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穎

這幾天，我接連聽到幾個故事：

其一，是一個女孩，從大二開始到畢業(yè)后參加工作，整整11年沒回老家看過父母。其理由是因為當年離家時拋下的豪言-—一不混出個人樣決不回家。她所理解的“人樣”。是包括有車有房有如意郎君和好工作，說白了就是有讓父母向親戚朋友們炫耀的資本。

第二個故事，是我親戚的兒子，大學畢業(yè)，被一家外企錄用，他為了不讓同事們瞧不起，在買不起手提電腦的那段時間，愣是用電腦包裝著一塊菜板，每天上下班背著，走了差不多半年，直到攢錢買到手提電腦。

第三個故事，是我的一位合作伙伴，這位在國企當老總的哥們被各種宴請搞得快發(fā)瘋了，作為一個“三高”人士，他的各項健康指標已亮起紅燈，而他的妻兒，也因無法和他一起吃家庭餐而頗多煩言。他是在我隨口說哪天找時間聚聚時，倒出以上苦水的。他甚至無限苦惱地說：現(xiàn)在我覺得，誰對我好，就是不請我吃飯，讓我在晚飯之前能回家。

以上三個風馬牛不相及的故事里。有一種讓人聞之骨寒的東西，我姑且將其稱之為“與小康時代不相符的心理狀態(tài)”。這種心理狀態(tài)。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隱性的，但它會主導人的喜怒哀樂，甚至干出驚天動地的事情來。比如像第二個故事里的愣小子，一個月3000多元的工資，雖不足以致富，但養(yǎng)活自己并培養(yǎng)自已繼續(xù)學習和發(fā)展的機會是完全有的。但就是因為心里急欲讓人覺得他和別人一樣，而努力隱忍著，讓自己成為別人。而其閫忍受的苦惱，在我看來是完全不必要的——我不相信哪家企業(yè)，會元良到把沒有手提電腦的人開除，而讓他痛不欲生的，是他自己的感受。

第一個故事里那個女孩最終回去見父母沒有，她的父母多年未見她。其心境是想念還是憤恨，都不得而知。但可以確知的是，他們失去的，是天倫之樂，是一種生活，而這種東西，恰是她們眼中的“終極成功人士”所向往和欠缺的，第三個故事里那個年薪過百萬，有好房有豪車的老總所向往的，分明就是他們棄之猶恐不及的平靜安定、相親相愛的生活。

多數(shù)人的生活已小康起來了。其過程頗有點像一個寓言：一群乞丐被關在飯館門外。餓得眼睛發(fā)綠。突然有一天，飯館老板宣布，大家可以進來吃飯，免費管夠。當時的場景是可以想象的——爭搶、抓扯、用手抓用衣服包，也不管什么吃相，不管什么，都薅一把在懷中再說，唯恐老板猛然宣布停止供飯，好日子戛然而止。

但老板并沒有宣布停止，而是宣布無限量長期供應。這樣。抓在手中的粉條或抱在懷中的紅燒肉，就顯得不那么好看了。大家緊張感消除的第一反應，是收起不雅的吃相，第二反應，是提升檔次，要求老板來兩杯并非飽肚子但能提升就餐精神感受的酒。而酒杯在手，發(fā)現(xiàn)手上、臉上、身上的油漬斑斑，本能的愿望，就是換衣服：而一旦好衣服上身之后，自己的吃相和做派，也就不能不顧及了。一旦顧忌自己形象，并恬然面對食物的時候，他們也就不再是乞丐了，因為他們的心不窮了。

這個寓言所隱含的。便是改革開放以來某些國人的心態(tài)變化過程。

小康社會，不僅指的是物質。更是一種與物質相適應的精神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是閑適、安然和充滿幸福感的，它不為物質所固，更不為身外之物焦灼，它是一種無論面對價高還是價低的東西，都能發(fā)現(xiàn)物質的本質，以及自已內心真正需求，并安然樂事由此帶來的快意。成功的標準，物質量化是有譜的，然而發(fā)自內心的富足感，才是真正的富足。而知道富足感本身，就是奢侈的。大多數(shù)人，終其一生，都在追逐它。一部分人，是因為它確實太遠太難。無法企及；而更多的人，卻是因為即使身在令人羨慕的富足生活中，卻不知富足為何物。因為他們心靈中沒有這種感知能力。他們永遠無法安寧、快意并最終“小康”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