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本刊特約記者 一盈
小鵬:國內(nèi)首位職業(yè)旅行家,從南開大學畢業(yè)后,曾去荷蘭攻讀MBA。2001年至今一直背包旅行,足跡遍及世界四十多個國家和地區(q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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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暖慵懶的咖啡館里,即使形形色色的人穿梭來去,小鵬仍然算得上一個異數(shù):舊舊的防寒服,毛線帽,用一種最放松的姿態(tài)把自己“堆”在椅子里,兩條長腿斜搭在扶手上。他有鷹一般銳利的眼睛,會毫不客氣地打量陌生事物,神情嚴峻,皮膚黝黑,手中翻動的不是手機,而是一本磨損嚴重的《在托斯卡納的艷陽下》。
他剛剛從麗江回來,這一次帶著父母與親戚,一大家子熱熱鬧鬧地在玉龍雪山下曬太陽,傍晚住在束河古鎮(zhèn)的一處老別墅里,庭院葳蕤,月華如水,老人們在天井里燒烤玩笑,陽光燦爛的勁頭一點兒也不亞于年輕人。這是他頭一次帶父母旅行,雖然不能品味孤獨,卻另有一番歡喜溫暖。
恰是傍晚六點鐘,北京的隆冬傍晚突然刮起了大風,氣溫一下子降至冰點。小鵬不時回頭望一眼窗外,看大風呼嘯來去,看CBD的下班族正裹緊了大衣步履匆匆。這是他曾經(jīng)熟悉的都市生活,庸碌且沸騰。不過此時此刻,他早已不復昔日的厭倦與困惑,甚至能夠欣賞它的合理性。寬容源于自信,背包11年,他顯然已在自己的小宇宙里成功構(gòu)建起一套獨特的運轉(zhuǎn)軌跡,運行自如。
曾經(jīng),小鵬也是一名上班族,每天出入這座城市最好的寫字樓,代步要搭的士,喝咖啡只去星巴克,上班要穿黑色西裝、白襯衣?!拔抑李I(lǐng)帶的N種打法,還有西裝扣子要開幾個要系幾個;我知道西餐的規(guī)矩、中餐的菜系;我還會看上司的臉色,分析同事的喜好……”但是出于對旅行的狂熱愛好,他最終放棄了這種“安全且體面的生活”,背上背包,行走天涯。
第一次辭職是2001年上半年,小鵬在天津一家知名外企實習。3個月實習期滿后,他沒有像同學那樣留下來工作,卻給老板和同事發(fā)出一封辭職信,隨后利用自己賺到的第一份工資,開始了人生中的第一場旅行。地點是陽朔西街,坐在街心的露天酒吧里,一杯咖啡、一本書、一盤CD,便是一個神仙般的下午;或者在微醺的陽光下,漫步在寂靜的老街,時光慢得仿若停滯。
2002年去荷蘭攻讀研究生,沒有拼命苦讀拿學位,卻把1/3的時間花在去歐洲各地旅行:法國、西班牙、德國、意大利、丹麥……身為窮學生,他只能用最省錢的方式旅行,比如坐一宿夜車可以節(jié)省一天的住宿費用;能走路抵達的地方就不坐公交車;在巴黎的前兩天,只吃了從荷蘭帶去的一斤雞翅和幾片面包,礦泉水一直暴露在冷風中,竟然被凍成了冰塊……但是當看到薄霧中的埃菲爾鐵塔,在日影西斜的梵蒂岡感受米開朗琪羅的永恒,在布魯日的街頭四處尋找中世紀情調(diào)……那小小的艱苦與磨難甚至變成寶貴的人生財富,而在那一刻他甚至確定了自己的信仰:行走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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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上》中,格魯尼亞說:“我還年輕,渴望上路?!?/p>
在西班牙,一位老人對小鵬說:“世界這么大,年輕人應該多走走,多看看,才不枉生命一場。”
類似的話,每個人在成長的過程中也許都曾聽到過,甚至被它們用力擊中內(nèi)心。只是年歲漸長,青春的夢想漸漸成為人生的缺憾,直到有一天,你會認同缺憾本身便是人生。這是幻滅還是清醒,實在很難定義。
小鵬不是浪子,更非“富二代”,從一名經(jīng)濟專業(yè)的留學生到漂泊不定的旅行者,現(xiàn)實的困惑時常發(fā)生。曾經(jīng)小鵬也被偷、被騙、被搶過。那一年去意大利旅行,因為負擔不起昂貴的酒店費用,他不得不在比薩斜塔下露宿街頭。過日內(nèi)瓦海關(guān),為了取得海關(guān)專員的信任,他不得不脫得一絲不掛接受裸體搜身。最危險的一次,他和劫匪在大街中央拼了足足一分鐘,小鵬大喊著“NO,NO!”劫匪揮拳打他,而他沒有感覺到疼,只是死死護住相機,就是沒有松手。父母與他冷戰(zhàn)過,親朋好友好言相勸過,網(wǎng)友們冷嘲熱諷過,就連愛人也離他而去。
一邊是四平八穩(wěn)安全無憂的精英生活,一邊是自由灑脫險境重生的四海漂泊,兩種生活模式的糾結(jié)令他無數(shù)次躺在床上凝望天花板,追問自己“要不要繼續(xù)走下去”。但是從2001年至今整整11年,他先后辭掉8份工作,睡過不同的床、吹過不同的風、遇見不同的人,熱血沸騰過、黯然淚下過、怦然心動過、心灰意冷過……也感受過亞洲的古老與滄桑、非洲的野性與神秘、南美的熱情與奔放……因為“旅行是我這11年中唯一莊嚴對待的事情”。而任何事情,一旦具備了莊嚴的態(tài)度與專注的精神,就不需要再被質(zhì)疑。
大學畢業(yè)時,他沒有所謂的“殘酷青春”,而是宅在家中學習Flash、Photoshop、Dreamweaver等網(wǎng)頁設(shè)計軟件,并做成個人網(wǎng)站,里面記錄了旅行風光照片以及游記。本是不經(jīng)意的記錄,卻成了他職業(yè)旅行生涯的起點。2004年收到第一筆游記稿費—兩萬塊,雖然不足以支撐他的旅費,卻令他看到原來旅行并非只是花錢,也可以掙錢,于是旅行便少了隨心所欲,多了職業(yè)態(tài)度。比如他會事先了解一個陌生城市的文化特色,也會認真推敲一篇游記的切入角度,還會為了拍好一幅照片冥思苦想。隨著腳步越走越遠,他的游記也從青澀到成熟。這年9月,他的第一本游記《我把歐洲塞進背包》出版了。當捧著散發(fā)著油墨香的新書時,他形容自己“開心得像剛分到糖果的小孩”。
生命的轉(zhuǎn)折出現(xiàn)在2006年的一天,手機里突然收到一條短信:“小鵬,6月是否有時間,我想請你去普羅旺斯旅行?!卑l(fā)送者為法國旅游局媒體負責人,而這令他打開了思路。作為一名旅行者,除了自己花錢旅行外,還可以和各個國家的旅游局合作,當然前提是你必須足夠敬業(yè)與專業(yè)。旅游局、鐵路公司、酒店、出版集團……隨著更多邀請紛至沓來,他的游記、專欄越寫越多。2010年,他把自己10年的游記《背包十年》結(jié)集出版,短短一年之內(nèi),新書被再版18次。稿費、版稅、贊助、片酬……旅行為他帶來穩(wěn)定豐厚的收入,而他也因此有能力走得更遠、更深入。如同走過一條搖搖晃晃的鋼絲,他終于憑借專注與專業(yè)建立了一種良性循環(hu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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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人不可思議:“自由的年代,人都可以去太空旅行了。那么多人以千奇百怪的姿態(tài)行走在路上,徒步、騎車、開車、航行……為什么唯獨你成功了?”
小鵬漸漸明白:或許一開始上路的時候,他便為之賦予了職業(yè)精神與色彩。它不是吃喝玩樂,也不是“到此一游”,更非頹廢放逐;方式不是勒緊褲帶“環(huán)游世界”,而是深入的“體驗式旅行”。他既住過超五星的酒店,也曾露宿街頭;既品嘗過頂級盛宴,也對路邊攤?cè)狈γ庖摺瓘某钥嗟较順?,他都充分體驗過。而唯有了解人生百態(tài),流轉(zhuǎn)在筆下的文字與照片才會更有內(nèi)涵與深度。
這是一條多么美麗且危險的道路。十多年的行走,小鵬見
到太多驢友“死”在路上,對旅行從熱血沸騰到心生厭惡。正如一位讀者給他寫信說:“我在西藏開了幾年的酒吧,現(xiàn)在重新回到北京做IT工作。但是每天真正快樂的時刻就是深夜下班之后獨自走在無人的街頭。這種感覺令我內(nèi)心空洞,對未來極度困惑。”
他沒有回復,因為“不管怎么說都會害了他”。但是態(tài)度決定一切,旅行絕不是消極避世,而是承擔責任,積極入世。2011年,作為職業(yè)旅行家,小鵬依然行走在路上:西班牙、法國、意大利、新西蘭、日本……不過最令他感動的卻是新疆之旅。那一天他通過央視了解到新疆塔縣皮里村極度貧困,孩子們甚至沒鞋子穿。于是他立刻通過微博募集了一筆資金,購買了80雙運動鞋,輾轉(zhuǎn)來到縣城給孩子們送鞋。當把他在世界各地拍攝的照片放映給孩子們時,孩子們瞪大眼睛,驚呼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仿佛一扇小小的世界窗口在孩子眼前打開。那一刻,他感受到旅行的另一種價值所在:唯有發(fā)現(xiàn)愛,傳遞愛,腳下的道路才能一直走下去,而這也是旅行可持續(xù)發(fā)展的職業(yè)方向。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專注如斯,沒有任何一個行業(yè)令人驚奇。
走過孟威村的雨季
《讀者·原創(chuàng)版》:曾經(jīng)你也是一名都市白領(lǐng),但為了旅行你先后辭掉8份工作。這份勇氣從何而來?
小鵬:還是因為熱愛。我認為年輕時可以嘗試一種喜歡的生活方式,即使頭破血流也可以從頭再來。但現(xiàn)在很多人被一種固定模式禁錮住了,只認可單一的生活模式,其實每個人在另一個領(lǐng)域里都有可能是塊真金。
《讀者·原創(chuàng)版》:作為一名經(jīng)濟專業(yè)的留學生,放棄一個很“靠譜”的環(huán)境,11年來獨自行走在一條“不靠譜”的道路上,可想而知種種非議與困難。最糾結(jié)的是哪一段時間?
小鵬:就是走到第七八個年頭,還沒有在這條路上取得突破性進展時。有朋友說,你看你,都快30歲了,別人都在公司里穩(wěn)步發(fā)展晉升,而你基本還原地踏步,只不過多走了些地方。于是那段時間一直想,反正玩得也差不多了,是否應該在30歲之前結(jié)束旅行,回歸正常上班族生活?
《讀者·原創(chuàng)版》:如何走出來,并取得突破性的進展?
小鵬:2008年我30歲,決定沿湄公河去旅行,并且把這次旅行作為人生中最后一次長線自助行,然后回歸正常人朝九晚五式的生活。其中一站到了老撾的孟威村,那里沒電、沒網(wǎng)絡(luò)、沒手機信號,仿佛感覺自己經(jīng)歷了三層雨季:第一層雨季是6月東南亞真實的雨季,那種暴雨暴烈且憤怒。第二層雨季是一天我發(fā)現(xiàn)錢包里少了300多美金,后來朋友告訴我,其實我住的是一家黑店。當時我特別生氣,不是因為丟錢,而是因為我在店里住的20多天內(nèi),店主兒子想要一把吉他,我就送了他一把;店主女兒生病時我借錢給他們治病。我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于是就去找他們理論。結(jié)果老板從院子里抽出一把特別鋒利的砍竹子的鐮刀,揮舞著說要弄死我。最可怕的是當天夜里,雷聲滾滾,下了特別大的雨,我徹夜未眠,醒到天亮。第三層雨季是指我人生的雨季。我到這個村莊是為想清楚人生的問題,究竟是往前還是放棄,但那個恐怖的雨夜告訴我,如果你想看到第二天的黎明,就一定要穿越茫茫黑暗。
《讀者·原創(chuàng)版》:你的反應很奇怪,換了我或者大多數(shù)人,碰到這樣的事情肯定想放棄,趕緊回到正常安全的生活中去。
小鵬:不同的思考帶來不同的人生。獨自行走在路上,絕對不只是風花雪月,而是有著種種無法預知的磨難與挫折,樂觀主義精神就是在被偷、被騙或者孤獨無聊時還能享受當時的每一分每一秒,用另一種視角看待那些不如意,只有這樣我們才能走下去。
職業(yè)旅行是一條很難被復制的道路
《讀者·原創(chuàng)版》:有沒有統(tǒng)計過,你每年行走在路上的開銷大概是多少?你的收支情況是怎樣的?
小鵬:每年需要大約二三十萬。早期入不敷出,所以我不得不去打工。中間幾年通過寫稿賺錢,盡量選擇簡單的生活方式。最近因慢慢受到認可,各種商業(yè)贊助也多了,我不僅可以支付旅行費用,還可以過得不錯。
《讀者·原創(chuàng)版》:職業(yè)旅行這個行業(yè)無疑令人心生向往,如果有人對你說,我也想當一名職業(yè)旅行家,你會怎樣回答他?
小鵬:我會問他,你真有決心去走這么一條路嗎?因為我走了八九年才慢慢有起色,而且趕上一個好時代,開始旅行時還沒有多少人去做件事情,這令我獲得一些資源相對容易。但慢慢地,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旅行,輕輕松松去幾十個國家的人太多了,并非一件了不起的事情。現(xiàn)在的人有些浮躁,看到你成功了,就會想:“這條路不錯,是否我也可以試著走走,成為一個既能玩又能賺錢的人?”這種心態(tài)是錯的,職業(yè)旅行絕對不是又玩又賺錢,而是要承受很多風風雨雨。職業(yè)旅行家需要職業(yè)能力,比如會拍會寫、視角獨特、有自己的思考,這個職業(yè)其實嚴肅而且艱難。
《讀者·原創(chuàng)版》:任何事情一旦從興趣發(fā)展成工作,就不再那么好玩了。同樣,當旅行從興趣變成職業(yè),它的興奮點是否會低許多?
小鵬:我在最初階段完全隨興而至,感覺很快樂。但中間幾年要迎合雜志的要求,寫一些與內(nèi)心無關(guān)的旅行文章、旅游攻略,這段時間我很迷茫,覺得不好玩。最近這幾年因為主要是寫書,完全是自己內(nèi)心的所思所感,又回到了起初的快樂。聽從內(nèi)心的聲音,就不會失去快樂。
合理間隔,不要讓旅行“死”在路上
《讀者·原創(chuàng)版》:房子、車子、票子、位子……“溫水煮青蛙”式的生活已經(jīng)令我們極度厭倦,于是在目前中國的都市中,越來越多的上班族選擇暫時放棄或者結(jié)束一段工作,通過旅行的方式重新思考與定位,即“間隔年”。
小鵬:這不是個新名詞,10年前我在荷蘭留學時就聽說過了,但國外的“間隔年”主要是針對學生。因為國外的學生隨便打一個暑期的臨時工,就可以獲得在世界各地玩一年的費用。因為資金有限,中國的“間隔年”主要針對上班族。
《讀者·原創(chuàng)版》:你如何看待日漸盛行的“間隔年”現(xiàn)象?
小鵬:很好啊!“間隔年”式旅行給人提供一個思考空間,讓你在不被打擾的情況下與自己對話。其實我在老撾的經(jīng)歷,也是放空一段時間思考人生。人真的可以在旅行中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所長所短,從而實現(xiàn)更準確的定位。因為工作中我們更像流水線上的一個零件,只要跟著流水線運轉(zhuǎn)就可以了,但也因此失去了對自己的認識。
《讀者·原創(chuàng)版》:但是“間隔年”之后,有些人可以更好地回歸,有些人卻很難回歸,既無法融入以往的都市生活,又無法真正享受路上的漂泊,于是成了一種夾心餅干,“死”在路上。
小鵬:這不是“間隔年”的問題,還是態(tài)度決定一切。有些人只是被一個“間隔年”的概念俘虜,并沒有真正明白它的意義,于是把旅行當做簡單的吃喝玩樂,結(jié)果自然是“死”在路上,越走越迷茫。在我看來,當你下定決心行走在路上時,不僅需要勇氣,更需要智慧。用職業(yè)的態(tài)度對待行走,規(guī)劃自己、提升自己,才能越走越遠。
《讀者·原創(chuàng)版》:能告訴我,最近這幾年你聽到最多的評價是什么嗎?
小鵬:羨慕?,F(xiàn)在見面打招呼大家都問,你怎么在國內(nèi)呢?下一站去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