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草縣文化局不大，二十幾個人，有兩個副科的缺。誰來補缺，全局上下都很關(guān)注。局長辦公會，王局長提了兩個人：梁曉豐和郭妮。然而人事局要求競聘。筆試和面試要求公布結(jié)果，可答辯分數(shù)三個月都沒有公布，在這等待的三個月里，究竟會有什么意料不到的事發(fā)生呢？

“我們不是權(quán)力的受害者，我們是權(quán)力的共謀犯！”

——福柯

一

局里有兩個副科長的職位要實行競聘，劉銀花決定試一試。丈夫不同意，劉銀花當即就急了，火冒三丈道：“你什么意思？心理健康點兒好不好？”丈夫賠笑道：“我是怕你爭不上，又上火！在你和副科長之間，我寧愿不要副科長?！眲y花說：“正好相反，在你和副科長之間，我寧愿不要你?！痹挼囊馑己苊黠@了，男人可以不要，官兒必須得當。她的話里有開玩笑的成分，但也不全是玩笑。丈夫立刻息事寧人，好好好，好好好，你自己看著辦吧。

銀花哪兒都好，就是有點兒官迷。丈夫躺在床上想。

那天夜里銀花一夜沒睡，師傅葛巖的話在她耳旁忽悠了大概有200來遍。師傅說得對：到局里八年了，銀花沒功勞也有苦勞吧，輪班也該輪到咱們了吧。

就是這句話，再次點燃了銀花升官兒的欲望。

二

張草縣文化局不大，只有二十幾個人，下屬三科一所一室。政府大樓里地方緊，所以只給了六個房間：局長、副局長占了三個，市場科和文化科占一間，文物科和文物所占一間，辦公室占一間。

劉銀花的師傅葛巖是文物所所長，今年36歲。宋子梅是文物科科長，今年32歲。文物科在職能上突出管理，文物所在職能上注重服務(wù)，實際上是有一些分別的。但是由于業(yè)務(wù)相近，加上陳副局長的建議，科所里的人完全是混著用的，而且每年都輪換崗位。宋子梅原來是副科長，去年夏天轉(zhuǎn)的正，原來的科長調(diào)到縣委辦去了。葛巖原來是文物所副所長，今年春天轉(zhuǎn)的正，原來的所長二線了。葛巖轉(zhuǎn)正后，就空出來一個副所長的缺；加上原來空出的文物科副科長的缺，小小文化局一下子就有兩個副科的缺了。誰來補這個缺呢？全局上下都很關(guān)注了。

事情也很快提到了局領(lǐng)導班子的議事日程上。

一天，文化局召開局長辦公會，說到了此事。王局長說：“局里空著兩個副科職位，我的意思趕緊提一下。一是給弟兄們謀福祉；二是老空著崗位不安排，也好像咱們心里沒數(shù)，盯著的人多了反而不是好事兒?！焙罡本珠L和陳副局長表示同意。王局長說：“我覺得梁曉豐比較突出，郭妮也不錯?！焙罡本珠L說：“嗯，這兩個人中，梁曉豐更突出些?！痹挼扔跊]說。明擺著的。陳副局長說：“對，老侯說得對，梁曉豐更突出些，提拔梁曉豐沒說的。郭妮嘛……”欲言又止了。但是意思出來了，有異議。王局長就有些不悅，心想，我提了兩個人的名字，你們支持一半，另一半你們一個不評價，一個話里有話，分明是不給我面子嘛。我畢竟是一把手嘛。王局長不高興了。王局長說：“郭妮有不足，但是工作能力還是蠻強的，就是張揚一些。是不是自我感覺過于良好？”侯副局長看了一眼王局長，又看了一眼陳副局長，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說：“也算自信吧。”模棱兩可了。陳副局長不管這個，立刻說：“自信過頭了就是輕狂，最少是張揚。就像您說的，真是張揚！”王局長更不樂意了，自己剛提個郭妮的名字，也沒說什么呀，也沒說必須要提呀，就招得你們倆這么來勁兒：一個?；^，一個公然反對。王局長說：“年輕人就是不穩(wěn)重，咱們也都打年輕人過來，年輕氣盛嘛。梁曉豐內(nèi)向點兒，又是小伙子，顯得沉穩(wěn)些；郭妮開朗點兒，直筒子，就顯得咋咋呼呼。當然，我的意思還是梁曉豐稍好些，更合適些；郭妮呢，稍差一點兒，但是培養(yǎng)著使用，也應(yīng)該沒問題?！?/p>

王局長沒把話往軟了說，他要試一試，自己在這個單位特別是在兩個副職面前，到底有沒有權(quán)威。

侯副局長溫柔地點頭，臉上掛著認同的微笑。

陳副局長則抬高聲音，無所謂地大大咧咧地說：“您說的也是，我這樣的擱縣長位置上干三年，沒準兒也能培養(yǎng)出來……沒問題沒問題，提誰您定吧?！庇行┎荒蜔┝?。

“你這樣的不用三年，上去就能干。”王局長揶揄道。

陳副局長不假思索，脫口而出：“那您要是市長就好了?！?/p>

王局長無話可說了，尷尬了。陳副局長也無話可說了，也尷尬了。為了一個郭妮，你至于這樣嗎？雙方都這樣想。

“我同意王局長說的，梁曉豐第一人選，郭妮第二人選。如果第一人選大家都沒意見，就通過；如果對第二人選存疑，咱們就再議議?！焙罡本珠L打破沉默和僵局。他是主管政工的副局長，在人事任免這種事情上總得說話，雖然說了也不一定算。不算的話咱不說，模糊的話總可以說吧，勸一勸架總可以吧。

“您是一把手，站位高，從全局考慮，您定吧。”陳副局長說。他內(nèi)心里其實是賭氣的，但是他能說什么呢？你王局長欣賞郭妮，侯副局長又是郭妮的媒人，郭妮哥哥還是宣傳部辦公室主任——部長的紅人，我能說什么呢？我犯不著得罪人呀！算了，忍了吧。別太較真兒了。就想在嘴上往回收，盡量不表明真實的態(tài)度。但是已經(jīng)晚了，先前的話在王局長那里已經(jīng)入心入肺了。

“別價呀，還是集體定。”王局長略帶嚴厲地說，“剛才老侯表態(tài)了，現(xiàn)在輪到你了。梁曉豐第一人選，郭妮第二人選，你什么意見？”有點兒把人往死胡同里逼的意思了。

“梁曉豐第一人選我同意；郭妮第二人選，我保留意見?！标惛本珠L的火氣終還是被激起來了，不吐不快了，一不做二不休了?！白鳛橹鞴芫珠L，我倒覺得第二人選李大林、劉銀花更合適。大林工作踏實，群眾基礎(chǔ)好；銀花來的時間長，這些年沒功勞也有苦勞吧?！泵黠@要跟局長對著干了。

陳副局長說的李大林是王局長的親戚，兩年前從教育口改行過來的；劉銀花呢，其實也是八年前王局長一手調(diào)進來的。早先，劉銀花跟王局長的私人關(guān)系不錯，王局長對劉銀花的印象也還行，但是三年前銀花副科沒提成，就找王局長鬧，這一鬧，關(guān)系疏遠了。加上四年前郭妮大學畢業(yè)分配到文物科，王局長逐漸欣賞郭妮了，跟劉銀花的關(guān)系就更遠了。從此，劉銀花對當官兒也不抱什么希望了。此時，陳副局長提出李大林和劉銀花，一個是王局長的親戚，一個是你王局長昔日的親信，你總不至于說我有什么企圖吧，總不至于說我想另立山頭吧？陳副局長以夷制夷了。

果然，王局長的情緒有所向好，隨口評價了李大林劉銀花兩句，語氣上很平和。但是，他也馬上意識到陳副局長這番話的用心了，要跟自己過招兒了。既然你出招兒，咱不能不接招兒啊！王局長說：“跟郭妮比起來，他們倆還是稍差些。李大林是我親戚，劉銀花跟我私人關(guān)系也不錯，但是咱們評價人還是得實事求是。”王局長的話真是滴水不漏了。

陳副局長覺得自己已經(jīng)忍無可忍，他咽了口吐沫，用一種開誠布公的口氣說：“王局長，您是局長，我是副局長。我能有今天，跟您的培養(yǎng)分不開，這個我永遠忘不了。但是，我今兒個得跟您說句掏心窩子話，我也不怕得罪您。郭妮，一身的毛病，機關(guān)里人緣差，跟這個吵架，跟那個鬧矛盾；一提加班就噘嘴，一說發(fā)錢了第一個往財務(wù)沖，這么一個人，您怎么就這么看好她呢？”

“別激動，別激動?！蓖蹙珠L說。

侯副局長驚訝地看著陳副局長，臉上帶著贊許和鼓勵；等他的目光跟王局長相遇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又換成了驚訝和不解。

“有些情況您知道，有些您不知道。老侯，你也別老不言語，你說說，她是不是這么個人？”陳副局長想尋求侯副局長的支持。

“嗨，那孩子，怎么說呢……哎，你分管文物，還是你更了解一些，你更有發(fā)言權(quán)。”侯副局長繼續(xù)打太極。

“工作上出那么大差錯，開全縣文化工作會把國歌放成國際歌；寫簡報把領(lǐng)導名字弄丟了，鬧得咱們多被動！您也因此挨了縣長的批。這才幾個月的事兒呀！這就不說了，工作嘛，年輕人嘛，難免。年輕人犯錯誤上帝都原諒，何況咱們偉大的共產(chǎn)黨呢。這個就不說了。關(guān)鍵是德，這是她最大的毛病。德才兼?zhèn)洌履芮诳?，德都排在前頭呀！可郭妮就是在這方面有欠缺。跟科長吵架，跟科里邊同志鬧別扭，還出大錯誤，大伙都有目共睹的，都嗤之以鼻的。哦，這樣的人，合著都要提副科長啦！大家一定會不以為然的。如果這樣，人心一定會亂的。什么權(quán)力觀呀？什么用人觀呀？這里邊有一個用人導向的問題，也會懷疑咱們的動機?！?/p>

“陳副局長，你說得太多了?！蓖蹙珠L拉著臉說。

“您讓我把話說完。所以我覺得，她的這些毛病，咱們不能視而不見！都說有德無才培養(yǎng)使用，有才無德謹慎使用，這個理兒咱們不能丟??！另外，您知道嗎？大林剛來文物科的時候，新配了臺電腦，液晶顯示器的，郭妮就在科里嚷嚷了，‘憑什么他剛來就配液晶電腦？有背景就是不一樣！’一副為民請命的架勢。您聽聽，這叫什么話？您待她不薄呀！打抱不平也輪不到她呀！后來，她和大林還因為好幾件事差點兒吵起來，都是大林忍了，大林跟您說過嗎？”

王局長搖了搖頭。

“大林還真夠意思，是個爺們兒！”陳副局長拍了下胸脯子，“知道鹽擱哪兒咸醋擱哪兒酸，知道識大體顧大局，好樣的。這些事要是他跟您說說，有的是機會呀。另外，還有一回，這個我倒是聽葛巖說的，十一黃金周加班，郭妮在辦公室說——‘吃人家的嘴軟，拿人家的手短，領(lǐng)了補助，不能不給人家干呀！’您聽聽，這叫什么話??？什么素質(zhì)??！”

“這話說得沒水平了，層次不高?！蓖蹙珠L低頭看了眼自己桌上的東西，又抬起頭問侯副局長：“侯子，這些事你知道嗎？”

侯副局長微微一笑，“我不分管那塊兒，還真不知道?！?/p>

這時，侯副局長的手機響了，他接了兩三分鐘的電話。后來，侯副局長把手機放進兜里，慢悠悠地說：“剛才接的是人事局的電話，那邊給話兒了，提副科長可以，但是現(xiàn)在提倡競爭上崗，建議咱們搞一次競聘?！?/p>

“競聘？”王局長睜大眼睛問。

“競聘也是大勢所趨。競聘也不錯，是騾子是馬拉出來溜溜，公開公平公正，大家都心明眼亮?！标惛本珠L說。他是這么想的，競聘變數(shù)大，如果郭妮連圍都入不了，看你還怎么袒護她。

“侯子，你的意思呢？”

“考慮競聘吧，雖然他們那邊口氣不是很硬，說是建議，但是咱們要是不配合，傷了和氣，以后恐怕好多事都不好辦。”侯副局長說。其實他想，競聘好啊，競聘自己就能進評委，就有一票的權(quán)力，就能發(fā)揮作用。這么多年了，單位提拔干部，提拔的人總是感謝一把手，好像跟我姓侯的沒任何關(guān)系。畢竟我是主管政工的副職嘛，畢竟我也是贊同的嘛。

“那就競聘吧。”王局長一錘定音了。剛才，陳副局長說了一通郭妮的不是，攪得自己腦袋有些亂了，心里也很煩了。他暫時不想在這件事上糾纏下去了。

競聘的事情就這么定下來了。

三

筆試成績很快下來了，前四名都被文物科和文物所的人包辦了。局里其他科室符合條件的三個人也報了名，但是都沒有入圍。筆試前四名的成績是這樣的：梁曉豐95分，郭妮83分，劉銀花82分，李大林80分。除了梁曉豐一枝獨秀，優(yōu)勢明顯，其他三個差距都不大。筆試占競聘的40%。接下來是面試和民主測評。面試包括演講和答辯，分別占20%和25%；民主測評就是民主推薦，占15%。如果不出意外，梁曉豐將穩(wěn)穩(wěn)勝出，后面三個也都各有希望。

“還是郭妮強一些，別看是一分之差?！蓖蹙珠L說。

這次陳副局長沒說什么，只是贊同地笑了笑。他暗自告誡自己：在官場上混，一定要練一練打碎牙咽進肚的本領(lǐng)。另外，既然是競聘，其他人還是有一定希望的。就有變數(shù)，有相當?shù)淖償?shù)。郭妮就不一定準能上去。在競聘這件事上，陳副局長想好了，他要跟王局長下一盤大棋。

王局長對方才陳副局長的態(tài)度是滿意的。但是，政治敏感性告訴他，還是不能輕信姓陳的，那小子仗著會寫幾首酸詩幾副對聯(lián)，輕狂得很。而且他頭上長著反骨，更得小心。

為了把事情做牢，王局長找到侯副局長，說：“侯子，咱倆單獨碰碰，你覺得郭妮怎么樣？”侯副局長對郭妮也是有意見的，但是他知道王局長的想法，就順著說：“有不足，總體上沒問題?！蓖蹙珠L就說：“是啊，資本家都懂得‘只有沒用的老板，沒有沒用的員工’的道理，何況咱們！咱們不能對干部太求全責備。古人講，君子用人如器，只要使用合理，再加以鍛煉培養(yǎng)，應(yīng)該沒問題嘛。”

侯副局長溫和地說：“是，是?！?/p>

王局長說：“另外，還有一個因素，不能擺到桌面上說的。郭妮她丈夫毛波是部里辦公室主任，是部長的紅人，咱們也不能不考慮啊！”侯副局長點頭說：“是，是啊。”

王局長說：“好，那咱們就算統(tǒng)一意見、達成共識了，這次競聘梁曉豐和郭妮上。”侯副局長說：“行?！?/p>

后來，王局長又囑咐說：“適當?shù)胤懦鳇c兒風兒，局里這次準備提梁曉豐和郭妮，競聘只不過是走個形式。別讓其他人瞎激動，跟著摻和?！焙罡本珠L會意地點點頭，但是突然又想起什么，立刻問：“大林呢，大林也入圍了呀?！蓖蹙珠L說：“我們這種關(guān)系，在一個單位都不好，更不要說提科長了。跟你交個實底吧，我準備把他調(diào)到旅游局，正在運作著。三五個月的事兒?！焙罡本珠L點點頭：“哦。”方恍然大悟。

跟侯副局長這么一“統(tǒng)一意見”，王局長心里踏實多了。

四

文化局有一個傳統(tǒng)，拜師。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的。怪怪的。不過，搞文物的專業(yè)性強，講講師徒傳承是可以理解的。在陳副局長主管的文物科和文物所中，葛巖跟劉銀花是師徒關(guān)系，陳副局長和宋子梅是師徒關(guān)系。另外，葛巖平日里寫點子詩，陳副局長喜歡撰兩副對聯(lián)，兩人都是縣詩詞楹聯(lián)協(xié)會的會員，上下級關(guān)系中又多了一層文友的成分。又都愛喝一口。有一次喝多了，葛巖還叫陳副局長大哥，陳副局長也欣然默認了，從此，兩個人又多了一層關(guān)系：兄弟。

兩個人中，跟陳副局長更近一點兒的還是宋子梅，一個是師徒關(guān)系，另外一個就是性格。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嘛。兩個人工作上都認真，甚至認真得有點兒過頭，有點兒較真兒；兩個人心地善良，又都很直，說話從來不兜圈子。當然，自去年出了幾件事，陳副局長悟出了一些道理：在官場上混，太剛太直容易折。后來就想改一改。

在陳副局長眼里，葛巖之所以沒有宋子梅跟自己近，是因為葛巖滑。葛巖跟王局長的關(guān)系也很近，甚至跟侯副局長都湊合，跟幾個局長的關(guān)系有點兒黏，若即若離的，含混不清的，不分青紅皂白的，分不出子丑寅卯的。在一些需要表態(tài)的關(guān)鍵時刻，葛巖的態(tài)度總是模棱兩可的，那作派倒像是侯副局長的徒弟。

其實王局長對葛巖的作派也有點兒不滿，但是畢竟還能算忠于自己的人，也就不多追究了。葛巖還有一個特點，摳門兒，都當所長了，給王局長拜年還用張草老窖，人家別的科長早都用五糧液了。給陳副局長拜年，葛巖用醋。葛巖說得好：您什么也不缺，過年又大魚大肉的，送您兩瓶醋吧。也是發(fā)自肺腑的，符合科學健康飲食的時尚。王局長和陳副局長對葛巖這個都不計較。葛巖自己掏腰包雖然小氣一些，送公家東西時，還是大方得很。到外邊收東西去，見到真正的老物件了，他都給王局長和陳副局長留一件，好的送給王局長，次好的給陳副局長，有時候也給侯副局長和自己留一件。一對嘉慶年間的尺瓶，收的時候也就百八十塊錢，而實際上價值三四千，送給誰誰都高興。張草縣文化局搞文物的都懂得這個理兒。

不過，現(xiàn)在局里要競聘兩個副科長，涉及蛋糕分配的利益問題，大家都暫時顧不上收藏古玩了。

有一天，陳副局長把葛巖叫到自己辦公室，說：“接下來的面試和民主測評，你看好誰？”葛巖猶豫了一下：“梁曉豐比較突出，應(yīng)該沒什么問題。其他人嘛，各有千秋。”陳副局長說：“郭妮呢？”葛巖說：“她……也看幾個人的發(fā)揮了。”陳副局長說：“民主測評這塊兒呢？從心里說，你支持誰？”葛巖笑了一下，摸了摸頭頂上稀疏的頭發(fā)，“這個……我還沒顧上想呢?！标惛本珠L說：“今天這兒就咱哥兒倆，你少跟我打啞謎?？煺f，說說你的想法。別平時要民主，真正民主來了，你又不知道怎么用了?！备饚r咬了咬牙說：“大林悶葫蘆，老實；銀花優(yōu)缺點都不突出，但是也這么多年了；郭妮嘛……領(lǐng)導們什么意見？”陳副局長說：“王局長跟部長匯報過，部長說既然搞競聘，就大膽地搞，按程序一步一步地來。沒說什么特別的。”葛巖眼睛閃過一抹亮色，頓悟似的點了點頭，“哦，那就……好辦了。其實銀花這么多年了，也不容易?！标惛本珠L說：“她是你徒弟，可來局里比你還早吧？”葛巖說：“早，她跟宋子梅一年來的?！标惛本珠L說：“是啊，八年了，真是不容易。沒功勞也有苦勞吧。”葛巖說：“沒錯兒。她那活兒就是默默無聞的差事，不容易出彩的?！标惛本珠L說：“你這話倒是說得客觀，一個打字員能有什么豐功偉績？但是文物工作上取得的許多成績，你也不能說跟她任何關(guān)系都沒有。真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了。而且，自從春天讓她接觸一些具體業(yè)務(wù)，我看她上手還是蠻快的?！备饚r說：“您說的是，她這五個來月進步挺明顯的。關(guān)鍵是謙虛，不僅跟我學，我要是不在，碰上難題了連小趙小邢小何他們都問，那什么態(tài)度？什么姿態(tài)？”陳副局長說：“對你是不恥上問，對他們是不恥下問，上問容易下問難。不像有些人，既不上問，更不下問，自我感覺良好?！备饚r立刻說：“郭妮那樣的就不行，整天七個不服八個不忿的，干什么都覺得自己行，老子天下第一，要我說，其實你差得遠了去啦。”陳副局長說：“是啊，不知道她怎么那么自信？河南人要給長城貼瓷磚，給地球鑲金邊，我看她比河南人都能。他那自信來路不正，跟狂妄差不多了?！备饚r說：“就是狂妄，太狂了。整天對小趙小邢他們吆五喝六的，整天我我的，好像她是那個屋里的主人，好像她是科長似的。有時候我都出錯覺了，是宋子梅是科長呀，還是她是科長？是我是所長呀，還是她是所長？把人弄得都恍惚了?！标惛本珠L笑了，葛巖的這些話真是很有趣了。這也是葛巖的特點和可愛之處，只要三個回合的滑頭勁兒過去了，葛巖還是很質(zhì)樸和直率的。陳副局長笑罷說：“不說她了，咱們說說劉銀花，她畢竟是你徒弟。你什么態(tài)度？”葛巖稍加思忖，說：“我傾向于支持她，這么多年加班加點，銀花從來沒說過什么。而且這兩年她孩子小，丈夫又調(diào)到城里了，她既要上班，還要照顧孩子，挺不容易的?！标惛本珠L說：“好吧，既然你支持她，我也可以考慮支持她。但是我支持她也不單是支持她，實際上是維護你。懂嗎？”葛巖說：“謝謝陳局，謝謝大哥?！标惛本珠L說：“那你抽空找她一趟，跟她透透底兒，讓她振作一下，認真準備一下面試。民測的事情，你說你可以幫她做些工作，包括我這里的工作，但是你不要說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支持她，傳出去不好。我什么都沒答應(yīng)。懂嗎？”葛巖點了點頭，高興地走了。

五

劉銀花一聽葛巖說支持她，立刻心花怒放了，她眉飛色舞地說：“謝謝師傅，我下午請您喝酒?！备饚r說：“先別說喝酒的事，你當務(wù)之急是準備面試。演講稿寫好了嗎？寫好了我看看?！眲y花面露難色：“還沒有，我有點兒理不清頭緒。”葛巖說：“其實演講和答辯你都不占優(yōu)勢，你口才和反應(yīng)也不是很強，好在演講可以提前準備，只要演講內(nèi)容言之有物，你再背熟了，到時候發(fā)揮好一點兒，分數(shù)超出對手一些也是有可能的?！备饚r大體上給劉銀花說了說演講的常識，也結(jié)合她自己的情況，列舉出她工作上的一些優(yōu)勢——這是她競聘的資本和獲勝的砝碼。這么一說，劉銀花又很高興了，又心花怒放了，“師傅，本來我沒什么信心的，您這么一說，我真是覺得可以拼一拼了?！备饚r說：“既然筆試進了前四名，四取二，當然要拼一拼。你有你的劣勢，也有你的優(yōu)勢，要揚長避短?！眲y花激動地望著葛巖，她恨不得把師傅說的每一句話都記在心里。這么多年了，自己的事兒從沒人過問過，還是師傅好，安排自己從打字員崗位下來不說，還在關(guān)鍵時刻為自己著想，怎么不讓人感動呢？那一瞬間，劉銀花想為師傅做點兒什么了。

“演講可以提前準備，答辯只能聽天由命了，就看遇到什么問題。答辯關(guān)鍵是考平時的積累和臨場應(yīng)變能力，也不是說提高就能提高的。”葛巖說這番話的時候臉上透著一些無奈，也有一些氣餒，好像劉銀花在答辯這個環(huán)節(jié)敗定了。他的目光是空洞的、游離的、沒有信心的。但是，他很快又找到了自信，他的眼睛再次恢復(fù)了炯炯有神，“至于民主測評嘛，倒是還有文章可做?！?/p>

“對，師傅，這一關(guān)我最沒譜。我該怎么辦？您快幫我分析分析。”劉銀花說。

“大林平時不多言不多語的，人很老實，應(yīng)該說人緣還行；但是如果當副科長，他可能管不住人，加上他工作上沒有什么亮點，大家可能不會選他。只是他跟王局長的親戚關(guān)系，王局長會在多大程度上支持他，這是個未知數(shù)?！?/p>

劉銀花一聽葛巖說王局長，立刻就沒信心了。她臉上的光澤瞬間就消失了，顯得面黃肌瘦灰頭土臉的，心里也涼了半截。

“但是據(jù)我所知，王局長并不太支持大林參加競聘?！?/p>

劉銀花眼睛一亮，葛巖的話讓她重拾希望，她的心又滾熱滾熱的了，她的心跳加劇了。

“他跟王局長是親戚，這既是優(yōu)勢，又是劣勢。提拔干部是要講規(guī)避的?！备饚r擦了下鼻子，話鋒一轉(zhuǎn)，“至于郭妮嘛，業(yè)務(wù)上可以，口才也不錯，關(guān)鍵是有王局長支持?！?/p>

劉銀花的臉又暗下來了，心里又涼了半截。不是半截，是整截，比剛才那次拔涼的程度更深一些。她咬了下嘴唇，真的心灰意冷了。

“但是，郭妮輕狂，人又直點兒，嘴上沒把門兒的，在局里……人緣差點兒?！备饚r說。他的分析真是跌宕起伏、由表及里了。

劉銀花的臉又恢復(fù)了光澤，眼睛里充滿了熱望。因為時而拔涼時而滾熱，她的心臟有些受不了了。她的心跳再次加劇了，明顯加劇了，像是懷里揣了一只小兔子，一個勁兒往外亂撞似的。她的胸脯隨著心跳的加快出現(xiàn)了明顯的起伏。

這起伏葛巖注意到了。他下意識地瞟了一眼銀花的胸脯，目光在上邊停了三秒鐘，意識到不妥，趕緊把目光移到人家的臉上?！巴蹙珠L支持郭妮，侯副局長是不是支持她？陳副局長是不是支持她？這都是未知數(shù)。文物科文物所里的人有幾個人支持她？這里邊也有很大的不確定性。有的人支持她，有的人反對她，更多的是隨大流。這里邊有文章可做。郭妮跟宋子梅吵架，不把科長放在眼里，至少宋子梅不會支持她吧。跟大林也鬧過別扭，大林也多半不會支持她吧。我是你師傅，我也不會支持她吧?！备饚r說后面那句話的時候，把“師傅”和“她”字咬得很硬，加了強調(diào)的口吻，語氣中把劉銀花說得近在咫尺了，把郭妮排除到九霄云外了。

劉銀花的心跳降不下來了，她的小臉紅撲撲的。

見自己的徒弟這么激動，葛巖也受到感染，激動了。那一瞬間，他也真想為徒弟做點兒什么了。他小聲而大氣地說：“銀花兒，不瞞你說，這件事，我已經(jīng)跟陳副局長溝通過……他初步答應(yīng)我，支持銀花同志?！?/p>

“是嗎？”劉銀花的兩手立刻交疊在一起，放在胸前。她的眼睛睜得老大，臉頰紅潤，神采飛揚，直勾勾地盯著葛巖的眼睛，好像要從師傅的眼睛里分辨出此話的真?zhèn)?。“真的嗎？您別騙我。”

葛巖實在憋不住了：“真的！”他知道，他是不該在這個時候把這個底兒透給銀花的，這種透露應(yīng)該是在兩天以后才合適的。他違背了跟陳副局長的諾言。但是，葛巖激動了，葛巖要一吐為快了?！拔沂悄銕煾?，我騙你干什么？”葛巖想，反正早晚是要說的，反正她和陳副局長是無法對質(zhì)的。

“太好了，太謝謝師傅了！”劉銀花的雙手找尋到師傅的一只手，緊緊地握住了。她的胸脯因為激動有了更大的起伏。這個異常的動作令嘴上什么也敢說，實際上什么也不敢做的葛巖有些緊張了，臉上微微發(fā)熱，也微微泛紅了。他試著要擺脫劉銀花的雙手，但是沒有成功。

“你要知道，我跟陳副局長溝通這件事，是要冒一定政治風險的。陳局對郭妮什么態(tài)度，對你什么態(tài)度，我也是兩眼一抹黑呀！”

“我知道，師傅都是為我好?！眲y花的雙手終于松開了。

獲釋后的葛巖反倒不自在了，他的手不知道放哪兒好了，有那么一點局促，有那么一點慌亂。后來干脆讓兩只手交在一起，胳膊肘支在了桌子上。他要說點兒什么，但是思維好像突然短路了?；艁y中的他抬頭再看劉銀花的時候，目光不小心又落在了人家的胸脯上，這樣一來，他更不自在了，臉上有一點點紅了。

劉銀花呢，此時的心情萬分激動，真是從心里感激葛巖了，真是想為師傅做點兒什么了。做點兒什么呢？

“師傅，我請您喝酒吧。”劉銀花想起師傅愛喝酒。

“不喝。說過了，你好好準備演講稿。”葛巖鄭重地向徒弟下令?！鞍俗诌€沒一撇呢，喝什么鳥酒？”

六

陳副局長和宋子梅的關(guān)系是很近的，是無話不說的。這兩年，陳副局長腦袋里總有一個奇怪的想法，他希望自己的徒弟有一個大發(fā)展，有個好前程，這樣，等自己將來退下來了，還有人管。管什么呢？陳副局長也想得不很清楚。來客人了公家安排頓飯？還是過年了去家里看看自己？大概也就這樣了。其實細想一想，一頓飯算什么呢？現(xiàn)在一個月掙好幾千塊錢，不在乎那三五百的飯錢了。過年了拜個年，送兩瓶酒送一盒菜，自己好像也不在乎那點兒東西。那又是為什么呢？后來，陳副局長弄明白了，是一種心理，為的是一種心理上的安慰和滿足，是一種受尊重的權(quán)力。我在位子上，你們敬我，聽我的話兒；等我退休了，還有人敬我管我聽我的話，說明我后繼有人，說明我寶刀不老，說明我說話還算數(shù)。好像政治生命有了延續(xù)，好像權(quán)力下了崽崽。哦，原來是這樣，原來要的就是這么一種受尊重的感覺。

除了性格相投和師徒關(guān)系，陳副局長和宋子梅更近些還有一個原因：同為科級干部，王局長更喜歡葛巖一些，對宋子梅也還不錯，只不過更嚴厲些，好幾次都把她批評哭了。加上科長與所長之間的微妙關(guān)系，宋子梅也自然與陳副局長更近了一些。

這天，陳副局長把宋子梅叫到辦公室，跟她議論競聘的事情。陳副局長說：“子梅，這次競聘你支持誰？”宋子梅說：“梁曉豐沒說的。那三個人當中，好像也沒有特別想支持誰的?！标惛本珠L說：“那咱們用排除法，你最不想支持誰？”宋子梅笑了：“這個您問得好。我最不想支持的是郭妮?！标惛本珠L說：“為什么？說說理由。”宋子梅說：“于公來說，她不適合做副科長或者副所長，因為當科員她都公然跟我吵架，當副科長了還不事事跟我對著干呀！就是放在副所長的位置上，葛巖也未必就能管得了她，不信就試試。從私來說，她跟我吵架還沒仨月呢，現(xiàn)在就提副科長了，我臉上多沒面子呀！而且即便我寬宏大度，投她一票，她也不會認為是我投了她。那又何必呢?！?/p>

陳副局長眼睛一亮，沒想到宋子梅不支持郭妮的理由這么充分。原以為女人之間吵架記仇，宋子梅理所當然不會支持郭妮，看來還沒那么簡單。宋子梅不支持郭妮還有別的理由——工作上不好配合，投一票也是白投，這兩個想法陳副局長可是沒想到?？磥恚颂幵诓煌慕嵌?，總有不同的想法。

“我徒弟看問題還挺全面，欣慰?！标惛本珠L夸獎道。

“嘿嘿，徒弟在師傅大人的教導下，也在不斷進步呀！”宋子梅做了個鬼臉，隨后還做了個萬福。而后，她表情凝重起來，“師傅，您支持誰？”

“我支持你?！标惛本珠L意味深長地說。

“我又不參加競聘，等將來我參加副處競聘了，您再支持我?！?/p>

“看來你沒明白我的意思?！标惛本珠L糾正道，“就是這次競聘，你問我支持誰，我說我支持你……不懂我的意思了吧？”陳副局長的智慧和幽默沒有得到響應(yīng)，宋子梅沒有心領(lǐng)神會，他小有不悅。

“哦，我明白了，謝謝師傅?！彼巫用坊腥淮笪虻馈５呛芸焖职l(fā)問道，“王局長的意思呢？他支持誰？”

“當然是郭妮。在王局長的眼里，女人頭發(fā)長見識短，工作上沒大作為，還喜歡亂嚼舌頭根子。但是郭妮除外。不知道他為什么那么偏愛她?！?/p>

“是不是他們……”宋子梅開始幻想了，表情有些調(diào)皮。

“不會。這個我敢打保票。而且咱們也不能妄加猜測。”陳副局長說，“如果他們真有那種關(guān)系了，倒好解釋了，我倒好辦了，我也說不定會支持她，會明確地投她一票。王局長辛辛苦苦半輩子了，也沒搞過外遇，這回如果真來了，咱還就不怕了，至少咱也落著一樣呀！”

宋子梅呵呵笑了。

“關(guān)鍵是沒有，這就令人費解了。憑什么那么看重她呢？”陳副局長說這番話的時候表情率真，語氣鏗鏘，看上去沒有一點兒城府。他跟宋子梅之間沒有任何偽裝。

“也許郭妮給領(lǐng)導送了大禮，人家就高看了一眼唄?！彼巫用废矚g幻想，又給想象插上翅膀了，“過年過節(jié)的，咱們也就象征性地表示一下，那可不一樣呢?！?/p>

“估計也不會。撐死了過年送兩瓶五糧液，別的不會。要說她給他送幾萬塊錢，打死我我都不信?！标惛本珠L發(fā)誓道。這也正是他的困惑和苦惱。陳副局長是個求知欲很強的人，王局長如此欣賞和偏愛郭妮，他就是不明就里。他的知情權(quán)被剝奪了。因為不解就生氣了，憤恨了，要唱反調(diào)了。

“誰知道呢？管她呢。反正我是不支持她了?！彼巫用废铝藳Q心。

“坦率地說，我也不看好她，除了她跟你吵架的原因，還有就是她渾身毛病，不謙虛是一個，沒禮貌是另一個。你看，咱們單位會餐，她很少給別人敬酒，特別是領(lǐng)導，幾乎沒見過她張羅過來給領(lǐng)導敬杯酒?！?/p>

“如果敬，人家也敬王局長?！?/p>

宋子梅的話綿里藏針了。這真是提醒了陳副局長。去年年底聚會，宣傳部長也參加了，當時郭妮站起來敬酒，敬了一杯部長，又敬了一杯局長，然后把杯子扣下了，拿起飲料杯子跟在座的人說：“各位領(lǐng)導各位哥哥姐姐，我喝不了酒，大家也知道，咱們喝口飲料吧?！碑敃r，場上都沒人搭理她，場面挺尷尬的。后來還是王局長打了圓場，王局長說：“郭妮，你再喝點兒，別人也得敬一下呀?！惫葜缓貌磺樵傅赜值沽藘尚”?，一杯敬了侯副局長和陳副局長，一杯敬了大家。喝不了酒，但是敬部長局長可以，副局長就忽略不計了？雖然后來在王局長啟發(fā)下敬了一杯，但是兩個副局長一杯酒，看來兩個副局長加起來才頂一個人，實際上誰都不如一個局長重要。局長算一個人，副局長算半個人。這么一歸納真是讓人心酸了。其實這件事陳副局長早已經(jīng)忘了，現(xiàn)在宋子梅一提起來，陳副局長心里震動了——副局長也是局長嘛，何況我還是你的主管局長。太目中無人了，太目無尊長了。就算一把手絕對權(quán)力絕對真理，二把手相對權(quán)力相對真理，但是相對真理也是真理呀！相對權(quán)力也是權(quán)力呀！

此時，陳副局長竟然義憤填膺了。為什么呢？為什么這么在意下屬的看法呢？陳副局長當時沒有細想。其實，陳副局長是一個推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人，幾乎每天都朗誦《道德經(jīng)》?！兜赖陆?jīng)》中有一章就講領(lǐng)導人的幾個境界：太上，下知有之；其次親而譽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陳副局長對此十分贊賞，是啊，最圣賢的領(lǐng)導人，下面只知道他的存在就足夠了；讓下邊人敬愛的領(lǐng)導人雖然高明，實際上已經(jīng)算第二境界了；當然，讓下邊畏懼的是第三個層次，被下邊侮辱的是第四個層次。他也曾告誡自己為官要追求第一境界，不要貪戀被別人敬重，但是事到臨頭，下屬一杯酒不敬，他還是很在乎的?，F(xiàn)在舊事重提，他又義憤填膺，覺得實在不應(yīng)該了?？磥?，還是曾國藩說得好，人性中的某些弱點，有時候一輩子都克服不了。

“我的意思是，不管王局長的態(tài)度怎樣，我是反對郭妮的，”陳副局長說，“我也毫不隱瞞自己的觀點，我跟王局長也是這么說的。三個月前把大會國歌放成國際歌，兩個月前又跟你吵架，這個月就提副科長，我接受不了，這說不過去嘛！太意氣用事了嘛！太獨斷專行了嘛！”

“反正，我永遠都跟著師傅走?！彼巫用反舐暤乇頉Q心道。

陳副局長一怔，嚇了一跳?！皣u！”他把食指豎在嘴唇前。但是，宋子梅當面向他表忠心，他還是很受用的。雖然他一向正直地知道這種做法是很不恰當?shù)摹Ｈ绻暇V上線，這就是宗派主義?！昂谩⒑?，當然這是咱們倆人，如果有第三個人在場，我們都不能這么說。我們要學會保護自己，要學會用官場語言說話，用官場思維辦事，就像縣里一名老縣長對一名新縣長說的那樣——要學會過高級政治生活。呵呵，咱也要過高級政治生活啦。哈哈?！标惛本珠L自嘲的時候也真是有些可笑了。

“那咱們支持誰？李大林還是劉銀花？”宋子梅問。

“劉銀花。李大林是王局長親戚，王局長已經(jīng)另有打算，他想把他調(diào)到旅游局，這個我是聽侯副局長說的，你可別亂講。而且李大林太老實，太普通，也不一定能推上去，那就沒別人了。只有劉銀花，咱們必須支持劉銀花?！?/p>

“利用劉銀花抵制郭妮，狙擊她一下子，沒準兒能成功。”宋子梅忽閃著眼睛說。

陳副局長點了點頭：“銀花這么多年也不容易?！?/p>

“就是！那我抽空跟銀花說一下，暗示她一下……”

“不行?！标惛本珠L擺了擺手，“這個你不能干，我已經(jīng)跟葛巖溝通過了，他是劉銀花的師傅，讓他去說順理成章，他也樂意做這個人情。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陳副局長停頓了一下，“葛巖那小子有點兒滑，我怕他意志不堅定，關(guān)鍵時刻反水，那就麻煩了。提前把他和劉銀花拴在一起，到時候他想退都退不出來。甭別的，劉銀花也不答應(yīng)呀！”

“高，真高！”宋子梅又大聲說。

“另外，還有一層，即便有一天郭妮炸了，第一個恨的還是葛巖，都是他給劉銀花張羅的呀！跟你沒關(guān)系?！?/p>

“師傅，你太帥了！”宋子梅大聲說。她一高興腔調(diào)就往高走。

陳副局長又把食指豎在嘴前，長長地“噓”了一聲。

七

侯副局長從來不多說話，一個是因為他政治上成熟，一個是由于他性格內(nèi)向。就算是發(fā)言或者講話的時候，侯副局長的語速也不快，聲音也不大。他從來不刻意追求流暢和洪亮，他覺得那樣是一種做作和虛偽。他覺得舒緩才是自然的。俗話說，病從口入、禍從口出。侯副局長言語舒緩有舒緩的好處，慢有慢的道理。比如，批評人的時候說得慢和輕，就更多地給了人家面子，就比陳副局長顯得和藹，顯得以人為本；表揚人的時候雖然慢和輕，但是持續(xù)時間長，有余音繞梁的效果，照樣可以沁人心脾。

侯副局長不多說話不意味著他心里沒數(shù)，在許多事情上，他都表現(xiàn)了極大的城府和敏銳。四年前郭妮來到局里，青春靚麗，健康時尚，他一眼就相中了，立刻從中做媒，把她介紹給部里的毛波。當時毛波還只是辦公室副主任，但是從那時的態(tài)勢看，小伙子已經(jīng)前途無量了。除了是部長的紅人，毛波還跟組織部的人混得很熟，跟兩辦的人處得也不錯。這對于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小伙子來說，實屬不易。另外，毛波跟侯副局長有點兒私交，打臺球、買彩票，在一起好幾年了。當時毛波還耍著單兒，所以，侯副局長把郭妮一介紹給毛波，兩個人一接觸，挺對路子，就閃婚了。侯副局長成了郭妮和毛波的媒人。毛波前途無量，并且感激他，這是他的敏銳和精明之處。

侯副局長也有持重之處，這表現(xiàn)在他言語舒緩背后深深的城府。郭妮和毛波結(jié)婚，需要請文化局領(lǐng)導講話和證婚，當時也確實先找到侯副局長了，侯副局長從大局和郭妮的前途出發(fā)，決定自己只證婚，不講話，并且讓郭妮自己去請王局長講話，等于把講話的機會讓給了王局長。郭妮在請王局長的時候，王局長也欣然接受，應(yīng)該是皆大歡喜了。沒想到郭妮見王局長挺高興，就臨時向王局長請示了婚禮的程序。王局長隨口說道：“這個年代，證婚好像沒大必要。”令郭妮有些為難了。回去跟毛波一說，被毛波訓了一通，說她“不該請示的瞎請示”。但是毛波想了，既然妻子單位一把手不同意證婚了，就只能把這個環(huán)節(jié)取消了，否則就是得罪了一把手。最后，小兩口提前一天把這事兒告訴了侯副局長，侯副局長不高興了，不高興又不能表現(xiàn)出來——那樣顯得沒有氣度，仍然很痛快地答應(yīng)了。其實，表面上越無所謂越不動聲色，心里邊越別扭越難受。這叫什么事?。课沂悄銈兊拇竺?，怎么連婚禮上證個婚都不成了？是你們結(jié)婚還是王局長結(jié)婚？瞎請示什么呀？有毛病。

生氣歸生氣，侯副局長還照樣跟毛波打臺球買彩票，還以兄弟論稱。這就是侯副局長的涵養(yǎng)和持重。

剛結(jié)婚那兩年，每年春節(jié)，毛波和郭妮都給侯副局長拜個年。最近兩年，毛波當上部里辦公室主任了，郭妮也深得王局長厚愛了，兩口子再也沒來拜年。這讓侯副局長心涼了，有些糾結(jié)了。心涼歸心涼，侯副局長有城府，跟誰都沒說過，就連家里頭媳婦磨叨了，他都打哈哈說：“當回媒婆子，還讓人家搭你一輩子交情??？”他甚至為他們開脫，說小兩口家里親戚多，春節(jié)太忙了，沒時間。

其實這種解釋，侯副局長自己都不滿意。

所以，侯副局長對郭妮還是有一些不滿的。

馬上就要面試和民主測評了，支持不支持郭妮呢？侯副局長內(nèi)心里有一些矛盾。從私處說，是真不想支持她，不像話嘛，辦事沒譜嘛，忘恩負義嘛?？墒沁@樣又顯得有些小氣。從公處說，還是應(yīng)該支持她一下的，畢竟她的水平和學歷還是明顯在劉銀花之上的。至于陳副局長說的那些毛病，自己確實了解得不多，雖有耳聞，但也一知半解，加上事不關(guān)己，壓根兒沒太當回事。從私情考慮還是從公家出發(fā)，侯副局長舉棋不定了。這些天，他的眼前總是浮現(xiàn)兩個字：私，公。

侯副局長想起了“文革”期間的一句話：狠斗私字一閃念。

在另外三個人中，侯副局長并不難抉擇。梁曉豐各方面都出色，無論工作表現(xiàn)、個人能力，還是品行修養(yǎng)，在局里都沒挑的。李大林和劉銀花相對平常一些，沒有明顯的優(yōu)點，也沒有明顯的缺點。如果王局長暗示自己支持一把大林，自己完全做得到，那樣至少你王局長欠我一個人情；但是沒有，王局長要把大林調(diào)走，只不過處在保密階段。李大林也就不用考慮了。那就還有劉銀花和郭妮。侯副局長對劉銀花的印象是愛“鬧”，四年前提拔葛巖宋子梅的時候，沒有提拔她，她覺得自己來單位年頭早卻提了別人，很委屈，就找領(lǐng)導“鬧”。第一個找了侯副局長，第二個找了王局長，后來據(jù)說還找了宣傳部長。大家都很反感，但總要拿出一個表示理解的態(tài)度，做一些工作，擺一些道理，以達到息事寧人的目的。

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現(xiàn)在，競聘副科崗位的事情來了，這幾個人支持誰不支持誰，擺在侯副局長面前了。梁曉豐一枝獨秀，必須要支持的，這不用說；關(guān)鍵是郭妮和劉銀花，這兩個人孰輕孰重呢？

郭妮本來是自己的人，但是這兩年的表現(xiàn)讓人鬧心，人家儼然是王局長的人了。郭妮學歷倒是比劉銀花高一些，氣質(zhì)也比劉銀花好一些，可是群眾基礎(chǔ)方面呢？德的方面呢？要是真如陳副局長說的那樣，郭妮還真的有點兒差勁了。

說起陳副局長，侯副局長心里一震。陳副局長是王局長一手提拔起來的，論資歷遠不如自己，可是這兩年在局里猖狂得很，說話沖，脾氣大，那樣子好像他是二把手似的。好在那小子沒城府，發(fā)脾氣也大都是為了工作，一目了然，還沒有深諳官場的規(guī)律，比較好對付。陳副局長脾氣大的毛病，王局長也是反感的，這個以前王局長和侯副局長交流過。侯副局長知道兩個人之間有隙，在關(guān)鍵時刻更謹慎和持重了?？傊?，在侯副局長的眼里，陳副局長有兩個優(yōu)點：一個是工作認真，一個是講禮貌——單位聚會時，總讓侯副局長坐在王局長的右邊，自己則謙虛地坐在王局長的左邊；敬酒的時候也都主動敬自己。從坐座位和敬酒這個細節(jié)來看，他還是把自己當作二把手的。當然，在他的眼里，陳副局長還有一個缺點：狂。仗著能寫幾首酸詩、幾副對聯(lián)，就好像自己多大一文豪似的。

在對待支持誰的問題上，王局長已經(jīng)跟自己談了，自己也承諾支持郭妮，按說沒什么可細想的了。最近兩年郭妮和毛波對自己不敬，雖然讓人鬧心，但是看在王局長的面子上，他可以忽略不計，可以支持郭妮一下。但是，現(xiàn)在情況很微妙，陳副局長不支持郭妮，連王局長都感受到了威脅，否則也不會單獨跟自己通氣。按官場規(guī)律說，其他副手堅持的咱要反對，其他副手反對的咱要堅持，當然要不違背一個大前提——永遠跟一把手保持一致。如果支持郭妮，正好符合官場定律——擁護了一把手、排斥了三把手——可以把自己的政治風險降到最低，把手中的權(quán)力發(fā)揮到最大?？墒?，兩天前王局長出國了，情況有了變化，老謀深算的侯副局長并不滿足于此了。他已經(jīng)想了好幾天了，想來想去，他覺得事情可以想得更遠一些，也可以做得更好一些。

他的想法是這樣的：明里擁護王局長、支持郭妮，暗地里支持劉銀花，讓劉銀花成為黑馬脫穎而出。這樣做有兩個收獲，一個是小收獲，一個是大收獲。小收獲是教訓一下郭妮，大收獲是趁王局長出國這個節(jié)骨眼上，通過競聘結(jié)果的意外變化，狠狠離間一下王局長和陳副局長的關(guān)系，以讓自己在文化局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中處于一個更為有力的位置。王局長回國后，一看郭妮下去了，必然懷疑是陳副局長從中作梗，一定會大發(fā)雷霆的，一定會氣破肚皮的。

這是侯副局長的最新打算。

這個打算在“十一”上班后的第一天，被他拍板定下來了。他對自己的這個計劃非常滿意。他覺得這個計劃“深了”，堪稱深謀遠慮、無可挑剔。

此刻，他滿意地從煙盒里抽出一支煙，叼在嘴里。

“咚咚咚?！庇腥饲瞄T，他說了聲“請進”。

劉銀花進來了，她在侯副局長的示意下坐在了沙發(fā)上。劉銀花說明了來意，陳述了自己多年來的艱難，指出了這次競聘機會的難得，然后坦誠而直率地請求：“侯局長，希望您支持我一下。我以后會好好表現(xiàn)，加倍努力地工作?！?/p>

侯副局長微笑著說：“是啊，也這么多年了，不容易?！蓖ｎD了幾秒鐘，侯副局長說：“你好好準備，只要你發(fā)揮得好，會支持你的……咱們看臨場發(fā)揮吧?！闭f的雖然是官話，但是也給她留有希望。

沒想到劉銀花說：“謝謝您。我有一個請求，等我寫完演講稿了，您能不能幫我指正一下？”

“呃——”侯副局長猶豫了。給她看演講稿會不會有失公正？是不是違紀？對自己的計劃有何影響？他在心里迅速地盤算了幾秒鐘，還是爽快地答應(yīng)了，“好吧，我?guī)湍憧匆豢础！?/p>

侯副局長想，其他部門的人找到自己改演講稿，自己都給改，何況一個單位的同事呢？這應(yīng)該不會犯什么錯誤吧？

劉銀花走后，侯副局長快意地笑了。

八

在陳副局長眼里，郭妮也是侯副局長的人，因為侯副局長是郭妮的媒人，跟毛波也是朋友。侯副局長口風嚴，對郭妮毛波的不滿沒有跟任何人說過，陳副局長當然一無所知。郭妮一身毛病，但是王局長仍然偏愛她，侯副局長也視而不見，充分說明他們之間私交的厚實。那好，你們近吧，只當我姓陳的是一瓶空氣。陳副局長這么

想的時候已經(jīng)對郭妮很不滿了。陳副局長在幫助劉銀花的過程中想到了很多，大大超出了自己的初衷。他認為，這次競聘如果真的讓劉銀花脫穎而出，不僅實現(xiàn)了遏制郭妮的目的，也顯示了自己在單位的政治影響力。別以為我就是給你們傻干活的！別以為我就會寫兩首酸詩！我也發(fā)出一點自己的聲音吧！培養(yǎng)一下自己的勢力吧！

“既是幫劉銀花，也是幫咱們自己?！标惛本珠L跟葛巖說，“你們得有個好副手。”

“這也考驗一下咱們的執(zhí)政能力?！标惛本珠L對宋子梅說，“在這個單位，誰把咱們視如草芥，誰也別想金貴到哪里去。咱們也不是吃素的?！?/p>

陳副局長覺得，競聘到了這種地步，已經(jīng)不單是郭妮和劉銀花的較量了，完全演變成了一場政治力量上的角逐了。陳副局長對這場角逐充滿了渴望和信心。

劉銀花找侯副局長這件事，完全是陳副局長的主意。陳副局長說，要爭取一切可以爭取的力量。陳副局長已經(jīng)充當劉銀花競聘的高參了。他幫助她看了演講稿，提出了修改意見。但是他仍然讓她向侯副局長征求意見，這是他的謀略。他對自己的謀略非常滿意。他還幫助她分析了競聘形勢，指出了她的優(yōu)勢和劣勢。他強化了文物科科長宋子梅和文物所所長葛巖對她的支持。他對劉銀花的支持就像20世紀湖南農(nóng)民運動一樣如火如荼地開展起來，有了一點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架勢。

而且，天公作美，更有力的因素來了?？h委書記出國考察，臨時點了王局長的將，王局長只好欣然前往了。他臨行前反復(fù)叮囑侯副局長，這次競聘要把握好，不能出任何差錯，不能產(chǎn)生任何次生災(zāi)害。王局長走的時候想，應(yīng)該不會出現(xiàn)問題，陳副局長一個人再興風作浪，也不會鬧出什么貓尿的。

王局長出國了，陳副局長開展工作的余地更大了，他的干勁也更足了。在支持不支持劉銀花這件事上，他已經(jīng)跟宋子梅和葛巖完全達成共識，三個人已經(jīng)談了好幾次。他們共同指導了劉銀花的演講，提出了很多建設(shè)性意見。劉銀花的心里素質(zhì)不好，即便是三個人客串評委，她站在臺子上都顯得很緊張；她的口才表達也不很好，演講稿被她弄成了誦經(jīng)，語氣和語速總是把握得不理想。這都讓陳副局長有些氣餒了。但是沒關(guān)系，既然選擇了劉銀花，就要毫不猶豫地支持下去，就看她爭不爭氣了，就看她的造化了。到后來，他都出現(xiàn)幻覺了，好像是自己在參加競聘，有了如臨大敵的緊張，也神經(jīng)兮兮的了?！昂俸?，好像是在競選總統(tǒng)?！彼巫用烽_玩笑說。

陳副局長對劉銀花的支持讓葛巖都有些驚訝了。四個人吃飯的時候，葛巖對自己的徒弟說：“說實話，銀花，我都沒想到陳局長這么支持你。”這句話既是給劉銀花聽的，也是給陳副局長聽的。葛巖說：“這次競聘不管你成功不成功，也值了。有陳局長和子梅我們這么支持你，這本身就是一個收獲?！彼巫用芬舱f：“對，這種支持本身非同尋常，都超出了競聘的意義。”葛巖和宋子梅這么一概括，陳副局長很認同。劉銀花也立刻站起來敬酒，還說了一些感恩戴德的話，說著說著眼圈就紅了。

陳副局長為什么這么支持劉銀花呢？這里邊還有一個原因：劉銀花送禮了。中秋節(jié)前夕，劉銀花要送陳副局長兩瓶茅臺，被陳副局長堅決地推掉了，他讓她把酒拿回去，說等她競聘成功了請大家喝慶功酒。雖然是謝絕了禮品，陳副局長也明白了，劉銀花是真投入了，是要花血本了，出手還挺大方。但是陳副局長也有些反感，這么多年了，也沒見你劉銀花看望過我，這次你……臨時抱佛腳啦？沒意思啊。但是想歸想，陳副局長覺得，這至少說明劉銀花想進步的程度，至少說明劉銀花大方的程度。后一點把他自己嚇了一跳。

劉銀花也是個認死理兒的茬兒，土話就是“”。第二天，她就把一對麻核桃送到了陳副局長辦公室，而且三言兩語說明來意，放下東西扭頭就跑。陳副局長只好收下了。這對文玩核桃相當不錯，開門貨的獅子頭，個頭大，紋理好，還勻稱。陳副局長拿在手里，試著把玩一下，感覺很好，立刻就愛不釋手了。

陳副局長決定在支持劉銀花這件事上，不能只局限于輔導一下演講稿了，“要走得更遠一些”。陳副局長意識到劉銀花的麻核桃在自己身上發(fā)生作用的時候，他慨嘆道：“人啊人，真是賤??！”

當然，劉銀花給陳副局長麻核桃這件事，陳副局長始終秘而不宣，守口如瓶。

為了最大限度地爭取局里人的支持，陳副局長讓宋子梅和葛巖充當說客，幫助劉銀花做一些單位人的工作。其中，文物科和文物所里的三個人中，小何小邢的工作由宋子梅去做，小趙跟郭妮和劉銀花關(guān)系都不錯，捉摸不定，有點兒難啃，由陳副局長親自去做。市場科和文化科人的工作，由葛巖去做。辦公室人的工作，劉銀花自己去做。當然，局里所有人劉銀花都要“打個招呼”，那是一種禮節(jié)。陳副局長說：“要讓人家覺得咱們重視他（她），咱們在乎人家那一票。這樣，就能從心里給他們施加一種影響，只要你和這個人之間沒矛盾，只要郭妮不去做工作，他投你一票的可能就基本上存在了。即使不投你，他心里都會有一點兒愧疚的?！?/p>

陳副局長的宏論讓劉銀花瞠目結(jié)舌了。也讓宋子梅和葛巖驚訝了。是啊，要不是陳副局長這么說，劉銀花自己真是想不到這一層的。連葛巖都感慨陳副局長的老到了。宋子梅也說：“哎呀，沒想到這次副科競聘這么激烈。好在我已經(jīng)正科了，要是讓我參加這次競聘，我都不一定能競上呢?！?/p>

陳副局長讓宋子梅和葛巖幫助劉銀花做工作，除了自己不便露面的原因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目的：讓二人支持劉銀花成為既成事實，防止他們反水。陳副局長尋思：要形成支持劉銀花的三人小組，要形成“挺劉派”，要像非洲人民一樣緊密團結(jié)起來抵抗歐洲列強。別王局長回來了一問，你們都腳底下抹油，撒丫子跑了，都一推六二五了，都當好人去了，那可不行。

陳副局長覺得自己真的很縝密了，對自己相當?shù)貪M意了。別覺得我就會寫跳躍性的詩和對仗工整的聯(lián)，政治上我也有一套，邏輯推理上我也絕不稀松。他繼而想，哎呀，搞政治也不錯，玩點兒小權(quán)術(shù)爭點兒小權(quán)力也蠻有趣！在大風大浪中成長，革命斗爭鍛煉人，真實不虛?。?/p>

對小趙的工作，陳副局長是這么做的。“小趙，有一件事想跟你聊聊，最近單位搞競聘，競聘的兩個崗位都是咱們文物這塊的，也是我分管的科室。過兩天就要面試和民主測評了，梁曉豐各方面都很出色，局里上上下下都很認可，但是他是外地人，普通話說得不太好，我擔心他演講的時候會緊張，一緊張就帶口音，真那樣肯定會打折扣的，評委那里甭說了，咱們自己可要心里有數(shù)。梁曉豐工作能力強，人品也不錯，大家有目共睹。我的意思，別因為他臨場發(fā)揮得不好，就不投他的票?！?/p>

小趙說：“不會的?！?/p>

“夸張點兒說，能有小梁這樣的人在咱們這兒工作，也是咱們的福氣。所以，咱們別因為他發(fā)揮失?！蹅兗僭O(shè)他發(fā)揮失常，其實這種可能性也不大——就改變對他的支持，好嗎？”

“好?！毙≮w點了點頭。

“至于其他人嘛，他們各有千秋，尺有所長、寸有所短，你支持誰不支持誰，那是你的事兒。你有你的選擇，你有你的判斷，那是你的權(quán)利，誰也不能干涉。”陳副局長語氣誠懇，顯得十分地開誠布公。他這么一說，間接傳達一個信息，這次單位競聘是公開公平公正的，既要讓梁曉豐這樣的人才脫穎而出，還要給其他幾個人一定的機會?！霸趺礃?，辦公室的氣氛是不是很特別？”

“可不么，有人讓我支持一下……”小趙說，臉上露出反感和無奈。

“是嗎？”陳副局長立刻打斷她，他不想讓她說出劉銀花的名字，“也可以理解，人家跟你說了，說明人家在乎你，在乎你這一票?！?/p>

小趙想了想，認真地點了點頭。她認同了這個理兒。

此前，陳副局長從宋子梅和葛巖那里了解到，文物科和文物所的大辦公室里，只有梁曉豐和劉銀花分別跟大家打了招呼，或者短信或者QQ。而郭妮沒跟任何人打招呼，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李大林老實，可能對這次競聘也沒抱什么希望，所以也沒見跟誰打招呼。

至此，文物科所里的絕大部分人，都傾向于支持劉銀花了。陳副局長對這種形勢十分滿意。

九

郭妮對這次競聘是有十足把握的。她胸有成竹的原因有兩個：一個是王局長的支持，一個是自己的素質(zhì)明擺在那兒的。筆試自己沒有發(fā)揮好，成績落在了梁曉豐后面，也沒有超過李大林和劉銀花太多，這得算失常了。后邊的面試環(huán)節(jié)可不能大意了，必須遠遠地把他們甩開，并且最好超過梁曉豐。做到這個也不是很難的，應(yīng)該也沒大問題。雖然跟宋子梅吵過一架，宋子梅不一定會懷恨在心的。宋子梅那個人還是挺簡單的，雖然脾氣大一些，人還是很不錯的，不記仇。郭妮想，退一步說，就算她宋子梅不支持我，不才一票嘛，不起大作用嘛。至于其他人，大家又都不是傻子，這次局里就是要提我和梁曉豐，都明戲的嘛。競聘只不過是走個形式。競聘也沒什么不好，正好展示一下自己的實力，如果能蓋住梁曉豐，那就更好了。

在郭妮的想法里，梁曉豐是自己的唯一對手。李大林雖然是王局長的親戚，但是來局里時間短，工作上又沒什么能力，人倒是老實，可老實恰恰不適合做管理。劉銀花打字員出身，原始學歷大專，論口才論氣質(zhì)遠不如自己，根本不在一個層面。在郭妮的眼里，李大林和劉銀花只是這次競聘的一個陪襯，是兩片綠葉，自己才是紅花，一朵即將綻放的炫目的紅花。

所以，在兩口子的家庭交談中，郭妮對丈夫的提醒不以為然，她很自信地盯著毛波的眼睛問：“有什么問題嗎？你覺得競聘有懸念嗎？”毛波想了想，說：“也是，沒什么懸念。”但是，毛波畢竟是毛波，他少年老成，也在宣傳部里混了七八年了，這個時候經(jīng)驗起作用了，他還是提醒妻子：“也別太大意。演講和答辯你都沒問題，民主測評那塊兒，你要注意一下。你這個人的脾氣，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而且嘴直，得罪了人你沒事了，人家可是記住了，等人家對你下絆子的時候，你還蒙在鼓里呢。”郭妮不耐煩了，但是她并不跟丈夫發(fā)脾氣，而是撒嬌道：“好啦老公，你啰嗦不啰嗦？你怎么這么不相信我？煩不煩？睡覺！”

毛波只好妥協(xié)：“好，睡覺?！?/p>

在這次競聘中，郭妮更看重自己跟梁曉豐的較量。她是打定主意要勝出一籌的。梁曉豐能力固然不錯，但是也沒有陳副局長說得那么好吧？陳副局長不只一次表揚梁曉豐，還在會上說什么“梁曉豐在咱們這兒工作是咱們的福氣”的話，肉麻不肉麻？不就是會寫材料嗎？不就是能給古董掌眼嗎？不就是能喝酒能敬酒嗎？有什么了不起的。你陳副局長只知道表揚他，從不表揚我，我也不錯嘛。我也是你分管的科室的人嘛，我也是你的兵嘛。就算我出過錯誤，把國歌放成了國際歌，那也只不過就那么一次嘛！誰不犯錯誤呢？我來了四年，不就這一次錯誤嘛。年輕人犯錯誤上帝都原諒，王局長都原諒了，就你陳副局長抓住不放，都過去好幾個月了還提起來?？磥砟悴蝗缟系?，不如王局長水平高。這回，我一定好好發(fā)揮，超過梁曉豐，看你陳副局長怎么辦。

郭妮嫉妒梁曉豐還不僅僅源于陳副局長，王局長也認為郭妮跟梁曉豐有一定差距。在一次半公開場合，有兩次在私下里，王局長都強調(diào)了這一點。為此郭妮很不服氣。她有一次竟然質(zhì)問王局長：“您是不是覺得我永遠都不如梁曉豐？”弄得王局長哭笑不得。

郭妮就是這么一個人，活得簡單，自我感覺良好，身上有缺點渾然不覺。

毛波雖然只比郭妮大兩歲，閱歷可比她多，辦事比她牢靠些。兩口子家庭會談的第二天，毛波約侯副局長打臺球，打完臺球吃飯。吃飯的時候毛波說：“侯局，這回您局里競聘，郭妮也入圍了，還真沒給咱們丟臉。馬上就面試了，還有民主測評，您還要多關(guān)照呀！敬您一杯！”毛波二兩的杯子一飲而盡。侯副局長也一飲而盡，而且答應(yīng)了毛波的請求。

侯副局長不僅嘴上答應(yīng)了毛波，心里邊兒也答應(yīng)了。四十多歲的侯副局長想，毛波和郭妮畢竟是小孩子，他們不懂事，自己大可不必計較的。競聘方案是自己做的，自己也是想當然的評委，主動權(quán)都在自己手里掌握著。王局長再支持你，但是現(xiàn)在他遠在法國，你還是要靠我的。既然知道了我的重要性，那就算你明智，那就都好說。侯副局長受到了重視，心情好了許多，這也是權(quán)力擁有者的慣常表現(xiàn)。但是，侯副局長也有一點兒猶豫，到底是不遺余力地推郭妮呢？還是執(zhí)行自己的原始計劃，犧牲郭妮以離間王局長和陳副局長的關(guān)系呢？

毛波不僅跟侯副局長打了招呼，還跟陳副局長打了招呼。但是，跟陳副局長打招呼的方式有所不同，他沒有獨自找他，而是不動聲色地帶上了自己的主管領(lǐng)導——宣傳部林副部長，給陳副局長施加了無形的影響和壓力。

面試的前兩天，陳副局長接到了林副部長的電話，說下午請他吃飯。這多少讓陳副局長有些意外，甚至有些受寵若驚。林副部長是從市里新派來的，很年輕，據(jù)說要接現(xiàn)任部長的班。陳副局長跟林副部長有過多次會務(wù)上的接觸，公務(wù)宴席也吃過兩次，酒酣耳熱之際還說過請林副部長吃飯的話?，F(xiàn)在，陳副局長還沒顧上落實請客的諾言呢，林副部長倒是先發(fā)出邀請了，感覺很被動了。陳副局長謙虛幾句以后，當然“受寵若驚”地應(yīng)允了。

吃飯時，陳副局長才知道，吃飯只有三個人，他們兩個加上毛波。陳副局長原以為還有其他單位的人呢，以為會是滿滿的一大桌人呢，或者是幫助林副部長陪市里的客人呢，結(jié)果都不是，除了他們倆和毛波，沒別人了。哦，是這樣的，原來是這樣。陳副局長漸漸明白了。今天他們二人是有備而來的，是要說一些事情的。

陳副局長有些不滿，不滿的同時也暗地里想，自己本來是不支持郭妮的，如果一會兒他們提起郭妮競聘的事，自己怎么應(yīng)對呢？

陳副局長的腦袋迅速轉(zhuǎn)動起來了。

十

前兩天，在到底該不該支持劉銀花這件事上，陳副局長突然猶豫了。一把手的意思是讓郭妮上，自己想讓劉銀花上，是不是妥當呢？恰逢王局長出國，自己的這些舉動算不算“政變”呢？至少算小動作吧。還有一個問題，就是劉銀花給自己送東西了，這個可是算受賄了。自己該不該這么大力度支持劉銀花呢？這跟她送自己麻核桃有沒有關(guān)系呢？陳副局長有些矛盾了、猶豫了、糾結(jié)了。

他最信奉的《道德經(jīng)》浮現(xiàn)在眼前了。

《道德經(jīng)》第十章是《長而不宰》，上面說“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專氣致柔，能嬰兒乎？滌除玄覽，能無疵乎？愛民治國，能無為乎？天門開闔，能為雌乎？明白四達，能無知乎？生之畜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痹谧非笞罡呱畹牡滦袝r，是要求人做到幾件事的，其中一件就是要“滌除玄覽”，就是要清除私心雜念，要心明如鏡沒有一點瑕疵。此時，陳副局長想到了這一層，感慨了，困惑了。是啊，在支持劉銀花這件事上，你有沒有私心雜念？她的麻核桃到底起沒起作用？假如郭妮跟自己私交不錯，甚至也是自己的徒弟，你還對她有意見嗎？她的缺點還是缺點嗎？陳副局長一向信奉《道德經(jīng)》，向往和追求“玄德”，但是現(xiàn)在遇到競聘這件事了，你做到“滌除玄覽”了嗎？陳副局長給自己的思維和行為打問號了。

《道德經(jīng)》中還說，“豫兮若冬涉川，猶兮若畏四鄰?！弊约盒惺率遣皇侵斏鞣€(wěn)妥呢？還說“敦兮其若樸，曠兮其若谷”，自己的行為是否厚道樸實呢？自己的心胸是否曠達像山谷一樣呢？

陳副局長焦慮得有些痛苦了。

陳副局長把痛苦說給了妻子。妻子對他說：你考慮問題要抓住本質(zhì)，她郭妮如果真正是副科長的材料，你就支持人家；如果她的確不是副科長的材料，你就不要支持她。妻子說，處理這件事要心無雜念、心無掛礙，不要有跟王局長對立的想法，不要有爭一點兒小權(quán)力的想法。妻子的話稍稍緩解了他的焦慮，他想，黨考查干部的標準是“德能勤績”，黨提拔干部的原則是“德才兼?zhèn)洹保露际桥旁诘谝晃坏?。郭妮的德當然談不上，才也不突出——充其量是梁曉豐的一半，總說不上“兼?zhèn)洹钡?。而且，縣委書記在大會上都講：“有才有德的破格使用，有德無才的培養(yǎng)使用，有才無德的限制使用，無德無才的堅決不用。”可見“德”的重要性了。

陳副局長的心里逐漸清晰了，也更理性了。他告誡自己：支持郭妮還是劉銀花，一要看平時表現(xiàn)，二要看面試時的臨場發(fā)揮。選擇誰不選擇誰，要盡可能做到客觀公正。

陳副局長要“少私寡欲”了，要“容乃公”了，要“曠兮其若谷”了。

不料，宣傳部林副部長帶著毛波來了。林副部長要請陳副局長吃飯。而且，吃飯的時候并沒有說到郭妮的事情，只是在聊到公開選拔干部的話題時，他談了自己的切身體會——“中國就是人情社會，組織部門的人也一樣。像我們哥兒幾個整天在一起，那感情自然不一樣，有什么事情總是好辦?！绷指辈块L還說了句什么“認清形勢”的話，沒頭沒腦的，又好像暗含深意的，讓陳副局長迷茫了、驚訝了。

毛波跟陳副局長也是很熟的，但是那頓飯從始至終，毛波都沒怎么說話，更沒有提及郭妮競聘的事情。林副部長也沒有提及此事，只是用一種暗示的方法，似乎很巧妙地、不動聲色地、不怒自威地，給陳副局長施加了影響和壓力。這樣一來，陳副局長有些生氣了。

陳副局長越想越生氣，真的很生氣了。你毛波是宣傳部長的紅人，你郭妮是王局長的愛將，你們又是侯副局長做的大媒，你們夠有本事的！如今，又出來一個林副部長，年紀輕輕的，就在我面前指手畫腳啦？你們用這種形式給我施加壓力來啦？你毛波跟我又不是不熟，你自己找我說說郭妮的事情就不行嗎？我不是那種不好說話的人嘛。你林副部長也是，你剛到張草縣委宣傳部，你了解多少情況？你知道郭妮的為人嗎？退一步講，即便你要插手此事，即便你要幫助一下毛波，也要明確地跟我說呀！也要開誠布公地跟我談呀！你把我叫到你的辦公室都可以，你是副部長嘛！你有這個權(quán)力嘛。但是你不跟我明說，毛波也不明說，你們一起打到我這里，不動聲色地向我施壓，嚇唬我，扯淡嘛！

生氣的陳副局長在心里較勁了——老子不吃你這套，老子不是吃嚇唬長大的。既然你們都沒明說，這樣也好，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裝糊涂，我還就不支持郭妮了。我豁出去了，我一不做二不休了，我要為尊嚴而戰(zhàn)了。

陳副局長早把《道德經(jīng)》里的話忘到九霄云外了。

十一

劉銀花這些天忙忙碌碌的。自從筆試一入圍，她就開始激動了。有了師傅葛巖的支持，有了宋子梅的支持，又有了陳副局長的支持，她信心大漲了，信心爆棚了。我才不是你們的綠葉呢，我也要當一當紅花了。八年了，我到文化局都八年了，比我來得晚的都提了副科正科了，輪也該輪到我了。師傅說得好，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嘛！陳副局長都認可嘛。

劉銀花的忙碌，一個是明里，一個是暗里。明里她工作積極，謙虛好學，除了自己的本職工作，還樂于幫助別人，而且有求必應(yīng)——幫助別人值日，幫助別人搬東西，幫助科里拿報紙，給大家買包瓜子吃，用自己新來的稿費請大家吃冰激凌，等等；暗里，她跟所有人幾乎都打了招呼，套了近乎，該達成共識的達成共識，該形成默契的形成默契?？偠灾?，按照師傅葛巖和陳副局長說的——“要爭取一切可以爭取的力量，去贏得最后的勝利。”

劉銀花跟郭妮本來也是好朋友，私下里關(guān)系一直不錯，她找到她說：“郭妮，你準備得怎么樣？”郭妮說：“也沒什么可準備的。你呢？”劉銀花說：“我倒是準備了一下，可再準備有什么用？我這水平我知道，還不是給你們當綠葉的？”郭妮得意地笑了：“嗨，也別那么說，你還是有一點機會的。就是沒成功，就當成一次鍛煉，展示一下自己，也沒什么壞處?！惫菡f話總是居高臨下的口氣，此時已經(jīng)用這種口氣鼓勵劉銀花了。劉銀花說：“放心，我會支持你的?！惫蓠娉值卣f：“謝謝。”一副無所謂和不買賬的樣子。

郭妮竟然沒有順口說一句“我也支持你”，劉銀花就不高興了。都是好朋友，你結(jié)婚的時候我?guī)湍闩芮芭芎蟮?，去年你喝醉了別人都走了，就我一個人陪著你等毛波，怎么這么沒良心呢？怎么就這么看不起人呢？你順嘴一說隨便一說也是可以的嘛，你只當是蒙蒙我也可以的嘛?？磥磉B蒙蒙我的興趣都沒有了。這實在不能算是朋友了。

劉銀花爭取李大林的時候，李大林直截了當?shù)貑枺骸霸趺粗С帜?？”劉銀花說：“投我一票?！崩畲罅终f：“那我這票投給你，你那票投給誰？”劉銀花說：“當然是你了?！崩畲罅窒肓讼?，說：“你錯了，你別給我，你給梁曉豐。曉豐能干?！崩畲罅诌@么說令劉銀花頗感意外，她心里一震。

劉銀花又找到梁曉豐，尋求梁曉豐的支持，梁曉豐也答應(yīng)了。但是，梁曉豐樂呵呵地說：“那郭妮要是也跟我說呢？我怎么辦？”劉銀花一怔，說：“那你看著辦，反正我沒她漂亮?！绷簳载S還沒結(jié)婚，臉上有點兒紅，不知說什么好了。競聘又不是選美，話不靠譜了嘛。他比郭妮來局里晚一點兒，剛來的時候兩人的關(guān)系還不錯，但是后來，郭妮總把梁曉豐當成假想敵，還總在王局長面前爭功邀寵，兩個人的關(guān)系就疏遠了。這回，郭妮同樣把梁曉豐當成了對手，想要跟他一決高下，梁曉豐也是心知肚明的。他狠了狠心，終于跟劉銀花達成互利共贏的默契了。

至于小何小邢小趙，劉銀花也都爭取了。他們也都表態(tài)了。至此，在文物科和文物所的大辦公室里，宋子梅和葛巖支持她，競爭對手梁曉豐和李大林支持她，小何小邢小趙支持她，劉銀花心里很有底氣了。

十二

一推再推的面試終于來到了。先進行演講和民主測評，擇期再安排答辯，這是人事局方面的意思。演講有五個評委組成，文化局的陳副局長和侯副局長，宣傳部的林副部長，人事局兩名科長。演講順序是抽簽決定的，梁曉豐第一，郭妮第二，李大林第三，劉銀花第四。每個人演講十分鐘，很快就結(jié)束了。梁曉豐郭妮表現(xiàn)稍好，劉銀花李大林稍差。然后就是民主測評，一張表格上印著四個人的名字，后面有勝任和不勝任兩欄，大家可以在上面有選擇地填寫。全局共有25人參加民主測評，通過測評投上自己莊嚴的一票。投票是一種選擇，也是一種權(quán)利，民主權(quán)利的體現(xiàn)。

演講和民主測評當場公布結(jié)果：梁曉豐93分、24票；郭妮89分、5票；劉銀花83分、24票；李大林79分、5票。原以為一個人只能投兩個人的，實際上可以投三個人四個人，但是侯副局長沒有說清楚規(guī)則。許多人都只投了兩個人。侯副局長投了梁曉豐、郭妮和劉銀花，陳副局長投了梁曉豐和劉銀花，宋子梅、葛巖、小何、小邢、小趙投了梁曉豐和劉銀花，梁曉豐投了自己和劉銀花，劉銀花投了自己和梁曉豐，李大林投了梁曉豐和劉銀花，郭妮只投了自己。

這次競聘筆試成績占40%，其余各環(huán)節(jié)占的比例是：演講滿分100分，占整個競聘的20%；民主測評占15%，答辯占25%。全局25人參加民主測評，每一票相當于0.6分。

綜合前三個環(huán)節(jié)得分情況，梁曉豐仍然以71分高居榜首，劉銀花63.8分位居次席，郭妮54分排在第三，李大林50.8分排在最后。要想趕上劉銀花，郭妮需要在后面的答辯環(huán)節(jié)超出40分，這樣乘以25%才能縮小10分差距。而趕超40分，已經(jīng)很難了。

這個結(jié)果出乎意外了。

雖然民主測評只占15%，但是竟然要起決定作用了。

劉銀花簡直就是一匹黑馬了。她高興壞了，跟每個人都說了謝謝，甚至跟陳副局長都發(fā)了短信，被陳副局長呵斥了：別亂發(fā)短信！

郭妮傻了，她跑到廁所里號啕大哭。她已經(jīng)有了三個月的身孕了。她不知道都發(fā)生了什么，怎么會是這個結(jié)果？沒追上梁曉豐不說，怎么竟然讓劉銀花趕上來了？肯定有人搗鬼了。

宋子梅吃晚飯的時候接到了郭妮的短信：“宋姐，我想知道我是怎么死的。雖然咱們之間有過言語上的沖突，但是，我覺得你不是那種記仇的人受賄的人啊?！彼巫用妨⒖坛圆幌氯チ耍肓讼?，給郭妮回道：“你現(xiàn)在的心情我理解，你說我什么我都不跟你計較。而且，你現(xiàn)在還沒死，還有機會。另外，如果你認為我受賄，你可以向上投訴我，我等著?！惫萁忉屨f：“你誤會了，我不是說你受賄，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干嗎那么激動呢？我就是想知道，是不是有人向你施加了壓力？”宋子梅又給她回復(fù)：“現(xiàn)在你心情不好，我什么都不跟你說了，隨你怎么想吧。”宋子梅的態(tài)度讓郭妮有些失望，她希望從宋子梅那里打探到一些消息，但是沒有成功。

宋子梅放下手機后，晚飯沒有再吃一口。

郭妮給王局長的夫人打了電話，匯報了演講和民主測評的情況?！吧┳?，我被人害了。今天這個情況，我和毛波肯定要向部長反映的。這不正常嘛?！惫菹蛲蹙珠L夫人要王局長在國外的手機號，王局長夫人沒有告訴她。她說再過兩天老王就回來了，等他回來了你再詳細跟他說。

李大林的媳婦也給王局長夫人打了電話，為李大林鳴不平?！袄畲罅址謹?shù)最低，票數(shù)最少，多寒磣?。〈蚬愤€看主人呢，我姑父出國了，他們就合伙欺負大林啦，太不像話了?！蓖蹙珠L夫人說：“好了，你別瞎嘞嘞啦，男人的事情你少管，你管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李大林媳婦還要申辯兩句，電話已經(jīng)被旁邊的李大林強行掛斷了。

郭妮沒上去，李大林又墊了底，王局長夫人也覺得奇怪。劉銀花怎么上去啦？她的素質(zhì)不如那兩個人嘛。如果郭妮下去了，李大林上去了，王局長夫人還能接受。但是現(xiàn)在劉銀花上去了，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她也懷疑丈夫出國期間，局里有人搗鬼了。

她給葛巖打了電話，了解情況，并把郭妮要上訴、李大林媳婦抗爭的事情說了出來。

葛巖放下電話后，又把這個情況告訴了陳副局長。陳副局長不滿道：“后宮要干政了?！?/p>

毛波也把電話打到了侯副局長那里，侯副局長說：“是啊，今天的結(jié)果不正常，絕對不正常。下午我已經(jīng)電話跟王局長匯報了，我說不知道都發(fā)生了什么。他也很吃驚，說等他回來再說。”

毛波又找到林副部長，林副部長說：“投票的時候我注意了，侯副局長投了三個人，其中有郭妮和劉銀花；陳副局長投了兩個人，梁曉豐和劉銀花。”毛波說：“他們工作做得不細。”林副部長說：“不是細不細的問題，這兩個人不可靠。”

十三

王局長回來了。

王局長分別找陳副局長和侯副局長談了話，震怒的王局長把談話搞得十分嚴肅。侯副局長都出汗了。侯副局長道歉了，說自己沒有控制住局面，工作做得不細，讓人鉆空子了。王局長問他陳副局長都做了什么手腳，他說他也不知道，但是他敢肯定這里面有問題。王局長質(zhì)問他為什么投了劉銀花的票，這讓侯副局長很詫異。他知道，消息肯定是林副部長透露出去的，演講和測評時他就坐在自己的旁邊。他辯解道：“我覺得劉銀花也不容易，而且給她一票也沒什么實際意義，就鼓勵性地給了他一票，誰想……看來還是心軟了?！蓖蹙珠L聲色俱厲道：“心軟？瞎雞巴心軟！戰(zhàn)場上對敵人心慈手軟就是對戰(zhàn)友的不負責任！懂嗎？”侯副局長諾諾稱是，心里卻有些別扭，一個副科競聘，怎么弄成敵我關(guān)系了，這哪兒跟哪兒??？

王局長又找到陳副局長，直接問道：“說吧，這次競聘你都干了什么？”陳副局長眨巴眨巴眼睛：“干……我什么都沒干??！”王局長冷笑了一下，說：“別跟我裝糊涂，你都干了什么？你什么都沒干就出現(xiàn)這么個局面？”陳副局長說：“我唯一干的就是我什么都沒干。您沒讓我干什么呀！競聘的事情，從始至終都是侯副局長負責的呀！制定競聘方案，確定演講評委，跟人事局和宣傳部聯(lián)系，我什么都沒參與呀。演講開始前一天晚上，我才知道演講和民主測評的具體時間，只是比大家早知道了一個夜里。另外，那天晚上十點半，老侯才打電話通知我當評委，我什么都不知道啊?！蓖蹙珠L被陳副局長的態(tài)度氣蒙了，他指著陳副局長的腦袋說：“好小子，你當上副局長了，你翅膀硬了是不是？”陳副局長馬上說：“您別生氣，我不是有意氣您，我發(fā)誓我真的沒干什么。如果說我做錯了什么，就是錯在我什么都沒干?？墒俏夷芨墒裁茨?？從公來說，這件事歸侯副局長負責，您也沒靠我做什么工作；于私來說，郭妮也沒請求我干什么，他丈夫毛波跟我也熟，也沒說需要我做什么，人家不想搞這些歪門邪道嘛，人家胸有成竹嘛。您說，我總不能上趕著去……幫忙吧？再說幫忙也違紀呀！”

陳副局長一席話說得太好了，太滴水不漏了，這一下子給滿腔怒火的王局長火上澆油了。王局長有兩分鐘一言不發(fā)，他呼呼喘著粗氣，手指頭微微發(fā)顫……后來，他從兜里拿出丹參滴丸，往嘴里倒了十幾粒。王局長平靜后說：“你說得都很好，你簡直就是個外交官。你真是成熟了，你真是老到了。別的我不說了，作為曾經(jīng)幫過你的所謂的恩人，我問你最后一個問題，民主測評你投了誰的票？”陳副局長猶豫了一下，說：“既然您跟我不隔心，我也跟您不隔心，坦率地說，我投了梁曉豐和劉銀花?！?/p>

“好了，別的不用說了。”王局長下了逐客令。

陳副局長身體沒有動，仍然坐在沙發(fā)上，“您再給我半分鐘時間，我想解釋一下?！本桶衙◣е指辈块L找他的事情說了，“本來我是猶豫的，就是這件事讓我下定了決心。他們沒有把話說明，而是不動聲色地向我施壓，我非常反感這一套，我不是吃嚇唬長大的?！?/p>

王局長的眼睛睜得老大，當陳副局長的陳述結(jié)束以后，他冷笑了一下，“哦，原來副部長都出面了，可是他萬萬沒想到，他在我們陳局長這兒碰了釘子。我們陳局長厲害呀！真厲害！”

本來，陳副局長說出這些，是想讓王局長理解的。沒想到，王局長反而更不理解了。你姓陳的也太不講政治了，也太目無領(lǐng)導了。王局長真的很失望了。

很快就要答辯了。在答辯前兩天，陳副局長從侯副局長那里得知，自己做評委的資格被廢黜了。

那個晚上，陳副局長輾轉(zhuǎn)反側(cè)，半夜沒睡。

事已至此，下一步該怎么辦呢？局里的人都在觀望呢。大家已經(jīng)不關(guān)心郭妮和劉銀花的競聘了，轉(zhuǎn)而對王局長和陳副局長的角逐發(fā)生興趣了。這兩天，局里人的眼神都不對了，許多人都躲著陳副局長走。怪不得呢，原來是這樣。原來答辯的評委都不讓自己當了，真干得出來呀！這不是一點兒面子都不給我了嗎？這下一步是不是就要撤我的職了呢？為了一個郭妮，王局長你對我也太狠了，至于嗎？有這個必要嗎？我是您提拔起來的人，我是要一輩子效忠您的，將來您退休了我發(fā)誓是要管您一輩子的呀！怎么因為這么一件小事，您就……翻臉不認人了呢？

陳副局長這么一想，很寒心，也很悲愴了。

而且聯(lián)想到給王局長接風時王局長說的一些話，聯(lián)想到這些天葛巖郭妮小趙小邢小何他們的態(tài)度的變化，再聯(lián)想到宣傳部長和林副部長可能到來的彈壓，陳副局長覺得自己很孤獨了，很弱勢了，境地很危險了。胸中不僅是悲愴了，也悲壯了。

此刻，他沒頭沒腦地想到了孫中山，想到了康有為梁啟超，想到了譚嗣同，想到了五四運動，想到了反對獨裁、追求民主和爭取自由，他突然熱血沸騰了，他想做歷史英雄了。

“為了共和，孫中山連總統(tǒng)的位子都可以不要，何況我這個副局長呢？”陳副局長想，“我要為民主殉職。”

“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标惛本珠L默念起譚嗣同臨刑前蕩氣回腸的詩句。

天亮的時候，他終于疲倦了，困了，才合上眼睡了一會兒。

十四

第二天陳副局長找到了王局長，坦誠而深刻地承認了錯誤，表示要引以為戒，痛改前非，說到激動處都流了眼淚。王局長被陳副局長感動了?！安焕⑹俏娜?，真是多愁善感！”王局長說：“好了，好了，挺大個人，哭什么嗎？”語氣里邊已經(jīng)原諒陳副局長了。

“如果答辯環(huán)節(jié)您讓我參加，我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陳副局長信誓旦旦地說。

“評委人事局都定了，不太好改吧?！蓖蹙珠L面露難色。

“我要不參加評委，我在局里……全局的人都看著呢！”陳副局長可憐巴巴地說。

王局長的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沒有言語。

“我畢竟是您提起來的，您當然可以還把我撤了，可是，如果您沒有這個意思，別讓大家誤會呀！老話說，扶上馬還送一程呢。當上副局長，靠您；當好副局長，還得靠您。這個我心里明白。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宰相肚里能撐船，就給我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吧?！?/p>

“倒也沒那么嚴重?！蓖蹙珠L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心里的不滿和憤恨已經(jīng)釋然了，“那好，我跟人事局方面再說說吧?！?/p>

王局長沒有直接跟人事局說，先跟林副部長說了。林副部長笑著在電話里說：“還是王局長厲害，你一回來，他們就服服帖帖了！”林副部長同意讓陳副局長重新當評委。王局長這才跟人事局打了招呼。人事局方面當然沒有意見，這本來就無所謂的。

當天下午，王局長就通知陳副局長，讓他繼續(xù)做第二天答辯的評委。陳副局長自然感恩戴德，說了許多讓王局長高興的話。王局長高興之余，還說出了評委構(gòu)成：宣傳部林副部長、王局長、侯副局長，人事局的兩個人，外請了張草電視臺臺長?，F(xiàn)在再加上陳副局長，一共七個人。電視臺臺長是外請的，主要是要代替陳副局長的角色，但是現(xiàn)在陳副局長又恢復(fù)評委職務(wù)了，也不便攆人家了。多一個評委就多一個吧，也沒大問題。

臨走的時候，王局長叮囑陳副局長：“部長已經(jīng)跟我打招呼了，郭妮必須上。這就要求我們在答辯打分的時候，要大膽一些。不僅給郭妮多打一些，還要給其他競爭者——說白了就是劉銀花，給她少打一些。這是政治任務(wù)?！?/p>

陳副局長點頭稱是，拍著胸脯子答應(yīng)了。

王局長說：“我和林副部長已經(jīng)跟那些評委打了招呼，把部長的意思說了，大家也都明白。但是郭妮和劉銀花的差距很大，將近10分，要是在答辯環(huán)節(jié)實現(xiàn)逆轉(zhuǎn)，難度不小。答辯時必須讓她們之間有40分以上的差距，這樣乘以25%，才足以達到目的，才能完成政治任務(wù)。當然，評委們是要在打分紙上簽字的，他們也多少有一些顧慮。所以我們打招呼時只是泛泛地說了讓郭妮上，至于怎么打分才能達到這個結(jié)果，我們沒挑明，不太方便。這個任務(wù)，我想交給你完成，也給你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明天上午九點鐘答辯，考官八點半入場，各位考官到了以后，你分別跟他們交個底，把40分差距的事干脆挑明。這樣，才能萬無一失?！?/p>

陳副局長痛快地答應(yīng)了。

十五

第二天上午，陳副局長按照王局長的吩咐，逐一跟評委們打了招呼。當然，林副部長和侯副局長不用打招呼。他把人事局的兩個人叫到樓道一隅，耳語道：“王局長的意思，給郭妮多打一些分，讓她領(lǐng)先劉銀花40分?！痹u委們都大模大樣地點了點頭，然后回到答辯現(xiàn)場了。

陳副局長跟人事局的人是這樣說的，但是跟電視臺臺長恰恰相反，他在轉(zhuǎn)述了王局長的“意思”后，又加上了自己的“意思”：“如果這樣，我覺得對其他競聘者不公平，我希望你客觀些?！标惛本珠L跟電視臺臺長是大學同學，臺長也大模大樣地點了點頭。

陳副局長在心里自言自語：以前我凈做勇猛的獅子了，這回我也當回狡猾的狐貍吧。也許你王局長會說我兩面三刀，說我陽奉陰違，說我搞陰謀詭計。說就說吧，我就這樣了，我就當一回奸雄吧。我就要做民主斗士了，我要捍衛(wèi)正義了。我不是奸雄，我是英雄。

答辯時四個人的表現(xiàn)都不錯，因為他們準備得都相當充分。四個問題中的三個都是在考慮之中的。當然，論表現(xiàn)還是梁曉豐更好一些，郭妮其次，李大林和劉銀花相對差一些。差一些也沒差到哪兒去，撐死了也就是15分的差距。陳副局長是這樣打分的：梁曉豐90分，郭妮85分，李大林80分，劉銀花80分。陳副局長對自己這樣打分是很滿意的，打過分后，他在打分紙上認真地簽上了自己的大名，折都沒折，就交給工作人員了。

在評委席上，電視臺臺長跟陳副局長是挨著的，臺長的打分陳副局長也看到了，跟自己差不多。梁曉豐85分，郭妮80分，李大林和劉銀花各75分。

緊張的答辯結(jié)束了。大家都如釋重負地喘了口氣。無論如何，總歸要結(jié)束了。競聘以來，都兩個多月了，精神過于緊張了，過于興奮了。就像高考一樣，不管成績怎樣，總是過了一關(guān)了，緊繃的神經(jīng)可以暫時放松一下了?？梢园褧拥袅??？梢詺g呼雀躍了?？梢院耙簧ぷ恿恕?/p>

說歸說，放松過后，大家還是有期待的。梁曉豐志在必得，郭妮想著上演逆轉(zhuǎn)好戲，劉銀花渴望優(yōu)勢轉(zhuǎn)化成勝勢，李大林的期待小一些，但是也希望自己的表現(xiàn)不至于太差。

但是，他們都失望了。一連三天，答辯的分數(shù)都沒有公布。一個星期過去了，兩個星期過去了，答辯的分數(shù)還是沒有公布。其他同時競聘的幾個單位的職位都水落石出了，文化局的就是難產(chǎn)了，就是猶抱琵琶半遮面了。劉銀花慌了，郭妮也慌了，后來連梁曉豐都慌了。

大家在凄惶中度過了三個月。

這三個月中，發(fā)生了幾件事：一，劉銀花找了張草縣委常委、宣傳部長，她對部長說，只要他讓她當上副科長，她可以跟他睡覺；二，梁曉豐辭職了，投奔山東老家一個大學同學開的肉聯(lián)廠了，給人家賣豬肉去了；三，身懷六甲的郭妮流產(chǎn)了，這令郭妮的父母十分心疼，而毛波的父母老大不樂意；四，陳副局長檢討了，并向組織辭職了，但是組織上沒有批，而是在冬天干部調(diào)整的時候，調(diào)到張草縣信訪辦當副主任去了。

王局長繼續(xù)做他的局長，而且對兩個副科職位有了新的考慮。他私下里對侯副局長說，讓陳副局長當信訪辦副主任，是讓他欲死不能欲哭無淚；干上三年信訪，不從他身上扒層皮才怪呢。

侯副局長笑了，他由衷地說，還是您高，真高。

作者簡介：

北狼，本名周建強，男，1970年生，北京作家協(xié)會會員。1993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著有中短篇小說集《爬臺階的魚》、中篇小說集《生死界》。曾在本刊發(fā)表短篇小說《酒膽英雄》、中篇小說《編輯部的事故》?，F(xiàn)供職于北京市延慶縣新聞中心。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