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校改革一直是近年的熱門話題,從南科大的大膽嘗試,到人們對高校去行政化去官僚化的議論,都使高校改革成為社會焦點。其實,著名教育家劉道玉上世紀80年代初就開始在武漢大學大膽推行高教改革,一批優(yōu)秀人才也在改革中脫穎而出,喻杉、“潘曉”討論中的趙林、易中天、竇文濤等等。本文以大量翔實的調(diào)查采訪,生動地展現(xiàn)了上世紀80年代武漢大學的那場改革,揭示出一位改革者經(jīng)歷的艱難與輝煌、痛苦與歡樂。
“我認為一個中國大學的校長,不僅是屬于學校的,也應該是屬于社會的,他最大的貢獻是除了向社會輸送大批的優(yōu)秀人才外,還應該是一個思想家,始終站在歷史的潮頭,以他的新思想來影響社會,推動社會向前發(fā)展。”
——劉道玉在1982年英國上院一位議員訪問武大時的回答
劉道玉進行改革的八年,一直想著龔自珍在《己亥雜詩》中的兩句詩:“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p>
第一章 逆耳的忠言
1911年4月26日,由美國退回的部分庚子賠款建立了留美預備學校,即后來的清華大學。2011年4月24日清華大學舉辦聲勢顯赫的百年校慶。在如雪片般的祝辭與賀信中,清華大學收到了23年前被免職的武漢大學校長劉道玉一篇5000余言的信體長文,題為《清華,您好》。長文自稱是“逆耳的忠言”,獻給清華,勸其反思。
“忠言”有五,大意摘錄如下:
其一,陶行知先生85年前曾說:“做一個學校的校長,談何容易!說得小些,他關系到千百人的學業(yè)前途;說得大些,他關系到國家與學術之興衰。這種事業(yè)之責任,不值得一個整個的人去擔負嗎?”而我國現(xiàn)在的大學校長則多是“魚和熊掌二者得兼”的雙肩挑式,清華應當帶頭選拔真正的教育家當校長,以使其心無旁騖地領導和管理好學校。即便有符合校長條件的院士和官員,也必須放棄學術研究和政界事務,以學校的利益為最高的原則。
其二,清華百歲校慶,引80年前清華20歲時陳寅恪名言“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為驕傲。上世紀中初,此精神思想確曾孕育出了海量大師翹楚,然而后來者有幾?現(xiàn)實中的百例之一卻是,清華教授陳丹青為了追求“獨立”與“自由”的理想,只能付出辭去教職離開清華的代價。
其三,一校擁重點學科49個,號稱全國第一的就有38個之多,貪多求全,好大喜功,哪一個是世界一流?當代教育稱最的美國大學則個性鮮明,諸如麻省理工學院以理工科,普林斯頓大學以數(shù)學和理論物理,哈佛大學以行政管理,耶魯大學以法律,芝加哥大學以經(jīng)濟學派,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以高能物理勞倫斯學派,如上等等,它們恰是以此名世,引領世界之潮流。過去國人尚知清華的建筑和水利,而今筑不見其高,水不見其泓,欲求一百,反而一個都沒有特色了。
其四,20世紀初的清華國學研究院有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趙元任四位大師,他們治學嚴謹,境界高遠。如王國維的《人間詞話》所謂,獨上高樓,憔悴不悔,自甘寂寞于燈火闌珊處,“樹立以學術為終身志業(yè)”(韋伯)。然而今天……
其五,與經(jīng)濟掛鉤,與企業(yè)聯(lián)營,實用主義的辦學方向已漸顯端倪。倘如此說,百年清華本是期頤壽翁,現(xiàn)在卻將走上自殺的末路,不亦悲乎?
長文的最后寫道:
在清華大學校園里,豎立著一方石碑,上面鐫刻著“行勝于言”的警句,這被認為是該校的校風。這句話當然是正確的,反映了實踐第一的認識論,人民教育家陶行知先生本叫陶知行,為了表達他的教育理念,索性把名字改成了陶行知。我個人切身感受到清華大學畢業(yè)生的務實精神,興許這正是該校出現(xiàn)了70位億萬富翁的主要原因。
但是,從創(chuàng)造學的原理來看,任何一項重大的科學發(fā)明創(chuàng)造,最初都源于一個新思想或稀奇古怪主意的誕生??梢钥隙ǖ卣f,沒有怪異的想法或求異的思想躁動,就不可能從事發(fā)明創(chuàng)造。因此,我認為僅僅強調(diào)“行勝于言”是不夠的,它可能導致師生“形而上”的思維貧乏,從而窒息了青年人的想象力。在未來的30年(一代人),能否產(chǎn)生一批思想和學術大師,這將是決定清華大學能否成為真正世界一流大學的關鍵。
我順便強調(diào)一下,在創(chuàng)建世界一流大學的過程中,一定要摒棄我國只注意硬件(各種硬性指標的統(tǒng)計)的觀念,必須重視一流水平大學的質(zhì)量標準。如果沒有世界一流大學的實質(zhì)內(nèi)涵,如眾多的諾貝爾獎和世界各學科大獎的獲得者,沒有一批學術大師,沒有幾個科學學派,培養(yǎng)不出大批的杰出人才,盡管各項硬件指標上去了,但仍然不能稱為世界一流水平的大學。
在遙遠的南方,春天比北京來得更早一些的珞珈山上,一位身患21種疾病的78歲老人,用他左腦丘梗死后寫字顫抖的手,將這份異樣的祝辭和賀信從電腦網(wǎng)絡發(fā)給了他曾寄予很高期望的清華大學。
然后他回想起了自己,想起清晰如昨日的30年前,他更熱愛的另一所被稱為中國最美麗的大學的校園。
第二章 引進學分制
1977年8月初的北戴河會議上,當時的教育部黨組成員、高教司司長劉道玉第一次聽說西方國家有學分制這一新鮮名詞,就向教育部黨委提出建議,要把這項制度引入剛剛結束“文化大革命”的中國,以便早出人才,快出人才,減少十年浩劫為國家?guī)淼膿p失。這條建議受到教育部黨委的重視,被寫進1878年5月召開的全國教育工作會議的《紀要》之中。
他想能否在他的母校,他曾就學和任教的武漢大學率先搞一個學分制呢?
其實,全國恢復高考以后,當時尚在世的武漢大學黨委書記紀輝和副校長高尚蔭一起到北京開會。劉道玉以近水樓臺的優(yōu)越,向來自母校的二位同仁透露了消息,說是教育部已同意在某些大學試行學分制,建議武大不妨也試一試??墒俏浯蟛]有試。
學分制(The Credit System)誕生于19世紀70年代的美國。當時美國一些大學率先試行選科制,1914年由哈佛大學正式開始,是一種以學時(Credit Hour)作為計算學生學習的量化單位,并以修滿規(guī)定的學分才能結業(yè)的教學管理制度。具體的做法為兩個凡是:凡是需要課外自習的課程,每周上課1學時,修滿一學期并經(jīng)過考試合格者,可以獲得一個學分;凡是不需要課外自習的課程,如實驗、實習、專題講座等,每周上課2~3個學時,修滿一學期者,可以獲得一個學分。四年制的本科生,總共修滿120個學分者,就能獲得大學畢業(yè)文憑和學士學位。
盡管他基于中國的國情,對美國的學分制進行了幾點改造。譬如:
第一,為了保證基礎,保證質(zhì)量,規(guī)定基礎課為必修課,暫定選修課的范圍限制為專業(yè)基礎課和專業(yè)課。
第二,為了縮短培養(yǎng)人才的周期,鑒于適齡青年上大學的比例不高的現(xiàn)狀,使更多的青年有機會來上大學,允許修滿學分的學生提前畢業(yè),暫時不允許學生滯后畢業(yè)。
第三,為了防止少數(shù)學生求量而不求質(zhì),對提前畢業(yè)的學生要有一定的限制,不僅要求他們每門功課考試成績達到優(yōu)良,而且還要具有較強的實際工作能力。這既是對用人單位負責的態(tài)度,也是維護學分制信譽的需要。
然而可惜,當時的武漢大學依然沒有接受他的建議,因為在學校黨委和各系教師中看法各一,反對者認為這個所謂的學分制,是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一套東西,即便改造也不適合中國的國情。
1980年,劉道玉從教育部回到武漢大學,擔任主管教學的副校長和副書記。他頂住阻力,不顧一切,近乎專斷地推行了醞釀已久的學分制。不過,面對反對力量,為了萬全之計,他還是決定先選試點,后作推廣,把歷史系和物理系當成兩塊試驗田,分別進行文科和理科實行學分制的探索。作為畢業(yè)于化學系,又擔任過化學老師和化學實驗室研究員的他,親自負責物理系的學分制試行工作。
1981年8月,劉道玉被國務院宣布為武漢大學校長,他覺得全面推廣學分制的時機已經(jīng)成熟,立刻召開全校師生代表對這一新的學制進行討論。大家圍著圓桌各抒己見,議論熱烈,絕大多數(shù)是擁護的,但還有少數(shù)持保留意見。一名學生代表趁機將了他一軍說:“我叫傅紅春,我有一個問題想問校長,既然學分制這么好,您能用一句生動而又形象的話說出學分制好在哪里嗎?”劉道玉成竹在胸道:“能!學分制好就好在,讓腿子長的跑得快,讓肚皮大的吃得飽!”傅紅春說:“學分制還有一個好處,大學生可以根據(jù)自己的條件、興趣和社會需求,合理地組織自己的知識結構!不過我有點擔心,實行學分制后,上課時如果覺得主修課和選修課的老師講得不好,可不可以提前退堂或者不去聽講?”劉道玉想了想說:“我現(xiàn)在就可以作出回答,但請原諒不是教規(guī)性的,而只是探索性的、嘗試性的、啟發(fā)性的。教規(guī)性的回答必須經(jīng)過教師討論,領導決定,在此之前我先以個人身份回答你一下好不好?我認為是可以的,因為這樣既珍惜了學生的時間,也會提高教師的教學水平?!?/p>
兩天以后,傅紅春的宿舍來了一位老教師,自稱是學校高教所的工作人員,把一封信遞到他的手里。學生代表拆開一看,原來是劉道玉寫給他的,信上請他把兩天前的發(fā)言寫成一篇文章,交給高教所副所長衛(wèi)道治教授,爭取在他主辦的刊物上發(fā)表,有什么問題也可以向他請教。傅紅春放下信說:“謝謝老師,我一定完成校長交給的任務,寫好后我就送到您那里,請您轉(zhuǎn)交衛(wèi)道治教授吧!”老教師笑道:“我就是衛(wèi)道治,我聽校長說過你了,等著你到高教所來作客!”
當年秋天,劉道玉下令全校用一個月的時間,對各個院系的教學進行了一次大檢查,特別是對試行學分制的歷史系和物理系查得細致入微,與其他院系的傳統(tǒng)教學相比,這兩個系的學習氛圍和總分成績占有很大的優(yōu)勢。有兩個明顯的變化是,在學生方面,學習興趣濃了,求知欲望強了,知識面隨之拓寬了;而在教師方面,開設新的選修課的積極性也提高了,并且由于學生們的自由選課,導致了教師們的教學競爭。劉道玉不禁暗自叫好,這正是他多日來已經(jīng)預見到的結果。
但是,還有一些結果是他沒有預見到的。一天清早,他去學校的大操場上晨練,有人從背后將他一把抓住,同時他聽到一股呼哧呼哧的喘氣聲,扭頭一看,是歷史系的一位老教授??赡芤驗榕懿嚼哿?,也可能因為情緒激動,平時很白的一張臉上現(xiàn)在成了紫紅的顏色。老教授氣喘道:“如果你還是武漢大學校長的話,我請你管一管你的學生!”
劉道玉也抓住他的手問:“我的學生不也是您的學生嗎?他們出什么事了?”老教授說:“不,有人不是我的學生,也不是歷史系的學生,他們不聽我的課,上著上著就不上了,書本一夾起身就走,跑去聽中文系的那個名叫什么易中天的助教的課,真是氣死個人哪,把我的心臟病都快要氣發(fā)作了!”
一聽到易中天這個名字,劉道玉的心里就得意起來,想著此人剛剛留在中文系任教,就能把歷史系資深老教授的學生給吸引過去,以至于激起對方的嫉妒和抱怨,如此魅力,看來還真是個人才,也不枉他跑到教育部去用五個本科生換了下來!但他再一想到老教授的心臟病,又把這種得意強忍了下去,佯裝不知說:“歷史和中文以及哲學都有相互交叉的地方,比方說歷代文論和諸子百家,既是歷史的記載,又是文學和哲學的經(jīng)典,那個易中天莫非有熔于一爐的奇術?”老教授說:“什么奇術,我看他是左道旁門之術!我聽說他講的不是什么漢語,也不是什么文學,而是一種非驢非馬的什么雜交美學!我強烈要求你成立一個非驢非馬系,把他的那些崇拜者轉(zhuǎn)到那個系去聽他講雜交學吧!”劉道玉忍不住笑了說:“雜交好,雜交的水稻比普通的水稻畝產(chǎn)要高。非驢非馬也好,那不是騾子嗎?騾子不僅個頭比驢比馬要大,而且載物也比驢比馬要多,我們何樂而不支持之?”
1982年秋,武漢大學決定,繼歷史系、物理系之后,學分制在全校所有院系開始推行。由此,武大成為中國當代第一個經(jīng)過試點而全面實行學分制的高等學校。
傅紅春再一次向劉道玉提問了,在一條從學生宿舍通往教學大樓的路上,他與劉道玉迎面相遇,叫了一聲校長,站住問道:“學生記著校長的話,又有一個問題想問校長。其實這個問題是別人問我的,我只是起個如實轉(zhuǎn)告的作用。校長,武大全面實行學分制是不是虛放一槍?”劉道玉問:“何為虛放一槍?”傅紅春說:“虛放一槍就是欺騙觀眾,擺出一個戰(zhàn)斗架子,朝天嗵地一響,嚇人一跳,然后把槍一背轉(zhuǎn)身走掉。意思就是用學分制引起學校和社會的關注,讓學生刻苦學習,老師努力教書,但是真有優(yōu)秀學生提前完成學分之后,卻并不能提前畢業(yè),更不能提前分配,因為學校并沒有支配社會的權力?!?/p>
劉道玉說:“問得好,如果說這樣做是虛放一槍的話,那么我要干的是真刀實槍?!备导t春學著他的語氣問他:“何為真刀實槍?”劉道玉說:“真刀實槍就是不騙人、不嚇人、不擺虛架子,來就來它一場真正的演習。只要提前完成學分,保證提前畢業(yè)、提前分配,而且分配到比普通畢業(yè)生更加優(yōu)越的單位,讓他們充分施展自己的才華!”傅紅春仍然懷疑地問:“完成一個,畢業(yè)一個,分配一個,那不成了開流水席,學校做得到嗎?接受單位做得到嗎?”劉道玉說:“事在人為,只要努力地做,沒有做不到的,開流水席怎么了?不就是廚子們忙活一點兒,由做一頓飯變成做若干頓飯,但是只要有人吃了飯走,我們就得隨時給人餞行!”
1983年暑假以前,武漢大學首批實行學分制的學生,有28名提前畢業(yè),少的提前半年,多的提前一年,經(jīng)過雙向選擇,全都分配到了國家重要單位工作。提前最多的是計算機系1978級學生張瀚濤,用兩年半的時間修滿了四年的學分,比按部就班的學生提前了一年半。但他沒參加分配,而是選擇了出國留學,考取了法國一所大學的研究生。
在那所大學,張瀚濤只學了一年,他仍然用學分制的精神遠遠超出別國的學生,其學習進度令法國老師感到驚訝,建議他轉(zhuǎn)到全世界計算機科學技術最發(fā)達的美國。于是他又轉(zhuǎn)到位于紐約首府的奧爾巴尼市,以計算機、電子、機械、航空等學科著名,有著180年歷史的私立工程學校Rensselear Polytechnic lnstitute攻讀博士,兩年后畢業(yè),成了計算機方面的杰出人才。
第一個為學分制下了準確定義的傅紅春,提前畢業(yè)后既沒分配工作,也沒有出國留學,而是繼續(xù)在武大讀碩士研究生。畢業(yè)后留校任教,時過半年,28歲的他被任命為校黨委宣傳部副部長,成為湖北高校的副部長中年紀最輕、學歷最高者。接著又擔任教務處副處長,處黨支部書記,接著又離開武大攻讀經(jīng)濟學博士,畢業(yè)后也去美國,成為美國華裔經(jīng)濟學家。
傅紅春沒有像張瀚濤一樣留在美國,最終他還是選擇回國,重返教壇,先后擔任上海師范大學商學院、華東師范大學經(jīng)濟學院的教授、博士生導師。
第三章 解救痛苦的兔子們
學分制一炮打響,劉道玉又要打第二炮了。
20世紀50年代,如同在政治體制上倒向蘇聯(lián),中國的高等教育也是全盤蘇化,把解放前的多科綜合大學,要么改變成文理綜合大學,要么分解為單科學院,走的是培養(yǎng)寶塔尖式專業(yè)人才的道路。這樣的學生畢業(yè)以后知識狹窄,才能單一,只會一樣,不及其余,在計劃經(jīng)濟時代也難以適應不斷變化的工作需要,當國家一轉(zhuǎn)入市場經(jīng)濟,就更不用說了。特別是在數(shù)學、理論物理、俄語、法語、哲學、歷史等專業(yè),畢業(yè)后如果不能成為研究員和教師,連就業(yè)都成了問題。
劉道玉又想,武漢大學能不能再搞一個雙學位制?
雙學位制是允許大學生在校學習期間,有選擇地攻讀兩個學士學位課程權利的制度,凡是攻讀雙學位的學生,在四年或適當延長的學習期間,修滿本專業(yè)學士課程學分的同時,還修滿另一專業(yè)所必須的學士課程學分,便能獲得兩個專業(yè)的學士學位證書。實施雙學位制的好處在于,不僅拓寬了學生的專業(yè)知識領域,而且還為他們增加了就業(yè)的機會,提高了對職業(yè)的適應能力。
攻讀雙學位在武漢大學一時成風。為了避免選課的盲目,他讓學校編印了一本專用于這種新生制度的“教學指導書”,指導大學生對雙學位的選擇做到“三性”,即雙學位之間的關聯(lián)性、互補性、實用性。比方說,數(shù)學系的學生應多選擇經(jīng)濟學、統(tǒng)計學、管理學為第二學位;俄語、德語、法語專業(yè)的學生應多選擇英語、國際法、世界經(jīng)濟、國際金融為第二學位;哲學系的學生應多選擇經(jīng)濟學、社會學、法學、心理學為第二學位;歷史系的學生應多選擇行政管理、新聞學、秘書學為第二學位;其他系大學生的選擇也以此類推。
他還在想,能不能還搞一個主輔修制?
主輔修制其實是廣義的雙學位制,它與雙學位制不同的是,不以獲取第二學士學位為目的,只為拓寬學生的知識面。這個制度同樣受到廣大學生的歡迎,并為他們帶來了暫且想象不到的機會和前途。武漢大學領先于國內(nèi)實行的學分制、主輔修制、雙學位制,使大學生畢業(yè)后的發(fā)展發(fā)生了積極的影響和重大的變化,涌現(xiàn)出一大批橫向、多項、綜合性的人才。譬如,學歷史的成了國內(nèi)報業(yè)老總,學哲學的成了著名企業(yè)家,學外語的成了國際法專家和司法部門的高級領導人,學數(shù)學的成了經(jīng)濟學家和亞洲銀行的高級雇員。
改革帶來的興奮刺激著他,新想法不斷萌生:調(diào)班制、換系制、轉(zhuǎn)校制……后者不是為了讓外校如何接受本校轉(zhuǎn)去的大學生,而是考慮本校如何接受外校轉(zhuǎn)來的大學生;當然,要通過考試,通過選拔。
中國現(xiàn)行大學錄取考生的制度是首先考試,再報志愿,然后錄取。志愿一般要報三所大學,第一所為自己最理想的,第二所要與第一所拉開檔次,第三所又要與第二所拉開檔次,即形成上、中、下三個等級??忌捎诔煽兊木壒剩绻幢蛔罾硐氲拇髮W錄取,就會掉到第二檔,再不行又會掉到第三檔,后兩所當然是自己不想上的學校,但是不上又沒有學??缮?。這樣的學生叫落榜生,落榜生中不乏特別優(yōu)秀的人才,平時成績一直很好,只是考試發(fā)揮失常。因此,“一考定終身”的大學錄取制度往往是以優(yōu)秀學生吃虧為代價,讓普通大學撿了便宜。
這種現(xiàn)象帶給考生的教訓,是在不知道自己考試成績?nèi)绾蔚那疤嵯?,很多人擔心報了名牌大學落選,為了安全起見寧可在第一志愿報一所比較合適的大學,錄取后雖然并不是最理想的,也不至于掉到第二檔和第三檔。還有自己首選的大學甚至不是自己真正的志愿,而是老師、家長、親戚、朋友中的智者為了孩子將來的就業(yè),動員、說服以至于包辦的學校。再有一種,就純粹是招生單位的喬太守亂點鴛鴦譜了。現(xiàn)在身為武大校長的劉道玉對此有著切身體會,30年前,他報的是南京大學天文學系,卻被武漢大學化學系錄取。
當然,他對此無怨無悔,后來他甚至還想,這事對于學校是陰差陽錯,對于他是歪打正著。因為他從小就做著諾貝爾夢,諾貝爾就是一個化學家和發(fā)明家。而且在武大化學系,仙境般的珞珈山上,他發(fā)現(xiàn)了伊甸園,遇見了他未來的妻子高偉。
但是應當承認,更多因故不能進入理想的大學和院系學習的考生,則為自己的學非所愿感到苦惱。這種矛盾,正如錯誤的婚姻與真正的愛情,要想更正,得費九牛二虎之力。
有人跟他想到了一起,是一個苦惱的大學生,姓田,叫田貞見,生物系1979級的。
他收到一封從珞珈山郵政局寄來的信:
親愛的校長:
當我寫這封信時,我簡直苦惱到了極點!我自幼喜愛文學,做夢都想當一名作家。然而,喬太守亂點鴛鴦譜,卻把我錄取到了生物系,盡管生命科學是當前的熱門,可是我對它沒有一點興趣。每當我學習解剖課時,我想我也是一只兔子,現(xiàn)在不也是被放在砧板上,被人用手術刀一刀一刀地宰割嗎?校長,請你救救我,不要把我再當作兔子……
這個苦惱的大學生也想到喬太守,也想到鴛鴦譜。不過還有一樣劉道玉沒想到——砧板上挨宰的兔子!這就不僅是苦惱,而簡直是痛苦了!從生物系的大學生能作出如此形象的比喻,就能證明這只兔子有著文學的才華,是能實現(xiàn)作家夢的。受了這個比喻的感染,劉道玉的心也疼了一下,覺得被割的豈止是他的學生,他這個十指連心的校長何嘗不是一樣難受呢?
他批準了,把這只兔子從生物系的手術刀下解救出來,放生到活潑浪漫的中文系。生物系的田貞見從此消失,鳳凰涅槃為中文系的田天,繼而變成一位創(chuàng)作出版了十多部作品的小說家。
一只理科的兔子跳到了文科,另一只文科的兔子也想跳到理科,姓徐,叫徐傳毅,中文系1977級的,當年是徐遲筆下陳景潤的追隨者,大學錄取時竟讓他追隨了詩人徐遲。又一個喬太守,又一個鴛鴦譜,數(shù)學愛好者要求轉(zhuǎn)到數(shù)學系,像陳景潤一樣猜想哥德巴赫的1+1。
他也批準了,把這只兔子從形似枷鎖的方塊字里解救出來,放生到行云流水的阿拉伯數(shù)學符號中去。徐傳毅轉(zhuǎn)學到數(shù)學系,數(shù)學成績比數(shù)學系的學生還要好。畢業(yè)后考取美國麻省理工學院數(shù)學系研究生,別人用五年時間才能獲得一個博士學位,他用五年時間獲得兩個博士學位,一個是應用數(shù)學,一個是物理學。這還沒完,雙博士一畢業(yè),立即被美國斯坦福大學數(shù)學系聘為副教授。
珞珈山上的兔子們歡呼雀躍,稱轉(zhuǎn)學制為武漢大學的解放運動。豈止武大本校,國內(nèi)的清華大學、北京大學、中國科技大學、上海同濟大學、武漢醫(yī)學院等等院校心懷異志的優(yōu)秀學子,也有很多改換門庭,來到久已向往的珞珈山上。
兔子們的案例不僅不勝枚舉,而且一波三折。武大1981級學生魯成文,讀小學的時候常常為《包公案》中的故事所激動;讀中學的時候常常對《福爾摩斯探案集》中的故事所激動;讀大學,讀武漢大學圖書館學系的時候,更加讓他激動的卻是專門為法律系學生開的選修課《刑事偵查學》。消息傳回遙遠的家里,家里人也很激動,以為這個孩子將來要做當代的包公,中國的福爾摩斯。
但是,他又為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歷史激動起來,每天夾著一個本子跑到歷史系去聽《二戰(zhàn)史專題》。同時還從圖書館里把蘇聯(lián)人寫的12卷本的《衛(wèi)國戰(zhàn)爭史》一本一本借來,從頭到尾看了個遍,不僅通曉了斯大林與希特勒英勇戰(zhàn)斗的全過程,而且還知道了從前的庫圖佐夫是如何打敗拿破侖的。消息再一次傳回家里,家里人更加激動了,以為這個孩子最終目標是做一個軍事科學家,或者索性參軍,不想當元帥的士兵不是好士兵,當一個元帥的參謀長也是好的。
又一個但是,武大圖書館學系畢業(yè)生魯成文沒有成為以上種種角色。很多年后,老校長劉道玉收到一部書稿,請他作序,書稿的作者是魯成文,書稿的名字是《激動,為什么激動》,書稿的內(nèi)容是談古典音樂。書稿的前面有一個說明,這本書為什么要請既非音樂學院的校長,又不是偉大走紅的音樂家,甚至在學生畢業(yè)的聯(lián)歡會上唱歌都五音不全的化學家作序呢?因為您的校長時代允許學生選修各種課程、產(chǎn)生各種興趣、具備各種素養(yǎng),而在那人生最好的四年,作者選修法律系《刑事偵查學》和歷史系《二戰(zhàn)史專題》的同時,也常常到毗鄰的武漢音樂學院去選修音樂方面的課程,常常為世上有如此美妙的聲音激動不已。
劉道玉回憶起了這個思若大海,行若天馬的學生,總是那么好奇,總是那么激動,大學三年級的暑假之前曾與一名聰明的同學來到自己家里,談起他們在假期如何開展社會實踐的奇思妙想。畢業(yè)以后,又與另外幾名膽大的同學去了廣東,試辦一所許多人不敢涉足的經(jīng)濟信息服務機構。然后就流星一般隱沒,被他的同學們戲稱為人間蒸發(fā)。不承想突然之間,他卻帶著天籟重返人間。
第四章 取消政治輔導員制
中國當代大學的政治輔導員制產(chǎn)生于20世紀60年代。1962年,毛澤東提出“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為了防止青年一代的和平演變,清華大學率先創(chuàng)立了政治輔導員制,規(guī)定每100名大學生配備一名政治輔導員。這種制度迅速普及到全國各所大學,成為極左時期有別于世界各國大學教育的政治制度。
70年代初,“文化大革命”中工農(nóng)兵學員進入大學,他們的口號是“上大學,管大學,用毛澤東思想改造大學”,實際上,是領導和管理學校的工軍宣隊代表取代了校內(nèi)的政治輔導員?!拔母铩苯Y束,隨著工農(nóng)兵學員退出大學,取而代之的是恢復高考之后經(jīng)過正式考試進入大學的學生,大學重新安排政治上過得硬的人來擔任政治輔導員。與老資格的工軍宣隊的代表相比,這些人都年紀輕輕,與高年級的大學生相差不多,往往也不過是大學剛剛畢業(yè),是大學生的學兄和學姐,大學畢業(yè)一時沒有更好的去處,留校擔任兩年政治輔導員后,學校要么保送他們讀研究生,要么把他們轉(zhuǎn)為正式的行政干部。
然而,政治輔導員在學生心目中的形象不佳。剛進大學的一年級新生接受記者的采訪,抓著頭皮想了很久才說:“導個什么喲,實在要說導,頂多算是我們第一次上食堂的向?qū)?,他們畢竟在這個食堂里吃了四年飯,輕車熟路?!闭屋o導員的工資遠遠低于學校正式行政干部,與講師教授更不可比,他們的家境一般又不很富裕。本人既然大學畢業(yè),不僅不能再向父母伸手,反而還要寄些錢給家里。有時拮據(jù)起來,甚至向被輔導的大學生借飯菜票,輔導員忘了還,大學生也不好要,雙邊關系由此疏遠。
大學生對政治輔導員的不屑、反感以至害怕,更多的原因卻是他們把工作重心放在監(jiān)督男女大學生的接觸上,一旦發(fā)現(xiàn)風吹草動,或者道聽途說了一些消息,表面上裝作什么都不知道,暗地里立刻報告系里,以證明自己的本職工作做得不錯。這種行為被昵稱為打小報告。
1985年,教育部責成國內(nèi)各所高校整肅學風,嚴厲學紀,對一些受所謂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傾向影響,考試成績不好或政治表現(xiàn)欠佳的學生,不說開除,而稱清退。武漢大學不得不隨潮而動,教務處派人清理全校各系,查出兩門或兩門以上考試不及格,經(jīng)過補考仍不及格的學生25名,按照別校的紀律和本校過去的規(guī)定,這25名學生無一例外都得退學。名單報到校長辦公室,被劉道玉扣了下來,他對教務處副處長劉花元說:“子曰‘不教而誅,謂之虐’,你去問一問他們的政治輔導員,對他們進行正確輔導過沒有?開除他們,得先開除他們的政治輔導員!”
劉花元為難地說:“教育部三令五申,這次必須要動一點真格兒的,全國各所大學都在清退,清華、北大也不例外。武大這25名學生與別的學校的人數(shù)相比,已經(jīng)是少之又少了,而且還僅是考試成績問題,還沒有涉及政治表現(xiàn)。如果死抵硬抗,寸步不讓,被有些人上告到教育部,說我們是故意唱對臺戲,只恐怕以后會影響到武大整體的改革。這事還請校長三思!”說到“有些人上告”,劉道玉的心里一沉,他倒不是害怕下一句,唱對臺戲就唱對臺戲,而是擔憂下下一句,影響整體改革就不好了!想了又想,他決定道:“那這樣吧,明天召開學校常委會,我再正式提出我的意見!”
翌日的學校常委會上,常委們針對這25名學生,發(fā)表的看法比25條還多,但是歸根結底只有四種,一是贊成,二是反對,三是既贊成又反對,四是既不贊成又不反對,后兩種是典型的中國風格。劉道玉想了一夜,為了這25名學生的發(fā)展前程,一錘定音道:“我同意處理,反對清退,適當處理和一律清退是有區(qū)別的。區(qū)別在于三條原則:一,學習滿三年的,可以發(fā)給大專畢業(yè)文憑,并且盡可能地推薦適合的工作;二,學習未滿三年的,是因為對所學專業(yè)不感興趣而影響成績,可以讓他轉(zhuǎn)入感興趣的專業(yè),但要跟下一屆的學生同班;三,學習成績太差的,可以留一級,留了還差,再留一級,直到趕上為止?!?/p>
25名本要清退的學生一個都沒清退,他們各得其所,分別有了自己的歸宿。相反,對大學生從來沒有真正輔導過的政治輔導員,被劉道玉召集起來,不是輔導而是訓導,提醒他們作好思想準備,下一步要么繼續(xù)讀研,要么重新?lián)駱I(yè),總之是不能再吃這碗形式主義的飯了。這話讓政治輔導員們大吃一驚,沒想到有問題的大學生沒有問題,沒有問題的自己反倒有問題了。
有人告他的刁狀,有匿名的,有署名的,有署假名的,有一人署多人名的,有多人署“武大全體教師”的。告狀信上羅織的罪名是“劉道玉的改革是空架子,遷就落后學生,放棄政治教育,辦學方向出了問題……”
狀告劉道玉的人筆下留情,沒有提他想做蔡培元第二的事。自從當了武大校長,他的心中就有著一個北大校長蔡元培情結,蔡元培教育北大學生,上學的本分就是研究學問,否則不屬正當。至于做官還是發(fā)財,那是畢業(yè)之后的事,走出校門學校也就管不著了。半個多世紀以前,蔡元培在就任北京大學校長的演說中就向?qū)W生說明:“諸君來此求學,必有一宗旨,欲求宗旨之正大與否,必先知大學之性質(zhì)。今人肄業(yè)專門學校,學成任事,此固勢所必然。而在大學則不然,大學者,研究高深學問者也。”
教育部接到武漢大學的告狀信,一時難以分清真假虛實,青紅皂白,遂派高教一司司長黃天祥率一支調(diào)查組前來調(diào)查。調(diào)查組首先找到被告者劉道玉,問他何以被人比成國民黨的大學校長。劉道玉說:“把我比成竺可楨,這是我的光榮,不是我的恥辱,中國的幾所大學名校之所以有名,就因為建校以來有了一代一代的名師、名長,方才有了一代一代的名生、名徒。試想北大如果沒有蔡元培,南開如果沒有張伯苓,浙大如果沒有竺可楨,這些學校還能成為國家的棟梁,人民的景仰,學子的追求,教師的驕傲嗎?想想武漢大學的三四十年代,在王世杰、王星拱、周鯁生這些校長的治學之下名列全國高校前五;50年代初被徐懋庸架空了鄔保良,學校元氣大傷,名師風流云散!你們且聽聽這些校長的名字吧:王世杰,一世之杰;王星拱,眾星拱月;周鯁生,‘鯁鯁攖鱗語,不改鐵心堅’,多么鯁直的聲音!而鄔保良,雖然想保一校優(yōu)良,卻遇上曾經(jīng)狂妄責備魯迅先生的極‘左’小文人徐懋庸,越是平庸越是想搞政治投機,堂堂武大才至于一落千丈!”
調(diào)查組的人問:“那李達呢?”劉道玉說:“李達先生是生不逢時,欲速則不達,來校伊始就站在四字校訓之下急不可耐地召開誓師大會,要重振武大,迎頭趕上。不想武大剛剛有了一些起色,走了一個徐懋庸,卻來了一個又一個政治運動!批胡風,打右派,大躍進,反右傾,‘文化大革命’,直到把校長整得含冤而死,把教師整得要死不活,把武大整得活著就跟死了一樣!”
調(diào)查組的人離漢回京,向教育部復命:“武漢大學的教學改革是成功的,學習風氣是良好的,教學質(zhì)量是上乘的!廢除政治輔導員制度,學生百分之百贊成,教師百分之九十贊成,干部百分之八十贊成,連政治輔導員自己也百分之五十贊成的!”
于是,武漢大學率全國之先,取消了政治輔導員制,由引自西方的導師制取而代之。幾百個政治輔導員在解放了大學生的同時,也解放了自己,有的離校就業(yè),有的留校改行,有的住校讀研。
第五章 九頭鳥不怕槍打
導師制是西方的舶來品,起源于14世紀英國,為建筑師和溫切斯特主教威廉·威克姆首創(chuàng)。威克姆在創(chuàng)辦溫切斯特公學的同時也建立了牛津大學新學院,目的是讓公學畢業(yè)生能夠進入大學深造。這個體系日后被亨利六世模仿,又建立了伊頓公學和劍橋大學國王學院,與溫切斯特公學和牛津大學并稱皇家四姊妹。導師制與學分制、班建制共同組成世界三大教育模式,它的最大特點是教師與學生有著多方面的密切聯(lián)系。
法國現(xiàn)代史教授馬蒂亞斯·夏爾曼說:“牛津大學不培養(yǎng)綿羊,而培養(yǎng)具有負責精神的人?!币詼厍兴固毓珜W為例,能夠培養(yǎng)出坎特伯雷大主教亨利·齊契利、探險家喬治·馬洛里、歷史學家阿諾爾德·約瑟·湯因比等這樣一大批世界著名的人物,這與導師制度有著必然的關系。
1978年,中國高校繼大學生恢復考試之后又恢復了研究生考試,但是僅對入學的少量研究生配備了導師,這種導師的意義也僅限于教學上。現(xiàn)在,武漢大學要對全校所有院系的全部本科生也配備導師,而且是從思想、品德、學習、生活上取代此前的政治輔導員,這種做法同樣又遭到學校內(nèi)部保守勢力的反對。
反對者在會上提出批評,在會下散布輿論,理由與上次取消政治輔導員制相似,無非還是指責劉道玉受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的影響,輕視政治,崇洋媚外,要讓社會主義體制下的武漢大學脫離國家統(tǒng)一管理的軌道。只不過在上次教育部來人調(diào)查之后,他們不再措詞激烈地向部里寫信反映了,因為調(diào)查組后來支持了劉道玉的做法。于是劉道玉依然故我,他采取的有效措施是新的制度一旦確立,就寫進校規(guī)不予變更。對于當面的批評他耐心聽取,堅決不改;對于背后的攻擊,他則采取聽而不聞,無動于衷的態(tài)度。
而在教師和學生中間,反響最強烈的是學分制和選修制,這兩種嶄新的教學制度忽如一夜春風,吹散了此前沿襲多年的“三中心論”,即以課堂教室為中心,以授課教師為中心,以課本教材為中心。一時間在珞珈山上,學生的自由和欣喜,教師的緊張和壓力,通過各種渠道和各種方式及時傳到劉道玉的耳中,類似在大操場上向他狀告學生中途退堂的老教授,已經(jīng)不是一個兩個。原本他們還寄希望于期末考試,特別是畢業(yè)考試的成績要求,會逼使學生回到自己的課堂。但是自從規(guī)定可以選修更多的課程,修夠?qū)W分就能畢業(yè)甚至提前畢業(yè),學生就毫不在意這種潛在的威脅了。
更多的教師出于自尊,寧可把這些有失體面的事爛在心里也不說出來,只在暗中懸梁刺股,發(fā)憤努力,爭取下節(jié)課講得更精彩。學生們不僅能夠選擇老師,而且還能評價老師,用表情和肢體語言給老師打分,揚眉、點頭、豎大拇指表示贊賞,咧嘴、搖首、伸小手指表示批評。他們喜歡數(shù)學系的路可見,中文系的易中天,新聞系的李敬一,哲學系的四大金剛——郭齊勇、鄧曉芒、彭春富、趙林。劉道玉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值得研究的現(xiàn)象,這些被豎以大拇指的教師年紀很輕,資格很嫩,職稱很低,學問很扎實,嘴皮子很厲害。想起解放初年武漢大學名揚海內(nèi)的五老、八中、珞珈學派,他戲稱他們?yōu)椤扮箸煳搴堋薄?/p>
面對學生的挑戰(zhàn),經(jīng)濟系一位受過沖擊的教師一番修煉,深信功夫已非昔日可比,也公然在課堂上應戰(zhàn)道:“五年前有兩個凡是被推翻了,現(xiàn)在我再提出兩個凡是,凡是選修我的課程者,請同意我在課堂上的‘三許三不許’:允許不來,但不允許遲到;允許睡覺,但不允許打鼾;允許看小說,但不允許說小話。凡是不同意我的‘三許三不許’者,請不要選修我的課程?!币谎约瘸?,重登講臺,課堂居然座無虛席,不僅沒有出現(xiàn)“三不許”的事,連“三許”的事也沒有了,學生為他的大膽宣言所吸引,反而迷上了他的智慧和幽默。
劉道玉由這位教師的“三許三不許”,想到了評判學生的“三好三不好”。從50年代初到80年代末,“文化大革命”中工農(nóng)兵學員占據(jù)大學的幾年除外,中國的大、中、小學統(tǒng)統(tǒng)都以“三好”的標準來衡量學生的優(yōu)秀與否,在自家的墻壁上用膠水或四顆圖釘張貼有“三好”獎狀的學生,可以受到父母、親戚、鄰居以及遠近來客的刮目相看。
劉道玉認為,只有“一好”的標準肯定是不對的,總共“三好”的標準也肯定是不夠的,孔子當年還要求學生具備禮、樂、射、御、書、數(shù)這多種本領,“養(yǎng)國子以道,乃教之六藝”,兩千多年以后,卻被空洞無物的一個“智”字全部替代了。學生只講分數(shù),不講技能,高分低能的現(xiàn)象使大學畢業(yè)生分配到了單位,工作反而不如沒有考上大學的同事。
而他最敬佩的大學校長蔡元培,1912年初出任教育總長訂立的教育方針,就是“在普通教育,務順應時勢,養(yǎng)成共和國民健全之人格”。同年2月在《對于新教育之意見》中,蔡元培又正式提出“軍國民主義教育、實利主義教育、公民道德教育、世界觀教育、美感教育”,這五育并舉的主張。把教育分為“隸屬于政治”與“超軼乎政治”兩類。隸屬于政治的有軍國民教育、實利主義教育和道德教育,超軼乎政治的則是世界觀教育和美育,認為兩類五種教育不可偏廢。這種世界觀的教育是知、情、意、德、智、體諸者的統(tǒng)一體。從現(xiàn)象世界進入實體世界,不能依靠經(jīng)驗或理論,只能依靠渾然直覺的美感,美感是兩個世界的橋梁,因此要“以美育代宗教”。
劉道玉想隨著時代的進步和國情的變化,把兩千年前孔子的“六藝”,70年前蔡元培的“五育”,30年來的“三好”,改成“德、智、技、群、體、美”六育,以此提高學生的綜合素質(zhì),使之成為改革創(chuàng)新時代急切需要的實用人才。他準備寫一篇文章,暫定名為《關于我國新的教育方針》,系統(tǒng)、全面、深刻地論述他提出的六育思想,同時在他領導的武漢大學進行嘗試。
1983年金秋,法國、美國、奧地利、日本等國家的一批教授和專家應聘飛往珞珈山,劉道玉在武漢大學教學樓第二會議室接見了他們,向他們當面介紹借鑒西方大學的導師制,以及其他一些教育改革的制度,聽得這些老外目瞪口呆,他們正是受劉道玉的招聘宣傳而來。金發(fā)碧眼的大衛(wèi)·佩里(David Perty)是美國波士頓大學的終身教授,受中美交換學者項目的派遣,前來武漢大學任教,為高年級大學生和研究生主講圣經(jīng)、古希臘神話、莎士比亞戲劇、英國文學、美國短篇小說等課程。
大衛(wèi)·佩里從美國帶來的教學方法很快受到中國學生的歡迎,經(jīng)常有學生中途退出其他教授的課堂,轉(zhuǎn)移到他的課堂上來。大衛(wèi)·佩里為自己的榮譽充滿得意,同時又為失去學生的中國同行感到沮喪。他找到劉道玉問:“校長先生,您鼓勵學生從一個教師的課堂換到另一個教師的課堂,這樣做,自尊心受到傷害的教師不會彈劾您嗎?”劉道玉說:“謝謝您的關心,截至目前只有向我告狀的,還沒有彈劾我的。當他們改革了教學方法,提高了講課質(zhì)量,像大衛(wèi)·佩里教授上課那樣教室里坐滿學生的時候,我想他們還會感謝我的!”
大衛(wèi)·佩里又問:“聽說您管理的這所大學也像西方一樣,對普通的大學生也實行了導師制,那么在實行導師制之前,是由誰來指導這些大學生的?”劉道玉如實地告訴他,是一種名叫政治輔導員的年輕工作者。大衛(wèi)·佩里聳著肩說:“不明白,什么是政治輔導員?”劉道玉又如實地告訴他政治輔導員的工作性質(zhì)和意義。大衛(wèi)·佩里又攤開手說:“怎么還有這樣的事,你們中國的大學是不是都這樣?”劉道玉仍然如實地告訴他基本上都是。大衛(wèi)·佩里久久地把他望著,最后眼里閃過一絲憂慮說:“那么校長先生,用你們中國人的話說,我這個人是竹筒里倒豆子,干干脆脆;巷子里趕豬,直來直去。我想問您一件事,希望您像我一樣坦白地回答我?!?/p>
劉道玉被這個外國人嘴里吐出來的話逗得哈哈大笑,笑夠了說:“好哇,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問吧,盡管問。”大衛(wèi)·佩里說:“剛才這兩句話沒有什么深刻的意思,你們中國人還有兩句話卻是很有哲理的,一句叫出頭的椽子先爛,一句叫槍打出頭鳥。這是勸人規(guī)規(guī)矩矩,本本分分,不要做別人不做的出格事。而您做的那些事恰好都出格了,這樣會不會被上司撤了您校長的職務?”劉道玉說:“您這個大衛(wèi)·佩里先生真了不起,還會說出這么多地道的中國語言!您引用得非常準確,這說明您懂得了這兩句話富含的哲理。您想啊,好好的東西要么爛掉了,要么被槍打死了,這是說先行者的命運都是悲慘的!可是您如果懂得了出頭的椽子和出頭的鳥它們?yōu)槭裁匆鲱^,您就不會為我擔心了。”
大衛(wèi)·佩里問:“它們?yōu)槭裁匆鲱^?”劉道玉說:“這要從中國傳統(tǒng)的建筑說起,中國民間的房子過去一般都是用土坯筑的墻體,用瓦片做的房頂,墻體上的瓦片是用一根根椽子和檁子托舉起來的。為了掩護墻體在下雨天不被淋濕,房頂?shù)耐咂蒙斐鰤ν庖徊糠?,而前提是支撐它的椽子也要相應地伸出墻外。這樣一來,下面的墻體淋不著雨了,上面的瓦片又淋不進雨,只有用樹木鋸成的椽子伸出頭來之后,被雨淋濕往往就會先爛。不過,如果每一根椽子都不出這個頭,瓦片由誰個來支撐?墻體由誰個來掩護呢?”大衛(wèi)·佩里點頭說:“用你們中國人的話說,在這之前我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聽您這一講,我連所以然也知道了。那么槍打出頭鳥也有什么典故嗎?”
劉道玉笑道:“我們只說這句話的本意吧,這句話的本意是說,狡猾的獵人來到一片水鳥的棲息地,他不會盲目地開槍射擊,而是發(fā)現(xiàn)哪一只先冒出頭來,就瞄準射擊哪一只。不過我這只出頭鳥是長著九個頭的,我生在古代的楚國,現(xiàn)在的湖北,古人說‘惟楚有材’,今人又說‘天上九頭鳥,地下湖北佬’,意思都是湖北人聰明智慧,像傳說中長著九個腦袋的神鳥一樣。所以我更敢出頭了,萬一中彈,丟了一個腦袋還有八個腦袋!”
第六章 珞珈山上的這一代
20世紀80年代初,伴隨著一場名叫“清理精神污染”的全民行動,國內(nèi)各大都市以至城鎮(zhèn)的機關、企業(yè)、工廠、學校,各條各款的清規(guī)戒律自上而下,約束著追求時髦的青春期男女。不許蓄長發(fā),不許留胡子,不許穿緊身衣,不許穿喇叭褲,不許穿解放服、中山服、工作服、大眾服以外所有的所謂“奇裝異服”。當然,更不允許跳舞、擁抱、親吻、戀愛,年輕人的娛樂、聯(lián)誼、集會活動,都成了某些組織關注、審查、禁止的項目。曾經(jīng)有過“文革”戰(zhàn)斗經(jīng)驗的政工干部右臂重新戴上了紅袖章,表情嚴肅,目光機警,手持剪刀、電筒、相機一類低科技工具潛伏在人們上班經(jīng)過的路口,下班可去的公園,黃昏以后的樹下,夜色之中的草叢,一旦發(fā)現(xiàn)目標就撲將過去,剪掉他們超過尺寸的頭發(fā)和褲筒,拍下他們越出友誼的姿勢和動作。
武漢大學保衛(wèi)科的人員也躍躍欲試,成功地擒獲了幾名穿著時尚且談戀愛的大學生,把作案者的名字和事跡報到學校,懷著立功受獎的期望,請示校長記過還是警告。劉道玉問:“武大有多少只猴子?”保衛(wèi)科的人員蒙了:“不是猴子,是人?!眲⒌烙裾f:“我問的也是人,可是都被你們當成猴子了,要殺雞嚇猴,所以我讓你們先統(tǒng)計一下珞珈山上的猴子總數(shù),做到知彼知己呀?!北Pl(wèi)科的人員還不明白校長的意思,劉道玉就明確地說道:“你們是保衛(wèi)學校、保衛(wèi)學生的工作人員,工作重心應該在保衛(wèi)上,怎么老把眼睛盯著學生的衣服呢?”
這年秋天,他應邀去美國猶他州參加國際合成金屬與技術學術會議,飛機飛到太平洋上空,一名女大學生哭著跑來向他告別,說系黨總支部書記批評她,門門功課只考了60分,都是談戀愛給談的,要讓全系師生對她進行幫助。女大學生說她名叫于潔,她要坐車到長江大橋上去,俗話說跳進黃河洗不清,她就跳進長江去洗清自己的冤枉吧!夢中的他趕緊表態(tài),說去問一問她們的系總支部書記,名叫于潔的女生已經(jīng)飛身而逝,他驀然驚醒,原來是一個夢。直到飛機降落在一座名叫“雪鳥”的小城,他還覺得自己這個夢看似荒唐,其實是有現(xiàn)實根據(jù)的。
弗洛伊德的心理學分析認為,“夢是人的愿望之達成”,他卻覺得恰恰相反,太平洋上空的這個白日夢,完全是他臨行前的憂思。于潔或許是自己夢中虛構的女大學生,或許是把記憶中的某個人物進行了下意識的嫁接,然而她的委屈、痛苦和絕望,卻一定是某些大學生的心理真實?;貒院螅乖诟飨荡蚵犛袥]有一個叫于潔的,又調(diào)查有沒有因為戀愛和低分而受到美其名曰“幫助”,實際就是公開批判的事。前者沒有,后者幸好沒有,他放心了,但又不能太放心,眼前晃動著的紅袖章和手電筒,總讓他的心不能徹底放下。
對于這場遭到學生抵制的運動,他幾乎是反其道而行之,鼓勵他們跳舞,聯(lián)誼,服裝展示,參加模特兒表演和比賽,自己擔當嘉賓和評委。四月櫻花開放的時節(jié),他還贊成漂亮的女大學生們手舉花紙傘,身穿異國服飾,在櫻花樹下拍照留影。他對大學生說:“學校不強迫你們參加自己不喜歡的社團組織,但是每一個學生必須至少參加一個自己有興趣的社團。如果沒有,你們就自己去創(chuàng)辦一個。參加學術社團的目的,是拓展你們的知識面,增強你們的活動能力,這對你們未來走上社會工作是有益的,學校應該把這項活動納入你們學業(yè)考核的內(nèi)容?!?/p>
成立什么組織他都支持,什么組織邀請他都參加。有一天,歷史系一名同學找到他:“校長,我們想成立一個‘納粹主義研究會’……”只有這次,他稍微愣了一下,但很快就笑了:“好哇,說說你們的研究綱領!”“納粹主義研究會”的發(fā)起人說:“請校長相信,我們決不是納粹主義和希特勒的崇拜者,而恰恰相反,我們是為了研究希特勒是如何地利用納粹主義,鼓吹和發(fā)動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給人類造成空前的災難,從而避免歷史的重演,因為我們是學歷史的……”他說:“好吧,我批準,建議你們打著我的旗號向校宣傳部申請,放一部反映二戰(zhàn)的影片。”
《這一代》,是武大中文系聯(lián)合全國13所高等院校的同系學生創(chuàng)辦的文學刊物,出刊后轟動一時。但是,刊登在上面的屬于傷痕文學、尋根文學、反思文學的詩歌和小說,卻被一些人歸為有損黨、國家和社會主義形象的文學。那些人拿著視為贓證的刊物去向有關組織請功,有關組織派調(diào)查組來到武大,劉道玉親自接待他們說:“青年學生寫些習作,能有多大問題?能出多大錯?他們辦學生刊物是學校同意和支持的,是學校撥給的經(jīng)費,又不是什么地下刊物,更何況他們都是班干部,好學生,這一點我完全可以證明!”
第七章 快樂學院的顧問
一關過了,還有一關,畢業(yè)分配是大學生的最大關口。有關組織的記性真好,心里還沒忘卻《這一代》的編者和作者,吩咐學校畢業(yè)分配辦公室負責人一定要將這關把緊把牢,千萬不能給他們分配最好的單位。負責編輯這本刊物的才女謝湘慌了,急匆匆跑到校長辦公室:“校長,我編了幾年《這一代》,都編出了豐富的經(jīng)驗,我的理想就是畢業(yè)后當一名編輯。聽說上面要把我們分到鄉(xiāng)下作為懲罰,校長可不能聽他們的呀!”劉道玉說:“想當編輯好,你編的刊物我每期都看,除了紙張差點兒,質(zhì)量一點兒不比國內(nèi)公開刊物差,你還想當哪個級別哪個報刊的編輯?”謝湘說:“當然是最高的級別,最好的報刊,貼近我們青年人的!”劉道玉說:“那不就是《中國青年報》嗎?我支持你到那里去,我讓學校分配辦向他們要指標!”
這年9月,武大才女謝湘如愿以償,從武昌乘坐38次特快列車來到北京,在《中國青年報》當了一名助理編輯。接著是編輯,編輯部副主任、主任、副社長。
1983年春,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五次會議在京召開,來自武漢的人大代表劉道玉通知謝湘,召集當年《這一代》的成員,分配到北京的1977、1978級的武大學子,趁他散會以后歡聚一堂。時間到了,夜色也到了,一個外罩米色風衣,黑色西服,胸前的代表證也沒有摘下來的中年人走出人民大會堂,沒有走向宴會廳,卻乘車直奔教育部六樓會議室。久候在那里的學生們?nèi)w起立,掌聲雷動,歡迎校長即興演講。
校長先把風衣解下,搭在臂上,喘了幾口氣然后講道:“同學們,今天我不說遠道而來,而要創(chuàng)一個新說是道遠而來,劉道玉大老遠地趕來嘛,從武漢到北京,你們說遠不遠?從大會堂到教育部,你們說遠不遠?所以你們這一代的地主們原諒我只講一個三句半吧。”眾弟子們大笑,他卻停了一下,又開始講了:“第一句,大家要盡快熟悉自己的本職工作;第二句,大家要盡早定向選準人生的突破口;第三句,大家要力爭作出大的成果;最后半句,祝這一代成功!”
這一代們呼啦一聲包圍了他們的校長。
哲學系1978級學生艾路明,仿照愛因斯坦奧林匹克科學院的模式,成立了一個“多學科討論會”,又昵稱它“快樂學院”。稱快樂者其意有三,子曰:“益者三樂。損者三樂。樂節(jié)禮樂,樂道人之善,樂多賢友。益矣?!彼麄冎灰錁?,不要其損。這是一個從吹牛聊天到定時討論的課余組織,它的規(guī)模比奧林匹克科學院要大多了。當初的愛因斯坦們只有三個成員,涉及三個學科,即物理、數(shù)學和哲學。而多學科討論會從一誕生,益友就有數(shù)十人之多,學科逾十幾個,鼎盛期已達學校內(nèi)外的千人百眾,個個都是才華橫溢的青年。
狡猾的發(fā)起者艾路明邀請校長擔任此會的會長,或稱院長,劉道玉不能打擊他們的積極性,但自己也不能太積極了。他只能委婉地推辭說:“會長和院長應該在你們的籌備會中通過民主選舉產(chǎn)生,我就做一個你們的忠實會員吧!”通過民主選舉,會長和院長非艾路明莫屬,艾路明便以會長和院長的名義,宣布劉道玉為名譽院長。這一次他即便再委婉也不能推辭了,索性高興地致謝說:“謝謝你們給了我好的名譽,從今天起我也要好好愛護你們的名譽!”
在快樂學院的開院儀式上,他快樂地講道:“諸位院士們好!在人類已經(jīng)進入科學技術革命的時代,多學科的研究是科學發(fā)現(xiàn)與發(fā)明最廣闊的源泉,例如,原子彈、計算機、激光、基因工程、控制論等,都是誕生在多學科交叉與合作的產(chǎn)床上,愛因斯坦當年的奧林匹克科學院,就孕育和催生了他后來的相對論。我希望多學科討論會越討論越好,吸引更多的會員,從而產(chǎn)生更多的新思想和新發(fā)明。另外我還想說,大學是一個人才流動站,俗話說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老兵走了,新兵又來,不要因為一屆同學的畢業(yè)而使下一屆的討論中斷,而要讓它一代一代地傳下去,成為珞珈山上一個響當當?shù)臓I盤。最后,我祝大家快樂!”
在院長艾路明的領導之下,快樂學院的院士們在快樂中自由地思想,在自由的思想中獲取更大的快樂。他的麾下強將如云,辯士如林:
常務副院長王小凡,生物系1978級學生,以小學五年級的學歷破例考取武漢大學,又以大學三年級的學歷破格參加中美研究生聯(lián)合考試獲得第一名。
院士肖陽,物理系1980級學生,原本患有“孤獨破滅癥”的漂亮而內(nèi)向的大男孩兒,快樂學院的院士們鞭炮式的創(chuàng)作靈感引爆了他自閉的性格,畢業(yè)后他報考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居然獲全國第一名。后來他到英國牛津大學、美國斯坦福大學讀博士研究生,再畢業(yè)后成為美國俄亥俄大學的教授。
院士朱凡,生物系學生,來自貴州的鬼機靈,天然音喉如當?shù)胤怕暤纳礁枋?。他像愛因斯坦一樣向權威宣?zhàn),對生物學家陳世驤先生的《進化論與分類學》提出批評,寄給年長于他兩倍的作者,并且自己寫出《生物變異新觀》。
院士柴曉涌,計算機系學生,來自首都北京的智多星,他用一句話對這個奇妙的組織進行了總結:“多學科討論會只應有一個宗旨,即不拘泥于一種固定章法?!笨鞓穼W院開院第一次報告會由他演講,題目是《超級計算機》。20世紀80年代之初,計算機技術在中國已經(jīng)是最高級了,而在他的講述中被人誤以為是科學幻想的計算機還要高超。畢業(yè)后他去美國芝加哥大學攻讀博士學位,出人意外,他不是讀計算機而是社會學,成了美國的社會學博士。
院士陳華,數(shù)學系學生,武漢大學數(shù)學系學生數(shù)學競賽第一名獲得者,他同意柴曉涌的不固定章法說,并且解剖自己:“我的章法是,構造一個高維精神空間,它有著處在低維空間的人們所不能理解的奇跡般的思維自由?!彼瘫〉匾枚鞲袼沟脑挘骸坝腥税研⒆诱f成是奶牛,可是鞋刷子是擠不出牛奶來的?!碑厴I(yè)后他也去美國留學,學成歸來擔任武漢大學數(shù)學院院長,成了著名的數(shù)學家。
院士李云帆,圖書館系學生,院士弓克,中文系學生,與數(shù)學系學生院士陳華一起組成一個活潑新穎的“快樂三人行”。
這是一種講座的形式,一個主講,一個主問,一個主評,講座主題是“魔鬼畢加索”。
坐在臺下第一排的劉道玉帶頭喝彩。笑聲、掌聲和呼嘯聲中,快樂的三人扮著鬼臉走下講臺。
哲學系的學生周中華表現(xiàn)快樂的方式,不是參加關于魔鬼畢加索的演講與辯論,而是用不同于畢加索繪畫風格的中國式漫畫,在校園櫥窗里主辦了一個名為“哈哈鏡”的漫畫展。當快樂學院名譽院長劉道玉聞訊而來,混在參觀者的隊伍里參觀的時候,一眼認出他來的畫展主人笑呵呵地問道:“校長,哲學系的學生畢業(yè)后不當哲學家,而當漫畫家,請問您是什么態(tài)度?”劉道玉說:“支持!我在你的漫畫里發(fā)現(xiàn)了哲學。
畢業(yè)后的周中華果然沒有從事哲學,他繼續(xù)畫著自己喜歡的漫畫,他把即將出版的漫畫集清樣寄給劉道玉,請一貫支持他的校長為他寫一篇序。劉道玉來者不拒,正好利用這個機會宣傳教育改革,他在序言《讓想象力插上翅膀》里面寫道:“研究人才學,不僅要研究薦才、育才和用才的學問,而且還應當研究人才成長道路的規(guī)律。那么,周中華的道路給我們什么啟示呢?我以為有三點:第一,要尊重和保護青年的志愿……”
快樂學院一屆一屆的院士們,記住了名譽院長劉道玉在開院典禮上的講話,“大學是一個人才流動站,俗話說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老兵走了,新兵又來,不要因為一屆同學的畢業(yè)而使下一屆的討論中斷,而要讓它一代一代地傳下去,成為珞珈山上一個響當當?shù)臓I盤”。
祖籍山東,生于河北,1967年出生的竇文濤,1985年由石家莊市第一中學考入武漢大學新聞系,是這個快樂學院晚期的小院士。他從前屆學長們主持的“快樂三人行”里得到了快樂,他想讓更多的人都能像他一樣得到快樂,于是成為香港鳳凰衛(wèi)視主持人后,也主持了一個“鏘鏘三人行”。因為如愿以償?shù)亟o人帶來快樂而成為全國廣播電視十佳節(jié)目主持人,最佳談話節(jié)目主持人。
第八章 女大學生宿舍和男思想家
1984年3月,上海電影制片廠根據(jù)喻杉同名小說改編的電影《女大學生宿舍》在全國首映。小說與影片中,以武漢大學校長劉道玉為原型,塑造了思想開明,作風民主,追求創(chuàng)新,銳意改革的東南大學新式校長路石,以作者自己與同學為原型,塑造了五位同一宿舍的女大學生匡亞蘭、辛甘、宋歌、夏雨和駱雪梅,她們各自不同的出身、理想、學習和生活,引起國內(nèi)高校乃至社會各界的熱議。同時,女導演史蜀君將武漢大學美麗的風光和典雅的建筑,作為影片流動的背景,也讓億萬觀眾心向往之。此片開大學校園生活之先風,獲文化部1983年全國優(yōu)秀故事片華表獎。
電影在武漢大學產(chǎn)生的影響,一是把全校的女大學生歸于五種類型,分別賦以影片中女主角的名字,二是把校長劉道玉稱為路石。有一天,劉道玉終于見到了那位小熊貓一樣胖乎乎的女作者,叫住她說:“告訴我,為什么要給我取這么一個名字?”20歲的喻杉嬉笑道:“道者,大路也;玉者,美石也。君子不以己美為美,而愿自獻其身,為天下莘莘學子化石鋪路,作基墊足,不惜粉身碎骨,此謂人間之大美也?!眲⒌烙裾f:“我可沒有粉身碎骨,頂多是‘分身累骨’而已!經(jīng)你這么一說我覺得這個名字不錯,以后我把它作為我的筆名好嗎?”喻杉說:“好,那我就把它送給校長,不收著作權轉(zhuǎn)讓費了!”
《女大學生宿舍》成了武漢大學對于新生的保留劇目,每逢新學年的開學之夜,小操場上都會上映此片,讓新生們好奇而又羨慕地認識銀幕上的五個師姐和一位名叫路石的校長?,F(xiàn)實中的劉道玉則真的以路石為筆名,在此后的日子里發(fā)表了大量以教育改革為題材的論文和隨筆。并且還自撰一聯(lián)——“路石無語任踐踏,人梯不怨隨攀登”,掛在書房作為自己的座右銘。十年以后,他又把自己創(chuàng)立的教育改革基金會取名為路石教育改革基金會。
喻杉也以此片為基石,畢業(yè)后著書多種,并在香港建立華文傳媒機構,創(chuàng)辦了《財經(jīng)文摘》雜志、《領導者》雜志、世界華文出版社、共識網(wǎng)、財識網(wǎng)等。其《領導者》雜志與共識網(wǎng)在高端人群中,被公認為最好的雜志和最好的思想網(wǎng)站。
快樂學院的名聲在外,半是嫉妒,半是貶低,有人將武漢地區(qū)三所大學加以比較,編成順口溜以調(diào)侃之:“學在華工,吃在湖醫(yī),玩在武大?!币晃蛔约夯畹貌豢鞓芬膊幌M嘶畹每鞓返氖∥I導,派人來責備全國最年輕的大學校長:“聽說你們不讓學生好好讀書,每天只是吃喝玩樂?”劉道玉說:“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鏄酚惺裁床缓?,只要不與‘吃喝’二字聯(lián)姻就是。而且,幾年前不就承認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嗎?實踐難道沒有告訴你們,玩得好的武大同樣也吃得好,學得好?”
有人攻訐他們是吹牛專家,當代狂人,中國的嬉皮士,珞珈山上的客里空。諸多綽號吹進名譽院長劉道玉的耳中,劉道玉挺身而出,堅決捍衛(wèi)他們的名譽說:“這些綽號取得太沒有想象力了,比快樂學院的院士們相差遠矣,再努一把勁兒,等著取出好的綽號,也申請加入這個學院吧,到時候我來做他的入院介紹人!”
在王小村轉(zhuǎn)入生物系之前最初就讀的歷史系,與他一樣1977年考入武大,并且與他一樣心懷異志的,又有一位大學生遇到了問題。開始是本科生畢業(yè)不能錄取研究生,接著又是研究生畢業(yè)不能分配工作。
這是一位北京青年,名叫趙林,1954年生,自幼在家住武漢的知識分子外祖父身邊生活,耳濡目染,長大了喜歡像外祖父一樣思考問題,包括暫且與自己還不相干的大是大非。1973年畢業(yè)于武漢市實驗中學,被迫響應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的號召,到湖北省襄陽縣朱坡公社插隊落戶。1975年被武漢市煤炭公司招工,派往山西大同當了一名煤炭采購員。1977年全國恢復統(tǒng)一高考,他報考了武漢大學哲學系,卻被錄取到武漢大學歷史系。
趙林利用學分制,在必修的歷史課的間隙,選修了哲學系所有的主要課程。他甩開大步,在兩條目前尚可并行的道路上大踏步地前進著,準備好了修滿學分,一到畢業(yè)的分叉路口,立刻反客為主,把選修的變成必修,縱身一步,跳上那條外祖父喜歡、他也喜歡的路。然而,差點兒有人”打斷了他的腿“。
1980年5月,“文化大革命”后首屆大學生推遲入校的第三個夏天,《中國青年》雜志發(fā)起了一場關于“人生意義”的大討論,武大歷史系三年級學生趙林一夜之間,成為這場演出的第三號主角。
第一號主角叫黃曉菊,工廠女工;第二號主角叫潘祎,在校學生。兩位互不相識的中國青年分別、前后、一致給關心和屬于他們的雜志《中國青年》寫信,訴說自己的苦悶和迷惑。雜志編輯部把兩人的名字與來信合二為一,在《中國青年》1980年第5期上,以“潘曉”的化名,刊登了題為《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的書信體文章,號召正在尋找和思考人生道路的中國青年就此開展一場大討論。
趙林偶爾讀到了這篇文章,給該刊編輯部寫了一封“致潘曉的信”,次日按照雜志上的地址寄去。三個月后,這封信發(fā)表在《中國青年》第8期,編者不僅安了一個標題叫《只有自我才是絕對的》,而且后來還加了一段編后感:“這篇文章編輯部本來已收到了一段時間,此前一直壓著不敢發(fā)?!痹蚴蔷幷咚坪踉缫杨A料到了,因為這篇“異峰突起”的文章的刊出,這場討論迅速升級為辯論,爭論,以至于對這位橫空出世的第三號人物,有人作了定性式的評論:“趙文展示的是一個赤裸裸的、活生生的靈魂?!?/p>
1980年底,轟動中國七個月之久的“人生意義大討論”戛然而止。1981年3月,《中國青年》雜志編輯部以自我批評的形式,對這場大討論進行了總結,題目是《獻給人生意義的思考者》。
第一號主角黃曉菊不堪精神重負,被迫從她所在的工廠出走,走上更窄的人生之路。北京,海南,深圳,北京,像一只南去北歸的孤雁,傷痕累累,回到舊地建起一個鳥巢般的小店。山窮水盡之后雖然仍沒看見鮮花,卻總算抓住一根救生的柳枝,開始了她小之又小的謀生的職業(yè)。
第二號主角潘祎的精神負擔更重,重到他所在的學校通過醫(yī)院把他診斷成一個精神病患者,令其休學,接著退學。從此他成了小小的流浪漢,白天在街頭乞食,夜晚在火車站露宿,干搬運工,賣大碗茶,跌跌撞撞地倒下,踉踉蹌蹌地爬起,因為受人唆使盜竊一塊價值800元的錫錠,事發(fā)被判處三年零六個月的有期徒刑。在獄中他完成了大學本科的自學,獲得法律學專業(yè)的合格文憑,歷盡人間滄桑之后,出獄以賣文為生。
第三號主角就是從半路上殺出來的趙林了。他應該是這場討論中的反面角色,不過畢竟是在大學讀書,他比“潘曉”幸運得多,既沒出走,也沒退學,只是未能擺脫那篇文章帶給他的“自我”陰影,成了武漢大學的一名問題學生,受到學工部門的特殊關注。1981年,趙林結束了歷史系本科學業(yè),如愿以償?shù)乜忌险軐W系研究生,但是,哲學系卻以其“政治不合格”為由拒絕錄取。
劉道玉自始至終關注著這場“人生意義的大討論”,與有些人的看法有別,如同認為目前全國還在清理的精神并沒有什么污染,他認為趙林的政治也并沒有什么不合格的。他認識趙林,欣賞以至偏愛,當這位個性與口才同樣突出的年輕人還在讀大學二年級的時候,就被他在暗中注意到了。他找到思想開明的歷史系的劉緒貽,要求兼任領導的劉教授接收趙林。他的嘴里說是接收,心里想的卻是哪怕收容、收納、收下,無論怎么收和收作什么都行,只要給趙林一個棲身之所,千萬別讓這個在酒神節(jié)上喝醉了的浪漫主義者,成為四處流浪沿街乞討的“潘曉”。
兩年以后,籠罩在趙林頭上的“自我”陰影依然沒有消散,歷史系研究生又畢業(yè)了,他卻繼續(xù)以“政治不合格”的理由不能得到分配。這次歷史系的領導不能再起作用,研究生院的領導也對劉道玉說:“在那次大討論中他的觀點太個性化,幾乎全國無人不知,就算有人愿意接受他,恐怕也沒有好單位,就好比一個在娘家時名聲不好的姑娘,很難嫁到像樣的婆家!”劉道玉說:“既然嫁不出去,那就把他留在娘家吧,留在哲學系行不行?”研究生院的領導直搖頭說:“恐怕是不行的,連哲學系研究生都當不了,怎么會讓他當哲學系的老師呢?”劉道玉想起王小村,想起生物系,覺得眼前的人事關系怎么這樣似曾相識,心里不由得打起鼓來,但他仍然說:“我去試試,你跟我一道去?!?/p>
試的結果,的確是不行的,研究生院的領導有先見之明地望著他:“怎么樣校長?”劉道玉無奈地嘆了一口氣:“我算是悟出來了,以改革開放的眼睛看人,七步之內(nèi)必有芳草;以階級斗爭的眼睛看人,三尺開外都是壞蛋?!毖芯可旱念I導笑道:“真像是一副對聯(lián),特別是其中的兩句!”劉道玉忽然問他:“自然辯證法屬于哲學嗎?”研究生院的領導說:“校長考我呢,當然是的。”劉道玉笑道:“這不就行了嗎,我剛才想起一個事來,學校新成立了一個自然辯證法研究所,這個所恰好由我直接領導,你們都不要,那就給我吧,我相信他是一個人才,最終我還會讓他到哲學系。”
三年的歷史過去,籠罩在趙林頭上的陰影隨著“人生意義大討論”的余波一起悄然散去,但是一個郁郁寡歡的年輕人的影子卻依然走動在劉道玉的心里。他記著自己曾經(jīng)說過的話,趁此良機,把趙林從自然辯證法研究所調(diào)到了哲學系。
比趙林更受不白之冤的是一位擔任研究生會主席的優(yōu)秀生,有一次寫毛筆字時手上沾了墨汁,被幾位同鄉(xiāng)戲稱為黑手黨。時值全國清理精神污染,公安機關聞訊就對他進行了審查。這年畢業(yè),學校原本要把他分配到中央某重要部門,對方卻因黑手黨的問題提出質(zhì)疑。劉道玉三次派保衛(wèi)處處長張鼎進京向該部門解釋,最終也沒有取得信任,他只好先把這名學生留在學校,工作一段時間之后,又推薦他到國家體改委。
第九章 生不愿封萬戶侯
1983年3月,珞珈山上的櫻花正待開放,劉道玉突然接到湖北省委組織部的通知,要他于本月20日上午到百花村1號,中央工作小組來人找他談話。有過1981年中央組織部找他談話,動員他擔任共青團中央一個職務,又有過1982年教育部部長候選人的民意測驗中他的得票最多,部里舊日同事都盛傳他要當教育部長,而兩次都被他“賴”掉的經(jīng)歷之后,一聽到中央工作小組這個名稱,他就敏感地想到莫非這又是第三次不成?
百花村1號這個名字他似有耳聞,中央工作小組來人住在那里,大概那里是武漢市最好的賓館飯店。從考上武大化學系的1953年9月,到當了兩年武大校長的1983年3月,還差6個月就是30年,他可以說是一個老武漢了,但他并不清楚那個似有耳聞的百花村1號的確切地址,在電話里又不好意思詢問。放下電話他向樓道里打掃衛(wèi)生的校工咨詢了一下,校工望著他笑夠了,才告訴他說是在東湖賓館。
約見他的兩人一位是中央辦公廳副主任陳伯村,一位是外交部副部長張燦明。他們此行的任務是來考查和配備湖北省和武漢市的領導班子。見到劉道玉,陳伯村主任率先開口道:“早就聽說武漢大學很漂亮,我們還沒來得及去看一看哪!”劉道玉說:“珞珈山與這座賓館隔湖相望,自然景色得天獨厚,人文建筑也很有特色,在這里早晚散步就可以看到武漢大學的理學院和圖書館,歡迎二位領導參觀指導!”張燦明副部長接過話說:“我們這次來是根據(jù)中央的批示,幫助湖北省委搞好武漢市市長的換屆工作。今天我們把你請來,是給你吹吹風,同時也想聽聽你的意見,武漢市現(xiàn)任市長黎智同志已過了60歲,按規(guī)定應該退居二線,中央書記處研究決定,準備任命你為武漢市長,市委副書記?!保ㄒ詣⒌烙褡詡鳌兑粋€大學校長的自白》)
劉道玉雖然有所準備,但他還是吃了一驚。在這之前他已聽說,以這二人為首的工作組經(jīng)過在武漢以至湖北的調(diào)研,在省、市領導班子配備上有一個意見,是讓他擔任湖北省分管文化與教育的副書記。對此他已想好了推托的理由。
但他這次沒有想到,中央又要把全面領導一座城市的市長之職安在他的身上,那可不僅是文化和教育,也不僅是思想和意識,那是名副其實的從政,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官?;艁y之中他做了一個措手不及的動作,把兩位中央來的領導給逗笑了。他卻半點兒也笑不起來:“我本來是一個教書的人,你們怎么會讓我干這個呢?是不是搞錯了……”
張燦明副部長笑得更響,說:“錯?你把中央說成干什么吃的了?告訴你吧,中央之所以這樣任命,是因為你在基層擔任過較長時間的領導干部,經(jīng)歷過國際斗爭的考驗,富有改革精神,符合四化條件?!眲⒌烙駞s越發(fā)認真地說:“不行,‘四化’是指干部的革命化、年輕化、知識化、專業(yè)化。前面三化我都還勉強,最后一化我可就是驢頭不對馬面了,我學的是化學,干的是教育,如果負責這兩方面的工作,我這專業(yè)還算對口。可是一個當市長的總不能一天到晚對著實驗室的瓶瓶罐罐,一年四季站在講臺上教育人,總得把全市人民的經(jīng)濟和生活搞上去吧?可我天生不是從政的料子,就是把自己身體搞下去了,恐怕全市人民的經(jīng)濟和生活也搞不上去!武漢是一個魚米之鄉(xiāng),應該有魚有米才對,可現(xiàn)在是有米無魚,我當市長別變成無魚無米,那可就成為武漢人民的公敵了,饒了我吧二位領導!”
劉道玉走出百花村1號,向傳達室交了會客單,然后離開東湖賓館。乘車回珞珈山的路上,反復想著陳伯村副主任最后的那句話,突然回憶起一件事來。1982年9月,他隨武漢市市長黎智率領的代表團訪問美國,離開舊金山準備回國的那天晚上,黎智約他到房間聊天,聊著聊著聊到自己馬上要退居二線了,希望有一個有改革創(chuàng)新精神,品質(zhì)和能力又能讓人信得過的同志接任市長職務。湖北省委也是這個意思,試探他這個改革家愿不愿意轉(zhuǎn)入新的領域進行改革?劉道玉聽懂以后,講了關于教育部部長的民意測驗和共青團中央換屆的事,婉轉(zhuǎn)表達了他將一輩子獻身武大的決心。最后笑道:“孔子如在,他也是不同意的,因為他主張‘己所不欲,勿施于人’?!?/p>
黎智正色道:“別在我面前引經(jīng)據(jù)典,你怎么不說我這是‘走馬薦諸葛’呢?我不是不欲,而是欲欲而不可再欲,已經(jīng)到了歸野的年紀!大學是培養(yǎng)國家頂級人才的地方,截至目前,美國也好,中國也好,全世界還沒有一個市長不關心大學,不把自己的孩子送進大學去深造的,除非他是一個傻子市長,除非他是一個丁克市長。因此我奉勸你,千萬不要認為只有武漢大學的校長一個人在獻身武大,武漢市的市長就不獻身武大了!”劉道玉說:“我發(fā)現(xiàn)黎市長的口才比我還好,如果當武大校長也會比我當?shù)酶?!”這番對話,當時他覺得黎智一是試探,二是耍嘴皮子,卻沒想到或許正是這個貌似耍嘴皮子的試探者,真的把他推薦給省委以至于中央工作小組了。
劉道玉越想越像,想起解鈴還需系鈴人這句中國俗語,他就過江找到黎智,講了中央工作小組召他去百花村1號談話的事。黎智一聽大笑道:“這么快,看來中央還是尊重我們這些老同志的意見嘛!”劉道玉說:“可是你把我害慘了,上次在舊金山我們就聊過這事,你一定誤以為我是客套、謙虛,甚至是虛偽,不相信我說的是真話呀!現(xiàn)在倒好,中央工作小組的人把黨的三大原則都對我講了,這下讓我怎么辦呢?”
黎智搖手說:“不是我不相信你說的是真話,而是我對省委說的也是真話,放眼四顧,你的確是下一任武漢市市長的最佳人選,因此我顧不得你的山盟海誓了!”劉道玉說:“你這不是害我違背組織原則嗎?如果那樣的話,只怕我武漢市長不當,武漢大學校長也當不成了!俗話說解鈴還須系鈴人,我今天來是請你幫我解鈴子的!”黎智又搖頭說:“我只管系,不管解,而且我卸任在即,就是想解也不能解了。我建議你去找找鄧墾副市長,他會是省委新班子里的重要成員,看他能不能幫你解一下,畢竟解鈴比系鈴要容易得多嘛!”
因為同在一座江城,劉道玉跟鄧墾也是老熟人了,鄧墾答應以武漢市政府的名義給中央書記處寫一封信,請中央先不要發(fā)任命文件,等候他們新的匯報。劉道玉回去訂了一張3月25日的火車票,準備即日上京。不料3月24日上午,他又突然接到陳伯村副主任打來的電話,原來中央工作小組并沒有走,請他再到百花村1號去一下。
他立刻又緊張起來,以為中央任命來了,心里想著繼續(xù)抵賴的話。到了東湖賓館,陳伯村副主任盯著他兩只眼珠子道:“一看你這兩天就沒睡好覺!聽說你怕當市長要進京上訪,你趕緊去把票退了。過去只聽說上京告狀,上京求官,還沒聽說有上京要求不當官的!”陳伯村副主任告訴他道,中央和胡耀邦同志已經(jīng)同意,既然你不愿搞,就不要為難你了,繼續(xù)留你在大學工作。
劉道玉長噓一口氣說:“謝謝陳主任,還有張部長,我就知道耀邦同志知道以后會支持我的!”陳伯村副主任問:“你怎么知道?”劉道玉說:“因為在任命我為武漢大學校長之前,耀邦同志講過一句話,他說‘允許犯錯誤,但不允許不改革’,我就是記著他的這句話才在武大搞教育改革的。”
1983年3月,中央宣布,上一任的武漢市市長黎智卸去此職,吳官正任武漢市市長。
第十章 萌思插班生制
實行學分制、主輔修制、雙學位制、第三學期制、轉(zhuǎn)學制、貸學金與獎學金相結合制、導師制等一系列新的教學制度,廢除政治輔導員制的管理制度之后,還有一制是劉道玉心中最大的結。40年前,10歲的劉道玉與他的三哥劉道啟,雙雙背叛翟家古城翟秀才的私塾,轉(zhuǎn)學到蔡陽鋪國立中心小學。如果依照某些國立學校對私塾的排斥,過去學的一概不算,一切都得從頭再來。但是那位思想靈活的校長并沒有死守這個規(guī)定,卻讓他們不讀一年級,不讀二年級,兄弟二人一個插班到三年級,一個插班到四年級。之所以插班的個中原因,有他們的年齡偏大,也有他們畢竟讀過書,但這都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還是通過考試,他們兄弟二人認識的方塊字比國立小學三年級、四年級的學生還要多。
從1966年到1976年,十年的“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使無數(shù)青年的學業(yè)荒廢,雖然1977年后,他們中的一批不幸之大幸者,以參差不齊的年齡擠上了恢復全國高考的末班車,然而班車畢竟太窄,上車畢竟還有規(guī)矩,同樣優(yōu)秀甚至更加優(yōu)秀的中國青年畢竟不能適應這種擠車的方式,他們中不乏奇才、怪才、稀世之才,只因為同時也是不為某種常規(guī)考試原諒的偏才,便依然在大學之外摸爬滾打,并且有可能終生不得進入大學的殿堂。
劉道玉想了八年,八年來他一直想著兩句詩,那兩句詩是龔自珍在《己亥雜詩》中寫的:“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彼氲氖翘旃捕稊\了,人才也有了,可是他這個大學校長,還沒有不拘一格。
自擔任大學校長以來,他收到很多青年的信,無一例外他都會親自閱讀,親自回復。這些給他寫信的青年,有的是比自己差老鼻子的同學考取了大學而自己卻沒考取;有的是科學發(fā)明了幾十種專利;有的是翻譯了幾部外國名著并且獲得了翻譯獎;有的是發(fā)表了幾十萬字的作品并且已結集出版;有的是報考名牌大學卻錄取了普通大學……套用一句家喻戶曉的話說,這些來自五湖四海的青年寫信都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那就是請他這個教育改革家改革一下考試的辦法,讓他們也來上一上武漢大學。其中有幾封信給他的印象太深刻了,一封遍舉考得高分的庸人;一封歷數(shù)考試落榜的天才;一封稱他是一位特別的校長,應該用一種特別的方式,招收一批特別的學子,自稱此信是一封特別的信。
這位寫信的青年署名“艾思”,是姓艾名思還是“愛思”的諧音,他拿不準。從更多的信中所講述的成果,以及信的本身,不用寫信者自己聰明的炫耀和笨拙的掩飾,他已看出了各種知識在這些才子和志士身上的配備是不均衡、不協(xié)調(diào)、不相稱得近乎畸形,像一個大頭矮童或者獨腿巨人。他們的科研成果有的超過專家,文章水平有的不下教授,基礎知識一般與大學生旗鼓相當,外語成績最差的相當于小學一年級。如果真像他們信中所說的那樣作為特別學子招收,從一年級讀起來有些吃虧,從研究生讀起來沾光太大,綜合考慮,從三年級開始是比較合適的,學上兩年,頒發(fā)本科文憑和學士學位。
關于插班,關于跳級,他有切身的體會,因此也有十足的把握。他自己在10歲的時候,就是從一年級插進三年級,成績比原本三年級的同學還好;他的兒子維寧15歲的時候,初中畢業(yè)沒讀高中,又考取了武漢大學,成績也不亞于高中考取的同班同學。接著,大學畢業(yè)沒有讀碩士,又考取了美國博士,成績遠遠超過來自別國的博士生。
1982年10月,英國上議院一位議員訪問武大,問過他這樣一句話:“校長先生,作為一個中國大學的校長,您認為他最大的貢獻是什么?”他是這樣回答的:“我認為一個中國大學的校長,不僅是屬于學校的,也應該是屬于社會的,他最大的貢獻是除了向社會輸送大批的優(yōu)秀人才以外,還應該是一個思想家,始終站在歷史的潮頭,以他的新思想來影響社會,推動社會向前發(fā)展。雖說這是一個中國大學校長的追求,你們英國,乃至全世界的大學校長難道不應該是這樣的嗎?”上議院的議員起身拍手,并且與他擁抱說:“您說得太好了!”
一個夜晚,插班生制在他的思想里突然成型,他要讓那些天賦獨具,才華橫溢,小有成就,正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向大的成就邁進,特別需要知識的光芒照亮腳下的青年,破格到大學來得到一點自己急需的知識。哪怕那些知識是肉眼看不見的,哪怕這種幫助可以節(jié)省他們一個夜晚的摸索,而這一夜則有可能使他們誤入歧途。他看見眼前出現(xiàn)一條光輝的道路,成千上萬的青年懷里抱著一些東西向路面奔來,那東西又像果子,又像幼苗,走近了卻是幼苗上結的小青果,離大紅碩果還早著呢。他從床上坐起,接著他又倒了下去,他看見那條路被什么擋住了,懷抱青苗幼果的青年原地返回。
他是大學校長,他有權力按照自己的思想招收大學生。
但他不是教育部長,他這樣招收的大學生不被教育部承認。
不被承認的大學生不能得到教育經(jīng)費,畢業(yè)后也不能參加分配。
那么讓他們自己出錢上學,讓他們畢業(yè)后重找工作?這怎么行!算算這些青年的大抵年齡吧,他們一般正值而立,上有父母,中有妻子,甚至下有兒女亦未可知,自己尚在養(yǎng)家糊口時期,上學不僅不能掙錢,反而還要花費,畢業(yè)不僅不能分配,反而還要失去舊職,他們當然只好在被什么擋住的路上返回原地。
1984年3月下旬,劉道玉思考成熟,正式向教育部呈遞了關于招收插班生的試行報告。然而兩個月過去,報告石沉大海,連個小水泡也沒有翻起來。5月中旬,他坐不住了,專程到教育部去咨詢,才知道是轉(zhuǎn)到了高教一司。真是冤家路窄,接待他的正是當年張在元申辦武大建筑系曾經(jīng)碰過三次釘子、最終也沒在這里得到批準的那位司長。當年武漢大學青年教師張在元受校長劉道玉之命,前往教育部高教一司申辦建筑系,三上京都,一事無成。后來改換門庭向高教二司申辦,居然就成功了。
正是因為那件事情,高教一司司長對武漢大學印象不淺,聽校長親口問起兩個月前是否有一份報告轉(zhuǎn)到這里,他回憶了一下如實答道:“你們的報告已收到了,我們之所以沒有批復,因為這是一個新的問題,過去從沒有人這么做過,所以必須要持慎重的態(tài)度?!眲⒌烙裾f:“司長說得不錯,的確這是一個新的問題,不然我們怎么要向部里打報告呢?我們也的確慎重,不然就不會提出試行!”一司司長說:“這個問題涉及計劃司、計財司,以及招生辦等部門,我們一司將與有關司局會商一下,你先回去,等著有了結果我再答復你吧!”
劉道玉心里埋怨部里為何不把報告轉(zhuǎn)給高教二司,實在不行,他將采取上次張在元的辦法,再給二司寫一份報告。但是目前他還不能這么做,中國的事情就是這樣,報告一件好事如同上訴一個錯案,得耐心等待一審判處死刑之后,才能要求二審重判。這個比方未必合適,但是心里發(fā)毛的劉道玉一時想不起更合適的比方了。
他只好先打道回府,等著一司司長的答復結果。結果沒有等來,等來的是一個沒有結果的電話,負責協(xié)調(diào)各司工作的高教司打來的,告知高教一司已在報告上簽署意見,目前正轉(zhuǎn)計劃司,然后再轉(zhuǎn)計財司、招生辦,還有一些有關司局。高教司司長善意地提醒他,不要急,也不要催,只注意與各司搞好關系,千萬不要跟他們搞僵,這比著急催促管用得多,中國的事情是很微妙的。他聽懂了,謝過高教司司長的點撥,然后不急不催地靜候佳音。
三個月過去了,事情自5月之后沒有一點兒進展,仿佛還回到了三個月以前。他忘記了高教司司長的囑咐,8月下旬,剛參加完在美國召開的中、日、美第二屆金屬有機化學討論會回來,正值國內(nèi)學校放暑假之際,利用這個時間他再一次走進教育部,這次繞開高教司和高教一司,直奔擋住道路的計劃司。計劃司司長一見他就拱出雙拳:“道玉同志來了?恭喜,恭喜呀!”劉道玉誤以為是報告批示下來,心中果然一喜,表面卻佯裝不懂道:“喜從何來?”計劃司司長問:“《新的技術革命與未來》這本書難道不是你寫的嗎?”劉道玉的臉上竟然露出失望說:“見笑了,上個月剛出版,怎么就被你看到了!”
要在往常,出版一本新書可不就是他最大的喜事?但與眼前焦心等待的報告相比,真是其次又其次了。他進門坐下,計劃司司長遞上水說:“我就知道你要來的!你大膽改革的精神,我們都舉雙手支持,不過試行插班生制度呢,這是一件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事,弄不好會打亂國家的招生和分配計劃,因此希望你再好好地考慮考慮,究竟有沒有必要搞這個試驗,是不是觀察觀察形勢再說?”
劉道玉說:“我已經(jīng)考慮好了,也不想再觀察了,這么大個中國,這么小個試驗,一年招收幾十個插班生,還不夠九牛一毛,比百人一發(fā)還少,牽一發(fā)怎么動得了全身呢?試驗成功,全國推廣,只會大大有利于國家的招生和分配;試驗失敗,局部暫停,國家招生和分配受到的影響微乎其微。何況,只要我們組織專家教授仔細審查,認真錄取,慎之又慎,嚴了又嚴,我以人頭作保,這件事怎么會失敗呢?”
計劃司司長嘆口氣說:“我知道我纏不過你,別說是我,整個教育部的所有司長,甚至包括部長在內(nèi),有哪個纏得過你劉道玉呢?為了一個姓韓的教授漲級,為了一個姓易的研究生留校,為了一個姓鄒的留學生進美國哈佛,哪一次不是你贏了?”劉道玉起身握住計劃司司長的手說:“怎一個謝字了得!不過光轉(zhuǎn)不行,你還得幫我說說話呀!”
與其要感謝計劃司司長,不如更要感謝高教司司長,是他的中國關系說教會了這位大學校長搞好關系,方才把計劃司這塊攔路的石頭變成車輪?,F(xiàn)在,事情終于向前滾動了,離目標只有一步之遙,只要劉忠德副部長的頭往下一點,中國第一批插班生的頭就可以昂著走進武漢大學了。他在心里祈禱,不要橫生枝節(jié),這位忠厚有德的副部長可千萬別推給部長,等蔣南翔部長再從南方一趟飛回來,到時候只恐怕黃花菜都涼了。
老天保佑,劉忠德不是那樣的人,計劃司司長的通知到底來了,告訴他說教育部已經(jīng)同意武漢大學試行插班生制,不過還有最后一道關口。劉道玉這些年來最害怕的一是“不過”,二是“但是”,三是“然而”,這類轉(zhuǎn)折詞能把一件眼看就要到手的好事一下子轉(zhuǎn)到溝里,折到巖下!想起中國的關系學來,他在電話里一個勁兒地道謝說:“感謝司長,哪里還有一關,武大面子小了,還得靠部里幫我們打通??!”計劃司司長說:“這一關是國家計委批準,我已經(jīng)暗中幫你啦,你馬上派一個人來,拿著教育部的批文去計委辦理就是!”
民間老百姓說,十月有個小陽春;詩人說,十月是金色的;蘇聯(lián)社會主義革命是十月,中國粉碎“四人幫”也是十月。就在這個月的上旬,劉道玉第三次進京了,他看見天是藍格瑩瑩的天,地是黃格澄澄的地,只是銀格亮亮的飛機飛得太慢了,它應該像火箭那樣呼哧一下就到達目的地。來到這個曾經(jīng)無數(shù)次來過的教育部,這次是到分管批文的辦公廳,他從李健主任手里一把接過那封寫給國家計委的函件,好像害怕對方反悔,又一把塞進自己的公文包里。接著直奔國家計委,找到教育司。司長李昌龍接待了他,請他盡可能詳細地介紹一下插班生制度到底有哪些好處。劉道玉未曾介紹之前,首先講了自己為此付出的五年思考,三次上京,一片誠心,然后把插班生的好處一鼓作氣地講了30多個。
接下來他把好處歸納了三條:“一,克服一次高考定終生的弊端,為高考中偶然失誤或不善于應試,卻有真才實學的青年提供求學的機會;二,打破按部就班的升級制度,開創(chuàng)以插班入校的跳躍式的學習制度,縮短學習周期,提高辦學效益,加快人才培養(yǎng)的速度;三,創(chuàng)立評價和錄取學生的新方法,堅持筆試與面試相結合,既看分數(shù)更看能力與成果。第三條具體地說,就是在錄取插班生的時候,書面考試的分數(shù)占40%,科研成果,包括文學創(chuàng)作、學術論文、科學發(fā)明、技術創(chuàng)新在內(nèi)的分數(shù)占60%,這樣做是為了改變評價人才的傳統(tǒng)觀念,克服高分低能,發(fā)現(xiàn)和培養(yǎng)創(chuàng)造性的人才!”李昌龍扳著指頭聽完,笑著問他:“難道連一點兒壞處都沒有嗎?”劉道玉本想回答:“好處是上級組織給的,壞處屬于我一個人?!钡麚倪@話萬一引起誤解,以為他是諷刺、頂撞、不滿,那可就麻煩了。于是大膽地吹了個牛說:“依我看,一點兒壞處都沒有!”
李昌龍是四川人,說話的口音、語氣、頓挫都和鄧小平一樣:“聽了你的介紹,我認為你是真心搞改革的。你是湖北人,你的鄰省河南有個王屋山,《淮南子》上說那里有個90歲的老頭兒,要把那座擋路的山給挖走,后來上帝幫他實現(xiàn)了愿望。國家計委不是上帝,你也不是愚公,是你的改革精神感動了我們這些當事人。往輕處說,我們不能袖手旁觀;往重處說,我們不能見死不救。我說這話不是罵你要死啊,我是真的怕你為這事急出個三長兩短來!所以我向你保證,你的報告我們立即批發(fā),不能讓你再跑冤枉路了!你們的插班生制度從明年,也就是從1985年開始試行,國家撥給你們90個指標,教育部撥給你們相應的經(jīng)費,畢業(yè)一律納入國家分配?!?/p>
劉道玉覺得自己此時哪里是什么愚公,幸福得簡直就像上帝一樣,他顫顫巍巍地伸出一根指頭,小聲兒要求說:“再加10個,湊個整數(shù),100,100行嗎?”李昌龍搖手道:“我們是國家計委,每個數(shù)字是經(jīng)過嚴格計劃的,我們不是小商小販,討價還價的事搞不得!”劉道玉不敢再要,害怕已經(jīng)到手的90個插班生反而給要丟了,來日方長吧,只要試驗成功,明年還可以爭取翻上一番。這只是一所武漢大學,一旦此種制度推及全國,每一所重點大學效而仿之,那么將會有多少不合常規(guī)的英雄橫空出世!
1985年6月中旬,武大教務處副處長於可訓和中文系副主任白嶷岐,二人代表學校和中文系乘車北上,來到中國作家協(xié)會所在的西城區(qū)沙灘北街2號。他們?yōu)檠矍皰熘鲄f(xié)牌子的綠色鐵皮房屋感到驚訝,原來1976年唐山大地震后,時有余震的北京地區(qū),一些震后待建的機關單位還在設施簡陋的防震棚里辦公。中國作協(xié)常務書記唐達成接待他們,聽說是響應王蒙“作家學者化”的號召,專程來請青年作家去上大學的,立刻組織黨組成員一起會談,除老作家葛洛因病告假外,其他要人全部參加。
著名文學批評家,書記處書記鮑昌激動得站起來,站起來仍然抑止不住激動,于是在會議室里走過來。走過去,一邊用力拍手一邊大聲地說:“武漢大學的建議真好!對青年作家未來的發(fā)展功德無量!”
第十一章 非驢非馬騾子好
與卡車司機許金龍,媽媽女工彭南林,養(yǎng)雞姑娘黃晚霞,商標大王宛士雄同時,機電工人出身的水運憲,船工出身的陳應松一樣,放蜂漢出身的王偉舉也收到了武漢大學作家插班生的錄取通知書。他望著通知書上的紅色大印發(fā)呆,暮春初夏之季,漢江兩岸的菜花兒黃了,他正帶著他的蜂群四處采蜜。因為寫作、發(fā)表、得獎,不久前他被湖北省襄樊市宜城縣文化館破例招為副館長兼創(chuàng)作輔導員。為了把他這個輔導員當好,他請一些青年作家來給當?shù)刈髡咧v課。有一天,被他請來講課的野莽告訴他說,武漢大學招收插班生,自己已經(jīng)委托武漢的朋友,武大教務處副處長文學評論家於可訓代為報名了,勸他也去報一個名。
放蜂漢王偉舉身背一包借來的復習材料,從宜城坐汽車到襄樊,從襄樊坐火車到武昌,從武昌坐公交車到大東門,從大東門坐另一輛公交車到珞珈山,然后來到武漢大學,想就近安頓下來身子,熟悉一下路徑便于赴考。他在廣袤的校園里轉(zhuǎn)了三圈,遇上一個穿西裝的中年人,走過去鞠了一躬:“老師好,請問武大招待所在哪里?”中年人反問他:“請問您是來做什么的?”王偉舉說:“我是來考插班生的,想找個地方住下來復習功課?!敝心耆俗炖镎f了個“哦”,轉(zhuǎn)身帶著他走了一程,然后伸手一指說:“順著我手指的方向往上走,一直走到半山腰,看見一棟房子,進去一問就是了。祝您成功!”
王偉舉又鞠了一躬,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往上走,一直走到半山腰,看見一棟房子,進去一問,真的是一個招待所,掏出作家證來登記住房。女服務員笑嘻嘻道:“你是來考插班生的嗎?房間已給你安排好了!”王偉舉愕然問她:“你怎么知道我是來考插班生的?”女服務員說:“剛才劉道玉校長給我們打電話了,讓我們盡量給你安排一個僻靜的房間,免得招待所的客人來來往往影響你的復習!”王偉舉想起給他帶路的那個穿西裝的中年人,嘴里也說了個“哦”,自語說:“沒想到他就是劉道玉……”
這個班總共18個人,大多輟學于八個革命樣板戲風行的年代,被本班導師,文學批評家陳美蘭教授戲稱為《沙家浜》中太行頂上的18棵青松。插班生的反對派說,什么松啊柏呀,我看是非驢非馬,是個怪物!這話并非忠言,但是逆耳,而且似曾相識,劉道玉想起來了,當年破格留下易中天,助教易中天的課堂搶走了老教授的大批學生,老教授不也說易中天嘩眾取寵,胡講一通,非驢非馬的是個什么玩意兒?
劉道玉又高興地說:“非驢非馬好哇,那不是騾子嗎?怪物好哇,怪者奇也,奇貨可居,騾子就是這樣的奇貨,它比馬和驢子都要高大,更能載重。插班生之所以能少讀兩年插進班里,就說明他們的水平能力超過本班,未來更能擔負國家的重任,我鼓勵同學們爭當騾子!”又有反對派說,比作騾子還不恰當,應該比作雞鳴狗盜之徒!這話就是逆言了,遠非逆耳可謂。劉道玉聽了依然高興:“雞鳴狗盜好哇,沒有這些身懷絕技的門客,孟嘗君怎么能夠竊符救趙?正好我們這里面就有一個雞鳴者,黃晚霞一個小姑娘辦了六個養(yǎng)雞場,鳴聲震天,武大能培養(yǎng)出一個世界級的養(yǎng)雞女王,那不也是另一領域的伊麗莎白?”
報考武漢大學病毒系插班生的一位女生,她的名字叫封秀紅,步臨考發(fā)燒39.8度的洪瓊之后塵,就在考試的前四天突然大出血。抬進醫(yī)院已經(jīng)不省人事,經(jīng)手術搶救活了過來,開口就問:“我還能考試嗎?”親屬趕緊給武大病毒系打電話,系主任邱澤松帶著兩名老師趕到醫(yī)院,安慰她今年不能考了還有明年,答應保留她明年繼續(xù)考試的資格。封秀紅聽了一把拔掉導尿管,又一把拔掉輸液管,從床上撲通一聲跳到地上,滿屋子里進行鍛煉,嘴里喊著:“不行,我就要今年考!”
同室七個病友感動了,一齊求情。主任和老師也感動了,回校把這情況報告給劉道玉:“校長,像她這種情況怎么辦?”劉道玉也像她在病房里那樣,在校長辦公室里急得滿屋打轉(zhuǎn),最后戛然站住,作了一個果斷的動作:“讓系里派兩名老師,到醫(yī)院病房里去給她考!時間允許放長一點!”
千古奇聞,全國統(tǒng)一考試的那一天,武大病毒系的兩名老師乘車前往醫(yī)院,直奔病房,讓醫(yī)生和護士從床上扶她坐起,看著手表上的時間一到,一人發(fā)卷,一人監(jiān)考,為她舉行了一場空前絕后的考試。封秀紅左手捂著傷口,右手握筆做題,護士為她擦汗,護士長喂她葡萄糖水,醫(yī)生為她測了血壓,監(jiān)考老師囑咐她不要急,慢慢答。生硬冰涼的白色鐵床,此時充滿了人間的溫暖。兩個小時,她考罷了。兩個月后,她被錄取了。開學之日,她的傷口徹底痊愈。劉道玉在幾千人的開學典禮上大聲表揚她說:“這名病毒系的插班生,經(jīng)過了一次病毒的考驗!”
文新國早年參軍,部隊文工團里的京劇武生,一口氣能翻36個空心跟頭。飾演革命樣板戲《沙家浜》中“18棵青松”的時候,一個空心跟頭沒有翻好,把左肘骨摔斷了,改學寫戲,成了廣州軍區(qū)政治部文藝創(chuàng)作室的專業(yè)作家。當作家不過癮,當大作家才有意思呢,聽說當大作家要上大學,他就來報考武大作家插班生。對照招考簡章的規(guī)定,他認為自己的創(chuàng)作成果沒問題,已經(jīng)寫了那么多的劇作,演出后還獲了全軍和全國獎,能寫獲獎大戲,證明基層文化也差不到哪里。左肘骨摔斷以前還會演戲翻跟頭,可以說是文武全才,有的大學不是還要專門招收特長生嗎?
報完了名,他順便在武漢大學校園里轉(zhuǎn)了一圈,重點是考察中文系,看了教室看宿舍,看了宿舍看食堂,預先熟悉一下它們的大體方位和幾者之間的路程,想象著很快就要到來的大學生活?;氐讲筷?,他和翻跟頭的同行提前告別,晚上掏錢請大家喝酒碰杯,聲情并茂地合唱一首《送戰(zhàn)友》。臨考之前,每天凌晨4點起來背古漢語,然后二上珞珈山??墒且黄魑目剂T,他感覺壞事了,作文題叫《終點就是起點》,那玩意兒比京劇難寫,兩點之間他好像沒有對準,寫到中途就跑了題。果不其然,錄取通知的時間到了,他沒收到錄取通知書。
他的痛苦超過翻跟頭摔斷左肘骨的三倍,茶飯不思,創(chuàng)作不想,就在屋里繞墻轉(zhuǎn),人整個像瘋了一樣。合唱《送戰(zhàn)友》的同行紛紛提著水果來安慰他,說冼夫人當年也沒考上大學,郭建光當年也沒有考上大學。他說不行,他要找武漢大學那個發(fā)明插班生制度的校長討個說法,因為他是被插班生害成了這樣。當夜他向彭德懷學習,寫了一封萬言書,信封上直接寫著“劉道玉校長收”,以特快郵件寄到武大校長辦公室。第一天,沒人理他;第二天,也沒人理他;第三天,妻子說不會有人理你了,你安息吧。正在這時,部隊政委興沖沖地來到他家,讓他馬上去見劉道玉。
這一次他是快要喜瘋了,根據(jù)歷史的經(jīng)驗和感覺,他知道好事來了。此前他看見過武漢大學校長,但那是照片,而且是七十多歲含冤死于“文革”的老校長李達。對于新校長劉道玉他只聞其名,未見其人。一腳踏進校長辦公室,眼前這位西裝革履、風度翩翩的年輕校長令他吃了一驚。接下來,劉道玉的一句話讓他欣喜若狂,劉道玉說:“你就是文新國?人說文如其名,你卻是文如其姓,誰說你作文寫得不好?我看這封信就是一篇好作文嘛,無非是會寫戲的人未必會寫八股文,讓莎士比亞來考《終點就是起點》,很有可能還不如你!”
文新國身著戎裝,雄赳赳地走進作家插班生的行列,被分在中文系插班生年齡偏大的作家班。正式聽課之后,才從授課老師那里聽到校長親自調(diào)他試卷去看的故事??赐昃碜樱瑒⒌烙裾业酱蚍秩苏f:“雖然我一個學化學的不懂文學,但是一篇作文連我這個外行都能打動,這就證明它有可取之處!”打分人說:“作文沒問題,問題是他年齡太大了,而且招收作家班,他又不是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劉道玉又找到評審人說:“他才38歲,范進中舉的時候多大?范進的老師周進當年多大?他不是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可他是中國劇作家協(xié)會會員,劇作家不是作家?關漢卿、湯顯祖、王實甫不是作家?莎士比亞、易卜生不是作家?曹禺不是作家?除非你們中文系的教授講文學史時把戲劇這一章給免了,不然文新國就得來上大學!”
熊召政是四夢珞珈,此番方成。1974年,他也想讀“文革”中的工農(nóng)兵大學,按照北大遲群擬定的十六個字方針,個人也報名了,基層也推薦了,學校也復審了,最后領導沒有批準,因為公社書記的兒子也是個工農(nóng)兵,也看中了那個不考試的學員。1977年,全國恢復高考,報考時他填了三個志愿,第一個是武大,第二個是武大,第三個是武大,語文考了全縣第一,數(shù)學交了白卷,落下一個數(shù)學張鐵生的綽號名落孫山。1988年,他請高中老師為他惡補數(shù)學,廢寢忘餐,飲食大亂,臨考前肚子里的盲腸破了個洞,一個工農(nóng)兵醫(yī)校畢業(yè)的醫(yī)生為他開刀,差點兒割了他的另一根腸子,出院以后全國都考罷了。
陳世旭來上武大,是為實現(xiàn)自己的夙愿和祖父的遺愿。剛一出世,祖父就下令把他的胎毛剪下一撮,用紅紙包上塞在紅布兜肚里,說是這樣做長大了可以中狀元。聽說狀元小時候要多吃奶,奶水不足的母親把自己出嫁穿的皮襖當了,給他請了個著名的好奶媽。祖父86歲還沒看見孫子中狀元,實在堅持不住了,臨終把兒子兒媳叫到床前說:“不管多難都要讓我孫子上大學,中了狀元在我墳上燒墩紙,我在陰間就閉眼了!”說完咽氣。從此,這話就成了陳世旭心中最高的指示。
作家插班生們不以自己的年齡為羞,作家都是思想家,想當大作家的更是大思想家,他們知道害羞的不應該是他們,而應該是過去那個不讓他們上大學的時代。在大學生舉辦的聯(lián)歡晚會上,本科生弟弟妹妹們念著快板高喊:“大哥哥,唱一個!大姐姐,跳一個!”他們就武林高手一般縱身上臺,挽起雙袖,同聲高唱那首名叫《小小讀書郎》的班歌,五音不全的吼聲像一群饑餓的牛:“啷哩格啷哩格啷哩格啷,小呀么小兒郎呀,背起那書包上學堂。不怕太陽曬,不怕風雨狂,只怕先生說我懶呀,沒有學問呀……”最后半句本來是“無臉見爹娘”,卻被他們改成“無臉見婆娘”,引起臺下弟弟妹妹們的一片笑聲。
這些已經(jīng)有了婆娘的作家插班生們,正如班歌所唱,每天背著書包,迎著太陽和風雨,與本科生們一樣提前去各間教室占座,擔心有些好課若是去得晚了,就會站在后排,擠在走廊,甚至站在門邊和窗外。他們盡可能地占領教室的前三排,這樣可以聽清老師的講課,看清老師的板書,作好自己的筆記,舉手提問也更容易被老師的眼睛發(fā)現(xiàn)。
第十二章 神秘的免職
1987年的冬天來了,秋風沒有吹掉的楓葉,被剛剛開始的一陣冬風刮落滿地,珞珈山還差點兒下起了雪,是被忽然又出來的一線陽光給擋走了。隨著風卷葉落,珞珈山上悄悄流傳著校長換屆的消息,這消息不知道出自哪里,暗示著什么,最后要落實在何人的身上。
所有消息靈通人士都第一個想到了劉道玉,所有想到他的人都根據(jù)自己的思維和人生經(jīng)驗,分別得出三個結論。一,全國最年輕的大學校長劉道玉任期未到,1981年8月國務院任命他為武漢大學校長,按照四年一屆的官方說法,他于1985年8月一屆任滿以后接任下屆,此屆任期再滿應該在1989年8月,而現(xiàn)在是1987年11月,第二任才算剛剛過半;二,教育改革家劉道玉無論在武漢大學,在全國高校,在社會各界,以及廣大有志青年中的口碑和聲望,即便破例換屆也換不掉他;三,十年前就曾在教育部當過高教司司長的劉道玉可能會以換屆的名義,調(diào)任教育部部長,或者其他比大學校長更加重要的教界的要職。
處于消息中心的劉道玉似乎沒有聽到這個消息,連他的妻子高偉,次子維東也沒有聽到,身在美國的長子維寧就更不用說了。這就像一片或一枝樹葉,被旋轉(zhuǎn)的秋風裹在內(nèi)核,在折落之前暫且感受不到周圍的一切。
11月1日,是日本創(chuàng)價大學創(chuàng)辦17年紀念日,劉道玉收到這所大學的名譽會長池田大作與校長高松和男的邀請函,二位友人請他參加該校的慶典并順便也作一次訪問。為了表明來賓的尊貴,邀請函稱,與他同時被邀的外國同仁,只有一位蘇聯(lián)莫斯科大學的校長。劉道玉沒有猶豫,穿上防寒大衣,乘車先到北京,然后轉(zhuǎn)乘去往東京的飛機。
創(chuàng)價大學是池田大作創(chuàng)辦于1970年的一所私立大學,雄心勃勃的池田大作要把它辦成“人類教育的最高學府”“維護人類和平的堡壘”。創(chuàng)辦人池田大作是著名的國際社會政治活動家,日本最大的佛教團體創(chuàng)價學會會長。在與全世界各國領導人和知名學者的對話中,他大力呼吁世界和平,譴責日本軍國主義曾在鄰邦中國犯下的滔天罪行。聯(lián)合國為了表彰他的功績,把1983年的和平獎授給了他。
兩位教育家無所不談,甚至還談到了男女大學生分校而讀的利與弊。宴會結束以后,池田大作邀請劉道玉參觀日本著名的大石寺,按照這座寺院對來訪者的最高禮遇,他們把他推進一乘草編的轎子,由兩名壯漢懸空抬起,游行示威一般繞著寺院的外墻走了一圈。池田大作神秘地告訴他,明天上午10點,創(chuàng)價大學總部還有一個重要的儀式,他將是這個儀式中最重要的一個人物。
次日上午10點,創(chuàng)價大學總部再一次擁滿了身穿節(jié)日盛裝的人,早已在門口迎賓的日方人員一直把他領到主賓臺上坐下,然后宣布頒獎典禮開始。劉道玉這時才意識到,昨天池田大作所說的重要儀式原來與他有關,難怪稱他為最重要的一個人物。他看見一名身穿和服的日本小姐雙手捧著一枚金色獎章走上臺來,微笑著站在池田大作身邊的時候,心里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池田大作致詞:“日本東洋哲學研究所頒發(fā)的東洋哲學研究學術獎,是專門授予日本以外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方面取得突出成就的個人。眾所周知,劉道玉先生不僅是中國最年輕的大學校長,也是一位成功的教育改革家,他領導的武漢大學,已成為一所充滿活力的學校。與此同時,他致力于研究高等教育學,著述文章對中國的高等教育改革產(chǎn)生了有力的影響。根據(jù)這些成果,經(jīng)東洋哲學獎評選委員會評定,特授予劉道玉校長東洋哲學研究學術獎章,以表彰他在高等教育學研究中的成果,以及對日中教育交流所作的貢獻。我要特別指出,劉道玉校長是獲得此獎的第一個中國教育家,因此,我向他表達衷心的祝賀!”
這是繼法國密特朗總統(tǒng)授予他的法蘭西勛章之后,又一枚國際組織授予他的榮譽獎章。
坐在回國的飛機上,他決定把此次訪日的觀感與過去對美國、法國、英國、加拿大和蘇聯(lián)等國家一百多所大學訪問的感想結合起來,在學校的領導班子和資深教授中進行研討。同時再撰寫一篇關于國內(nèi)外高等教育的異同論,發(fā)表在《中國青年報》等媒體,以期引起全國教界同仁的關注。他認為兩相比較,中外教育同少異多,區(qū)別首先是在一元化和多元化。中國大學千校一格、萬人一面的教育體制,是中國大一統(tǒng)計劃經(jīng)濟的產(chǎn)物。
珞珈山上,很多事情在等著他,本職內(nèi)武漢大學的,本職外武漢新技術開發(fā)區(qū)專家委員會的,中科院有機開放實驗室學術委員會的,好的,壞的,好壞都有的,吉兇未卜的。后兩種職務近似于他此前擔任的武漢市顧問委員會顧問,在中國的有些人中,這都是可以顧而可以不問的,但他不行。是專家委員會主任,他就真的去擔任主角;是學術委員會委員,他就真的委自己以學術。
校長辦公室里那張油漆剝落的辦公桌上,去日本前他已經(jīng)處理完了各地寄來的信函,寄信者有的是他過去的學生,有的是在國內(nèi)外深造的他現(xiàn)在的學生,也有的是希望和可能成為他未來學生的青年。他沒有秘書或者助理,許多年來已習慣了每信必讀,然后選出有代表性的給以回復,為此常常從白天寫到天黑,有時還從天黑寫到天亮。這次赴日,往返不過幾天的工夫,收拾干凈的桌面上又堆積成山,他把它們裝進一只提兜,準備帶回家看。
1月25日,國家教委在北京西山賓館主持召開教育部直屬院校工作會議,部署新的一年工作安排。會期一周,會畢當晚劉道玉乘車返回武大,翌日就向全校中層以上干部傳達會議精神,要求各院、系、部、處,轉(zhuǎn)變教育觀念,制訂改革措施,在放寒假之前做出新學期新的計劃。同時他組織了一個調(diào)查組,到法學院、經(jīng)濟學院、圖書情報學院、管理學院、中文系、化學系進行巡回調(diào)查。2月9日上午在物理系召開教師座談會,目的是在此次調(diào)查的基礎上,利用即將到來的寒假時間,制訂出《武漢大學第二個十年教育改革綱要》,以便在寒假過后新的學期開始,乘著西山會議的春風,掀起武大教育改革的第二次高潮。
但是,為無數(shù)中國青年制造狂喜的那座山上,等待著他的是另一件事,這件事在他赴日之前就醞釀著,像那場想落而沒有落下的雪,只不過被寒風裹在中心的樹葉毫無知覺。因為要應付教育部和湖北省委關于換屆的調(diào)查,他的研討會還沒有開起來,他的異同論也還沒有動筆寫,就在開罷校會的第二天,2月10日上午,他接到國家教委駐武漢工作組組長張文松打來的電話,通知他到東湖賓館談話。
劉道玉興致勃勃,以為是教育部直屬院校工作會議的補充,驅(qū)車來到張文松的房間門外,不等按鈴,門自開了,原來張文松早已從窗口看見了他,開了門恭候著他進去。劉道玉玩笑道:“張組長有何見教?”張文松看著他久久不語,接著背過身去,走到屋子中央,請他在床前的沙發(fā)上坐下,倒一杯水給他,自己也坐在另一只沙發(fā)上,低下頭說:“對不起,我今天請你來,是要告訴你一件事?!?/p>
劉道玉從張文松的臉上看出了異樣,眼睛隨著對方的手伸向桌上的那架傳真機,看見那只手從傳真機出口的下方拿起一頁紙來,默然遞到他的手里。他的心中突然有了預感,接過那頁紙,看見上面用淡淡的墨跡打印著兩行字:
劉道玉同志:經(jīng)本次換屆工作組調(diào)研結果并經(jīng)教委批準,自今日起已免除你武漢大學黨委副書記、校長二職。
教育部、湖北省委聯(lián)合工作組
落款時間是2月9日,也就是他正在學校組織開會和調(diào)查的昨天。他只愣了一下就讓自己恢復了正常,抬起臂來看看手表,笑了笑說:“知道了,謝謝你,耽誤了你吃飯的時間,你快去吃中飯吧,也算是順便送我出門了!”
出了東湖賓館,坐在返回學校的車上,他才開始反省自己的近期行為,不知道這張神秘的傳真,是不是因為這么幾件對于中國或許有些敏感的事。一件是邀請他去參加慶典的池田大作曾經(jīng)創(chuàng)建過日本公民黨,一件是在大石寺他坐著兩個日本壯漢抬的草編大轎繞寺一周;還有一件,他與池田大作談到兩個國家不同的教育體制,他多次點頭,也多次俯首。不過幸好,他沒有像傳說中的某個中國領導人一樣去參拜日本靖國神社,池田大作也沒有如此為難他。作為侵略者和被侵略者兩國雙方正直的教育家,他們決不會犯下這樣的錯誤。
最后他還想起一些可能與此相關的事因。自1981年起,他在武漢大學推行的一系列教育改革,一開始就有人擁護,有人反對,反對者與擁護者以同等的堅決,較量了一個回合又一個回合,只不過改革派勝利之后,對方的斗爭由公開轉(zhuǎn)為私下,明里轉(zhuǎn)為暗中。1982年,新一屆的教育部長民意測驗,在包括現(xiàn)任部長和副部長在內(nèi)的候選人中,他的票數(shù)第一,這使他成為許多人的假想敵。此后武漢大學很多新的舉措,都不再像過去那樣順利通行……
他把從東湖賓館帶回的傳真拿回家里,平靜地交到高偉手中,想看見她臉上出現(xiàn)的驚愕、疑惑、屈辱、痛苦、悲憤,以及那種除了喜悅之外百感交集的表情。但是,曾經(jīng)與他共過患難,甚至同過生死的愛妻,臉上什么表情也沒有,她同樣平靜地接過去,淡淡掃了一眼就放在了茶幾上。他突然想起,他從日本回來的那一天,她也放在這張茶幾上的留言,晚飯時卻又改變了的態(tài)度,試問她說:“高偉,今年元旦是我們結婚27年紀念日,就是說我們結為夫妻已經(jīng)27年了,我請你告訴我一句實話,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有這一天?”
高偉沒有回避他的眼光,望著他點了點頭:“是的,我說過讓你順其自然,現(xiàn)在我仍然希望你能這樣,而且再加一個泰然處之。因為從我當時得到的消息,一切都是早有預謀,不可更改的?!眲⒌烙褫p輕“哦”了一聲,從愛妻手里要回那一頁紙,捏成一個小小的紙球,隨手丟進果皮簍里。
幾天以后,他接到省委組織部打來的電話,寒暄兩句就言歸正傳,說關廣富書記很想跟他親自談談。聽到“親自”二字他笑了一下,這些年來,他聽多了。他覺得這話實在是滑稽可笑,就如同他調(diào)皮的學生們諷刺的那樣,親自去上一個廁所,親自去拉一泡大便,為此他也曾寫過一篇論“親自”的文章,批判中國目前的官僚主義。
他對組織部說:“他想親自跟我談談,他就親自來跟我談談吧,篷門路窄,沒處停車,車隊來了可以停在山下,單個的人可以上山步行?!彪娫捓锏慕M織部停了一會兒,又試著說:“關書記的意思是請您渡江過來……”
劉道玉聽到“渡江過來”又笑了一下。武漢原為三鎮(zhèn),轄武昌、漢口與漢陽,1927年國民政府并武昌、漢口為武漢,建民國新都,后又與漢陽合。武昌以三國孫郎“以武治國而昌”得名千古,歷來是文化教育的中心,精英薈萃的重地。仙山珞珈更是重中之重,與同樣是山的湖北省委所在洪山相隔甚遠,往來須輾轉(zhuǎn)乘車,耗時奔波。漢口,一條萬里長江斬斷其間,往來互訪需坐江輪橫渡,或乘電車汽車馳過鐵橋。龜蛇二山隔江相望,日夜沉思著像逝水一般奔流不息的車輛所載的秘密。
說來寒酸,一個武漢大學的校長,竟沒有屬于自己的專車供享,學校后勤處為校長辦公室配備了一輛公車,他曾經(jīng)在會上宣布,正副校長以及所有的工作人員,誰有緊急公務誰就使用?,F(xiàn)在他既被電傳免去校長職務,連副校長和工作人員都不是了,他怎么可以背叛自己約定的紀律,以局外人去申請使用這輛車呢?
這且其次,沒有小車,還有出租車,還有公交車,還有江上輪渡。問題是他又怎么可以“渡江過來”?對方若是一位生病住院的教授,一位身遭困厄的學生,一位從海外獲譽歸來的同仁和校友,一位令整個武漢大學熠熠生輝的珞珈之子,或者,若是他生養(yǎng)之地鄂西北的恩師來了,父母來了,縱使武漢三鎮(zhèn)的路面阻塞,江水斷流,車輛不通,他步行也要過去看望他們,迎接他們!
然而傳話讓他“渡江過來”的那人卻僅僅是兼管武漢大學的一省長官,他怎么能夠做出這種事來!他可以英明地預知,“渡江過來”之后,這次“親自談談”的主要內(nèi)容。無外乎有三個部分,序曲是解釋,主調(diào)是安撫,曲終是希望。一個省的最高長官會代替另一個部的最高長官,以雙倍濃重的官腔,希望他在另一個同等級別的大學,或者另一個機構的領導崗位上,繼續(xù)改革創(chuàng)新,作出新的成績,如此云云。
劉道玉終于沒有忍住,對著手中的話筒響亮地笑道:“請轉(zhuǎn)告關書記,從數(shù)學上計算,過來和過去的路程是一樣多的,既然如此還分什么彼此呢?有一部老電影叫《渡江偵察記》不知你們看過沒有,關書記有心視察武漢大學絕大多數(shù)的師生民意,當然還是以過來為適,古人講禮賢下士,何況相比而言,我這位賢士還不至于這么低下吧?”
從另一些電話里傳來的內(nèi)幕,卻是換屆工作組的所謂民意測驗,是從幾百名教師員工和幾萬名大學生中,選擇了七名自始至終反對教育改革的領導班子成員,以及受到教改沖擊的教授和行政管理干部。比方說,講課時眼看著學生公然起身離開教室,改換門庭投奔年輕講師易中天和鄧曉芒的講堂,滿懷委屈向他投訴,他反而勸其提高講課質(zhì)量的正教授;再比方說,沒有愛心與能力好好為大學生們服務,兩次受到學生會的彈劾,被他下令撤去職銜的處長和副處長。
對于新舊校長的交替,與國務院任命他時各大媒體爭相報道相比,這次竟然連一條消息也不發(fā)布。正值寒假之際,學生都回家去過春節(jié),大多數(shù)校外居住的教師和職工也都呆在自己家里,正月十五以后才會到校。
在多年來一直關注劉道玉改革的《中國青年報》,領國內(nèi)媒體之先,刊登了一條智慧而又幽默的新聞,其中有一句耐人尋味的話:“武漢大學校長的新老換屆工作順利完成,54歲的化學教授讓位于56歲的物理教授……”
密謀了整整一個冬天的大雪,在一個深夜悄然飄落,清晨起來,珞珈山成了一座皚皚雪山,山上聳起的一群群大小高低的尖頂,都是被積雪覆蓋的青松和紅楓。大雪下了三天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有人忽然發(fā)現(xiàn),武漢大學桂園體育場右側(cè)看臺中央,那棵百年古樟安靜地倒在了青磚鋪成的路邊上。奇怪的是昨夜并沒有呼嘯的狂風,一切都在無聲之中,大樹是被這場20年不遇的大雪壓塌的。
有人說這棵倒下的樟樹是劉道玉。
也有人說不是,挺立在山頂上的雪松才是他。
還有人說,他就是這場冰清玉潔的大雪,一心想洗去蒙在中國教育界的太多積垢。
作者簡介:
野莽,男,當代作家,祖籍湖北竹溪,武漢大學首屆作家插班生。20世紀80年代開始寫作,迄今著有系列長篇小說《庸國》五卷、《紙廈》《阿洋的別墅》《荒誕斯人》《行色倉皇》《王先生》《云飛雨散》《陳谷新香》《禁宮畫像》《尋找汪革命》《神鳥》,中短篇小說集《烏山故事》《烏山人物》《烏山景色》《野人國》《世上只有我背時》《黑夢》《人活一世》《死去活來》《窺視》《獨乳》《黑夜里的老拳擊手》《流淚的百合花》《不能沒有你》《京都人獸》,散文隨筆集《墨客》《竹影聽風》《竹林落葉》,法文版小說集《開電梯的女人》《打你五十大板》《玩阿基米德飛盤的王永樂師傅》等,共計40余部,1000多萬字,部分作品獲國內(nèi)文學獎,被翻譯成英、法、日、俄等國文字。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