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潔
民國初期,段祺瑞因在清末做過北洋武備學堂的監(jiān)督(校長)而被許多職業(yè)軍人奉為師長,直系主將吳佩孚也是其一。然而,對昔日的老師,吳佩孚卻從未有酬恩之念,反倒常有忤逆之舉,直至老段過世后,才捐棄前嫌,親自致祭并執(zhí)紼,了卻一生恩怨。
士兵與將軍
在北洋巨頭里,吳佩孚起步太晚,故輩分不高。
1898年,吳佩孚在天津投軍,成為一名護兵。當兵之前,吳佩孚是“北漂”一族,混在京城街頭,靠算命和寫對聯(lián)為生。本來他在老家山東蓬萊已經(jīng)考中秀才,但因莽撞砸了本縣電報局局長家的堂會(他嫌人家請來的戲班男女同臺唱戲有傷風化),被革了功名,成了縣衙的通緝犯,不得已跑到帝都來闖蕩。因生活無著,稍后,他趕赴天津,投奔了一位叫郭緒棟的山東膠州同鄉(xiāng)。郭緒棟是駐軍的師爺,即營部的文秘,雖不是什么官兒,但能薦人當兵。這一年,吳佩孚24歲,已是老大不小的年紀了。
這一年的段祺瑞,33歲,正春風得意,任武衛(wèi)右軍炮兵統(tǒng)領(lǐng)兼炮隊兵官學堂監(jiān)督,是令軍界矚目的新軍骨干。
按說,兩人相差9歲,年齡差距不算太大;同在天津駐軍,相距也不算太遠。但一個是威風凜凜的炮兵司令兼軍校校長,一個是跟在管帶(營長)屁股后頭的護兵(實為勤務兵),兩人在軍營里的地位實有天壤之別。
此為吳佩孚二度入伍。此前,在老家,父親亡故后,為補貼家用,他15歲那年即在家門口當過登州府的“學兵”,為的是每月掙二兩四錢銀子。
吳佩孚倉促參加的第一場戰(zhàn)斗,是本軍對遍地“拳匪”(義和團)的回擊。成片死于陣前的拳民讓他痛感國人愚昧盲從的可怕和可悲。他經(jīng)歷的第一場兵敗,是本軍在八國聯(lián)軍洋炮轟擊聲中的大潰敗。
此時的段祺瑞也離開了天津,跟隨赴山東巡撫任的袁世凱到了濟南,成為彈壓義和團的清軍主力部隊的重要人物。
一個是流落民間的散兵,一個是平定內(nèi)亂的將軍,吳佩孚與段祺瑞的差距越拉越大。
然而,走到唐山外的小鎮(zhèn)開平時,吳佩孚意外得知,此地有個武備學堂,乃李鴻章所創(chuàng)辦,正在招第二期學生。這個秀才出身的散兵遂駐足開平,考取了這所由清政府與德國軍官共任教習的軍校,自此才正式走上了職業(yè)軍人的坦途。
不久后,袁世凱自山東巡撫升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將開平武備學堂遷往直隸省會保定,與原在該地的若干所北洋軍校合并為北洋武備學堂,段祺瑞為監(jiān)督。本來,這是吳佩孚與段祺瑞結(jié)緣的時機,但吳佩孚聽說,進入新校后要復讀一年級,他不愿從頭再來,故選擇了留在兵營。兩位未來的北洋巨子失之交臂。
但吳佩孚仍得到了比較理想的安置,他被派往天津陸軍警察隊任正目,即警察班長,亦算是中國第一代警長。
學生與督辦
兩年后,袁世凱又創(chuàng)辦了陸軍速成學堂。吳警長為獲得文憑,前往保定報考,一舉考中,被分到測繪科,成了段祺瑞的學生。是年,吳氏已28歲,屬大齡學生;段氏37歲,乃軍界中堅。兩個未來將影響中國政局走向的軍人自此結(jié)緣。
數(shù)年后,段校長已貴為大清國主力部隊陸軍第三鎮(zhèn)統(tǒng)制官(師長),而吳學生還只是北洋督練公所參謀處的小官佐。不過,吳佩孚此間的經(jīng)歷卻讓人刮目。在日俄戰(zhàn)爭期間,他奉命參加了山東芝罘島(隸屬今煙臺市)的日本軍事情報小組,赴東北偵察時,被俄軍俘虜,差一點給斃了。幸虧他跳下火車逃跑,才撿回一條命。
一年后,段師長簽署命令提拔了一批中級軍官,吳佩孚也在其列,晉升為直接帶兵的管帶(營長)。雖說當了管帶,但中間還隔著一堆協(xié)統(tǒng)(旅長)和標統(tǒng)(團長),吳營長夠不上段師長。
至民國元年(1912年),段祺瑞已是全國軍人排名第一的陸軍上將、內(nèi)閣陸軍部總長,而吳佩孚則剛剛被陸軍第三師師長曹錕保薦為炮兵團團長。
讓吳氏入老段法眼并使其在全國軍界聲名鵲起的,是他在討伐張勛復辟中的銳不可當。民國六年(1917年)7月,“辮帥”張勛在京擁兵復辟,下野的前總理段祺瑞在天津奮起組織“討逆軍”,并自任總司令,駐軍保定的曹錕通電響應,被段總司令委為西路討逆軍司令,曹師長命吳佩孚擔當西路先鋒。吳氏精心謀劃,一馬當先,從豐臺一口氣殺進天壇,擊潰了“辮子軍”3000余人,而張勛帶到北京來的“辮子軍”總共才4300來人。
此役,吳佩孚為中華民國立下了赫赫戰(zhàn)功。
部將與總理
一戰(zhàn)成名的吳佩孚,成為北洋軍中的一員驍將,其所統(tǒng)轄的部隊自然也是復任總理的老段所依恃的勁旅。
段總理下令:袁氏已死,以反對帝制為名義的西南各省獨立務須取消。但中央政府的號召卻遭到西南割據(jù)政權(quán)的反對。曹錕奉命揮師南下,其急先鋒,又是吳佩孚。那會兒的吳氏是何等威風!率北洋大軍出直隸,下河南,過湖北,至湖南,勢如破竹,所向無敵。老段喜出望外:只要這位學生一聲令下,他的軍紀嚴明、士氣正盛的大軍即可抵定三湘,進而蕩平粵桂兩省,而北京政府“武力統(tǒng)一”的夢想則指日可待。
然而,吳佩孚卻突然按兵不動了,他開始與占領(lǐng)區(qū)的軍政首領(lǐng)及士紳終日飲酒賦詩,不再言戰(zhàn)!段總理急得親往前線勞軍,除批準晉升吳佩孚為第三師中將師長外(曹錕已晉為直魯豫巡閱使),還授予其“孚威將軍”的殊榮,以勵其一鼓作氣掃平兩廣,統(tǒng)一中國。
可是,誰也沒想到,老段回京后,吳佩孚突然通電全國:
鬩墻、煮豆,何敢言功?既經(jīng)罷戰(zhàn)議和,南北即屬一家,并非寇仇外患,何須重兵防守?對外不能爭主權(quán),對內(nèi)寧忍設(shè)防線?……
之后,這位主力師的師長竟開始擅自撤軍,把政府軍打下的大片江山拱手送還了南方!
若沒有吳佩孚當年的主動罷兵,就不可能有日后孫中山在蘇聯(lián)人的傾力扶助下統(tǒng)一粵省,也就更沒有蔣介石統(tǒng)率“國民革命軍”傾巢而出浴血“北伐”一統(tǒng)九州的成功。一部民國史到底怎么落筆,還真難說!
段總理氣得直蹦:“秀才造反啦!”
其實朝野都明白,吳秀才這次抗命,不愿“鬩墻、煮豆”,是說給國人聽的大道理。誰都知道,吳佩孚是在報復老段沒任命他為湖南督軍。誰打下的江山歸誰坐,這是混亂年代起碼的游戲規(guī)則。老段沒把吳佩孚放在眼里,安排了手無寸功的傅良佐任湘省督軍,這才惹得秀才造了反。當然,做封疆大吏的目的各有不同,有的人是為了大發(fā)橫財,有的人則是為了實踐自己的政治理想,清廉一生的吳佩孚無疑屬于后者。
老段沒將湘省畀予吳氏,當然自有道理。傅良佐乃資格更老的軍界高官,曾任袁世凱的總統(tǒng)府軍事處處長,袁死后任段內(nèi)閣的陸軍部次長,屬段氏“自己人”。而且,傅的原籍就是湖南,不管是論資排輩,還是講“以湘治湘”,吳肯定不如傅。另外,如果讓桀驁不馴的吳佩孚掌控湖南并遙制西南各省,則曹錕所控制的地盤就會占據(jù)半個中國!哪個當政者愿意某派軍人勢力過大?于是,猶豫再三,段祺瑞便沒把湘省一把手的位子讓吳佩孚坐。
誰都知道,吳佩孚背后有曹錕的支持。老曹把吳氏從營長、團長、旅長一直提拔到師長,使他成為自己的頭號心腹,并一舉躋身軍界巨頭之列。也正是有了知恩圖報的吳佩孚,曹錕才成為馮國璋之后的直系軍政集團領(lǐng)袖,直軍也才成為國內(nèi)第一的武裝力量集團。
江山輪流坐
吳佩孚不聽中央命令,擅自撤軍北歸,打亂了武力統(tǒng)一中國的戰(zhàn)略部署。段祺瑞惱怒萬分,迫大總統(tǒng)徐世昌下令將曹錕與吳佩孚等免職查辦。那會兒,大總統(tǒng)徐世昌已成擺設(shè),段總理要做的事他攔不住。
豈料,曹、吳早在摩拳擦掌準備一戰(zhàn)了。民國九年(1920年)7月,曹錕等直系軍政集團的部將們以反對段之心腹、西北籌邊使徐樹錚為由,悍然起兵犯上。
段總理不得不動員軍隊迎戰(zhàn),將為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而編成的軍隊改名為定國軍,自任總司令,揮軍迎戰(zhàn)直軍。由此,直皖戰(zhàn)爭爆發(fā)。
然而,貌似強大的定國軍被吳佩孚指揮的“叛軍”打得落花流水。段總司令絕沒想到,自己乃北洋軍人的祖師爺,居然打不過“犯上作亂”的學生兼部下!吳佩孚親率前鋒部隊大打閃電戰(zhàn),開火后第四天就一舉俘獲了敵軍的前線司令官、早年保定陸軍學堂的老師曲同豐,并差一點直搗京郊南苑的團城,生擒昔日的段校長!
老段恨恨地對身邊人嘟噥:“吳佩孚學問不錯,兵練得也不錯,學會打老師了?!睘樽尵╃苊庠鈶?zhàn)火涂炭,老段不得不下令停戰(zhàn),并辭職回到天津。皖系軍隊從此一蹶不振。
像換防一樣,在津門當“寓公”的黎元洪被曹、吳擁回中南海,二度成為國家元首。之后,不顧吳佩孚的反對,當元首心切的曹錕又慫恿馮玉祥等部將轟走黎元洪,自個兒當上了大總統(tǒng)。此后,北京政府即為直系把持。
正所謂:江山輪流坐,今年到我家。因?qū)W生吳佩孚的傾力顛覆,老師段祺瑞失去了江山。
愴然送故人
晚年的段祺瑞,與清遜帝溥儀同住在天津日租界的官島町(今鞍山道),幾番被日本大特務土肥原賢二登門打擾,不勝其煩。
日本人總想在昔日的北洋巨頭中覓一位合作者,以在華北成立偽政權(quán)。
定居北平的吳佩孚自然也被日本人盯上,每每有舊日部屬陪同日酋前來騷擾,令“玉帥”頗為惱火。日本人開給吳佩孚的價很高,成立傀儡政府,由汪精衛(wèi)主政,吳大帥主軍。
無論寓居天津的段祺瑞,還是棲身北平的吳佩孚,這一對昔日政敵,都以民族大義為重,不為倭人所動。但大部分國人不了解二位昔日巨頭的真實意愿,于是就有了猜測與規(guī)勸。民國二十二年(1933年)1月17日,上海各團體就通電段、吳:請勿受日人利用。數(shù)日后,段氏即隨蔣介石派來的特使南下,在南京受到蔣委員長和國民政府的隆重接待,后轉(zhuǎn)往上海頤養(yǎng)天年。吳佩孚則一直恪守“不入租界”的承諾,住在昔日帝都的一座很大的四合院里,深居簡出。吳氏及其龐大的幕僚班子和衛(wèi)隊的生活費用,全部由國民政府通過各種渠道給付。
民國二十五年(1936年)11月2日,段祺瑞在上海病逝。國民政府國葬了這位“三造共和”的民國元勛。
12月11日,一向閉門不出的吳佩孚很難得地出現(xiàn)在公共場所。那一天,是他的政敵段祺瑞的靈柩運抵北平的日子。
國府駐北平的最高軍政長官,已經(jīng)從張學良換成了吳氏的山東老鄉(xiāng)宋哲元。在前門火車站,站在宋哲元將軍旁邊的久違了的吳大帥格外引人注目。
誰都記得,正是吳佩孚,當年率先向逝者發(fā)難,才讓老段倉猝下臺,北洋軍自此分裂成各派系。一別十余載,師生兼宿敵,分別居于天津、北平兩市卻從未謀面。而今,滿洲已經(jīng)建“國”,華北形如累卵,倭人步步緊逼,國府節(jié)節(jié)后退。國運堪憂!
借老師駕鶴西去之際,吳佩孚站了出來,為老段送上一副傳誦一時的挽聯(lián):
天下無公,正未知幾人稱帝,幾人稱王,奠國著奇功,大好河山歸再造;
時局至此,皆誤在今日不和,明日不戰(zhàn),憂民成痼疾,中流砥柱失元勛。
車站外扎起的高大素牌樓正中,也是吳氏的手跡:
還我山河。
民族危亡之際,吳氏捐棄前嫌,向國人展示了一個中國職業(yè)軍人的氣節(jié),并向早年的師長獻上遲到的敬意。
3年之后,吳佩孚因拒絕與日本人合作而遭日本人謀害,享年65歲。
(碧水摘自《人物》2012年第1期,李 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