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勛
亞洲在市場經濟的戰(zhàn)場上跟著西方跑了一百年,很急迫地希望能趕快追上去。不是在后面追,而是能超越過去。我多么盼望我站在北京的街頭,滿眼看到的不是香奈兒、阿瑪尼、寶馬、奔馳……而是我們自己的品牌。這是我夢想中的北京,這里有過齊白石,有過曹雪芹,有過沈從文,這個城市的文化底蘊是最厚的,它一點都不輸給巴黎、紐約。
當年我到北京時,沈從文先生剛過世,我很遺憾,但我的反應沒有林懷民那么強烈。他是一下子就在沈先生的靈牌前跪下去了,沈夫人很驚訝。她不了解,我們在臺灣的時候,沈先生的書是“禁書”,我們偷偷在底下傳,并且覺得,如果有一天能跟沈從文說“你一直是我的老師”,該是一件多么棒的事情。
所以你看,美的力量比什么力量都要大,它可以讓你把未曾謀面的人認作老師,禁都禁不住。
這個城市有多少被你遺忘的角落?
大家都知道《清明上河圖》,其中有一個場景是:官家的轎子出來,前面有人舉著“肅靜”“回避”的牌子,一個小孩在路中間玩,他媽媽怕他被馬踩到,驚惶地把他抱起。如果你受命拍一部關于北京的紀錄片,你能不能拍出這樣的畫面?
還有一個畫面出現(xiàn)在畫卷快結束的地方。一個做大官的人進城,前有開道者,后有隨扈。城門口有一群叫花子,其中有一個沒有腿,做官的人回頭看了他一眼。看到這個地方,我覺得這個畫家真了不起。我的學生問我:你覺得那個做官的人后來給乞丐錢了嗎?我說我不知道,我覺得一個畫家能畫出大官跟乞丐的對視就很了不起了。
好幾年前,我路過天安門廣場,在長安街上看到一個畫面:那一定是一個鄉(xiāng)下來的婦人,因為只有下田勞動的人才會有那么粗壯的骨骼。她喂孩子吃奶,毫不遮掩,孩子吃飽了,奶汁還很多,她就讓奶水滴到長安街上。我覺得這一幕好動人:她跟腳下的土地是在一起的。我問自己:T形臺上的美跟這個婦人的美,哪一個能讓我記憶更久?
美不僅僅是華服名模,甚至不僅僅是清風明月和巴赫、貝多芬,要看到美,我們首先要看到生命存活的艱難。
唐朝人喜歡畫牡丹。我曾在二月間到日本皇宮里看牡丹,它們全部用草圍著,上面還撐著一把傘,因為牡丹有一點風吹雨打就會凋零。宋朝以后人們發(fā)現(xiàn)牡丹的美不能體現(xiàn)生命頑強的競爭力,就開始畫梅花。元代王冕的《南枝春早圖》成了傳世名作。如果說唐朝創(chuàng)造了牡丹的美,宋朝發(fā)現(xiàn)了梅花的美,那么我們這個時代若用花來象征,可以找到什么?
上海世博會的中國館使用漢朝斗拱的造型,堆砌出一個倒梯形的飛檐式建筑。我看了很心酸。它的強是撐出來的??墒俏铱吹接^輕輕松松就做出一個好漂亮的東西。當時我就想:如果真的是大國崛起,必須有最篤定的自信,不去做場面上的東西,而是回到最小的事情,慢慢做,不一定要那么快。現(xiàn)在的強有一點用力,并且用得好辛苦,我害怕它變成煙火,那么絢爛華麗,可是一下子就沒有了。
唐的文化、宋的文化為什么有厚度?因為它看到大的,也關心小的。杜甫根據(jù)自己親眼所見,寫出“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十個字變成千古絕唱,我覺得不是因為詩的技巧,而是詩人心靈上動人的東西:他看到了人。同樣是那捧白骨,很多人走過去沒有看到。
(肖成美摘自《南方周末》2011年11月3日,王 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