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宏宇 孫榮凱
如果真有審判日存在,它會是今天這個樣子嗎?
晚上8點,45歲的北京新月出租汽車公司司機張金龍正坐在駕駛座上,敬畏地看著窗外。那里已經(jīng)幾乎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只有滂沱的大雨。從早上到現(xiàn)在,氣象臺已經(jīng)不知道發(fā)布了多少次預警,警報級別從藍色到黃色,再到現(xiàn)在的橙色,下一個會是什么顏色?不知道。
廣播里傳來路況播報:現(xiàn)在是7月21日20點,北京剛剛遭遇了有史以來最強的降雨天氣……目前首都機場滯留已達數(shù)萬人,大巴運力不足,有的航站樓甚至一輛出租車都沒有?!跋M鲎鈳煾德肪€合適的話,趕緊去機場,”廣播里特意強調說,“那里已經(jīng)一輛車都沒有了!”
在張金龍13年的的士生涯中,這樣的情況從未發(fā)生過。機場一輛出租車都沒有?他沒法想象那會是什么情景,他更不知道北京機場已經(jīng)滯留了8萬多旅客。
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自己的位置——離機場大約20公里,這樣的距離在正常的情況下需要行駛30分鐘,如果拉到一個合適的活,然后從三環(huán)路向南到京沈高速,應該可以在22點雨真正下大之前回到位于通州的家。
雨下得似乎真的有點大了。張金龍又望了下窗外,一邊盤算著,一邊扭轉了方向盤。無論是他還是機場的8萬滯留旅客都不會料到,接下來這段旅程的困難程度,也許會讓自己永生難忘。
“傻子”
機場出租車運力不足的情況,實際上早在下午兩點多的時候就出現(xiàn)了。
首都機場針對《南都周刊》采訪回復的一份題為《國門的力量》的書面材料顯示,首都機場在20日收到氣象臺和市防汛辦的緊急通知后,組織進行了“設備檢查、物資準備、泵房值守、人員值守等各項保障工作”。
21日13點開始,機場啟動了“運管委”的聯(lián)席會商,后者是由民航華北局、空管、各航空公司、機場等單位30多人組成的一個協(xié)調小組,這也是這個小組在今年舉行的第27次會商,但材料沒有說明這次會商與之前的26次有何不同。
14時35分,隨著雨勢的增大,機場開始出現(xiàn)出租車運力不足;15時,航班也開始出現(xiàn)大面積延誤,滯留旅客開始突破萬人。海航首先提出取消航班。此后國航、東航、南航也相繼取消了航班,后來公布的數(shù)據(jù)顯示,首都機場當日計劃起降飛機1632架次,實際執(zhí)行1061架次,取消571架次,全天共計延誤航班701架次,最高峰時有8萬人滯留首都機場。
無從描繪這種極度的混亂。旅客仍在源源不斷擁入,到處是坐在行李箱上的孩子,和搖著扇子的成年人。對這座吞吐量已接近飽和的中國最大機場而言,這種情況類似把10個雞蛋同時放進一個飯碗后,再放上10個雞蛋。
這幾乎無解。至少從張金龍加入這個行業(yè)開始,雨雪天就是北京出租車司機們最不喜歡的天氣。最主要的原因,一是壞天氣要關窗開空調,否則看不清路;二是天氣不好,多半會堵車。這兩個原因都會直接導致油耗直接上升,達到無法保證盈虧平衡的程度,而惡劣天氣所可能造成的意外損失,還沒算在內。
可以肯定的是,北京的6.6萬輛出租車中,此刻仍在運營的絕對是少數(shù),它們大多在下午3點雨量開始超過30毫米時就選擇了收工。網(wǎng)上有人抱怨,21日當天有一大片出租車都寧可躲在機場附近的加油站趴活,也不到機場來。張金龍聽了哈哈一笑,“加油站能趴什么活兒?他們只是把車放那兒,坐公交回家了。車里根本沒人?!?/p>
于是,剩下的人只有兩種,一種是聰明人,存心宰客賺大錢的,另一種是“傻子”,像張金龍這樣信仰宗教,或是別的什么“勞?!薄?/p>
所以,當張金龍下午3點多抵達3號航站樓時,并沒有為眼前的場景感到特別意外。
T1→T2→T3
候客車道上空空蕩蕩,只有兩輛出租車,一個是張金龍的這輛,另一個頂燈上掛著“的士之星”——這類似于其他行業(yè)的“勞?!?,全北京6.6萬輛出租車中,只有大約3000輛。
更遠處還有幾輛打著雙閃的出租車,與人群和機場的調度保持著奇怪的距離。張忽然意識到,他們應該就是那些“聰明人”。
其實,路剛走到一半時,張金龍就已經(jīng)徹底明白,自己要面對的,是怎樣一段旅程。
天氣的確極其糟糕,甚至連2001年冬天北京的那場“世紀大堵車”,也不能相比。那次降雪只有1.8毫米,造成140萬輛機動車堵在了路上,當時剛入行的張金龍在堵了4個小時后全身而退,代價只是找路邊的閑人買了一個20元的草簾子。
但這次完全不同。車子剛從京順路下輔路拐到機場工業(yè)區(qū),張金龍就意識到,自己犯了經(jīng)驗主義的錯誤。馬路上一片汪洋,一開始車還能勉強前行,但走著走著就開始不動了。下車一看,沒過腳脖子的大水正順著車行的方向往前流。
這說明前面水更深。張金龍趕緊猛打一把輪,調頭回到京順路,從T1改去T2。走到T2附近出租車平時排隊的立交橋下,遠遠就看到幾輛車趴在路邊,沒有尾燈,順著水勢還一晃一晃,明顯是被淹了,張金龍又是一驚,趕緊掉頭奔T3。
數(shù)據(jù)顯示,當天首都機場貨運路在20點時,積水就已經(jīng)達到21厘米;22點,五經(jīng)路與四緯路交叉路口積水達40厘米;23點,3號航站樓停車樓入口及出口區(qū)域,積水達45厘米。
不知是設計原因還是剛建成比較新的緣故,盡管仍然是深一腳淺一腳,但去T3這一路還比較順,雨也好像小了點,遠遠看到到達口的燈火,張金龍終于松了一口氣。
車門打開,一個疲憊不堪的乘客坐進后排,沒有出聲。機場調度從前車窗探進頭來,簡短地說:“日本人。去三元橋?!睆堊⒁獾剿挥幸粋€人,并沒有任何補充說明的意思——為了解決打車難的問題,北京交管今年春天特別強調過“拼車”的合法性,由合乘乘客各付60%車費來補償司機付出的等候和空駛成本。
一項組織有效的救援行動,不是恰恰應該在這種情況下鼓勵“拼車”嗎?這句話在舌尖來回滾了幾秒鐘,張金龍最終還是什么都沒說。他踩動油門,駛進了風雨中。
意外之外
早在半個小時前的20:30左右,北京地鐵正式確認機場快軌因故障停運時,鄭洪峰就已經(jīng)意識到,局面可能失控了。
盡管在6月底曾經(jīng)專門進行過防汛應急演練,但根據(jù)北京地鐵官方微博發(fā)布的消息,一輛列車在19:39發(fā)生了故障,一個小時后,該微博正式宣布,快軌全線雙向停運,僅維持兩個航站樓之間區(qū)間運行。央視于晚些時候確認,快軌停運的原因是“進水導致故障”。
令人尷尬的是,這已經(jīng)是這條投資62億人民幣的高科技線路三天內第三次出故障,而且是最嚴重的一次。此前的兩次分別是線路故障導致晚點半小時,以及“制動不緩解”導致乘坐當次列車的旅客換車。
作為“飛常準”這款航班管理軟件的CEO,以及一家航空行業(yè)網(wǎng)站的創(chuàng)辦者,鄭洪峰很清楚,快軌癱瘓意味著什么。沒有專車接送的旅客,如果想要離開機場,除了搭乘出租車,以及每隔15到20分鐘一班的5條機場巴士線路,和一條只有少數(shù)工作人員知道的公交線路外,唯一可以借助的交通工具,只有每隔10-12分鐘一班的機場快軌。
情急之下,鄭洪峰開始不顧行業(yè)的潛規(guī)則,一邊通過內線預警管理部門,一邊通過官方微博敦促機場公布大巴的運行情況,以及滯留旅客的數(shù)量。令他感到意外的是,機場似乎并不反感這樣的提醒,很快,機場就宣布抽調13輛樓間擺渡車免費運送旅客,巴士則全體出動投入運營,還調配8輛大型客車緊急增援。除此之外,還在快軌修復之后,宣布延長運營1個半小時。
盡管早有思想準備,但當央視公布滯留首都機場的旅客達到8萬人時,鄭洪峰還是大吃一驚。北京最近一次疏散這樣大規(guī)模的人群,還是在2008年奧運會的開幕式上。當時為疏散鳥巢的9萬名觀眾和志愿者,北京舉行了3次彩排,開放了28條公交專線一站直達體育場,以及步行可達的48條常規(guī)公交線路和3條地鐵線,此外還有7條地鐵線24小時運營。
隨著時間的流逝,有利條件也一個一個開始消失:機場大巴和地鐵以及機場快軌為保障次日的營運,必須在午夜后停運;出租車仍然稀稀拉拉,且并無增加的希望;盡管雨漸漸停了,機場的人群慢慢疏散,但積水的斷路卻越來越多,機場大巴的終點三元橋和東直門,等車的人也越來越多。
網(wǎng)友滕圣波說,她和表妹當天結束在京旅游回廣西,機場大巴將她們丟在三元橋后呼嘯而去,而在發(fā)現(xiàn)三元橋人數(shù)太多時,又選擇拉了一批人到已經(jīng)停止運營的東直門地鐵。
這時,一個意外中的意外——愛心車隊開始出現(xiàn)在微博上。
尷尬的愛心
最早的愛心車主大概在21日21點開始出現(xiàn)。有網(wǎng)友表示,五環(huán)路上有車輛開始逆行向機場靠攏,以幫助疏散乘客。此后,在距離機場最近的大型社區(qū)——望京,居民們也開始通過社區(qū)網(wǎng)站和微博組織愛心車隊前往T3,為便于辨認,他們還統(tǒng)一了標志:雙閃。
但網(wǎng)絡的效率并沒有想象中那么高。從望京網(wǎng)的“菠菜X6”22點32分發(fā)出第一條召集微博開始,直到兩個多小時之后,才聚集起30多輛車,此時也有身在機場的網(wǎng)友發(fā)微博說,機場已經(jīng)用擺渡車運走了很多人,不需要那么多車了。
而無論對機場還是愛心車隊來說,第一次合作都略顯生疏。參與第二批車隊的網(wǎng)友江林(化名)說,第一批車隊并沒有拉到很多人,因為很多人不相信他們的意圖。除此之外,像機場大巴一樣,車隊把大量旅客,扔在了三元橋。其中有幾個旅客又自己乘坐黑車回到了機場,對后來的第二波車主說,三元橋根本住不起,酒店要2160元一晚,并質疑志愿者是酒店的托兒。
相比之下,第二批愛心車就略有經(jīng)驗了一些。他們同樣打著雙閃,有警車開道,顯得行動劃一,有鑒于第一批車隊的情況,組織者還要求一定要把人送到家。
“simba咲”就是坐這一批愛心車回家的?!敖M織者問過我去西邊,就叫來一個開英菲尼迪的車主,帶上另一個也去西邊的出發(fā)。我們大概凌晨2點半出發(fā),一直走的輔路,路上沒什么驚險。車主先送另一位去白石橋,再送我到白紙坊,我3點20左右到家,覺得不可思議,還是有好人的?!?/p>
但在另一位愛心車主“落禪堂”看來,真實情況卻不是這么一回事?!拔覀兇蟾帕璩?:30到首都機場,上百名志愿者像沒頭蒼蠅從T3三層到二層再到T2、T1,大奔、陸虎、大眾等各類私家車打著雙閃不知所措,一路上廣播里只聽到音樂和藥托,全無有效信息。幾名志愿者與機場保安面對混亂也已力不從心,大多滯留旅客不給信任,出租司機也抱怨這群人多事無聊?!?/p>
她最后用一句話點評了這次行動,“悲壯悲情并感動的首都機場。”
對獨立行動的愛心車主海陽來說,這次愛心行動的關鍵詞,就不是悲壯那么簡單了。這位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娛樂廣播執(zhí)行總監(jiān)、主持人,剛來北京四年,就在這個激情澎湃的午夜,在幾乎完全不熟悉路況的情況下,開著自己的卡迪拉克出了門。
兩個小時后,在把四撥無助的旅客送回家后,他的車在望京的一個水坑里趴了窩,問題與這個晚上眾多被遺棄在環(huán)路上的汽車一樣:發(fā)動機進水。他同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車牌也丟了。在付出3個小時和500元的推車費、1000元的拖車費之后,他終于把車拉到了修理廠。
“推車也就罷了,拖車的是正規(guī)公司,就不能看在愛心的份上便宜點?”他感嘆道,“只有10分鐘的路??!”
變與不變
馮淼(化名)感到憂慮的是,混亂的絕不只是愛心車隊。作為東航的金卡顧客,在等待8小時之后,21日的21點24分,他終于幾乎登上了北京飛往上海的航班。
沒錯,是“幾乎”。在近乎慌亂的氣氛下,一幫金卡顧客糊里糊涂被帶到檢票口,又糊里糊涂登上開往機位的VIP擺渡車,晃悠了好一陣子,他們來到一架涂有“人民網(wǎng)”廣告的飛機腳下,司機說,到了。
到了?馮淼困惑地看看登機梯,那里沒有像平時一樣,有機組人員的蹤影,再往上看,機艙的門還是關著的。不開門怎么上飛機?馮淼問。小巴司機也有點摸不到頭腦,說,要不你敲敲門看看?又是一陣忙亂。晃晃悠悠中,馮淼和其他金卡擁有者又被糊里糊涂帶回候機樓。
又過了6個小時,當他降落在上海,到達酒店打開電腦,才發(fā)現(xiàn)那架涂有人民網(wǎng)logo的航班,根本不是自己要坐的那一個。馮淼心里不禁暗叫一聲“僥幸”,“要是那個門真能敲開,我現(xiàn)在可能已經(jīng)人在臺北了。”
這與昆明長水機場某位工作人員的遭遇相比,根本不算什么。由于北京的大雨,1400名飛往北京的旅客被困,時間最久者長達20小時,卻只吃到了一頓飯。有乘客情急之下,掄起凳子打傷了這名工作人員,“滿地是血”。
與《環(huán)球時報》的一篇評論觀點類似,鄭洪峰覺得,雖然北京在雨災中漏洞百出,正如評論中說的“大雨已成定局時,很多人仍開車上街,政府阻止不力,體育場還有足球比賽”,但相比其他地方,北京的機場、政府部門和國企,都還算是開明的,效率也算是比較快的。
“如果這樣的暴雨發(fā)生在其他城市,結果可能比現(xiàn)在我們看到的更糟?!编嵳f,“比方說,我很擔心未來三天廣州的連續(xù)強降雨,要知道,白云機場到現(xiàn)在都沒有一個正式的微博?!?/p>
生于80后的海陽則為自己能在這樁宏大的自然和社會事件中,扮演一個小角色感到欣慰。他在電臺發(fā)起針對暴雨的討論似乎是有成果的,丟失的車牌也最終找了回來。他最感到欣慰的,讓一個四歲時曾在汶川地震中經(jīng)歷大雨滂沱的四川小女孩,在八歲時免于遭受另一場大雨的摧殘。
這些都不是張金龍關心的。7月22日凌晨,在京沈高速入口上堵了大半天的他,終于在各種七扭八拐的騰挪中,回到位于通州的家。
對他來說,沒有任何東西因這場暴雨改變。一個典型的例子是,在廣渠門那位悲劇的司機被確認死亡之后,收音機里的路況播報,仍然并沒有提示他,京沈高速入口的積水,居然有那么深。今天輪到搭檔開車,他給他加上了油,但被乘客坐濕的座套,并沒有精力換了。他要抓緊時間睡一會兒,白天還要頂替姐姐,去患淋巴癌住院的父親那里陪床一整天。
如果下次遇到同樣的情況,還會不會去機場冒險?張金龍并不確定這個問題的答案。
7月21日這一天的運營顯然是虧損的,而這一天的虧空,要靠接下來一整天的辛勞來彌補?!督?jīng)濟半小時》去年曾在一次訪談中估算,北京出租車公司每年從每輛出租車拿走的純利,是5萬元,這是他每天一睜眼就必須負擔的原罪,而教義中真正的審判日,還遠未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