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明鋼
方志敏的獄中文稿怎樣寫成的?
■ 劉明鋼
1934年11月初,時任紅十軍團軍政委員會主席的方志敏率部北上。在國民黨軍隊重兵圍追堵截之下,北上部隊終因寡不敵眾而失利,1935年1月27日,方志敏不幸被俘。但他并沒有因身陷囹圄而停止戰(zhàn)斗。在短短6個多月中,他以驚人的毅力和頑強的意志,克服種種難以想象的困難和疾病折磨,寫下了《我從事革命斗爭的略述》《可愛的中國》《清貧》《獄中紀實》等重要文稿和信件,把對黨、對祖國、對人民的愛,化成了血鑄的13萬文字,用生命譜寫了愛國主義的千古絕唱和革命英雄主義的如虹浩歌,并留下了一批珍貴的歷史文獻。
讀者也許會問:這些氣壯山河的文稿在獄中是怎么寫出來的?
1935年1月27日,陷于絕境、7天未食、饑寒交迫的方志敏不幸被俘。當天晚上,在國民黨軍的團部,為了“以免他們問東問西的討厭”,方志敏從容坦蕩,揮筆寫下245個字的《自述》:
方志敏,弋陽人,年三十六歲,知識分子,于一九二五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參加第一次大革命。一九二六至一九二七年,曾任江西省農(nóng)民協(xié)會秘書長。大革命失敗后,潛回弋陽進行土地革命運動,創(chuàng)造蘇區(qū)和紅軍,經(jīng)過八年的艱苦斗爭,革命意志益加堅定,這次隨紅十軍團去皖南行動,回蘇區(qū)時被俘。我對于政治上總的意見,也就是共產(chǎn)黨所主張的意見。我已認定蘇維??梢跃戎袊锩啬艿米詈蟮膭倮?,我愿意犧牲一切,貢獻于蘇維埃和革命。我這幾十年所做的革命工作,都是公開的。差不多誰都知道,詳述不必要。僅述如上。
這篇自述是方志敏獄中文稿的開篇之作,雖短,卻字字鏗鏘如金石。
2月2日,方志敏等被國民黨軍警從上饒押往南昌,囚禁于“委員長行營駐贛綏靖公署”軍法處看守所。不久,方志敏便主動要求監(jiān)獄方提供筆紙,他在《我從事革命斗爭的略述》一文中寫道:“我寫一個條子給軍法處,要求筆墨寫我的斗爭經(jīng)過及蘇維埃和紅軍的建設,軍法處滿口答應,以為我是要寫什么有益于他們黨國的東西。我在獄中寫下這一本略述,當然是出于他們的意料之外的?!?/p>
不過,筆者認為,國民黨軍法處未必指望方志敏寫什么“供詞”或“有益于他們黨國的東西”,反正文稿掌握在他們手里,想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若方志敏寫的東西符合他們的意圖,可拿來發(fā)表,作為攻擊共產(chǎn)黨的武器;若寫罵國民黨的文章也無所謂,放在保險箱里就是了;而且不管方志敏寫些什么,都可作為資料,用來研究以對付共產(chǎn)黨。然而,后來這些文稿被傳了出去,交給了中共地下黨組織,則是國民黨方面始料未及的。
國民黨軍法處同意方志敏寫作,提供筆墨紙張,并且從不檢查,也沒有進行任何的干預,這為方志敏的獄中寫作提供了必要的條件。
方志敏有了筆墨紙張,寫的第一篇文章就是《我從事革命斗爭的略述》,這是獄中文稿中最長的一篇,有6萬余字。寫作曾中斷了一段時間,方志敏在該文中寫道:在獄中的普通號,無心看同囚一室的劉疇西、王如癡下棋,“只是看書與寫文字。我曾囑王寫一寫紅軍的建設,他認為寫出寄不出,沒有意義,不肯寫,仍舊與劉整日下棋。我因他的話,也停了十幾天沒有執(zhí)筆,連前寫好了萬余字的稿子都撕毀了”。
然而不久,方志敏又開始動筆,因為他已經(jīng)找到了送出稿子的辦法。
方志敏在文章中記述:監(jiān)獄里的“士兵亦極易接近。如我雖是個重囚,找他們談話時,他們都很和藹可親地來和我談,自生活問題談到革命問題。他們之中很多被紅軍俘虜過,到過蘇區(qū),都眾口同詞地說,蘇區(qū)好,紅軍好,很容易結成朋友”。被方志敏爭取過來的人主要有3個,一是高家駿,浙江紹興人,23歲,是剛從學校出來的青年學生,監(jiān)獄的上士文書。他被方志敏的說服教育和堅貞品格所感動,對革命產(chǎn)生了同情心,表示愿意為方志敏做些事情,并答應幫助方將文稿送出去。二是看守所所長凌鳳梧,他從內(nèi)心敬重方志敏,在生活上給他一些關照與幫助。三是胡逸民,浙江永康人,早年參加過同盟會,追隨孫中山革命,官至中央政府監(jiān)獄典獄長。因官場傾軋,被囚禁在南昌軍法處看守所的“優(yōu)待號”。鑒于他的特殊背景,獄方對他監(jiān)管寬松,給予一定的行動自由。胡逸民與方志敏接觸漸多,以至成為獄中摯友。胡逸民也表示愿意幫助方將文稿送出去。
有人愿意幫助將文稿送出,這是方志敏獄中寫作的另一個必要條件。而這個條件是方志敏經(jīng)過主觀努力爭取來的。在監(jiān)獄中,方志敏從不放棄任何時機,向監(jiān)獄的衛(wèi)兵、看守兵和其他被囚禁的人們做宣傳動員工作,揭露國民黨的黑暗統(tǒng)治,不遺余力地講解我們黨領導革命的意義和目的。通過宣傳,贏得了一些看守和衛(wèi)兵對革命的同情與理解,從而為自己的寫作創(chuàng)造了條件。
由于得知文稿能夠送出,方志敏堅定了寫下去的決心。他寫道:“后因有法子寄出,才又重新來寫?!辈粌H如此,文章的用語與寫法也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可以設想,如果文稿最終要落到國民黨的手中,方志敏肯定會有許多顧慮:為了不給敵人以口實,有些事情就不能寫,有些事情只能含糊其辭,寫得隱晦一些。然而,明確文稿可以交給黨組織,交給自己人,方志敏就可以寫得很直白,很坦率,不但可以寫蘇區(qū)取得的成就,也可以總結蘇維埃運動的教訓。
關押方志敏的看守所分為3個等級:“優(yōu)待號”、普通號與三等號。入獄之初,方志敏被關押在普通號,與劉疇西、王如癡、曹仰山3人同囚一室。方志敏記述:生活上“軍法處算是優(yōu)待(?)了我們,開三餐飯,開水盡喝(普通囚犯一天只吃兩餐飯,喝兩次開水),并還送了幾十元給我們另用。但我們比普通囚犯,卻要帶一副十斤重的鐵鐐,這恐怕是特別優(yōu)待吧!”
4月下旬,方志敏被轉囚到“優(yōu)待號”。方志敏心里明白:“軍法處以我與劉、王在一處,不便向我勸降,于是將我移到所謂優(yōu)待室內(nèi)來住,房屋較好,但很寂寞?!?/p>
對于新的環(huán)境,在《可愛的中國》一文中,方志敏是這樣描述的:
這間囚室,四壁都用白紙裱糊過,雖過時已久,裱紙變了黯黃色,有幾處漏雨的地方,并起了大塊的黑色斑點;但有日光照射進來,或是強光的電燈亮了,這室內(nèi)仍顯得潔白耀目。對天空開了兩道玻璃窗,光線空氣都不算壞。對準窗子,在室中靠石壁放著一張黑漆色長方書桌,桌上擺了幾本厚書和墨盒茶盅。桌邊放著一把鋸短了腳的矮竹椅;接著竹椅背后,就是一張鐵床;床上鋪著灰色軍毯,一床粗布棉被,折疊了三層,整齊的擺在床的里沿。在這室的里面一角,有一只未漆的未蓋的白木箱擺著,木箱里另有一只馬桶躲藏在里面,日夜張開著口,承受這室內(nèi)囚人每日排泄下來的穢物。在白木箱前面的靠壁處,放著一只藍磁的痰盂,它象與馬桶比賽似的,也是日夜張開著口,承受室內(nèi)囚人吐出來的痰涕與丟下去的橘皮蔗渣和紙屑。驟然跑進這間房來,若不是看到那只刺目的很不雅觀的白方木箱,以及坐在桌邊那個釘著鐵鐐一望而知為囚人的祥松(即方志敏本人——筆者注),或者你會認為這不是一間囚室,而是一間書室了。
“優(yōu)待號”的環(huán)境在客觀上給方志敏繼續(xù)寫作提供了便利。方志敏認為,“優(yōu)待號”比“他十年前在省城讀書時所住的學舍的房間要好一些”。
轉囚“優(yōu)待號”后,方志敏認真地搜索了牢房里每一個角落,希望找到一個隱蔽之處用來保藏文稿。他終于有所發(fā)現(xiàn),那就是 “壁上脫開的裱紙”。在《記胡海、婁夢俠、謝名仁三同志的死》一文中,方志敏寫道:“接著婁同志死難的第二天,我才起床,就看到有八個衛(wèi)兵,手持著槍,都上了刺刀,知道法西斯蒂又要殺人了。我以為是槍斃我們四個,趕快將一些零碎文稿撿好,塞入壁上脫開的裱紙里(我曾與一個人約定,我若突然被提出槍斃,他就會來此處拿取的),準備他們來提?!?/p>
“優(yōu)待號”里的馬桶,方志敏也派上了用場,在另一篇文章里,他寫道:“這篇文稿,是決不能讓敵人看到的。敵人是限定我8月31日交稿的,到了那天,我會留個字條告訴他們,我寫的稿子,已經(jīng)撕成碎片,丟到馬桶里去了。我希望這篇稿子,能借友人之力,送到黨的中央?!?/p>
方志敏
關于方志敏的寫作動因,筆者認為有如下6個方面:
一是總結革命的經(jīng)驗教訓。在遺墨中,方志敏著筆最多的,是他的反思。入獄之初,方志敏不僅“感到愁苦和屈辱”,更痛悔由于指揮失誤招致軍事上的失敗。他在文稿中寫下了當時的心境:“在回憶中最使我感覺痛苦的,就是想到了這次紅十軍團的失利!當時,不懂得錯誤在那里,現(xiàn)在想起來,明明白白的,那些是錯了的,那些是失敗的根源。如果不那樣做,如果這樣做,那還會失???自己那還會做俘虜?”歷史的教訓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于是,方志敏決定把“十余年斗爭的經(jīng)驗,特別是這次失敗的血的教訓”,用筆寫出來貢獻給黨。4月20日寫成《在獄致全體同志書》。這是寫給贛東北、閩北、皖贛、皖南各負責同志并轉全體同志的信。在這篇5000字的信中,方志敏寫出了入獄后殫精竭慮的思考,總結閩浙贛蘇區(qū)斗爭的經(jīng)驗教訓有8點,涉及路線、肅反、策反和革命工作等諸多方面。這些真知灼見如果能夠早些被同志們收到,或許能夠在此后的革命中少走不少彎路。但可惜的是,這封信直到新中國成立以后才明昭天日。
方志敏多次表示,之所以寫這些文稿,就是要留下“歷史”,讓后人以史為鑒。在《贛東北蘇維埃創(chuàng)立的歷史》一文序言中,方志敏寫道:“在沒有槍斃以前,我應將贛東北蘇維埃的建設,寫一整篇出來”,“以供他們的參考,我們做錯了的,他們不再做,做對了的,他們可以效法做,遇著的困難,看看我們是用什么方法解決的”,“這算是我臨死前的一滴努力”。
二是表達對黨和祖國的忠誠、熱愛之情和英勇獻身的決心。在這些用鮮血和生命寫成的文稿中,方志敏熱情地謳歌了偉大的黨和可愛的祖國,謳歌了他畢生為之奮斗的革命事業(yè),表達了視死如歸的決心。
在《可愛的中國》一文中,方志敏寫道:“我雖然不能實際的為中國奮斗,為中國民族奮斗,但我的心總是日夜禱祝著中國民族在帝國主義羈絆之下解放出來之早日成功!假如我還能生存,那我生存一天就要為中國呼喊一天;假如我不能生存——死了,我流血的地方,或者我瘞骨的地方,或許會長出一朵可愛的花來,這朵花你們就看作是我的精誠的寄托吧!在微風的吹拂中,如果那朵花是上下點頭,那就可視為我對于為中國民族解放奮斗的愛國志士們在致以熱誠的敬禮;如果那朵花是左右搖擺,那就可視為我在提勁兒唱著革命之歌,鼓勵戰(zhàn)士們前進啦!”——在這樣細膩而溫柔的文字面前,相信沒有幾個人不被感動。
5月下旬,方志敏寫了《死!——共產(chǎn)主義的殉道者的記述》,全文約1.5萬字。開篇即以詩明志:“敵人只能砍下我們的頭顱,決不能動搖我們的信仰!因為我們信仰的主義,乃是宇宙的真理!為著共產(chǎn)主義犧牲,為著蘇維埃流血,那是我們十分情愿的??!”
接著,他又寫了約1000字的《清貧》一文。文章中說:“清貧,潔白樸素的生活,正是我們革命者能夠戰(zhàn)勝許多困難的地方!”
文章千古事!身陷囹圄、自覺時日不多的方志敏,用“寫作”將未盡事業(yè)推向了永恒,表現(xiàn)了一個共產(chǎn)黨人的崇高精神和高尚情操,激勵和鼓舞千千萬萬的讀者,成為愛國主義的千古絕唱。
三是控訴與揭露國民黨統(tǒng)治的黑暗。在獄中文稿中,揭露國民黨黑暗統(tǒng)治的文字比重很大。盡管方志敏在獄中得到當局別有用心的“優(yōu)待”,但他仍心如刀絞,寢食難安?!白匀氇z后,親眼看見囚人們憔悴黃瘦的嘴臉,親耳聽見囚人們的悲嘆與哀號,親身感受到一切殘酷的待遇,迫得我不得不在未被法西斯蒂匪徒們殘殺之前,將獄中情形,描寫出來,使全國紅軍和革命的工農(nóng)群眾,知道他們同生共死患難的戰(zhàn)友們,正在國民黨監(jiān)獄內(nèi),挨日子,受活罪,更加激怒起來,加緊奮斗,迅速摧毀國民黨的黑暗統(tǒng)治,為一切被槍殺,被斬首,被活活地折磨而死的戰(zhàn)友們復仇!”于是,他寫了篇《獄中紀實》,約1.2萬字,于6月9日夜12時寫完。此文“專門敘述三等號囚人們的生活情形”,因為“三等號的囚人們,才真是苦極無告的。他們象落在熱鍋里的螞蟻一樣,輾轉掙扎,死完了才算”。
四是排解獄中的苦悶。方志敏把讀書、寫作當做排除寂寞、排解痛苦的一種手段。他在文中寫道:“祥松前在普通號,有三個同伴同住,談談講講,也頗覺容易過日?,F(xiàn)在是孤零一人,鎮(zhèn)日坐在這囚室內(nèi),未免深感寂寞了。他不會抽煙,也不會喝酒,想借煙來散悶,酒來解愁,也是做不到的。而能使他忘懷一切的,只是讀書。他從同號的難友處借了不少的書來,他原是愛讀書的人,一有足夠的書給他讀讀看看,就是他腳上釘著的十斤重的鐵鐐也不覺得它怎樣沉重壓腳了。尤其在現(xiàn)在,書好象是醫(yī)生手里止痛的嗎啡針,他一看起書來,看到津津有味處,把他精神上的愁悶與肉體上的苦痛,都麻痹地忘卻了?!?/p>
這里,方志敏把讀書當做排解獄中的苦悶的方法,在筆者看來,寫作也有同樣的功效。
學生時代的方志敏就酷愛文學,不僅喜歡閱讀中外名家的作品,而且進行創(chuàng)作,是一位以天下為己任、勤于筆耕的作者。他曾在上?!睹駠請蟆犯笨队X悟》發(fā)表小說《謀事》和詩歌《嘔血》《我的心》《同情心》等篇,在《新江西》刊載有小說《私塾》和詩歌《哭聲》《血肉》《快樂之神》等篇。如果不是投身革命,方志敏有可能成為一位作家或詩人。
入獄之后,方志敏有了充分乃至無聊的時間,為了排解苦悶,他重新拾起學生時代的愛好,以前所未有的緊迫感、歷史感奮筆疾書,迎來了寫作的又一個巔峰期。
在寫作的時候,方志敏思想高度集中,往往達到忘我的境界,把“精神上的愁悶與肉體上的苦痛,都麻痹地忘卻了”。不僅如此,每當寫完一篇文章,他還會有短暫的愉悅。寫完《可愛的中國》之后,他輕松地寫道:“拖起那雙戴了鐵鐐的腳,釘鐺釘鐺走到他的鐵床邊就倒下去睡了。他往日的睡,總是做著許多惡夢,今晚他或者能安睡一夜吧!”
五是延緩敵人死刑之執(zhí)行。方志敏在入獄之初,以為很快會被處死,后來得知案子“緩辦”,才改變了等死的消極想法,開始謀劃越獄。他寫道:“我不應該利用目前的一切可能與時機,去圖謀越獄嗎?我不應該對敵人施行一些不損害革命利益的欺騙和敷衍,以延緩死刑之執(zhí)行嗎?應該的,應該如此做去?!薄熬褪沁@樣吧——以必死的決心,圖謀意外的獲救!”
在方志敏看來,用寫文章來拖延時間,以延緩死刑之執(zhí)行,是個不錯的謀略。在一篇文章中,方志敏寫道:為要延緩敵人對我們死刑之執(zhí)行,以達到越獄的目的 (因為一時找不到人送信出來,得不到外援,恐越獄是要成為幻想),與取得在獄中寫作之不受干涉,我曾向敵人說了個謊。我說,要寫一篇我從事革命斗爭的經(jīng)過與贛東北蘇區(qū)的詳情,敵人樂得甚么似的,趕快令看守所供給桌椅筆墨和稿本。他們滿望從此得到一點 “剿匪” (?)材料,以便更兇惡地來摧殘?zhí)K區(qū)。實在,我卻利用這個機會,寫成了好些文稿保藏著,以揭露國民黨的陰謀。
六是反擊國民黨的詆毀與咒罵,反駁其謬論。方志敏的寫作充滿了戰(zhàn)斗性,有些文章直接反擊國民黨的詆毀與咒罵。
方志敏手跡
方志敏被捕入獄后,一些國民黨高官要員反復勸降,都承認方志敏是一個革命者,但指責他只顧工農(nóng)的利益,忽視了民族的利益。方志敏回答,這“簡直是對我一個天大的冤枉了”,并說:“真正為工農(nóng)階級謀解放的人,才正是為民族謀解放的人”。為此,方志敏寫下了1.6萬余字的《可愛的中國》。在文末,方志敏特地說明:“這篇象小說又不象小說的東西,乃是在看管我們的官人們監(jiān)視之下寫的。所以只能比較含糊其辭地寫。這是說明一個×××(即共產(chǎn)黨——筆者注)員,是愛護國家的,而且比誰都不落后以打破那些武斷者誣蔑的讕言!”《贛東北蘇維埃創(chuàng)立的歷史》是方志敏在獄中最后的重要文稿。方志敏寫了約6000字的序言,說明寫作目的是通過“忠實地寫下”蘇維埃政權為人民謀利益的成就,來回擊國民黨對蘇維埃的詆毀、造謠和咒罵,“用事實打破敵人造謠的狗嘴”。
方志敏身系囹圄,心卻日夜想念黨,惦念工農(nóng)群眾和戰(zhàn)友,為了革命事業(yè),他“不怕饑餓,不怕寒冷,不怕危險,不怕困難”。他說:“屈辱,痛苦,一切難于忍受的生活,我都能忍受下去!這些都不能絲毫動搖我的決心,相反的,是更加磨煉我的意志!我能舍棄一切,但是不能舍棄黨,舍棄階級,舍棄革命事業(yè),我有一天生命,我就應該為它們工作一天!”
方志敏把寫作視為對黨的最后貢獻。無論是在普通號還是在“優(yōu)待室”,利用敵人要他“寫點東西”的紙和筆,進行著廢寢忘食的寫作。方志敏早年染有肺病,入獄以后,腳戴重鐐,飽受折磨,身體虛弱極了。寫作時間稍長,頭就發(fā)暈,全身無力。他咬緊牙關,靠著桌子堅持寫,或者拖著鐵鐐在室內(nèi)移動幾步,實在支撐不住了,倒在床上躺一會,起來再干。
因為隨時都有可能被處決,因此,方志敏沒有長遠的寫作計劃,沒有系統(tǒng)的安排,只能想起什么就寫什么,而且要抓緊時間寫。在一篇文章中,方志敏寫道:“我亦因之被俘,囚禁于法西斯蒂的軍法處,歷時已五個來月了。何時槍斃——明天或后天,上午或下午,全不知道,也不必去管。在沒有槍斃以前,我應將贛東北蘇維埃的建設,寫一整篇出來。我在這炎暑天氣下,汗流如雨,手執(zhí)著筆,一面構思在寫,一面卻要防備敵人進房來。我下了決心,要在一個月內(nèi),寫好這篇文字。”
獄中的寫作十分艱辛。對此,方志敏有一段生動的描述:到底他(即方志敏本人——筆者注)的腦力有限,接連看了幾個鐘頭的書,頭就會一陣一陣的脹痛起來,他將一雙肘節(jié)放在桌上,用兩掌抱住脹痛的頭,還是照原看下去,一面咬緊牙關自語:“盡你痛!痛!再痛!腦溢血,暈死去罷!”直到腦痛十分厲害,不能再耐的時候,他才丟下書本,在桌邊站立起來?;蚴窍蜩F床上一倒,四肢攤開伸直,閉上眼睛養(yǎng)養(yǎng)神;或是在室內(nèi)從里面走到外面,又從外面走到里面的踱著步;再或者站在窗口望著窗外那么一小塊沉悶的雨天出神;也順便望望圍墻外那株一半枯枝,一半綠葉的柳樹。他一看到那一簇濃綠的柳葉,他就猜想出遍大地的樹木,大概都在和暖的春風吹噓中,長出艷綠的嫩葉來了——他從這里似乎得到了一點兒春意。
方志敏
他還寫道: “不管怎樣,祥松還是天天在暗中努力著,為著這,用去了許多思想和心血,他頭上的白發(fā),差不多增加了一倍了?!?/p>
進入炎熱的7月,在潮濕的牢房里,方志敏不顧蚊蟲叮咬,揮汗如雨,仍然堅持寫作。他不僅為撰寫文稿嘔心瀝血,還為保存文稿和把文稿傳遞出去煞費苦心。他預感到敵人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便寫信給 “囚友”胡逸民: “為防備敵人突然提我出去槍斃,故我將你的介紹信寫好了,是寫給我黨的中央?!?“請你記住你對我的諾言,無論如何,你要將我的文稿送去?!?“大丈夫做事,應有最大的決心,見義勇為,見危不懼?!?/p>
關于方志敏的獄中寫作,仍有一些問題有待推敲、有待考證、有待探索。
一是方志敏在獄中是如何密寫的?
為了保密,方志敏的獄中文稿有些是密寫的。比如,在《我們臨死以前的話》的文末,作者注明:一九三五年三月二十五日寫完,六月二十九日密寫于南昌軍法處囚室;在《在獄中致全體同志書》的文末,作者注明:于一九三五年四月二十日寫成,六月十九日密寫。
因為是密寫,上海黨組織收到文稿,就必須先顯影再謄寫。時任中共地下黨上海特科臨時負責人的王世英回憶道:“1935年下旬畢云程轉來一批文稿均系密寫件。我組織顯影后,才知真是方志敏的獄中文稿,隨即將文稿抄件轉到莫斯科共產(chǎn)國際東方部;同時由畢云程將給魯迅的信和文稿抄件轉交給魯迅先生,原件存上海特科。”
除了上述兩篇文章是密寫外,6月11日前后,方志敏又寫了《給中央的信》和《遺信》,也均是密寫的。至于其它文稿是否經(jīng)過密寫,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有部分獄中文稿是經(jīng)過密寫處理的。
于是,人們不免有這樣的疑問:在當時的條件下,方志敏如何得到“密寫藥水”的,是怎么掌握密寫技術的,又是怎樣密寫的呢?
二是方志敏究竟寫了多少篇文章?
1935年6月11日上午,方志敏寫就《給黨中央的信》,全信約1300字。在該報告中,方志敏曾經(jīng)羅列出他撰寫的7篇文稿的標題:“一、《我參加革命斗爭的略述》;二、《我們臨死以前的話》(相當于一篇絕命書);三、《給閩浙贛同志們的一封信》;四、《給我妻繆敏同志一封信》;五、《獄中紀實》;六、《死》(也是紀實,以小說形式寫的);七、《可愛的中國》。”“這些文稿,都寄存胡罟人君處保藏著,他答應在他出獄后,送交中央?!边@7篇文稿除《給我妻繆敏同志一封信》尚未找到以外,其他6篇都已收入《方志敏文集》。
方志敏十分看重這些文稿,為了保險起見,他還花大量的時間謄寫,備有副本。不過,方志敏是把所有的文稿都抄一遍,還是有選擇地謄抄了部分篇目,不得而知。
經(jīng)過專家考證,有據(jù)可查的方志敏獄中文稿共有16篇(其中4篇只有標題)約13萬字,這是烈士留給我們的一份極其珍貴的革命遺產(chǎn)。這些獄中文稿是分4次 “傳送”的,但真正被黨組織收存只有兩次。其一是高家駿通過女友程全昭于1935年7月上旬送至上海的,其二是胡逸民于1936年11月親自傳送的。而兩次“傳送”失敗的稿件是副本,還是原件,不得而知。如果,丟失的不是副本,那么,方志敏的獄中文稿就不止寫了16篇。
三是《可愛的中國》是誰謄寫的?
在弋陽方志敏紀念館,筆者看過放大的《可愛的中國》的手稿,字跡工整、雋秀,像一幅書法作品,與方志敏的字體有很大的不同,一看就可判斷不是方志敏所寫。那么,《可愛的中國》的手稿是誰謄寫的呢?有兩種可能性:一是“傳送”之后黨組織派人謄寫了稿子。如果是這樣,方志敏原稿應是密寫的,“傳送”到上海后,地下黨派人顯影并謄寫。但這種可能性比較小。因為《可愛的中國》并沒有涉及黨的機密,方志敏完全沒有必要密寫。二是在獄中就有人替方志敏謄寫了稿子?!犊蓯鄣闹袊酚?935年5月2日完稿,而在此之前的4月下旬,方志敏就轉囚到“優(yōu)待號”,一個人單獨關押。在這種情況下,誰能替方志敏謄寫稿子呢?
以上3個問題,有待進一步探索與研究。○
責任編輯 張榮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