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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虎烈拉

        2012-09-25 00:00:00毛建軍
        北京文學(xué) 2012年7期

        可以說,這是一場宏大敘事,戰(zhàn)爭、瘟疫、死亡、仇恨、人性、親情……都在其中;然而,這又是一個小故事,一個小木匠和一個日本木器廠小老板之間的故事。他們分屬敵對國,卻在劫難之間見證了人類綿綿不盡的人性之美。讓好小說帶給你心靈一次莊重的洗禮吧!

        1942年,16歲的王順才在北平的興業(yè)木器廠做工。那一年,日本鬼子秘密地實施了細(xì)菌戰(zhàn),到處投放病毒,致北平城內(nèi)霍亂盛行,老百姓稱之為虎烈拉,絞腸痧。一旦染病,中醫(yī)很難治愈。有錢的人可以捧著大把的錢去看西醫(yī),若治療及時,或許能活。窮人不行,吃口飯都是難事,哪里有錢看西醫(yī)呢?只能干熬著等死。

        最可恨的是,日本鬼子打著消滅傳染源的幌子,荷槍實彈,開著軍車在北平城里搜捕病人。抓到后,押到郊外,挖坑活埋。聽傳,埋之前還要撒生石灰,謂之消毒。尤其狠毒者,他們抓住人后并不檢查甄別,管你是真霍亂還是簡單的跑肚拉稀,或者天生來的體瘦面黃,一律活埋!王順才就親眼看到廠里一名工友因為多跑了幾趟茅房,被日本人拉走,再也沒回來!

        人吃五谷雜糧,難免跑肚拉稀。出門在外,不能因此丟掉性命。王順才毅然辭工,出了北平城,到沈陽投奔朋友老張。老張在一個日本人開的木器廠里做工,聽說,事由兒不錯。

        萬萬想不到的是,因為怕死才來到沈陽的王順才,剛剛踏進沈陽城,就看見了死亡。

        當(dāng)他隨著出站的人流一步步挪到出站口時,一切都還順利,前面的旅客舉著車票和良民證一個個地接受偽警察和日本憲兵檢查后走出車站。唯獨到了他前邊一位穿長衫的中年人那里出了意外,不知道負(fù)責(zé)驗看良民證的偽警察看出了什么,還回良民證時沒有說一聲走,反而突然出手抓住中年人,聲色俱厲地叫他出來。中年人被抓得向前一步踉蹌,忙說:“哎哎哎,老總,怎么了這是?”又沖站在一旁一臉疑惑的鬼子憲兵說:“太君,這誤會呀?!?/p>

        憲兵罵了一聲八嘎!立刻,兩個鬼子端著刺刀沖進來,抵住了中年人。警察一臉得意地把良民證遞給憲兵,用手在上面戳戳點點。

        突發(fā)的狀況把王順才嚇了一跳,驚慌地退了一步,開始擔(dān)心。

        突然間,中年人兩手分開刺刀,向前一撞,沖開兩個鬼子兵,向外狂奔。

        車站外立刻響起哨聲,一隊鬼子呼叫著圍追中年人。

        等待出站的人流開始騷動、開始驚慌。兩邊的軍警們紛紛喊道:“找死??!老實呆著!”

        驚慌中,王順才通過檢查,走出車站,看見一些人圍成一圈在觀看議論。其實,他知道人們看的是什么,完全可以繞開,可以不顧。但是,鬼使神差,他竟走過去,忍不住看了一眼。

        中年人躺在地上,被刺刀扎得渾身是血。他的頭歪向一邊,已無生命跡象的眼晴大睜著,似乎只望著他,似乎說著什么,一顆特別大的淚珠掛在眼角上顫顫地不肯落下,不肯干涸。

        這一眼足以讓王順才膽戰(zhàn)心驚,他害怕地閉上眼,加快步伐。可是,為什么他又要回頭再看一眼呢?看完后,急忙轉(zhuǎn)回來,在心中默念:別看,別看了。他的額頭開始冒汗。

        中年人的眼睛在追隨著王順才,在說,在看。

        王順才如中魔咒,忍不住又回頭,又去看。

        一雙特別懇切的眼睛,一滴特別亮的淚珠!

        王順才低下頭,驚慌地跑起來。他扛著鋪蓋,背著鋸,挎著工具袋子,緊攥著良民證,在沈陽城里的街道上驚慌地跑著。

        2

        王順才去的那家木器廠廠門處懸掛著一塊四方木板,上面是四個黑漆寫的漢字:橫山木器。

        老板橫山,日本人,50歲的樣子。有個日本老婆,工人們不常見到;一個女兒,十四五歲,每天都去上學(xué),和工人們偶然碰見了也不打招呼,一如陌路。私下里聽老張說,橫山還有兩個兒子,都當(dāng)兵了,似乎就在中國的什么地方殺人放火。只是除老張外,工人們都沒見過,也沒人放在心上。

        橫山只是橫山先生的姓,具體叫橫山什么,工人們不知道。因為廠子里只有這么一位日本男性,沒人聽到過他的全名。工人們當(dāng)面稱他橫山先生,背地里則呼以老板或橫山,偶爾的,也有人叫過鬼子。這情景極少,絕對是在背后。其實,這一聲鬼子和我們稱侵略中國的日本軍人為日本鬼子或鬼子兵,還是有著區(qū)別。他不帶仇恨的成分,只是有些輕蔑。說明我們的國人當(dāng)時如何地盲目自大,還活得稀里糊涂。

        橫山會說中國話,不很流利,有時還要輔以手勢。他對工人們的稱呼很直接,只叫他們的姓,比如老張,他就只叫張;趙振聲,他也只叫趙。倘不巧工人中有同姓者,他也能區(qū)分開,叫你張,他張,而不叫大張,小張或是老張。這種叫法很奇怪,若工人中有三個同姓者,則不知他如何稱呼?可能他也有此煩惱,所以,工人中還沒有兩個以上的同姓者。到了王順才這里,王字只叫過兩回。由于他的嗓音低沉,又像大多數(shù)外國人說漢語時一樣發(fā)音生硬,從他嘴里說出的王字更像是一聲“汪”,惹得工人們竊笑。橫山反應(yīng)過來,變通了一下,只叫王順才名字的最后一個字,才。可聽上去那個才字的發(fā)音更像是“宅”,以致很長一段時間里王順才都覺得古怪。

        也許自恃占領(lǐng)國的身份,橫山從不和工人們家長里短,工人間的閑聊他也從不加入,所有語言上的交流都是因為工作,多余的話一句沒有,顯得他冷漠、傲慢和嚴(yán)厲。這使他和工人們自然地就拉開了距離或者說是等級。但是,作為手藝人,橫山是個很不錯的木匠。

        工人們干活的場所是一個通長的大廠房,每個人在里面都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工作臺,靠著東西兩墻一個挨著一個地擺放,由于挨得近,干活時難免挨蹭。廠房的進門處,橫山又格外地圈出了一間房中房,是他獨自的工作間。沒有其他事情的時候,他就鉆到里面,關(guān)上房門干活,或是設(shè)計圖樣。工人們私下里叫它“工房”。

        做完了一件活兒,橫山會擺放出來,不說什么,可那意思卻很明白。工人們自然也好奇日本木匠的手藝如何,看過之后,大多無語,私下里不得不承認(rèn)橫山先生活兒做得地道、精致、無可挑剔。也因此,在這里干活的工人手藝都不差。因為一丁點兒的小差錯,也會使他舉起一只虛握成拳、獨挑起小拇指的手在你眼前晃了又晃。撇嘴、搖頭、一副大不屑的神態(tài),甚至罵人:“笨,豬一樣的。豬一樣的?!边@表示他已經(jīng)很生氣,如果你不能改正或者重復(fù)同樣的錯誤,他就會毫不猶豫地把你轟走,并大大地扣減你的工錢。

        在這里干活的工人幾乎都被橫山豎過小拇指,還有一兩位被他罵過。王順才還真就沒讓橫山豎過小拇指。橫山曾經(jīng)把幾張日式家具的圖片交給王順才,沒有指點,也沒有解釋。要知道那只是圖片而非圖樣,除了長寬高幾個簡單的尺寸外,其他的資料一概沒有。比如內(nèi)部的結(jié)構(gòu),配件的尺寸,以及規(guī)格等等。

        王順才把圖片端詳了一陣,然后下料干活。幾天后,橫山在王順才干完的成品前端詳了一溜夠,然后說:“你的好,心的,心的干活,好?!?/p>

        又過了幾天,橫山把王順才叫進了他干活的工房。這讓工人們大感意外。要知道那間小屋從來沒有工人進去過,橫山不在時會謹(jǐn)慎地鎖上房門。

        兩個人在里面為一個三腿花盆架中間榫卯結(jié)構(gòu)的如何交代,嘀咕了小半天。還別說,橫山最終做出的花盆架,還真就有別于傳統(tǒng)花盆架的結(jié)構(gòu),顯得更加巧妙精致,有些鬼斧神功的意思。以后的日子里,橫山做了許多類似結(jié)構(gòu)的小物件、小擺設(shè),可見他對這次設(shè)計很是得意。

        那以后,他們之間還有過一些小的交流,當(dāng)然只限于做活。除了王順才對橫山總是“宅、宅”地稱呼自己心中有點小別扭外,他們雙方都認(rèn)為交流使自己獲益匪淺。

        因為交流,橫山還特別地愛上了王順才的小凈刨。一個好的木匠,最先要學(xué)的就是制作適手的工具。工順才的小凈刨長22厘米,寬8厘米,厚5厘米。下刨口用一條厚5毫米的銅條鑲嵌,整個刨身是一整塊的小葉紫檀。小凈刨之所以讓橫山愛不釋手,并不僅僅是木料難得。因為它用起來特別的舒服合手,刨料時不管遇到疤子節(jié)子戧茬順茬,都能刨得平凈光滑,且不會塞住刨花。這樣好使的刨子并非人人都做得出來,從選料到制作都要花費心思。在以后的使用中還要經(jīng)過不間斷的完善,才會變成現(xiàn)在的出神入化。橫山雖未索要過,但是目光里已經(jīng)表露出一種貪婪的喜愛,只是王順才一直都在裝傻,心里舍不得。

        說這些,是為了表明王順才的木工手藝真的很好,很得橫山的賞識??蛇@時的王順才已經(jīng)琢磨著要離開這里了。這件事不關(guān)乎愛國也不關(guān)乎抗日,因為不管是王順才還是橫山,對于日本侵略中國抑或中國被日本占領(lǐng),都無能為力。他們出門在外的唯一目的就是掙錢。

        說不好橫山掙到錢后干什么,反正王順才掙錢的目的很簡單,就是帶回山東老家交給父親買田地。這也是他和哥哥、弟弟被父親一個又一個攆到外面打工的企盼。當(dāng)初走進這個大部分中國人并不十分情愿進來的木器廠,一是老張拉幫,二是橫山答應(yīng)的工錢比中國老板高??勺屚蹴槻畔氩坏降氖菣M山不守承諾,年底結(jié)賬時只肯給工人們一半薪水。他說因為打仗,他的買賣大大地不行,他沒有錢,只能給大家這么多。

        買賣的好與壞工人最清楚,一年里他們沒有一天空閑,還常從老陽兒沒出山干到月亮又爬上天空。況且,沒有一件做好的家具積壓在廠子里。工人們把這些講給橫山聽,橫山把頭搖得像面小撥浪鼓,說:“東西的拉走了,錢的沒人給,我的沒有錢,現(xiàn)在。以后有錢了,統(tǒng)統(tǒng)給,給齊的?!蓖蹴槻耪f:“俺辭工,你給俺結(jié)錢,俺回家娶媳婦?!睓M山說:“良民證、軍部的扣著,要不回來,你的、走不成。”

        沒有良民證在沈陽城里寸步難行,隨時都有被抓住砍頭的危險。這一點王順才感受深刻。前一段時間橫山把工人的良民證收走,繳到軍部補辦新證,一直也沒還回來?,F(xiàn)在,這就成了他限制工人們辭工的手段,而且特別管用!

        結(jié)果,那一年的春節(jié),王順才沒能回家。這讓他不能忍受,父母和他們約定,每一年的春節(jié)不管他們在外面掙錢多少,必須在年三十的頭兩天趕回山東老家。一來父母要看看他們是否毫發(fā)無損,二來他們也要看看父母是否安康依舊。然后是一頓熱熱鬧鬧、豐盛無比的年夜飯。最讓他們在意的是父親在喝完三盅酒后,會拿出一個賬簿,把哥幾個在外打工這一年來捎回錢的數(shù)目,一筆筆,準(zhǔn)確無誤地、唱詩一樣地報出來,并加以點評。然后,父母給每個在外辛苦了一年的兒子各敬一杯酒。那一刻,絕對叫人興奮,是驕傲是沮喪還是無地自容,都在那一刻忐忑地等待里。它將決定你這一頓年夜飯吃得滋潤還是不滋潤!哥幾個在外面拼死拉活地干,不就為了一年中的這么一小會兒嗎?可是,那一年的春節(jié),王順才沒能喝上父母敬的那盅酒,只能在遙遠(yuǎn)的沈陽城里,守著足以凍死人的黑夜,虔誠地向遠(yuǎn)在山東的父母敬上一杯涼涼的劣酒。

        還有一件事讓王順才受不了;自去年秋天幾個日本軍人到廠里來過一趟后,廠子里就斷不了地做一些在他看來既沒什么用處,又會耽擱自己手藝的小箱子。從箱子的尺寸上看,說是衣箱或是物品箱實在太小,說是妝奩、或者首飾盒又嫌太大。況且,雖然做的時侯要求規(guī)矩精致,可是做完后既不包綢也不油飾,就那么白不呲咧地被軍人們裝在車中拉走了??梢姴皇羌揖摺?/p>

        他就想不明白了,既然只是個隨便裝什么雜物件的小木箱,又何必動用他們這些個耍手藝的師傅?這不是硬逼著蓋樓的瓦匠壘雞窩嗎?還不是一件兩件,也不是十件百十件,而是幾百上千地做。想想吧,讓一個以耍手藝為榮的年輕人每天都周而復(fù)始、枯燥無味地干著一件既無需手藝又無需費腦的工作,簡直就是對手藝的污辱。時間長了,真可以把人干成傻子!可是,橫山不這么認(rèn)為,每當(dāng)做這些小箱子的時候,他就變了一個人,像吃了福壽膏,興奮。白天干了夜里還干,還逼著工人們和他一起打更熬夜地干。對質(zhì)量的要求也更加苛刻,一丁點兒的瑕疵也會招來他咬牙切齒的憤怒、咆哮,或是莫名其妙地張牙舞爪。以致工人們累得像是沒了筋和骨頭,就這樣,還要時不時地?fù)?dān)心老板何時會瘋掉。

        這可真是雞蛋里面挑骨頭。這句話沒人敢和橫山說。剛開始做木箱的時候,橫山有言在先,他說:“這一回,你們的、是特別光榮地干活的,所以的,要特別用心地干,快快地干,不允許怠慢的!怠慢的決不允許!”

        王順才可沒想過干活為什么會光榮或是恥辱,只是干過一段時間后打心眼里產(chǎn)生了厭煩。私下里,他打定主意:一旦要回良民證,立刻辭工。不在乎下一個老板給的工錢多與少??傊?,他要離開,為了不丟掉手藝,因為這是他一輩子賴以吃飯的本錢。

        恰在此時,家里來信,讓他回家成親。趁著一批箱子做完,下一批活兒還沒來的空隙,逮著橫山心情偶爾愉快的瞬間,他小心地說:“橫山先生,俺家老人來信催俺回家成親,日子都選好了?!彼研拍媒o橫山看。

        橫山不看,嘟起嘴,把個大肉腦袋又搖成了個撥浪鼓樣,說:“宅,箱子的做不完,你的良民證的沒有。良民證的沒有,你的出不了沈陽?!?/p>

        王順才問:“良民證咋還沒辦下來?”

        橫山說:“噢,我的,不知道?!?/p>

        王順才相信橫山什么都知道,只是用這種方法圈住工人,不讓他們辭工,好沒日沒夜地給他加工小箱子。那箱子不大不小的到底有什么用?莫非真像工友們私下議論的是用來裝子彈?要不然,怎么會是穿軍裝的鬼子兵開著軍車?yán)??要真那樣,他更要趕快離開!

        3

        進了陰歷四月,天氣漸暖。橫山又接下一批小箱子的訂單。他又興奮起來,脾氣也愈加急躁。每天,廠房里都能聽見他時斷時續(xù)的咆哮。原因是工人們干活的速度明顯變慢,活的質(zhì)量也明顯變差。他咆哮,罵人,都無法使工作變得更有效率。他很想懲罰一兩個工人,以儆效尤。痛苦的是又抓不到哪個工人的把柄??瓷先ッ總€人都手腳不識閑地忙活著,也沒有哪一個做完的小箱子差到需要返工重做!他只好規(guī)定工人們每天一定要做出多少個,超過數(shù)額加工錢,完不成扣工錢。但是,這個方法好像不管用,效率還在無形中減緩放慢。他很生氣,并把這個生氣每天都掛在臉上,帶給工人們看。

        王順才心知肚明,沒人說過,也沒人鼓動過。所以會這樣,是因為每個工人都以為自己在給那些個燒殺搶掠的小鬼子們做子彈箱!沒人愿意做,也沒人不做,他們總是心存僥幸,萬一自己想歪了呢?興許是裝別的呢?

        一天的后半夜,當(dāng)疲倦的工人們睡熟后,一波又一波女人的慟哭聲從橫山先生的宅子里頑強地傳遞過來,把他們吵醒。這是一個從未有過的現(xiàn)象,不由得讓他們猜測橫山家里一定是出了變故。

        果不其然,天剛亮,滿面悲痛的橫山就告訴工人們今天不用干活了,他的兒子光榮地效忠天皇了。直到橫山走后好一會兒,工人們才明白,老板那兩個當(dāng)了鬼子兵的兒子,不知是老大還是老二,不知是燒殺搶掠到了中國的什么地方,一不小心,見了鬼了。

        按說,咱中國人凡事都有個講究:這要是在中國老板的廠子里干活,不管這位老板平日里對工人們好與壞,家中趕上紅白事了,大家都會自覺自愿地湊個份子。不在乎多少,或是同喜或是同悲,就為了表示個同甘共苦的情分。這是禮道,每個中國人都懂。但是,此時此地,工人們寧愿不懂這個禮道!

        他們依照橫山的吩咐,把廠區(qū)和廠房里打掃得干干凈凈,再用水潑得滋潤。然后,做賊一樣摸回那間故且喚作宿舍的干打壘房里。沒人歡呼,也沒人哀嘆。他們或睡覺或輕手輕腳地拾掇著自己干活用的家伙;或是三三兩兩,壓低了聲音說些個天方夜譚。好像橫山先生關(guān)于兒子的那番話,他們壓根兒就沒聽明白。

        本來,這一天完全可以這樣清靜無為地混過去,一陣嘀里噠啦的樂器聲把大家引到了門口。他們看到一小隊日本軍人立在橫山先生宅前吹吹打打,橫山和夫人還有女兒不住地鞠躬致禮。為首的一個軍人把一個白布或是白綢包裹的小箱子捧送到橫山夫人手中。夫人接過后緊緊地攬抱懷中,始而低泣繼而失聲。橫山的女兒也上前抱住箱子用日語邊喊邊哭。吹打聲已停,橫山打躬作揖地和那軍人說些什么。

        大家漠然注視到此,正要退回屋里各歸各位,一個叫小任的工友突然壓低了嗓門喊了一聲:“快看!”大家順著他的手指看去,看到橫山夫人懷抱箱子上的包布散開了一角,露出一個白不呲咧的小木箱。那箱子如此熟悉以致他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片刻后,始于一人終至大家都在“呸,呸”地大啐口水,如噩夢初醒。直到小任嘀咕了一聲:“娘的腳哎!是用來盛骨灰!”他身邊的大陳一把將他推坐到地上。小任喊:“做甚?瘋了你,推俺做甚!”沒有誰看小任,紛紛從他身邊邁過,或躺或坐在大通炕上,一時無語。小任也不起身,坐在地上將頭埋向膝蓋。

        這一天,就這樣無滋無味地悶到了天黑,即便后來橫山那邊又傳來了和尚們的誦經(jīng)聲,也沒能提起哪一個人的興趣。

        第二天,橫山在廠房里見到了不可思議的景象:工人們或坐或立或摳著指甲,就是不干活。奇怪至極的橫山連連詢問:“干什么?為什么?”無人回答。他發(fā)火,咆哮,張牙舞爪地在偌大個工棚里躥來蹦去,推拉搡拽。嚇得小任在慌亂中趕緊退出刨子上的刨刃,拽出磨石,“哧哧”地磨個不停。其他人見狀紛紛仿效,也磨起刨刃或伐著鋸齒。一時間,哧哧嘶嘶,吱吱啦啦的聲音嘈雜刺耳。

        橫山被工人的舉動氣得不會說話,他面色鐵青,瞪大雙眼,胸膛起伏,咧開大嘴“呼呼”地吐著粗氣。

        王順才一直躲在別人身后,他從未見過橫山如此失態(tài),一時竟被嚇住。他下意識地摸索著工具想要做出個干活的樣子,只是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還立在那里愣愣地看著橫山。

        這時候,站直了沒動的只有他和橫山,當(dāng)他們的目光碰在一起,他突然心生惻隱,小心地磨蹭過去,低聲說:“這個活應(yīng)當(dāng)是壽材鋪的工人干。俺們都是細(xì)木匠,做,做家具才本行?!?/p>

        話音未落,伴著橫山“八嘎”的一聲怒罵,一個大巴掌就搧到了王順才的臉上。這一下力氣真大,王順才毫無防備,“咕咚”一聲,摔倒在地。

        橫山打完人,轉(zhuǎn)身就奔進了他干活的工房,里面有一部手搖電話,他“吱吱”地?fù)u過一段后就不停地呱唧日語。

        橫山的舉動讓工人們目瞪口呆。那個叫大陳的工人憤憤地喊:“他娘個腳,憑啥打人?”其他人也紛紛走過來,拉起王順才,小聲地說著同情話。

        橫山還在他自己的工房里,不再呱唧,也沒有出來。

        王順才皺著眉頭蒙了好一段時間,甩甩頭,看看眾人,似夢初醒。他12歲離家跟隨大哥學(xué)藝,還真就沒挨過打。幾年來他也經(jīng)歷過幾位老板,有奸滑的、有吝嗇的,也有強橫的。見過師傅打徒弟,沒見過老板打師傅,畢竟老板的吃飯家伙是師傅們幫他捧著。他會扣工錢或是趕你走,卻不會打你。試想想,如果傳出去老板打人,誰還會到你手下干活?王順才生性膽小怕事,從不招惹是非。自以為橫山賞識他,會聽進他的勸告,想不到橫山一巴掌會抽在他的臉上。

        因為膽小、老實,他不會反抗。他站起身,晃悠悠地向廠房外走。他想離開,想回家,想躲開這個日本人,即使拿不到工錢,即使沒有良民證,卻完全沒有想著他根本也出不了沈陽城?!幢闶谴钌闲悦?。

        這時,一輛軍車猛然停在廠房門口,跳下五六個日本鬼子,端著槍,嗚哇喊叫地沖進來,槍前頭,明晃晃的刺刀格外嚇人。王順才被鬼子的兇惡勁和刺刀嚇得又退回到工友中間。

        一個挎著手槍的鬼子軍官昂首挺胸立在廠房的正中,橫山迎出來彎腰撅背地站在他身邊。鬼子看了一眼橫山,沖著工人們嗚哇喊叫起來。他剛喊完,從他身后鉆出個中國人,把他的話翻譯了一遍,說:“大日本皇軍的士兵們正在前方英勇地拼殺,他們不懼流血,不怕犧牲,一路凱歌飄揚。他們?yōu)榱苏l?為了東亞共榮,為了日滿兩國的強盛;為了你們這些躲在后方的膽小鬼、支那豬生活的幸福安康!可是,你們又是怎么報答他們的?偷懶!怠工!摸摸良心,沒感到羞愧得要死嗎?從現(xiàn)在起,你們要盡百倍地努力工作,一切服從橫山老板的安排,不許偷懶!不許怠工!否則以擾亂治安、反滿抗日論處,殺頭!”

        本來,明晃晃的刺刀足以讓工人們嚇得哆嗦,這一番話更是叫他們心寒。擾亂治安是個什么罪他們真不知道,但反滿抗日殺頭他們深信不疑。這些年鬼子殺掉的中國人何止成千上萬?即便他們沒有目睹,也經(jīng)常耳聞。他們的家鄉(xiāng)大多都被日本鬼子的鐵蹄蹂躪得百孔千瘡!

        事已至此,他們別無他法,轉(zhuǎn)身要去干活。只有大陳心有不甘,他看定橫山,嘟囔著說:“俺們辭工還不成嗎?你欠俺們的工錢俺們不要了!還不成嗎?俺們光屁股卷鋪蓋走!還不成嗎?”

        工友們又都立住了腳望著橫山。橫山依舊是彎腰撅背,神情有些呆滯。他望著工人們,惶然無措,突然,他鞠了一躬,聲音小而嘶啞地說:“對、對不起,請、請快快地干活吧,快快地。”

        他的謙恭有禮就像他今天打人一樣史無前例,鬼子官看到他的舉動大光其火,罵著:“八嘎!八嘎!”同時一擺手,他身后的鬼子們就沖向大陳,舉起槍托就砸。工友們上前想拉出大陳,也一并被砸到一起。

        橫山一個勁地沖著鬼子官打躬作揖,用日語急急地說些什么。鬼子官沖橫山吼了幾句后,叫回了他的士兵。再看大陳,已被打翻在地,幾個工友、包括王順才也是各自帶傷。

        鬼子官又嗚哇了一通,翻譯照例學(xué)舌:“凡辭工不干者,一律抓到日本當(dāng)勞工,為大日本皇軍,挖煤!”

        那一天,工人們干活的情景沉悶得令人窒息,整個廠房里一句說話的聲音都沒有。他們各自緊閉嘴巴,不抽煙、不喝水,也不休息,只是干活,只是干活,只是干活。就算是橫山,也悶在自己的工房里干個不停。整整一天,只有鋸的聲音、刨的聲音和錘子敲打的聲音。沒有誰知道鬼子兵何時離去,也沒有人想起這一天到底吃飯沒吃飯?不知道何時燈亮,何時夜就深了?更不知道何時橫山已經(jīng)離開了廠房。于是,陸續(xù)地有人離開,走回宿舍,不點燈,不脫衣,扯過被,倒頭睡去。

        4

        王順才睡不著。

        疲倦和困意早就浸透了他的身體,想要睡覺的欲望強烈得幾乎成了痛苦。身邊大大小小、粗細(xì)不一的鼾聲此起彼伏,仿佛一把把鋒利的刀,正有條不紊地切割他的身體。他頭昏腦脹,卻又小心翼翼地輾轉(zhuǎn)反側(cè),唯恐驚醒他人。他睜大無論如何也閉不住的雙眼,煎熬地感受著鼾聲將夜色一點一滴地帶走,絕望地守到天明。

        恍惚中,他就在廠房里。他奇怪燈光為什么如此昏黃?所有的景象和人一如泡在水中的畫片,在朦朧里輕晃輕搖。眼前似有一層薄紗,薄紗后面的工友們干活的樣子倒像皮影戲上的人,一舉一動,又緩慢又像是被一根根細(xì)線牽著;他們面無表情,眼皮低垂。最詭異的是,他們都戴著白帽,穿著白鞋,披著白袍,腰間還扎著長長的一根白布帶!

        他感覺像墜入了冰河,寒冰刺骨,手和腿止不住地有些哆嗦。這時,身后傳來一陣嗚哇怪叫,叫聲充滿了殺戮。猛回頭,一群鬼子兵端著刺刀,齜牙咧嘴地沖進廠房,直奔眾位工友。工友們好像瞎了聾了,視而不見,充耳不聞,依舊晃晃悠悠地各干各活。他大叫:“快跑哇!快跑哇!”他最大聲地喊,拼命地喊,甚至聲嘶力竭地喊。工友依然不聞不見!鬼子兵們已經(jīng)沖到了工友中間,他們一槍刺倒了老趙,又一槍刺倒了老王。工友們?nèi)耘f是不聞不見!他哭號了:“快跑哇!快跑哇!”他睚眥盡裂,覺著自已每喊一聲都順著喉嚨在噴血!

        他喊著:“跑哇,你們跑哇?!?/p>

        終于,有人劇烈地推搡著他的身體,把他從詭異的夢中推回到天色才要朦朧的宿舍,他們問:“你怎么了?跑什么呢?”他惶恐四顧:老王、老趙、身邊的老張都在。終至長出一口氣。

        老張用胳膊拐拐他的肩,問:“怎么著了?魘著了?”他啊啊地應(yīng)著,捋下一臉的汗。

        小任半支起身,隔著一人看著他說:“你要嚇?biāo)廊四???/p>

        老張說:“俺也做個夢,球!做了一宿的小死盒子!呸,呸。俺就夢著吧,俺做一個盒子吧,那邊就死一個,俺做一個就死一個,做一個死一個,俺倒做歡實了。越做越歡實,越做越歡實,就做不完咧呢。心里可就說了啊:俺的那個娘喲。”有人輕聲笑起來,睡在炕頭的大陳甕聲甕氣地罵:“你個老賊?!崩蠌埾仁呛俸俚匦?,然后嘆口氣:“尋思么,就那么個事兒么?!毙∪螁柪蠌垼骸澳抢锞退酪粋€?”王順才聽了,忍不住笑了兩聲。老張說:“看么,倒把小王招笑了呢?!蹦沁叴箨愐环碜饋恚瑝旱土松らT狠聲說:“個球,就干他娘!做!”

        上午干活時,幾個工人相互攀比起來,數(shù)大陳和小任張揚。兩個人年輕手快,每做完一件就笑著招呼老張一回,一個說:“老賊,報銷一個!”一個說:“張師傅,又趕您前頭咧?!比堑帽娙宋?。老張反倒有些尷尬,不時地用眼睛瞟一瞟橫山干活的工房。

        王順才受工友們感染,手底下也快了許多,只是不喊叫、不張揚。昨天和橫山之間的不愉快還在心中留有芥蒂,不時地也向工房望上一望。望得次數(shù)多了,不覺漸起疑惑:往日里橫山無論多忙,總會走出工房,在工棚里轉(zhuǎn)上兩趟,或是派活或是看著工人們手中的活品評一二。絕不會像今天這般悶在房里面都不露。他小聲地問了問身邊的工友,似乎沒人看見橫山什么時間來又什么時間進了工房,可細(xì)聽聽,房里又確實有干活的聲音。這讓他在心里總有一絲不好的預(yù)兆。

        時間一點點地過去,什么也沒發(fā)生。漸漸地,他的肚子有些難受,身上覺出疲乏,出虛汗,口干舌燥。他想,許是夜里睡覺不脫衣的過,有點著涼。他停下手中的活,想接杯滾熱的水慢慢地吸溜下。

        那年月木匠們做活還是用鰾,有魚皮鰾和豬皮鰾之分。無論哪種鰾,用之前先要把晾成干的鰾砸碎兌水,用小鐵鍋盛了,放在火上慢慢地熬成膠狀。所以,無論哪家的木工作坊里都會有一個小煤爐,上邊靠著鰾鍋,爐眼的正中也會順便坐上一壺滾開的水。

        小煤爐就放在橫山工房門的邊上,那里距工人們干活的地方稍遠(yuǎn)一些,周圍不會有鋸末和刨花,是一個相對安全的防燃之處。王順才起身走過去正要接水,一抬頭,被眼前的景象嚇住了,一時竟不敢走動。

        橫山不知何時鉆了出來,就站在工房門口。他皺著眉,瞪著眼,看著干活的工人們,一臉怒氣,雙手攥拳,微微發(fā)抖。

        王順才忙回頭,見工友們正忙著干活,對此一無所知。只有老張停下手里的活,也在驚愕地望著這邊。大陳做完了一個盒子正待招呼老張,卻被老張的神情弄得莫名其妙,一回頭,也是一愣,嘴里叨咕了一聲:“怎么地咧?”嫌腳下做完的盒子礙事,下意識地用腳扒拉到一邊。

        突然,憑空里嗷地一聲怒吼從身后傳來。王順才嚇得一哆嗦,剛一回頭,就見一團黑影向他撲來,他待閃身,竟然手足失措,一屁股摔倒在地,眼前一陣發(fā)黑,心也狂跳不止。

        等他再次睜開眼晴,廠房中已經(jīng)亂成了一鍋粥,所有人都聚成了一團,有人拉扯大陳,有人死死地抱住橫山。大陳被工友們拉扯住,并不動手只是干叫:“怎么的啦?怎么的啦?你昨天打人今天打人,還叫當(dāng)兵的舉著大槍托子打人,你瘋了,鬼迷心了,不干買賣了?仗著你是日本人你就打人!告你說,爺還不干了!給我結(jié)錢!給我良民證!我馬上走人!”有工友示意大陳不要亂說,大陳說:“不說成嗎?有細(xì)木匠做小棺材的嗎?說出去不丟魯班爺?shù)哪槅幔客?,還怎么在同行里混呢?”

        橫山雖然被幾個工人死死抱住,依舊手打腳踢,掙扎著向前沖,嘴里邊八嘎,豬,支那豬,八格牙路,中文日文混在一起亂罵。人像瘋子一樣,幾個人抱也抱不住。一些工友見這陣勢,拉扯著大陳又推又搡地把他拽出廠房,向宿舍走去。橫山幾次掙脫了眾人追大陳,又都被抱住。他終于不再掙扎,只是大叫:“放開!放開!”工人們放開了他,他轉(zhuǎn)著圈地看了大家一眼,向工房走去。路過王順才,他停頓了一下,伸手想把王順才拉起來。王順才沒動。他甩一下手,徑直鉆進了工房。

        剩下的幾個工友拉起王順才,大家面面相覷。這時,橫山又沖出了工房,也不鎖門,猛用力,咣當(dāng)一聲撞上,頭也不回,大踏步出了廠房,直向家中走去。

        望著氣哼哼遠(yuǎn)去的橫山,有工友小聲說:“橫山這是怎么了?反常。又罵人又打人,要不就吊拉個臉子,像和咱們有多大仇一樣。就說,他兒子死了,那干咱們屌事!”

        王順才顧不上這些,他的肚子更疼了,已經(jīng)要憋不住,急慌慌地沖進廠房外的茅廁。

        當(dāng)他從茅廁里鉆出來時,正看見三四個工友聚在橫山宅院門前爭吵。準(zhǔn)確地說是大陳和橫山在爭吵。幾位工友幾次三番地試圖把大陳拽走,大陳憤怒地一次次掙脫,和橫山不依不饒地說些什么。他看見大陳身后背著鋪蓋卷和兩把鋸,胸前挎了一個大大的工具兜子??磥?,大陳要離開這里,正在和橫山要工錢和良民證。

        王順才的腳步已經(jīng)虛浮,還是努力地走過去,想和眾人一齊拉回大陳。他的心里總有點隱隱的恐慌。當(dāng)他走得更近一些時,聽見大陳在叫:“俺一個錢都不要你的咧,你把那個破證證還給我,讓俺滾蛋!讓俺滾蛋!”

        橫山吼著:“傻瓜!豬!沒有錢,沒有良民證,滾!滾!死的!勞工的!不明白嗎?豬一樣的!不明白嗎?”

        正在爭吵,橫山家的房門咣地被人拉開,一個年輕的、已經(jīng)沒了一條腿的日本軍人架著雙拐一聳一聳地沖了出來,他呱啦啦狂怒地吼著日語,沖出院門,走至近前,突然掏出手槍,“砰砰”,兩聲槍響,粗壯的大陳轟然仰翻倒地,砸起一團塵土翻滾,動也不動。一股血,順著臉頰、耳邊涌流出來。

        所有人都嚇得往后撤了數(shù)步,驚得愣住。

        明白過來的橫山吼叫著撲向那個軍人。那軍人架著雙拐向后撤了一步,倆人用日語爭吵起來,不時地指點著死去的大陳,全都神情激憤,吼聲連連。終于,橫山抱著頭,蹲在地上。

        當(dāng)時,王順才頭腦里奇怪地冒出了一個念頭,好像說事情一定是這樣,一定是這樣!——他看見一雙毫無生命跡象的眼晴大睜著,就在空中,在看,在說,一顆特別大的淚珠亮亮的、終于滴落……

        他的肚子又是一陣絞痛,好像一把小刀在腸胃里肆意揮劃。他不能忍受,控制不住地捂著肚子要向地上倒去。他強抬起頭,尋找著工友,卻看見那年輕的日本軍人揮舞手槍,正驅(qū)趕著工友們向廠房里走去。

        一陣陣的寒冷從他的身體里電擊般掠過,使得他一個又一個地打著寒戰(zhàn)。

        5

        王順才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沒有回到廠房,而是躺在宿舍炕上。被子沒有蓋在身上,而是卷卷被他緊緊地抱在懷中。

        他擔(dān)心自己一定是病了。他不敢病,他身上連一個銅子也沒有。和橫山鬧成這樣,橫山不會預(yù)支錢給任何一個人,包括他自己。他怎么能?。吭趺茨苓@個時候???怎么會攤上這么倒霉的???難道,真要干熬著等死嗎?

        那一天上午,他又上了兩回茅廁。身上一會兒冷,一會兒熱,一會兒又渴得不行。老張偷著回來一趟,說他一定是嚇癔癥了,又說或是夜里睡覺沒護好肚子,著了涼。中午吃飯時,他特意找做飯的老周要了一頭大蒜,忍著辣,嚼碎,吃進肚子里。老張又把一塊烤熱的磚頭用布包好,讓他捂在肚臍上, 說:“歇上一天吧,明天許是就好了。”

        他用虛弱的聲音求著老張:“哥呀,俺不是拉肚子,俺就是傷風(fēng)了,可不敢亂說呀?!?/p>

        老張罵他,說:“屁大個孩兒,亂說!”

        熱乎乎的磚頭和辣辣的大蒜讓他舒服了許多,昏沉沉地進入了亂夢之中。也許只是過了一會兒,也許是又過了一個多時辰, 他不知道又被怎樣一個亂糟糟的夢驚醒。肚子里還是有點不舒服,他強撐著虛弱的身子又去了兩趟茅廁, 還好,他覺得自己真是見好了,大便不再是水樣,有些硬稠了。

        以后的歲月里,他曾無數(shù)次回憶過這一天,覺得很奇怪:亂亂的不知何時睡去,也不知何時醒過,好像身子從來也沒有挨實過炕!

        他真盼著自己由此一點點地好起來。在心里他把自己知道的神仙老道,佛爺觀世音都懇求了無數(shù)遍。他盼著趕緊把那些盒子做完,盼著橫山因此會要回他們的良民證。一旦有了良民證,就決不再考慮工錢的事,立刻走人,趕回家中。寧可被家人嘲笑,父母呵責(zé),也絕不再出來。

        這時,不爭氣的肚子又開始咕嚕,甚至絞疼,他必須再上一趟茅廁。他想,這一定是最后一次。當(dāng)他把兩只腳從炕上放下地,想要站起時,兩腿竟劇烈地抖個不停,撐著身子的胳膊也在不爭氣地哆嗦,一陣陣地寒戰(zhàn)又纏裹上他的全身,他幾乎不能坐住。他想,我是在打擺子嗎?他想,我這是……

        一直擔(dān)著的心,終因害怕而戰(zhàn)栗起來,這也讓他突然明白了自己做了一天的夢。夢不亂,他反復(fù)地夢到北平城里那個被日本人活埋的工友!

        他真想仰天呼叫!

        幸好,這只是一會兒!一袋煙?兩袋煙?真的時間不長。那陣寒戰(zhàn),如來時一般又風(fēng)馳電掣地去了。

        他不知自己如何進了茅廁,又如何出來,往宿舍走去。走到半路,那一陣寒意毫無征兆地,如鬼一般突然鉆進他的身里,甚至骨頭里,他來不及抵抗,來不及站穩(wěn),猛地,就蜷縮在土地上。他剛一倒下,寒意頓消,卻又熱得不行,大滴大滴的汗珠砸進身邊的土里。他徹底害怕了,抬起頭向廠房處望去。一望之下,竟然模糊得什么也看不清!遠(yuǎn)處,眩目的陽光下,一切的景物都成雙成對地在他眼前亂晃,而且,都被一圈圈七彩的光環(huán)纏裹不休。眼前,無數(shù)個金色的小星星竄來竄去,蹦高鉆低, 讓他頭疼欲裂。忽地,他大口大口地嘔吐起來。他聽見一個日本人在喊叫,可惜聽不懂。一轉(zhuǎn)頭,就看見了一個人,也就相隔十幾步遠(yuǎn)。但是,不管他如何眨眼睛,調(diào)整視線,就是看不清那個人的模樣。心里卻有一個強烈的感覺:那一定是橫山,一定是橫山!

        那人試探著走過來, 越走越近。面貌雖然模糊, 那支撐身體的雙拐卻愈見分明!他害怕了, 他特別害怕,全身都在發(fā)抖,甚至已經(jīng)聽見了喉嚨里就要發(fā)出的哀泣。

        那人終于站住,離有七八步遠(yuǎn)不再靠前。

        到這時,他竟不再發(fā)抖, 心里念著:就是他,就是他。

        突然,那人恐怖地吼叫起來:“虎烈拉?虎烈拉!”架雙拐快速地轉(zhuǎn)身,向廠房蕩去。

        虎烈拉!虎烈拉!

        三個字,兩聲吼。每一聲,猶如一顆子彈擊中胸口,猶如一把利劍刺入大腦。一瞬間, 他釋懷了。輕爽的感覺頓時流遍全身,索性,翻轉(zhuǎn)身來,呈個大字仰躺在陽光下。

        高而遠(yuǎn)的天空湛藍(lán)得如同水洗過,水沖過;太陽如此地眩目幾令他不能睜眼,那就閉上!讓暖暖的血色的目光試著穿透眼皮,他父親的臉,母親的臉,大哥的臉就浸在這紅紅的目光里, 一會兒高,一會兒低……

        他扯動燥裂的嘴角,呈出一絲笑意。

        土地為他傳來了紛紛的腳步聲, 雜亂,急促地向他涌來。他聽見人們就圍在他身邊不遠(yuǎn)處,不同的聲音或猜測或肯定,都在說:“虎烈拉!”“絞腸痧!”他聽著,聽得無動于衷,好像在說另一件事另一個人。另一個,和他有什么相干!

        可是,兩行淚,還是涌出了眼簾,順著他蠟黃枯瘦的臉頰緩緩地向著耳際流去。

        他聽見了橫山的聲音,正在用他那古怪發(fā)音叫著:“宅、宅?!彼Φ匕蜒劬Ρ犻_了一條縫,看見了橫山,離他約有兩步遠(yuǎn),正彎著腰,兩手支撐著膝,叫著:“宅、宅嗎?肚子疼嗎?拉肚子嗎?”

        他想睜開眼,想說一些什么,可嘔吐的欲望卻再次頂上喉嚨,終于控制不住地噴吐出來。然后,他又軟軟地躺在了那里。

        傳來了人們“哎呦哎呦”的叫聲和躁動著的向后退卻的腳步聲。橫山在說:“抬進屋去,抬進屋去,進屋的去?!钡菦]有人過來抬他。

        像是老趙的聲音在說:“不會是絞腸痧吧?要死人的呀,招上,誰也活不了呀?!?/p>

        人群嘈雜著像是離他更遠(yuǎn)了一些。他躺在那里,暖暖的陽光照在身上,讓他有些燥熱。由此,竟想起在家時,母親和姐姐每到了炎熱的夏季,都會買回一些漁民們當(dāng)日賣不掉的剩魚回來。那些魚已經(jīng)微微地有點臭了。母親和姐姐卻不顧,將魚宰殺剖開后洗凈,搓上鹽,掛到烈日下暴曬成干。那將是日后待客或年節(jié)時桌上的美味。他覺得自己就是那樣一條正在暴曬的臭魚,只是,絕不會成為桌上的美味。

        他聽見了汽車聲,雜亂的腳步聲,聽見了日語間的爭吵和吼叫。他努力睜開眼,模模糊糊地看見了橫山正在和兒子及持槍的日本軍人爭吵。他們吵得很激烈,那些軍人甚至大力推搡著橫山,橫山被推得一步步向自己退來??蓹M山還是彎腰弓背地頻頻點頭,努力地喊著,同時頑強地張開雙臂,似乎是保護自己。

        工友們都已離開他很遠(yuǎn),遠(yuǎn)得已經(jīng)不能看清每個人的模樣,分不出誰和誰。離他近一些的都是日本人,除橫山外,都捂著嚴(yán)嚴(yán)的口罩,戴著長長的手套。他想,這些就是要把他拉走活埋的日本人吧?活埋前還會厚厚地在自己身上撒下一層石灰吧?

        這時,一位穿著醫(yī)生白大褂的小個子男人和小任一同小跑了過來。小個子男人似乎是橫山的企盼,橫山拉住他急促地說著什么,然后他們又一同和那些軍人們說著什么,軍人終于點了點頭。于是,小個子男人走了過來,蹲下。

        王順才看見了一張戴著口罩的臉,口罩上方一雙溫和的老人的眼。然后是一只帶著白手套的手,伸過來,扒開他半張開的眼皮。他聞到了一股好聞的藥水味。

        王順才的心虛弱地顫抖起來,顫抖得他幾乎要哭,他強忍住,虔誠地想:也許,不會死了吧?

        淚水順著他被扒開的眼瞼流向了耳際。

        6

        天可憐見,王順才活著!

        當(dāng)他能夠睜開眼睛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堆放下腳料的柴房里。

        柴房很小,人們在雜亂中扒出一塊空地,支上木板,鋪上被褥。他就躺在上面。

        他抬起雙臂,看看手,又摸摸臉,拍了一下,有些疼。試著想想自己的肚子,癟癟的,很餓很餓。他轉(zhuǎn)頭尋找,鋪邊簡易的木凳上有半碗水和一碗涼了的棒子面粥。他半撐著身子去夠那碗粥,身子卻虛弱得怎么也撐不起來。

        柴房門被拉開,小任的頭伸進來,他“呀”了一聲,說:“你好了?這回認(rèn)得我了吧?”

        王順才虛弱地笑了,說:“小——任——唄?!痹捯怀隹冢蛔约旱穆曇魢樍艘惶?,那聲音細(xì)小嘶啞得幾乎聽不真亮,根本就不像自己,說得有氣無力,斷斷續(xù)續(xù)。

        小任笑了,說:“你餓了吧?兩天一宿沒吃東西,光喝水了?!?/p>

        聽說吃,王順才激動得連連點頭,向那碗棒子面粥伸出了哆哆嗦嗦的手。他實在太餓了。

        通過小任,王順才知道是橫山救了他。

        拄拐的軍人就是橫山的兒子。大陳死后,他揮舞著手槍逼著大家回工棚干活。回工棚的路上,王順才暈倒了。橫山和他的兒子認(rèn)為王順才是被大陳的死嚇得暈倒,叫工人把他抬回了宿舍。下午,當(dāng)橫山的兒子大叫著虎烈拉、虎烈啦,跑進橫山的操作間往軍部打電話時,橫山趕忙走出來,吩咐小任快到廠外找來那位日本老人。老人叫有田盛夫,開了一間西醫(yī)診所。他和橫山一同說服了鬼子軍官,暫時不把人拉走。有田大夫在王順才的屁股上扎針,推藥水,兩天里共扎了三次。其間,王順才一直昏睡,間或醒來幾次,也是大叫口渴,狂飲后復(fù)睡依然。小任試圖和他說話,他卻不知小任是誰。

        小任說:“那老鬼子非叫我來看著你,這兩天你可是把我嚇尿了。”

        一碗粥根本填不飽王順才餓了兩天一宿的肚子,反而使他更餓。小任去找老周,看能不能再弄些吃食來。由于不是飯點,小任一去不歸。

        王順才望眼欲穿地等著,希望被時間一點點地煎熬,反而使他更加饑腸轆轆。轉(zhuǎn)了無數(shù)個念頭,猜想小任能為他端回什么。起初想的還是雜面窩頭雜面粥,這些日常的吃食。可是,小任不歸,他便越想越貪。想著看在他有病的份上,老周也許會給他蒸兩個不摻其他雜面的窩窩頭,或者再來上一碗大棒(米查)子,可是又香又頂餓。他心里提醒自己:可別想白米白面,那都是些不可能的事,可越是這么提醒越是要去想。就特別地想起了廠子大門外的右手邊,有家河南人開的牛肉面館。來沈陽的第一天,他和大哥、老張在那里吃過一回。想起這些,牛肉面的香氣就已經(jīng)包圍了他。他翻身爬起,跌跌撞撞、東倒西歪地走出柴房。他要去吃一碗牛肉面!他知道自己沒錢,可也顧不了那許多,他可以賒!哪怕是賒!——這可從來就不是他的習(xí)慣。

        他太弱了,雖然一碗棒子面粥讓他翻身下了床,走出了柴房??沙龇亢鬀]走出兩步,他就虛弱得不行,倚著柴房的土墻,呼呼地喘粗氣,心也驚慌地跳個不止。

        那一天下午,王順才終于吃到了面。其實,從柴房走到牛肉面館也就一二百步的路,當(dāng)他走走停停、跌跌撞撞,終于走到面館老板身前,嘶啞著細(xì)小的嗓音喘吁吁地說出“老板,賒——碗面”的時候,老板幾乎被他嚇倒。王順才本就是個瘦人,幾天來的疾病更是把他折磨得形銷骨立,簡直就成了一副蠟黃色的骷髏。

        老板無法不賒他一碗面吃!不是牛肉面,就是一碗素面。因為老板很久都買不到牛肉了,面里邊,只有兩三片可憐的菜葉。

        許多年以后,王順才總是苦惱地回憶不出他是如何吃下那碗面的,好像還沒等嚼,面就滑進了肚子。那是一碗窮其一生再也吃不到的面,記憶里的面。

        他躺在柴房里,沒有誰來探望他,只有小任。兩個人,一個躺在門里,一個坐在門外。醒著的時候就聽小任講一講廠子里的事。小任說盒子就要做完了。橫山兒子的身影也看不到了。至于橫山,自大陳一死,工友們就有意地冷淡他。辦法很簡單,不理他。往常工友們干活時,相互間總要開點玩笑,說些閑話,也不背著橫山。只要手里不識閑,準(zhǔn)知道橫山不管也不聽;即便聽見了,也不會搭話,只裝作沒聽懂??涩F(xiàn)在,大家很少說話,大多悶頭干活,偶爾說上幾句,也是小聲嘀咕。一見到橫山的身影立刻就把嘴巴閉上。其實,誰都明白橫山根本也不聽。

        橫山不傻,工人們對他的憎惡他心知肚明,或許傲慢,或許自尊,他也不說話,就連每日早起的分派活都免了。工人們干或不干,干得好或不好,他不聞不問。每天清晨,他昂首挺胸地走進自己的操作間后,就不再出來,一門心思干活。中午吃飯或是晚間下工,他也是一言不發(fā),獨自離去。并不管工人們吃還是不吃,加班還是不加班,大家一如陌路。

        本來,大陳的死,讓王順才心里除去害怕也有了仇恨。盡管他很明白橫山只是日本人而非日本鬼子,盡管他也親眼看見了橫山并沒想殺死大陳,可這些都不能免除他對橫山甚至日本這個稱謂的恨。但是,此時此刻,小任的講述還是讓他有了一些不舒服。這個不舒服就像一塊磚頭堵在心上,墜墜地難受著。

        轉(zhuǎn)過天來,王順才身體強壯了一些,小任也只需偶爾過來。王順才不想總躺著,便經(jīng)常坐在柴房門口曬太陽,他相信這對他的病大有好處。

        工人們都在廠房里干活,廠區(qū)里除了幾垛堆放的木料,就是間或幾只竄跑的老鼠,暖暖的太陽光讓這一切都變得空寂。記不起曬了多久,他望向廠房的目光里突然走出了橫山。橫山看到他,站住了,關(guān)切地望著他!他的心撲騰一下,像一只兔子在胸膛里面蹦起,折了一個后空翻。他不知自己站起還是沒站起,把頭轉(zhuǎn)向了另一邊!

        瞬間,他覺出不對,很快地又轉(zhuǎn)回來。這時,橫山已經(jīng)不再看他,大著步子向著自己的家里走去,只留給他一個晃動的后背。

        那一刻,他突然漲紅了臉。

        廠區(qū)里的土地突然延長,細(xì)嫩的綠草突然長高,遠(yuǎn)遠(yuǎn)的是漸行漸遠(yuǎn)的橫山,正被陽光斜抻出一道長長的陰影。

        一種無名的酸楚據(jù)滿他的心頭。

        他恍惚著神志,踉蹌回柴房。

        第二天上午,小任興沖沖地跑來,他說,那些盒子終于做完了,橫山給所有人都結(jié)了工錢,退還了良民證。工錢一分沒扣?!翱删褪遣徽f話,連人都不叫了,給誰個錢就走到誰個跟前,一擩,要不要?對誰都沒個好模樣?!?/p>

        正說著,柴門一響,橫山立在了門口。他不待里面的兩個人有所反應(yīng)和表示,徑直走向王順才,把手里的錢和良民證一并擩到他的手中。王順才一時想不起接是不接。橫山努努嘴,讓他接下。

        王順才接了過來,想著橫山一定會一言不發(fā)地掉頭而去。

        橫山?jīng)]走,似乎猶豫了一下,他說:“看病的,藥的錢,扣了?!彼娡蹴槻派瞪档攸c頭,便退到門口,轉(zhuǎn)身要走時想起什么,回過頭來要說,又不說,半揚起手,在臉前一揮,還是走了。

        小任不解地看著王順才,問:“這橫山,怎么個意思?”

        王順才兩手捧著工錢和良民證,愣怔著無語。

        晚間,王順才搬回了宿舍。宿舍里空曠凌亂,已經(jīng)是人走屋空,只剩下小任和老張。老張在等王順才,他不能撇下朋友不顧。他問王順才:“你怎么個主意,要是還沒個落腳處,就跟著俺,一搭到老黃那里去?!?/p>

        王順才不知道誰是老黃,想著一定是位開木器廠的中國人。他告訴老張,他不去,他要回家。

        7

        王順才走的那天,廠里已經(jīng)沒有工人,連做飯的老周也隨老張、小任一起去了老黃那里。這在他東漂西蕩的打工生涯里還是頭回看到:不是年節(jié)的,工廠里竟會人去屋空!

        他扛著鋪蓋,背挎著隨身的工具,立在橫山家宅院的柵欄門前。

        橫山家坐落在廠區(qū)的西北角,是棟日式宅院,周圍一圈半人高的木板柵欄。雖然柵欄門隨意地敞開著,王順才卻不往里走。因為據(jù)他所知,還沒有哪一位工人走進過這個院落。他左右看了兩眼,抻著脖子向著里面喊:“橫山先生,橫山先生。”

        喊了幾聲后,橫山家的屋門被人從里面橫向拉開,出現(xiàn)的是橫山夫人。她看見王順才后有些疑惑,微微地躬躬背,說:“啊,找橫山嗎?”她的中國話好像比橫山說得流利。

        這時,橫山從夫人身后走了出來,面無表情,只五六步,就到了王順才身前,他問:“什么的事?”

        橫山的冷淡讓王順才感覺拘束,想好的話壓在肚子里說不出來,怔了一下,只好說:“俺、這就走了,過來言、言語聲?!?/p>

        橫山“噢”了一聲,敷衍道:“好的。好的?!?/p>

        王順才想不出還能說什么,只得尷尬地道別:“那,俺就走了,這就走了?!边呎f邊后退身子,眼睛看著橫山。橫山突然抽了一下鼻子,皺皺眉,舉手捏住鼻頭搖了兩下,也是微微地躬躬背:“平安的,一路平安?!闭f完,他轉(zhuǎn)身,通過院子向屋里走去。

        看著橫山的后背,王順才沖動地喊了起來:“橫山先生,謝謝你!”

        橫山聞言回頭:“噢?什么的?”

        王順才語氣急速地說:“俺說謝謝,沒有你,俺許是早就被活埋了?!闭f著,他也學(xué)著日本人的樣子深深地鞠了一躬,這一躬絕對虔誠。當(dāng)他抬起身時,發(fā)現(xiàn)橫山的眼里又像從前一樣有了亮光,繃緊的臉上綻開了笑容。他又走回來,伸出一只手,搖著,正在說:“噢——,沒有,沒有。你的,宅?!彼麚u擺的手比劃出一個不高的樣子,說:“孩子一樣的,明白?不要死,不要,我的,不高興!”他看到王順才正激動地點頭,又說:“和田盛夫,大夫的,打針的。好人。你要去謝謝謝謝?!彼涯撬膫€謝字說得一個比一個的語調(diào)重,然后像父親叮嚀兒子一樣地盯住王順才:“明白?明白?!?/p>

        王順才說:“是是。俺去了,謝了?!闭f著話,他放下工具袋,慌亂地在里面掏,掏出那個紫檀料身的小凈刨,兩手托著捧向橫山,說:“沒甚好東西,這個小刨送你。看你怪稀罕的,收了。收了吧,用著順手呢?!?/p>

        橫山愣了一下,接到手中,有些驚喜:“啊,送我嗎?送我嗎?朋友一樣的嗎?”

        王順才一下也高興起來,忙說:“是、是,朋友朋友?!?/p>

        “是的嗎?朋友嗎?朋友的!啊——,宅桑宅桑。”橫山突然變得像個孩子,躥跳著一步跨過來,拍著王順才的肩,孩子似的哈哈地笑著,不住地說:“好的好的,我的收下,我的收下?!?/p>

        橫山的舉動讓王順才大感意外,跟著也笑,沒想到橫山竟能樂成這樣,還在自己的名后加個桑字,不知是個什么東洋規(guī)矩。

        橫山笑夠了,猛地想起了什么,說:“噢,等等,等一等的?!彼氖址鲋蹴槻诺募珙^有力地按了按,說:“等一下,一分鐘的,一分鐘?!彼屵^王順才,向廠房的方向一路小跑。

        王順才不知道橫山要干什么,只好快步跟上他,眼看著橫山跑進了廠房。等到他也快要走到時,見橫山提著他自己的一個日式大刨快步走了出來,走到王順才身前,站好,捧著長刨也是往王順才手里一送,鄭重地說:“宅桑,朋友的、收下?!币娡蹴槻庞行┎唤?,又重復(fù)了一句:“朋友,朋友!”

        王順才完全沒想到,接過來時不免顯得遲疑。說:“先、先生,這個、不太合適吧?”

        橫山依然笑得燦爛。說:“噢——,朋友,你的,我的,朋友的,好好的!”一邊說一邊開心地笑。

        王順才也笑了,說:“沒想到?!?/p>

        橫山問:“什么的?”

        王順才捧著手中的長刨,舉了舉。橫山“啊”了一聲,說:“你的、心的士、和我交朋友;我的、心的、和你交朋友,明白?他們的,”說到這里,橫山嘟起嘴,使勁地?fù)u了搖頭:“嗯——,心里的恨!恨!恨!明白?故意地不理我,我的、不怕。不理他們。對他們、我的、不恨恨恨。他們的朋友死了,啪,槍的,死了。明白?不是我,我的做買賣的,掙錢。殺人?不!不!不!你的明白?噢,你的,孩子一樣的,你的不明白?!?/p>

        王順才說:“俺明白!俺怎么就不明白?工人們?nèi)济靼住D悴幌霘⑷?,你就想做買賣掙錢??纱箨愓腥钦l了?他不該死呀。他就是不想在你這里干了,不想做那些個喪氣的小盒子了,有什么罪呀,怎么你兒子就能掏出槍把人打死呢?不該呀?一條人命呀。他們不是恨你,他們恨的是你的那個兒呀?!?/p>

        橫山也許沒想到平時不善言談的王順才會突然間說出這樣一番激烈的話來,他看著王順才,端詳了一會兒,他問:“你的,恨嗎?也恨嗎?”

        王順才這才警覺到站在他身前的是橫山,他小心地看著橫山,猶豫片刻,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恨日本?日本人?”

        王順才環(huán)顧四處,感到了生命的危險,他長吐一口氣,看定橫山,終于堅定地點了一下頭。

        “也、恨我嗎?恨嗎?”

        不待橫山說完,王順才很快地就搖了頭,他說:“不,你不一樣?!?/p>

        “是的嗎?”橫山向后退了一步,坐在工房門口的木料堆上。自顧自地掏出煙,抽出一支,點燃,抽著。王順才小聲地說了句:“這里不敢抽煙。”橫山苦笑著搖一下頭。稍頃,他歪起臉,看著王順才,問:“你的,會去打仗嗎?”

        王順才聽了,頹然蹲下身子,小聲說:“俺怕死。”

        橫山點點頭,招呼王順才:“你的,過來。這里的坐。這里的,朋友的?!钡韧蹴槻抛剿磉吅?,他拍拍王順才的腿,說:“我的,怕死,我的兒子,太一郎,次郎的,和你一樣的,孩子的,也怕死。怕。怕。怕。次郎的,十六歲,十六!死了!太一郎的,腿的,咣,地雷的,沒了!這里的”他指指自己的兩腿之間,痛苦地叫:“沒,有,啦!”橫山的臉突然漲紫,眼中溢滿了淚水,哆嗦著唇:“為什么!為什么?”他瞪大淚眼憤怒地盯著眼前的無人處,咆哮:“孩子的呀,才長大呀,才開始活呀,女人的沒有呀。去殺人去放火,然后死,死,死!”橫山抬起一只手突然蒙住眼,痛苦地?fù)u著頭,小聲地哽咽著:“天皇,大日本的,我的敬的,愛的,天照大神呀。給錢,給人,給我們可以給的所有,所有!可是,為什么?你的,去死!他的,去死!都死嗎?有罪嗎?大中國成大日本嗎?我們,小小的小小的草一樣的,小小的一塊的,小小的一滴水,很好很好。為什么來這里殺人,殺人,為什么?變成壞人,去死,去死,愛著天皇,就死的嗎?”橫山蒙住雙眼的那只手,粗糙、厚實,筋脈突兀。此時在慢慢使勁,越抓越緊,似乎是想把眼淚抓干,把眼珠抓出。他用日語嘟囔著,嘟囔著,憤憤的語調(diào),然后兩肩抖動,越抖越烈。

        王順才一下傻在那里,心里撲騰撲騰地亂跳。他不知道怎樣對橫山,他不敢勸,也不知如何勸,他手足無措,甚至想著該不該趕緊走開。這時,終于響起橫山壓抑的哭聲,哭聲里橫山用日語呼喚著什么。

        王順才坐在旁邊,如在火中烤。

        許久,直到橫山止住哭聲,過去了好一會兒,王順才才敢小心地叫了一聲橫山先生。

        橫山抬起頭,并不看王順才,他說:“宅,回家的嗎?”

        王順才傻傻地應(yīng)了一聲。

        橫山突然歡快起來,說“看媽媽的嗎?啊,真好啊,媽媽的、要看到兒子了?!?/p>

        王順才說:“先生這里沒有工人了,俺就再干上一段吧?!?/p>

        橫山說:“不不不,回家的,看媽媽的。我的,廠子的沒了,破產(chǎn)的,破產(chǎn)!倒閉的,明白?”

        王順才一愣,問“怎么的,這么大個家業(yè),說倒就倒?”

        橫山苦笑著搖了搖頭:“做骨灰盒的,軍人的,光榮的,不給錢的。木料的、我的、掏錢買。明白?”

        王順才啞然,許多話竟不知如何說。他看著橫山,終于關(guān)心地問了一句:“那,你怎么辦?回日本么?”

        “回去?去死?去死?不!”說完,橫山抬起頭看著天空的盡頭。

        王順才也隨著橫山的目光一并望去,天空上有棉花一樣的白云在飄,變幻著無端的模樣。

        這時,橫山竟低沉著嗓音輕輕地唱起了歌。

        王順才不懂日語,不知他唱的是什么。只是聽著那悠悠綿綿的聲調(diào),不由得想起了山東的家,想起了父母,想起了大哥,想著父母為他說下的媳婦是個什么樣。

        他的心,頭一次如此地柔軟。

        8

        以后的日子里,終其一生,王順才經(jīng)常重復(fù)著同一個噩夢。他在夢中大聲呼叫:“快跑哇!快跑哇!”喊到聲嘶力竭,尚不能止。那聲音在黑沉沉的夜里顯得格外恐怖,瘆人。往住把睡在他身邊的家人嚇醒。開燈看他,他猶在夢里哭喊聲不絕。最終,或妻,或子,把他從夢中推醒。她(他)們問:“怎么了?魘著了?你要跑向哪里?”他醒來,惶恐四顧,終至長出一口氣——從來也不回答。

        2006年,88歲的王順才查出肺癌晚期,擴散至全身。五月里某一天的上午,他的兒子再次聽到他在昏睡中喊叫。須知這幾天他早已虛弱得無力講話。兒子忙將他喚醒,問他:“爸,您夢見什么了?又在喊?”他費力地顫抖著干燥的唇說著什么,因為氣虛聲弱,聽不清。兒子不得不將耳朵俯向他的嘴唇,問:“什么?什么?”終于,兒子從他呼呼哧哧的哮喘聲中篩出了兩個字:“跑、了?!?/p>

        兒子問:“跑了?誰跑了?”沒有回答。

        兒子抬起頭,看到枯瘦的父親那一雙被疾病折磨得充滿痛苦和怨恨的眼里竟閃出了喜悅的光。兒子問:“你笑了?”他看見父親咧開了嘴,輕微地哆嗦了兩下唇,雖然無聲,卻也分明地聽見了“呵呵”兩聲。

        那一天的夜里,不知道幾點幾分,八級木工王順才,撇下了人世間的一切不甘和痛苦,獨自走向了解脫。

        作者簡介:

        毛建軍,男,生于1958年,北京人。小說處女作發(fā)于《北京文學(xué)》2011年第7期,被《中華文學(xué)選刊》轉(zhuǎn)載,已被影視公司買斷版權(quán)。

        責(zé)任編輯 王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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