會不叫‘北京’,叫‘首都綠化委員會’。首都綠化委員會主任由市長擔任(林業(yè)部、農業(yè)部幾個部長都是副主任),要我去做專職副主任。
蘇京平:常務副主任。
成音:您肩上的擔子會很重。就說綠化委員會這么多領導,真正干活的就您一個人。
單昭祥:當時沒人看這個活多么重,一般的人那個時候綠化意識都淡薄,是可有可無的事,60歲了叫他去干干吧。
蘇京平:以為是個閑職、閑差呢。
單昭祥:當然組織不這么想。要干,我身體還可以,干了多年農業(yè),也管林業(yè),雖然不是學這個的,去干這個,領導這個還行。就這么過來了。
——于2009年3月12日植樹節(jié)
說來輕松,一路走過,談何容易?
其實,單昭祥認識綠化的意義很早,那源自20世紀70年代的一次“串門”。
當時,單昭祥是北京市農委負責人。北京軍區(qū)李來柱司令員邀請單昭祥,去轉轉河北宣化的訓練基地。前面說了,單昭祥是一個喜歡出門在外的人,就高高興興地去了。誰知,就此心里添了堵。
坦率地說,農民出身的單昭祥就沒見過那么賴的地!寸草不生,沒水沒鳥,哪兒哪兒都光禿禿的,簡直是沙漠!李司令員點點頭:對了,是沙漠,可這塊地原本不荒啊,是水肥草美的草灘,還有個好聽的名字,叫“黃羊灘”!
黃羊灘上移動的不是黃羊,是軍人。單昭祥就問,戰(zhàn)士們干啥呢?李來柱說:綠化呀,是在沙地里栽種灌木,可是不能直接種,否則大風會刮跑樹苗。單昭祥疑惑了:莫非是把樹苗栽在杯子里?那些戰(zhàn)士抱著的是不是杯子?李來柱答:正是正是!就是要先將灌木栽進塑料杯里,杯里是營養(yǎng)包,然后再把灌木連同塑料杯一起栽進沙地里。
天哪!單昭祥暗暗思忖,北京城旁邊坐著這么一大盤沙,北京的空氣能好得了嗎!
黃風說來就來,鋪天蓋地。單昭祥趕緊轉身,可沙子已經填了一嘴。單昭祥望著遠去的風沙,跺腳叫道:早晚有一天,我斃了你!
現在,機會來了,單昭祥將首先從北京治理起。
他上任后的第二年,也就是1983年,一開春就大旱。來自北京郊區(qū)的報表一頁連一頁,頁頁讓單昭祥吃驚:頭年栽下的樹,一棵棵、一片片地倒下了。
單昭祥推開材料,大步走出辦公室,招呼手下人上車,他倒要看看,報告里說的“死樹成風”是咋回事。
車隊駛向郊區(qū)。果然,單昭祥見到了一片槐樹,那些槐樹黯淡地垂下枝條,葉兒已經沒了活力,蔫蔫地蜷縮著。
單昭祥急忙喊道:停車停車!他跳下車,隨手撅下一箍節(jié)樹枝,那樹枝干巴巴的,沒了水分。單昭祥進入工作狀態(tài)時極為安靜,他順著樹枝茬口,小心地撕下點樹皮,聞聞,看看,不吭聲。他又蹲下身,輕輕刨著樹旁的土,而后,大叫一聲:樹沒死!大家趕緊聚攏,順著單昭祥的手勢看去,小樹根部生出青芽,正要拱出地皮呢!
單昭祥嘿嘿地笑起來:“我就不信他個死樹成風,只要管理好,這樹皮實著哪,哪能輕易死!”
他收住笑,瞥上一眼手握報表的當地領導干部,絲毫不給臉:“往后把情報弄準確點,別動不動瞎詐唬!”
這以后,各區(qū)縣干部提交報表小心起來。單昭祥愛叫真章兒,就說統(tǒng)計小樹的成活率吧,他會派人核實,有時親自騎輛自行車抽查,甚至一棵棵驗,一棵棵數。若上來個虛報情況的,那可算撞上槍口了!
單昭祥決心提高北京市的綠色覆蓋率。他大刀闊斧,連續(xù)推出一項項綠化政策,那些措施與經濟效益掛鉤,還真使北京城改變了面貌。像綠化1平方米草坪補助8元;育苗100畝補助20萬元;種草坪100畝補助5萬元等等。最明顯的是建公園,建一個公園,市政府可以補助50萬元。
北京麗都飯店是合資飯店,飯店負責人的思想前衛(wèi),決定搞個占地百畝的企業(yè)公園,讓公園融入社會,面向北京市民開放。這是個史無前例的事,市里的各主管部門支持是支持,可一到裉節(jié)兒上,就較上了勁。什么征地呀、規(guī)劃呀、農轉非呀,你管還是我管呀?連開7個大會,都沒定局。與往后的時代比起來,那是個愛開馬拉松會議的年份。
單昭祥自是單昭祥,他有自己的主意。
麗都飯店會議廳第八次會議。單昭祥先聲奪人:“今天這會就來個短平快,大家都聽我作攤派,困難誰都有,一家背一點不就妥了!”
那是個多會的年代,也是個崇尚人格的年代。單昭祥早已經在七八家單位做下大量工作,他以自己的誠懇,自己的威望,自己的奔波,打動了各單位的頭頭。30分鐘后,麗都飯店負責人滿面春風地站起來,看看與會人,說了句:“感謝各主管部門的支持!”單昭祥說話痛快:“謝啥,北京人民倒要感謝你們?yōu)榻⑵髽I(yè)公園開個好頭呢!”
首都綠化委員會的統(tǒng)計顯示:從1981年至1996年底,北京城市綠化覆蓋率由20.8%提高到32.4%;人均綠地由15平方米躍升到了35平方米。
單昭祥的司機補充道:每一年,為單老開車跑的路,能夠繞地球兩圈!有人說:北京城的每棵樹都認識單老!也有人說:單老主持制定的“北京綠化三級管理”最棒,市、區(qū)(縣)、街道(社區(qū))層層設綠化管理機構,讓每一棵樹,每一塊草坪,每一盆花卉都有專人管理!還有人說,北京的隔離帶和五大高速公路延長線綠化工程,是首都的臉面,讓北京城亮了、綠了!
這是一個時代的結束,一個新時代不可阻擋地推入歷史。
單昭祥來了,北京城的綠化時代來了。
鄧小平種樹
李公民講了個故事,使我久久難忘。
有家雜志想用單昭祥形象作封面,單老就想起了一張具有特殊意義的照片。
“小李呀,把那張照片給我?!眴握严檎f,語氣平靜。
“什么照片?。俊崩罟褚埠芷届o。
“是小平與我的合影啊?!眴握严榈穆曇籼Ц吡?。
李公民覺得問題嚴重,趕緊聲明:“單老,我沒有見過您和小平同志的合影?!?/p>
“就是那次,我站在小平旁邊,小平說中國的天是藍的,就是那次照的相……”單昭祥緊盯著小李看,生怕他說出照片丟了的話。
“我真的沒有見過啊!”
單昭祥忍了又忍,還是發(fā)作了:“你丟掉我最重要的物件,我槍斃了你!”
事情不算完。過了些時日,李公民到單老家里送交工作照。那天,有幾位領導同志正在屋里聊天,看來單昭祥心情不賴。
“送照片?”單昭祥面露喜色,“你找著小平與我的合影啦?”
李公民雙手送上裝著照片的紙口袋,囁嚅道:“我真的沒有見過您那張照片。”
單昭祥抓起李公民手里的紙口袋,朝空中一拋,頓時,照片散落一地。
事情還不算完。一天,單昭祥把李公民喚到辦公室,商量一個永無實現可能的結局。
“聽好啊,”單昭祥同志這樣說,“小李呀,你說,是我槍斃你呢,還是你槍斃我啊?”
聰明的李公民馬上明白了:“照片找到了?”
“是啊是啊,”單昭祥笑道,“越是好好收藏越找不著,它掖在我抽屜里啦,媽的!”
第二天,單昭祥不由分說將兩瓶好酒擩在李公民手里,嘿嘿地笑。李公民呢,倒能理解老領導,單老之所以在意那張照片,是不忘鄧小平的情誼啊。而李公民先前已經被單老槍斃過好幾次,現在再加上一次也沒啥嘛,呵呵!
自1983年到1989年,連續(xù)7年,現場為鄧小平以及中央第二代領導集體義務植樹服務的,是單昭祥;現場與中央領導人合影最多的,當然也是單昭祥。那時,單昭祥總是站在小平身邊,回答他提出的任何問題。不過,與小平同志單獨合影的,就只有那張珍藏進抽屜的照片了。
每逢中央領導來植樹,都是單昭祥最忙活的時候。
小平同志的警衛(wèi)秘書張寶忠會提前打電話給單昭祥。張寶忠歷來說話簡明:“昭祥同志,老爺子春季來植樹,請北京市給安排安排?!眴握严榫婉R上趕到市政府,向市長匯報。幾位領導議定好方案,市長最后一定會囑咐:“千萬做好安全保衛(wèi)工作!”
中央警衛(wèi)局副局長孫勇卻說:“小平同志有要求,他和中央領導植樹,不能靜園清場,驚擾老百姓;也不能到處都是戴大蓋帽的警衛(wèi)、警察,否則會嚇跑游人的?!?/p>
單昭祥心說,有我在,崴不了泥。他像得了令的士兵,一趟趟奔“前線”,親往現場踩點、踩線,安排整地,準備樹苗,備好水桶、鐵鍬。最后,請孫勇前往驗收。
其實,崴泥的事也不是沒有,那事令單昭祥熬淘一輩子,怎么也忘不了。有一年,當時的中央書記處書記胡啟立也去植樹,不巧,他使用的那把鐵鍬木把上支出了一根毛刺,啟立同志一用勁,手上就見了血。打那以后,單昭祥事必躬親,對現場備下的鐵鍬,親手上上下下地摩挲,確認鍬把光溜才松手。
不過,安保方面從來沒出過任何差錯。不準靜園清場,不準打擾游人,不準調派大蓋帽,這還好說,記者可怎么辦?每次小平和政治局常委一在植樹現場露面,記者就舉著長槍短炮,忽地涌上來,你爭我搶,那才是揪人心的場面!
單昭祥自有辦法。事先在現場畫好一道線,線后是“記者席”。中央領導一入場,記者只要不越線,從哪個角度拍照都行。
有人對領導人種樹不以為然,說:中央領導能種幾棵樹?靠他們幾個人能夠綠化北京綠化中國嗎?
鄧小平自己也對園林工人說:“我栽的這棵樹要靠你們澆水、養(yǎng)護、管理,它才能活,靠我們干不了多少活,栽不了幾棵樹。我們就是提倡這么一種精神,希望全國人民人人動手,綠化祖國?!?/p>
是啊是啊,單昭祥總是對部下說:小平植樹,是在提倡綠化精神呢。
偉人就是偉人。面對同一件事,平常人看到的是當下,而偉人看到的是未來。其實,1980年,小平就號召過全民“開展一場真正的抗風治沙的人民戰(zhàn)爭”;1981年,小平同志倡導全民義務植樹,而他自己,率先垂范,連續(xù)11年參加了首都義務植樹勞動。
很多年后,單昭祥老了,小平同志也已經作古,單昭祥還是常常懷念小平,他最不能忘卻的,是兩個場景。
一個是1983年3月12日,植樹節(jié),北京蟒山森林公園。那天,小平同志栽種完一棵白皮松,手執(zhí)鐵鍬,看著山下的十三陵水庫,說了一段日后載入中國當代歷史史冊的話:“今后其他運動都不搞了,全民義務植樹運動不僅要搞,而且要大搞?!?/p>
3月的山風很硬,帶著哨聲在山林間闖蕩。
小平讓過風,停了停,又說:“植樹造林,綠化祖國,是建設社會主義,造福子孫后代的偉大事業(yè),要堅持二十年,堅持一百年,堅持一千年,要一代一代永遠干下去?!?/p>
當時,離小平同志最近的就是單昭祥。單昭祥心細,植完樹就作了追記。后來,蟒山森林公園在那棵白皮松旁的石頭上,鐫刻了小平同志的第二段話,就是“要一代一代永遠干下去”那一段。為這,單昭祥還專門跑到蟒山森林公園,建議公園負責人把小平同志的兩段話完整地刻在石碑上。
另一個難忘的場景是1985年3月12日,天壇公園。那天,81歲的小平下了車,一手拉著外孫女羊羊,一手拉著孫子小弟,一家老小植樹來了。單昭祥忍不住感嘆,世間人性如此普通,又如此偉大。單昭祥迎上,正聽見小平風趣的話:“今天,我給你們增加一支部隊。”
單昭祥笑了,他還聽出來了另一層意思:那僅有兩個孩子的小小“部隊”,也象征著擁有千軍萬馬繼承人的后續(xù)綠化部隊,要不怎么會說“要一代一代永遠干下去”呢!
那天,羊羊和小弟擁在鄧小平同志左右,蹦蹦跳跳,提著小桶澆水,格外快活,小平也很高興。
7年過去了,又到了小平同志植樹的日子,又接到了警衛(wèi)秘書張寶忠的電話。這是1990年春天??墒?,張寶忠電話里說,老爺子不參加植樹了,你們不用給他準備了。
單昭祥心里咚地一沉,算來小平同志已是86歲,許是不測風云來了。單昭祥懂紀律,不該問的不問??伤钌罡械剑约盒牡滓呀浽谏钌畹肽钸@位老人。后來,還是孫勇告訴他,為了突出第三代中央領導集體,以后小平同志就不參加植樹活動了。
歷史注定影響未來。這以后的政治局常委,無論多忙,都會像小平同志那樣,以普通公民身份參加義務植樹勞動;而單昭祥,又在中央領導集體義務植樹現場繼續(xù)服務了7年。
后來,百位將軍也學習小平同志,每年春天參加植樹勞動。當時的中央軍委副主席遲浩田手書了條幅:“蒙山高,沂水長,年年植樹見昭祥?!焙呛牵瑔握严槌蔀閲尹h政軍領導人口中傳頌的知名人士了!
黃羊灘的風景
我們已經知道了黃羊灘。
就從20世紀70年代李來柱司令員邀請單昭祥“串門”起,單昭祥就沒有斷過改造黃羊灘的念想。他始終記著宣化縣國營林場場長李澍貴的話。李澍貴畢業(yè)于哈爾濱林業(yè)大學,他的老師講課時這樣說:“經過化驗,天安門城樓上的沙子,就來自你們張家口的黃羊灘!”
黃羊灘距離北京城有多遠呢?——直線距離138公里,地處北京西北方向上風口。也就是說,用不了兩個鐘頭,灘上的沙塵就能順風直下,遮天蔽日地占領北京上空。這塊14.6萬畝的大沙地,每年都將2.57萬噸沙塵卷進北京城,將65萬噸泥沙直接沖進官廳水庫。
轉機出現在危機過后。那時,北京城已經走出1993年9月蒙特卡洛申奧失利的抑郁。1999年4月,北京市市長劉淇與中國奧委會主席伍紹祖飛赴瑞士洛桑,向國際奧委會主席薩馬蘭奇呈交了北京市2008年夏季奧運會的申辦書。
為奧運,北京必須拒絕沙塵暴!
誰承想,北京人的決心剛下定,老天就翻了臉。那是2000年春,17場沙塵襲擊了北京。從新年起到5月中旬,連連17場啊,北京天空是黃的,屋頂是黃的,街上的男女老少也招惹上一身黃沙塵!
單昭祥知道治理黃羊灘的時機來了。頭一場沙塵暴飛來的第二天,他就帶人趕到了黃羊灘。那時,單昭祥已經調離首都綠化委,在北京綠化基金會會長的職位上干了4個年頭,他自己也已經成了80歲的老人。
像20多年前那樣,黃羊灘上的風景很恐怖,黑風頭、黃風尾,風聲颼颼,沙浪滾滾,1米開外看不清東西。
單昭祥叫上了板:我就不信斃不了這賊風,從今兒個起,我要為治理黃羊灘呼吁!單昭祥說到做到,在市政府辦公會議上,他匯報了黃羊灘的情況;面見全國政協主席李瑞環(huán)時,他又反映黃羊灘問題,弄得李瑞環(huán)笑道:“老單干什么,什么就特別重要?!?/p>
單昭祥沒有忘記發(fā)動媒體。2000年7月,在人民大會堂云南廳舉行的“中國青少年綠色承諾行動”啟動儀式新聞發(fā)布會上,單昭祥充滿激情地講話,他說黃羊灘綠化基地是這個活動的首項工程;他說我們要變黃羊灘為綠洲,造福子孫后代……
就在全場觀眾報以掌聲、歡送單昭祥離開講臺時,誰也沒想到,這名位尊年高的老革命,竟然轉身,朝場內年輕的新聞記者們深深鞠了一躬!他緩緩抬起頭,一頭白發(fā)令人動容。他的話,字字發(fā)自肺腑,聲聲帶情,令百名記者震撼:“我的記者朋友啊,請你們多看看黃羊灘,多寫寫黃羊灘,多多關注黃羊灘!……治理了黃羊灘,才能摘掉咱北京頭頂上的‘沙盆’,為北京申奧創(chuàng)造條件??!”
后來的事情證明,記者們很聽話,積極響應單老的號召,也成了綠化時代的戰(zhàn)士。這一點,我們下面還會說。
誰都被單老的誠意所感動,誰都同意單老的意見,誰都想治理黃羊灘,誰都想讓北京成為綠色首都??墒?,錢呢?
“心想事成”的好運來了。中信集團愿意投資北京生態(tài)環(huán)境建設,請單昭祥找1萬畝地進行綠化種樹。這中信集團是國有大型跨國企業(yè),自上世紀90年代初,就先后向河南等地投資啟動了“綠色工程”。
單昭祥自然極力推薦黃羊灘??芍行偶瘓F董事長王軍卻很慎重,他最大的疑問是:“黃羊灘到底是不是綠化重點?”弄得單昭祥只好發(fā)誓:“我,以60多年共產黨員的黨齡保證,黃羊灘肯定是北京周邊治理環(huán)境的重點!”
就從那個掀起17場沙塵的2000年起,單昭祥和他的基金會項目組同事,陪同中信集團多位高管,五下黃洋灘實地勘察,與宣化縣領導一次次協商。
功夫不負有心人。2001年2月,又是沙塵肆虐的季節(jié),中信集團、宣化縣政府、北京綠化基金會聯合啟動了“中信黃羊灘治沙綠色工程”,一種“企業(yè)+基金會+政府”的三位一體治沙模式誕生了。協議規(guī)定:甲方中信提供資金,乙方宣化縣政府配套建設基礎設施,丙方北京綠化基金會負責技術支持與監(jiān)督。從2001年至2003年為首期,由中信投資500多萬元造林1萬畝。
這無疑是公益事業(yè)中的首創(chuàng)。宣化縣林業(yè)局長周貴亮說得更直白:這是“黃羊灘三結義”!
結義兄弟合作得真好。中信設立了綠化工程領導小組,宣化縣建立了工程指揮部,北京綠化基金會組成了黃羊灘項目聯絡組,三方聯合成立了黃羊灘治沙領導小組。
讓我們把視線聚焦北京綠化基金會。
北京綠化基金會,全是離退休老人。2009年,單昭祥對北京電臺記者這樣評價過他的同事:
有基金會這批老人,我不感到孤獨。為什么呢?基金會這十來個老人都七老八十了,他們都是各方面的專家。你像銀行的幾位行長,那可謂金融界的精英;你像項目組的幾位專家,都是科班出身的專家。如果搞哪一個事情,他就可以有很好、很優(yōu)惠的待遇。這是一批志愿者、奉獻者。一批老人,合起來一句話,就是志愿奉獻的一批老人!十來個人做這個事情,我不孤獨。
很難想象,單昭祥率領著這些“七老八十”的專家,每年往返宣化十幾次。每回,單昭祥都自掏腰包捐款,他往桌面擱上2000元,專家們也毫不猶豫地掏出退休金跟上。每年,單昭祥都要和他的伙伴們種上幾棵樹。逢到檢查樹苗成活率的時候,基金會的林業(yè)專家逐苗驗看,他們的膝蓋骨老化,可在沙丘里一蹲就是一天。他們劃撥款子,數錢數到頭發(fā)暈手酸疼。他們常常吃住在工地上,跟著工人一起干。要知道,他們個個都是曾被高薪聘請的行業(yè)精英啊。
說來有意思,單昭祥一行動,一幫記者就跟著走,CCTV的、BTV的、林業(yè)系統(tǒng)的、河北的、宣化的。單昭祥走起路來大步流星,爬沙包時,有記者氣喘吁吁地跟在單昭祥身后問:“單老,您累不累呀?”單昭祥回答得干脆:“咋不累,我不走大伙兒就不走了!”
是啊,單昭祥不干,基金會的專家們是不是還干呢?
單昭祥為黃羊灘工程傾盡全力。他最擔心的是結義兄弟撂挑子。的確,治沙太難了。就說最先實施的“禁牧令”,開始讓百姓很不舒坦。想想看,家家戶戶的牛啊羊的,從來散養(yǎng),放到灘上吃喝隨它了。可專家們說牲口啃咬樹根,破壞植被,要求圈養(yǎng),這讓牲口怎么活?那個單老頭還領著一幫人查啊查的。
單昭祥來一次黃羊灘,與縣領導嘮一次?!袄蠌埌?,”單昭祥每次都這么開場,“不管咋困難,橫豎都要堅持,誰讓上幾輩人把爛攤子撂給咱了呢!”
老張是宣化縣委書記,名叫張志森,沒有他鼎力實干,還說不好黃羊灘工程的結局如何。老張是痛快人,每當單昭祥說這番話時,他都會轉頭面向他的班子,高聲大嗓地說道:“大伙兒聽見單老的話沒?誰也不準給我松套,要不就上南山根兒涼快去!”
南山根兒是山腳,終年積雪不化,誰要往南山根兒上站,一準沒個活。大伙兒笑起來,笑過后,張書記就宣布會議正式開始了。
單昭祥知道,他的命運,基金會的命運,都與黃羊灘緊緊地聯系在了一起。
就說造林。
黃羊灘內留守的林業(yè)工人有30多名,聽說北京投錢,一些村民也扛起了鍬。
可是,這的確不是植物生長的時機。那是2001年春,黃羊灘經歷了五年大旱,土地龜裂出龜紋,地表溫度躥升到六七十攝氏度,往土里撂個雞蛋都能焐熟。造林工人種下18800棵小樹苗的同時,也種下了焦慮??蓱z的小樹苗無助地站立在沙丘上,靠近地表的樹干被烤成了焦黃色。
工人們急了:人能穿衣,樹咋不能穿衣?就給每棵樹苗下半身裹上紙?zhí)?,擋擋白日頭!
那是一場大戰(zhàn),與日頭搏斗的大戰(zhàn)。工人們像給孩子穿衣服一樣,先是給樹苗包好白紙?zhí)祝缓笤傩⌒牡乩p上繩子。澆水就麻煩了,要先卸下紙?zhí)?,等水滲透,再重新套紙纏繩。
那年天旱,一春澆了8次水。工人們跪在滾燙的沙地里,包啊,解啊,纏啊,只為了種活那18800棵小樹!工人們累得脫了形,孩子們編派順口溜圍著他們唱:“遠看像逃難的,近看像要飯的,走近一看是林業(yè)站的!”
單昭祥也在工人中間。他彎下身,輕輕摩挲著那些白紙?zhí)?,日頭把紙?zhí)讜竦媒勾?。他想起?0多年前戰(zhàn)士們抱著的那些個塑料杯子,心頭酸楚:“養(yǎng)個娃娃也不過如此啊?!?/p>
播種季節(jié)過去了。單昭祥心里惦念著那些“娃娃”。8月下旬,就又帶著基金會專家奔黃羊灘了。一路上,單昭祥念叨最多的是小樹的生死。樹苗活了,往后的路就順;樹苗死了,就瞎搭了一年,下年的路更難走!
跳下車,他心里急,疾步走起來,翻過一個沙包又一個沙包。
沙地上,沒有工人,沒有樹苗,只有沙子、沙子,和那遮擋住樹苗的隆起的沙包。8月的天氣潮乎乎的,沒有風?;饡膶<液鸵粠陀浾吣ㄖ?,隨單昭祥疾走。
還有最后一個沙包。單昭祥小跑起來,身后的人也跑起來,每個人的襯衫都被汗水洇得濕淋淋的。隨著最后那拼力一躍,單昭祥站定了,所有的人也站定了。沙包上是一片喘息聲。
看見了。啊,沙灘上,一棵棵,一行行,小樹、小樹、小楊樹小黃柳啊,乖孩子們啊,它們努力伸展開富于生命活力的枝葉,就像幼兒班的學生,正列隊向老師敬禮呢!
蒼天有眼啊,單昭祥心頭掠過一個大浪,淚水決了堤般地瀉下來。
張書記趕緊擠到單老身邊,抓住他的手。單昭祥哽咽幾聲,終于擠出一句:“媽媽養(yǎng)個娃兒也不過如此啊,何況這么多的樹!不容易、忒不容易了!”他閉上眼睛,任老淚縱橫。
沙丘上的人們哭開了。男人們用拳頭擋著止不住流淌的淚水,女記者們索性哭出了聲。
那天,基金會專家進行了樹苗成活率檢測,200多畝沙丘,18800個娃娃,成活率90%以上。
3年過去了,5年過去了,8年過去了?!爸行劈S羊灘萬畝治沙綠色工程”還在實施,治沙造林達2萬畝,為此獲得美國大自然協會阿拉善生態(tài)大獎(2007)三等獎。中信董事長王軍一言九鼎:“只要中信在,黃羊灘治沙工程就不會停止!”那時,中信集團已經向黃羊灘捐助了1700多萬元。
黃羊灘變成了綠洲。2008年夏,北京記者又隨單昭祥來到黃羊灘。記者們驅車轉了兩個多小時,也沒有見到黃風黃沙。單昭祥笑道:“咱們到底趕在奧運會舉辦前,斃了這個黃風怪,呵呵!”
知名小縣多倫
如果不是單昭祥力薦,當年中信集團選擇的治沙對象可能不是黃羊灘,而是另一個知名小縣。
這小縣地處內蒙古渾善達克沙地南端,叫多倫,直線距離北京180公里。之所以知名,是因為有個知名人物登臨了小縣。
2000年5月,這個人逐一尋訪北京風沙源頭,甘肅、陜西、山西、內蒙古,一路找來。他到了多倫。
多倫的天地很空曠很遼遠,云朵低低的,汽車在公路上奔跑的時候,讓人擔心汽車能撞上云朵。可黃風一起,天呀地呀云呀車呀,就都罩在沙里,變成混沌世界了。這個人來了。他高高大大的,往多倫1號沙帶的流動沙丘上一站,百姓就聚攏了。他的目光深邃,可滿含憂慮。他做了一個動作,令多倫縣姜縣長大驚。這個人雙手抱拳,一字一頓地說:“各位鄉(xiāng)親,你們要抓緊時間啊,力爭在3到5年,把沙壓住,不要讓首都搬家??!”
這個人叫朱镕基,時任國務院總理。
姜縣長的臉燒得像一塊紅布,他代表縣政府班子趕緊聲明:“不能,不能讓首都搬家!咱多倫人一心兒聽中央的,不敢閃下北京!”
那天,朱镕基寫下了兩行字:“治沙止漠刻不容緩,綠色屏障勢在必建。”這兩行字也就與多倫縣的知名度緊連在一起了。
如果說,2000年的17次沙塵已經讓國務院總理頭疼的話,2001年的打擊,就來得更嚴酷。2001年春,北京城又出現了17次沙塵,就連2月份國際奧委會專家評估團在北京飯店聽取陳述的那4天,北京天空都是霧氣蒙蒙的混沌景象。
媒體沒有沉默。北京人民廣播電臺記者趙瑞華、肖朝陽,受命深入內蒙古,驅車3000多公里,也去尋找入侵北京的風沙源頭,他們也找到了多倫。
多倫,古稱“多倫淖爾”,是湖泊眾多之意。早年間,以整塊木頭制成的馬鞍還是多倫縣特產??涩F在,多倫沒了湖泊,沒了樹木,也沒了整木頭馬鞍,89%的土地正經受風蝕水蝕,年均土壤流失1700萬噸。說到對北京的威脅,有專家采用了形象的比喻,說像每年多倫有300萬輛卡車,不分晝夜地將沙土傾倒進北京城。
不過,多倫畢竟幸運,因禍得福地入選為北京周邊環(huán)境重點治理工程。
單昭祥已經在基金會里作了動員,要為多倫治沙作貢獻。
正好有人來找他,是尋找入侵北京風沙源頭的那兩位記者。
“單老,”記者說,“我們找到了沙地源頭,正募集資金,想為凈化北京做些事,可是尋找合作單位太難!”
他們的意思是說,找不著適合接收善款的管理單位。
單昭祥靜靜地聽。他的基金會屬公募性質,不能出面私募,而北京電臺剛好做了這件事,卻又為無權管理善款而作難。記者們找了一家機關,人家沒這個業(yè)務;又找了一個環(huán)保部門,環(huán)保部門說可以合作,但要收管理費……
單昭祥聽著聽著,就來氣了:“干環(huán)保公益事業(yè)收啥錢,我們基金會不要管理費,還往里搭錢,我和你們合作!”
一錘定音。
就這樣,在2001年6月5日世界環(huán)境日那天,在不到一袋煙的工夫里,北京人民廣播電臺、北京綠化基金會的名稱,便和多倫縣的未來聯系在一起了。那天,三方啟動了“治多倫一畝沙地,還北京一片藍天——捐35元錢,獻一顆愛心”的大型公益活動。
為什么是35元,而不是其他數字?姜縣長解釋說,捐獻35元就能治理1畝沙地,其中20元,交給牧民搬家,叫移民費;15元,用來圍欄種草,叫草籽費;超過的就由縣里自己出了。
活動得到了北京人民的熱烈響應,當年捐款總額就超過了百萬元。
像黃羊灘三結義一樣,北京人民廣播電臺、多倫縣政府和北京綠化基金會也組成了甲乙丙三方治沙聯合體,堅持年年簽署資金管理和工程實施協議。北京電臺負責宣傳發(fā)動、籌集捐款,組織捐款方代表觀察治沙效果;多倫縣政府建立工程項目領導小組,制定年度造林種草計劃,組織施工,生態(tài)移民,圍欄封育和管護,以及配套資金;北京綠化基金會負責聯絡協調、技術指導、檢查驗收,按工程質量兌現撥款。
單昭祥和他的同事,無數次趕往多倫。那時,多倫沒有路,小道坑坑洼洼,汽車顛簸得厲害,80多歲的單昭祥也隨車搖晃,直要晃出五臟六腑。
很多次,單昭祥與姜縣長坐在沙丘上叨咕著心里話。姜縣長大名姜樹文,就是陪同朱總理視察多倫的那位縣長。姜縣長任了一屆又一屆,親眼目睹了多倫輝煌風光的沉落。
姜縣長說:“人家朱總理,一國之總理,‘拜托’這個詞說了好幾次,說拜托我們在3到5年之內把沙封住。您知道我心里甚滋味?震動啊,羞愧??!”
單昭祥輕輕拍著他的手。
姜縣長咽了口吐沫,積蓄在心底的悲哀往上泛:“天殺的黃風,讓我心里空慌,不知咋整治啊……
單昭祥道:“老姜啊,這不是你失職,你沒日沒夜地扛著干,百姓有眼?,F在關鍵是咋的用北京捐款改造多倫……”
單昭祥分析,多倫項目不是政府主導的生態(tài)建設,它由民間組織搭橋,政府搭臺,按捐資者意愿唱戲。合同明確規(guī)定款項由北京綠化基金會全權監(jiān)管撥付,因此,單昭祥和姜樹文一樣,也務必要給北京捐資者一個交代。
兩位來自北方鄉(xiāng)土的漢子,就那么心貼心地過著話。姜樹文很快就咧著一嘴白厲厲的牙笑開了。
三方很快確定,在多倫縣1號沙帶內,東經116°30’42”,北緯42°08’28”地區(qū),開展首期4萬畝治理工程,連治理方案也設計妥了。
單昭祥帶領著他的專家組,來來往往,經歷著與黃羊灘工程不同的每個治理環(huán)節(jié)。
多倫的治沙模式有三個:
頭一個“蓋被子”,是在多倫1號沙帶南沙梁和沙布楞兩個播區(qū),飛播草籽,為沙地蓋上一層植被。
飛播草籽,就是用飛機播撒草籽。等到小草長起來,沙地稍固后,就可以在草灘上植樹造林了。飛播成本高,善良的多倫人舍不得花北京人的錢,就配以人工模擬飛播。說多倫人善良不假,只看這個縣的惡性犯罪率為零這一點,就可知多倫民風了。當飛機嗡嗡嚶嚶地盤旋在空中時,多倫人就傾巢而出,有一個算一個,男女老少齊上陣。單昭祥和他的同事、記者、志愿者們,也一起用手播撒著草籽。
播種時,所有的人都不時看天,巴巴地等著老天爺降雨。有時看云彩陰上來了,心下生喜,緊著飛播,幾天就播撒完了??墒?,沒有雨,一天兩天,十天八天,最后不僅不下雨,還滾來了連續(xù)十多天的高溫大旱,播下的草籽就那樣暴曬在滾燙的沙地里。人們沒法了,就人工降雨,炮打得隆隆響,可雨水還是濕不了地皮。
多倫人因為有北京支持才在心里退去的恐懼浪潮,就在這個沒有雨水的季節(jié)里,陡然洶涌澎湃了。人們絕望地扔下盛放草籽的臉盆子,失聲痛哭??蘼暰哂袀魅拘?,姜樹文哭了,單昭祥也哭了。
好個姜縣長,哭完了,還接著干。他敢扣下縣干部的工資不發(fā),誰愛告誰告,反正他沒貪污一分錢。那些工資到哪兒去了?買樹買草了。又要說到多倫人的善良,后來,換屆選舉時,姜樹文全票再度當選縣長。多倫人一心兒信任姜樹文哩,他拿著活錢買樹買草,左不過倆仨月,錢一周轉開,就把工資發(fā)還給縣干部了,倒是他自己的工資老是貼補治沙工程哩。
歡樂的日子總是很短暫,困頓的日子卻太漫長。多倫人的眼淚流干了,很多人都說再也不想撒草籽,再也不想種一棵樹了;有錢的企業(yè)老板也說,不想讓投出的錢再打水漂兒了。
單昭祥勸說道:“這是你們的家,頭一期攏共4萬畝地,咋就整治不好?北京人和你們一起建家呢。知道不?賬號里見天有捐款打進來!”
姜樹文也有話:“我就不信屢戰(zhàn)屢敗,備不住明后兒一場透雨澆下來,再開秋就能見收成了!”
姜樹文的話應驗了。下雨那天,老鄉(xiāng)們都在雨地里奔跑,雨點子叭叭地打在臉盆子和鐵桶里。
那年8月,單昭祥和林業(yè)專家趕到多倫,為2001年飛播作出專業(yè)結論:“飛播成功,幾萬畝草地顯綠,1平方米長出40余棵草,沙蒿、沙打旺……有20多厘米高?!?/p>
“這是北京市民包的地,所以我們把草籽撒得密密的,”姜縣長總結道,“沙地‘蓋被子’到底成功了!”
多倫的第二個治沙模式“畫格子”,就是在流動沙丘和半流動沙丘上,營造網格沙障。那沙丘是一包一包的,高高低低,飛播的草籽常常順坡溜到坡下。為了阻止草籽溜滑和水土流失,人們把沙地刨成溝,將麥秸立進溝里,使沙地形成了一個個方格子。
不過,畫格子還不能完全阻止草籽的溜滑,草籽只有落在小坑里,才會往土里扎。令單昭祥最動心的是那些趴在沙丘上的紅柳,它們在土里尋不著水,就將根子裸露在沙面上。它們穿過方格,不停地匍匐延伸,在單昭祥看來,這就是生命極限的挑戰(zhàn)。可其他小草就未必有這么頑強,人們需要為草籽做個窩。逢到飛播前,學校就把小學生撒到方格子里踩坑,孩子們哇哇叫著,一腳一腳地踩,盼著雨水落在坑里,草籽落在坑里。
多倫的第三個治沙模式叫“堵口子”,是在有條件地區(qū)營造防護林帶,對種植的樟子松、楊樹、榆樹、山杏林,全部進行圍欄封禁。
姜縣長好幾次與單昭祥商量他的多倫致富方案:“幾十萬畝地封育好了,周邊鄉(xiāng)親入秋就能開鐮收干草,打草籽了,老百姓管這叫‘小秋收’。干草值錢,草籽也是一寶,山杏仁還能采上幾十萬斤,這比放羊種莊稼強多了,老百姓再也不用過那沒鹽少醋的寡味日子了……”說到最后,姜樹文竟是喜眉笑臉了。
歷史的腳步在一個冬日走近。
那是2008年,北京已經以“無與倫比”的輝煌告別了奧運會。北京人民廣播電臺、多倫縣政府和北京綠化基金會,也迎來了豐碩的收成。三方聯合在北京稻香湖酒店召開“治還工程”總結表彰大會。會議宣布,歷時8年、近百萬人參與的“治多倫一畝沙地,還北京一片藍天”大型公益活動,圓滿落幕。
8年來,“治還工程”共接受近千家企業(yè)、數萬個家庭及市民捐款700余萬元,多倫縣人民政府配套投入700余萬元,治理沙地8萬多畝,植被覆蓋率由原來的30%提高到70%以上。2005年,多倫縣榮獲“全國綠化縣”稱號。
大會表彰了北京大寶化妝品有限公司。大寶8年不輟,捐資460萬元,先后建起了萬畝大寶治沙生態(tài)示范園、3000畝大寶世紀林、2008畝北京奧運林。
單昭祥和他的基金會項目工程部,獲得了特殊貢獻表彰。
單昭祥在后來接受記者采訪時,這樣評價多倫工程:
這是全民動手的結果,當然國家、集體、個人一起上。上多倫,那是大寶帶頭了。這個政府做不了,政府別說沒這個錢,就是有這個錢也拿不過去;拿來去做也做不出這個成績來。大寶就能拿幾百萬?!爸味鄠愐划€沙地,還北京一片藍天”這個項目,錢花得不多,但是現在把多倫完全改變了,大沙漠變成綠洲了,成了一個旅游勝地,把它的經濟發(fā)展也促起來了。
的確,現在的多倫,已經變成了生態(tài)旅游城市,年接待旅游人數達20多萬人次;招商引資項目也達28億多元,像伊利奶業(yè)、大唐煤化工、風電等一批項目,已經落戶多倫基地。
而大寶,在多倫8年、10年工程結束后,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治還”合作。大寶公司決定,再投資30萬元,在大寶治沙生態(tài)園內植樹200畝。
對單昭祥來說,這可能是最大的安慰了。
最后的夕陽
年復一年,夕復一夕。90年的時空劃過去了。
歲月是一條不歸的河,沒有人能夠從河的另一端再返回這個世界??墒?,單昭祥很坦然,因為,最后的夕陽是屬于他的。它最后的燃燒最后的噴射最后的燦爛最后的瑰麗,都裝點著他晚年為之獻身的綠色世界。
采訪結束的時候,已近黃昏。我從單老身上,讀懂了生命的意義。
單昭祥還記得,1992年,當時的國家主席楊尚昆對他豎起大拇指說:“單昭祥干綠化是終身制?!?/p>
呵呵,他的夕陽,因為有了生命的原色,而變得精彩紛呈。
單昭祥的綠化活動,跨越了國界。他代表北京綠化基金會,向朝鮮駐華大使館贈送過大雪松,在朝鮮大使館種植過友誼樹;在吉爾吉斯斯坦共和國首都營造過“中吉人民友誼紀念林”;從日本善鄰協會和民間綠化協會引進資金,建設過“北京環(huán)保志愿者生態(tài)林”;與加拿大環(huán)??萍紝<掖韴F在北京從事過有關科技、生態(tài)、環(huán)保的研討……
2006年,單昭祥被全國綠化委員會命名為“中國綠化老人”。隨即,綠化委印制并向全國發(fā)放了特別張貼畫,其中就有“綠化老人單昭祥”形象,以此表彰單昭祥見證并參與我國全民義務植樹運動的業(yè)績。
2007年,單昭祥有幸成為中國政府向聯合國環(huán)境規(guī)劃署推薦的“地球衛(wèi)士獎”唯一候選人。提名人是當時的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何魯麗。資料介紹說:單昭祥在綠化環(huán)境及保護自然資源,促進可持續(xù)發(fā)展方面作出了杰出貢獻。
2007年,單昭祥被授予首都十大“感動之星”稱號。
2007年,單昭祥被亞太環(huán)境保護協會等組織評審入選“中華環(huán)保名流2007口碑金榜”。
2008年,單昭祥榮獲“首屆中國十佳綠色新聞人物獎”、“中國綠色貢獻終身成就獎”。
這個高齡老人,目睹無數榮耀,已經習慣淡然處之。他在乎的,是用最后力氣打造的事業(yè),——他和那些七老八十的精英們,用生命打拼出來的北京綠化基金會。
2008年10月10日,一個快樂的日子,是單昭祥88歲生辰紀念日;可也是個嚴峻的日子,北京市公募基金會評估委員會代表進入基金會,對北京綠化基金會工作進行全面評估。
這里沒有鮮花和蛋糕,有的是法官式的威嚴審閱與評判。北京市公募基金會評估委員會,由登記管理機關、社會中介機構、基金會、專家學者、會計師事務所等多方代表組成,依照評估指標和評估工作程序,對北京公募基金會進行綜合評判。最后,以記名方式對審核結果進行表決。
那幾天,基金會的工作人員進出都屏聲靜氣的,個個準備著被評估委員會招去談話。誰能回避專家的審視,誰敢拒絕法官的評判呢?單昭祥對基金會上上下下強調:“咱,要實事求是,認真對待?!?/p>
終評結論出來了,評估代表的笑臉比鮮花還亮麗。北京綠化基金會被評定為中國社會組織最高等級:5A級。
短短結論下,流動著無數個晝夜的長長故事。
單昭祥很激動,基金會里有多少難處有多少坎坷有多少焦慮有多少快樂,只有他和伙伴知道。這種激動持續(xù)了很長時間,以致一年后,他還談到這件事:
你想去年,以民政局社團辦為代表的七個組織,各方面的專家,評估了北京所有的基金會,上百個基金會,評出了兩個5A級的單位,我們基金會是其中一個。這說明一個問題,是組織對我們的肯定,對我們的最大獎勵?。?/p>
單昭祥也有憂慮,隨手掂掂基金會的哪本資料,都是厚重的歷史。
他應當把這些過往的輝煌過往的奮斗,連同老同志的囑托,移交給誰呢?
他說:“現在放不下的項目從總體上來說就是北京綠化基金會。現在面臨著一個年齡老化,你叫我再當法人實在不行了,做不了了。但是誰來接?怎么樣把這個事業(yè)繼承下去,把它健康地發(fā)展起來?這是我所放心不下的?!边@是2009年,他88歲。
接下來的事情沒有讓他為難。就在這年12月,北京綠化基金會召開換屆大會,選舉產生了第三屆理事會。原北京奧組委秘書行政部副部長林向義,當選新一屆理事會理事長,單昭祥任名譽理事長。
林向義,這位1969屆北京大學畢業(yè)生,也已經退休,雖然沒有從事過綠化工作的經歷,可精明強干。他站在講壇上,發(fā)表了就職演說:“作為單老的接班人,我首先感到非常榮幸,能接過單老舉了多年的綠化大旗,為首都人民造福,十分光榮……單老論年齡是長輩,論經驗是老師,論業(yè)績是豐碑,論品質是楷模,論作風是榜樣……我們的重大事項、重要決策還要請教單老”!
大家都看見了,那個會上,單昭祥老人笑得很開心。
他還在思考。黃羊灘變綠了,多倫成了旅游勝地,可是,布新和除舊同在,如果人們忘記了除舊,歷史會不會像沙塵回流那樣,出現反彈?
2011年10月10日,老人90歲了。
2011年10月25日,十一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二十三次會議第二次全體會議在北京舉行。那天下午,環(huán)境保護部部長周生賢的報告指出:“從大氣污染看,2010年,全國17.2%的城市空氣質量未達到國家二級標準,主要是可吸入顆粒物濃度超標,京津冀等區(qū)域性大氣污染日益突出?!?/p>
那期間,北京空氣質量成了全國的熱點話題。且不說美國駐華使館測出的北京空氣質量與中國環(huán)保部門公布的數據因何產生分歧,也不說連續(xù)多天的霧霾天氣為何代替了本當是天高云淡的明麗秋天,更不去證明北京的空氣質量比奧運會前有沒有退步,有一個事實是,2011年的百姓提高了環(huán)保意識,各大電器商城的空氣凈化器熱銷就是佐證。
還有一個事實。2011年的首都綠化委員會第30次全體會議公布了“十一五”期間的統(tǒng)計數據:全市森林覆蓋率由35.5%提高到37%,林木綠化率由50.5%提高到53%,城市綠化覆蓋率由42%提高到45%。
綠化有效地擋住了風沙,可是它沒法遮擋高污染、高排放、高耗能企業(yè)的排放。
這大概就是林向義一代人研究的課題了。單老對我點頭。
單昭祥老人以自己一生的奮斗精神告誡林向義,告誡所有人:守好我們的家園,守好大自然!他呼吁:這座城市是咱們的,希望愛北京的人們,一起來!
2011-11-16于北京
(注:本文獲北京市文聯、首都綠化委紀念首都全民義務植樹30周年文學作品征集報告文學一等獎。)
作者簡介
郭冬,女,教授,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教育部全國考委文史專業(yè)委員,教育部文秘類專業(yè)教學指導委員會委員,國家職業(yè)技能鑒定專家委員會委員。出版專著、發(fā)表作品300余萬字。曾以長、短篇報告文學,小說,散文與文學評論分獲國內外文學獎項。
責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