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作棟,袁 虹
(河池學院 教師教育學院,廣西 宜州 546300)
作為宋末文壇領袖,劉克莊以其詞與詩歌理論為論者所關注,事實上劉克莊在駢文(四六)理論方面有所發(fā)明,在駢文創(chuàng)作方面也有建樹。劉克莊的駢文理論,主要集中于《跋黃孝邁四六》、《跋黃牧四六》、《張?zhí)於ㄋ牧颉贰ⅰ栋戏饺暧裥芯怼?、《宋希仁四六序》等序跋中。四六是劉克莊文章創(chuàng)作的主體,體裁上有箋奏、奏議、內制、外制、申奏狀、啟、上梁文、樂語等,其中以啟、奏議、內外制為大宗。后村四六在當時知名度很高,其《后村詩話·續(xù)集》卷四記載:“癸未甲申,余自桂林入都改秩。一日自外歸,逆旅主人云:‘有二客訪君不遇,留刺而去。’視之,蓋高續(xù)古、鐘春伯二館職也,皆素昧。明日往謝,高云:‘吾于陸伯敬處見子某詩?!娫?‘吾于南塘處見子四六,相約訪君,共論此事,何相避之深也!’鐘惠四六一卷,高遺《疏僚詩》二冊?!盵1]131后村四六的影響也很大,林希逸《后村先生劉公行狀》云“言詩者宗焉,言文者宗焉,言四六者宗焉”[2]卷194。國家圖書館藏宋刻本《四家四六》所選四家為壺山(方大琮)、臞軒(王邁)、巽齋(危稹)以及后村[3]147。四六為選家選輯別行,可見劉克莊四六之影響。關于劉克莊研究,王述堯總結說:“總的來說,過去的劉克莊研究主要集中在詞和詩論,而對后村的5000多首詩歌研究卻很不充分。至于他的散文和駢文則幾乎無人涉足,這不能不說是后村研究的一個重大缺憾?!盵4]筆者試就其駢文理論與創(chuàng)作做以淺析。
劉克莊的駢文批評,特別注重探討用典以及屬對、煉字等作文技巧。宋代王铚《四六話》是現存最早的四六話著作,也是現存最早的文話著作?!端膸烊珪偰俊贰啊端牧挕诽嵋痹?“故铚之所論,亦但較勝負于一聯(lián)一字之間。至周必大等承其余波,轉加細密,終宋之世,惟以隸事切合為工,組織繁碎,而文格日卑。皆铚等之論導之也。然就其一時之法論之,則亦有推闡入微者?!盵5]1783從這一點上來說,劉克莊與周必大一樣繼承了王铚“較勝負于一聯(lián)一字之間”的做法,尤其注重注重探討用典、屬對、煉字等技術層面的問題。值得注意的是,劉克莊探討用典、煉字等作文技巧,往往是針對宋四六創(chuàng)作的弊病而發(fā),具有較強的針對性與創(chuàng)作指導意義。如《跋黃牧四六》云:“故有字面突兀不安者,有對偶偏枯者,有蹈襲陳腐者,有堆故事泥全句而缺氣骨者,有渙散不相貫屬者。”[2]卷107概括了當時四六創(chuàng)作中,煉字、屬對、用典等方面常見的弊病。另外,后村四六批評還涉及“立意”以及對宋代四六家的評論。
用典是駢文文體要素之一,主要分為事典與語典兩類。劉克莊《林太淵稿序》云:“四六家必用全句,必使故事。然鴻慶(孫覿)欠融化,梅亭(李劉)稍堆垛,要是文章之病?!盵2]卷98《四庫全書總目》“《四六標準》提要”論李劉四六乃“類書之外編,公牘之副本”[5]1396,與劉克莊評價李劉相當。后村所謂“全句”即語典(但語典不同于全句),“故事”則指事典。他指出用“全句”與“故事”的兩個問題:一是數量上要適當,不可“堆垛”;二是要“融化”。
對于用典,不論是“全句”還是“故事”,劉克莊主張數量上的適中。自從中唐陸贄開始對駢文進行散體化改造之后,北宋歐陽修、蘇軾進一步以文體為四六;同時經過北宋的詩文革新運動,儒家在思想領域影響巨大,儒家經典更受推崇,這兩方面相結合,在四六創(chuàng)作方面出現了剪裁經語成句的風氣。清代程杲《四六叢話序》:“宋自廬陵、眉山以散行之氣,運對偶之文,在駢體中另出機杼;而組織經傳,陶冶成句,實足跨越前人?!盵6]卷首所謂“組織經傳,陶冶成句”即指運用經語全句。這種風氣,始于歐陽修與蘇軾。王铚《四六話》記載:
子瞻幼年,見歐陽公《謝對衣金帶表》而誦之。老蘇曰:“汝可擬作一聯(lián)?!痹?“匪伊垂之而帶有余,非敢后也而馬不進?!敝翞闈}州,因有此賜,用為表謝云:“枯羸之質,匪伊垂之而帶有余;斂退之心,非敢后也而馬不進?!盵7]10
蘇軾上聯(lián)“匪伊垂之帶有余”出自《詩經》,《詩經·小雅·都人士》云:“匪伊垂之,帶則有余”;下聯(lián)“非敢后也馬不進”出自《論語》,《論語·雍也》云:“子曰:孟之反不伐,奔而殿,將入門,策其馬,曰:非敢后也,馬不進也?!碧K軾襲用經書全句,為了對偶刪去兩個無關緊要的虛字,對偶工整,卻無斧鑿痕跡。另,蘇軾《除呂公著特授守司空同平章事軍國事加食邑實封余如故制》有“既得天下之大老,彼將安歸?以致國人皆曰賢,夫然后用”一聯(lián),上聯(lián)出自《孟子·離婁上》,下聯(lián)出自《孟子·梁惠王下》,亦為人所稱道。高步瀛《唐宋文舉要乙編》卷四評蘇軾四六云:“用經語如己出,而出以大方,非如南宋諸家專以成語偶對見長矣,然實開其風氣”。[8]1634蘇軾運用經語入四六,善于融化,對偶渾成,卻能以散行之氣運之。沈作喆《寓簡》云:“東坡表啟樂語中間有全句對,皆得于自然游戲三昧,非用意巧求也?!盵9]39到了南宋,四六家以經語成句入文漸成風尚。朱彝尊《格齋四六跋》云:“汪彥章擅此名家,熔鑄六經諸史以成對偶,可謂升堂入室之選矣?!比缤粼濉锻趵噺凸僦啤?“圣人之心,如權衡之公,法無私者;君子之過,如日月之食,人皆見之?!毕侣?lián)出自《論語》,《論語·子張》云“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钡怯捎趯W力天賦的不同,有些四六家在運用時,往往出現生硬不化的毛病。具體到全句的運用,劉克莊認可在四六中使用全句,但是對于全句運用不當的弊端,看得很清楚。《跋方汝玉行卷》云:“全句尤能累文字氣骨,高手罕用,然不可無也?!盵2]卷106四六中,引用經語全句,往往是長句,這種句式少量為之,則自然流暢;多了用勢必使得文氣舒緩,骨氣不振。所以后村主張要用全句,但不能太多。宋代四六創(chuàng)作,多以兩派分之。楊囦道《云莊四六余話》云:“皇朝四六,荊公謹守法度,東坡雄深浩博,出于準繩之外,由是分為兩派。近時汪浮溪、周益公諸人類荊公,孫仲益、楊誠齋諸人類東坡?!盵7]119楊囦道將宋四六分為兩派基本合理。自從歐陽修“以文體為四六”(陳善《捫虱新話》)后,蘇軾擴其波,以古文為四六,其四六行云流水,語言明朗流暢,少用“故事”,氣韻靈動自然,南宋楊萬里等人承之;與蘇軾同時的王安石主張“先體制而后文之工拙”(黃庭堅《書王元之竹樓記后》),謹四六之體,到了南宋中后期,汪藻、周必大等四六創(chuàng)作上又出現了回歸王安石“謹四六之體”的趨勢,制作得體,對偶工整,講究用“故事”。這兩派四六創(chuàng)作的取向,本無分乎高下,但若走向極端,或以庸手為之,其弊端則逐步顯現。劉克莊《跋方汝玉行卷》云:“四六家以書為料,料少而徒恃才思,未免輕疏;料多而不善于融化,流為重濁。二者胥失之?!眲⒖饲f認為兩派均有所失:不用典故而“徒恃才思”,則“未免輕疏”,因為四六對偶行文,如無“故事”,一不典重,二是行文疏散;用典多又不善于融化,就顯得“重濁”,語言晦澀,文氣不暢。在后村看來,運用“故事”也是一個數量的適中問題。甚至對于用不用“全句”,用不用“故事”,劉克莊的看法也比較通脫?!稖珗笇O長短句又四六》云:“有用故事而工者”,“又有不用事而工者”,“有用全句而工者”,“有不用全句而工者”。[2]卷111
除了數量上的把握,用典的關鍵是“融化”。前引后村《林太淵稿序》提到“融化”的問題,劉克莊《跋方汝玉行卷》再次提到“融化”:
四六家以書為料,料少而徒恃才思,未免輕疏;料多而不善于融化,流為重濁。二者胥失之。近時學者多宗梅亭(李劉),梅亭者,李功父侍郎也。憶余少游都城,于西山先生坐上初識之。功父新擢第,欲應詞科。西山(真得秀)指榻上竹夫人戲曰:試為竹夫人進封制,可乎?功父須臾成章,末聯(lián)云:“保抱攜持,朕不安丙夜之枕;輾轉反側,爾尚形四方之風?!蔽魃椒Q賞。今人但誦其全句對屬以為警策,功父佳處世所未知也。全句尤能累文字氣骨,高手罕用,然不可無也。噫!果留意茲事,豈惟師梅亭哉!
劉克莊列舉李劉《竹夫人進封制》旨在說明李劉用典善于融化。這種“融化”,一是切合,用典若無。后村上舉李劉《竹夫人進封制》“云保抱攜持,朕不安丙夜之枕;輾轉反側,爾尚形四方之風”句,羅大經《鶴林玉露》云:“蓋八字用《詩》《書》全語,皆婦人事,而行四方之風,又見竹夫人玲瓏之意。”[10]65“保抱攜持”出自《書·召誥》,“輾轉反側”出于《詩經·關雎》,都是引用經書全語。但是后村認為此聯(lián)的“佳處”并不在“全句”,而在于全句的“融化”。竹夫人,唐時名竹夾膝,又稱竹幾,至宋始稱竹夫人,又稱青奴、竹奴,是當時消暑用具,編青竹為長籠,或取整段竹中間通空,四周開洞以通風,暑時置床席間。既名為“夫人”,則云“保抱攜持”可謂切矣;竹夫人乃圓柱形,“輾轉反側”可謂合矣,即不知語之所出,亦不影響文句之理解,可謂用典若無。且“朕不安丙夜之枕”以想象描摹神態(tài),“爾尚形四方之風”以擬人描摹神態(tài),生動而切合。其次要運用自如?!端蜗H仕牧颉吩?“用故事如漢王奪張耳軍,如淮陰驅市人而戰(zhàn)。否則金不止,鼓不前,反為故事所使矣。”[2]卷97后村以“漢王奪張耳軍”、“如淮陰驅市人而戰(zhàn)”說明典故要拿為己用,并達到運用自如的境界?!栋宵S牧四六》也表達了相同的意思:“竊謂能用事而不為事束縛,能用古人語如自語者,筆力也?!?/p>
在屬對、煉字方面,南宋四六往往有兩種截然相反的不良傾向:一是“熟者腐陳”,二是“新者崖異”。其《宋希仁四六序》云:“余閱近人所作數十百家,新者崖異,熟者腐陳,淡著輕虛,深者僻晦。”宋四六多為應用文,實用性的表文、啟文最為流行,在屬對、煉字方面,由于公文內容的雷同與行文的程式化,往往出現一語多用進而熟軟的缺點?!度蔟S四六叢談》“貞元朝士”提到這一點:
劉禹錫《聽舊宮人穆氏唱歌》一詩云:“曾陪織女度大河,記得云間第一歌。休唱貞元供奉曲,當時朝士已無多?!眲⒃谪懺卫晒佟⒂?,后二紀方再入朝,故有是語。汪藻始采用之,其《宣州謝上表》云:“新建武之官儀,不圖重見;數貞元之朝士,今已無多?!蓖粼谛烷g為館職符寶郎,是時,紹興十三、四年中,其用事可謂精切。邁嘗四用之,《謝侍講修史表》云:“下建武之詔書,正爾恢張于治具;數貞元之朝士,獨憐流落之孤蹤?!币缘聣蹜c典,曾任兩省官者遷秩,蒙轉通奉大夫,謝表云:“供奉當時,敢齒貞元之朝士;頌歌大業(yè),愿展至德之中興?!背溆浪剂陿虻李D遞使,轉宣奉大夫,謝表云:“武德文階,愧三品維新之澤;貞元朝士,動一時既往之悲?!敝魃霞次?,明堂禮成,謝加恩云:“考皇祐明堂之故,操以舉行,念貞元朝士之存,今其余幾?!币喔麟S事引用。近者單夔以知紹興府進文華閣直學士,謝表云:“數甘泉法從之舊,真貞元朝士之余?!辟绠敶疚踔须m為侍郎,然一朝名臣尚多,又距今才十余歲,似為未穩(wěn)貼也。[7]74
劉禹錫詩句,汪藻化用之,洪邁四次化用,單夔再用,即使“精切”亦覺陳腐,何況“未穩(wěn)貼”?對此,劉克莊在《跋黃孝邁四六》中說:
四六必有新意,必有警聯(lián)。新意謂不經人道者,警聯(lián)謂可膾炙人口而不戟人喉舌者。雪洲黃君示余表啟各六篇,爾然新意橫生,自出胸襟,警聯(lián)疊見,去陳腐,友朋中筆力及君者極少。[2]卷108
提出對偶要有新意,必有警聯(lián)。新意就是說別人沒有說過的話;警聯(lián)就是造語自然新奇、自然流暢的對偶句?!逗蟠逶娫挕で凹肪矶?“若《西昆酬唱集》,對偶字面雖工,而佳句可錄者殊少,宜為歐公之所厭也。”[1]21亦可見劉克莊在屬對造語方面之講究。除了熟軟的缺點,宋四六還有過于求工、追新以至“崖異”、“絺繪”的不足,正如前引《四庫全書總目》所論“終宋之世,惟以隸事切合為工,組織繁碎,而文格日卑”。對此,劉克莊《退庵集序》云:
自先朝設詞科而文字日趨于工,譬錦工之織錦,玉人之攻玉,極天下之組麗瑰美,國家大典冊必屬筆于其人焉,然雜博傷正氣,絺繪損自然,其病乃在于太上。[2]卷94
既指出四六煉字造語而致工的正面意義,又指出過于求工造成的缺點,“雜博傷正氣,絺繪損自然”,并認為這是朝廷“詞科”選人導向所致。對這兩種傾向,劉克莊《跋黃牧四六》云“煉字造語,妥帖而不突兀,新奇而不陳腐”,既要有新意,又要妥帖,可以說是針對這兩種不良傾向的一劑中和之方。
《跋黃牧四六》還有一句話更值得注意:
……竊謂能用事而不為事束縛,能用古人語如自語者,筆力也。能使一篇意脈貫屬而不渙散者,意也。意高則筆力從之矣?!渥纷寥缬窀拊拢淙诨绔H髓之滅瘢,其屬對如新婦之偶參軍,尚有欲言者且止。
后村從更高層面的“立意”提出要求,把煉字、造語、用事等歸為“筆力”;而“意”則“能使一篇意脈貫屬而不渙散”。這對于以應用文為創(chuàng)作主體的宋四六創(chuàng)作來說,具有很高的指導意義。如果考慮到宋代的幾部四六話著作,如王铚《四六話》、謝伋《四六談麈》、楊囦道《云莊四六余話》等多是探討用事、對偶等形而下的問題,那么劉克莊這則論述的理論意義就更加凸顯了。
在劉克莊的序跋中,還涉及到對宋代四六家的評論。這些評論,有的是對四六名家風格特色的概括,如:
先朝精切則夏英公(夏竦),高雅則王荊公(王安石);南渡后,富麗則汪龍溪(汪藻),典嚴則周平園(周必大),其余大家數尚數十公,而歐蘇又四六中縛不住者。[2]卷106
惟番易(案:當為鄱陽)三洪(洪適、洪遵、洪邁)筆力,浩大不窘于記問,不縛于體式。[2]卷94
四六不減汪綦(汪藻、綦崇禮),如王景文集序酹。[2]卷94
還有對四六師承的認識。如:
四六師平園,妥帖精確,雖猝遽應酬之作皆有義理之脈(勝)。[2]卷95
四六尤高簡,縮廣就狹,刊陳出新,變俗去雅,斫華返質,一字不可增損,半句之工。片辭之善賢于它人千篇百首。天下之名作也?!牧詶?、劉達于歐、王。[2]卷99
又如《張?zhí)於ㄋ牧颉吩?
前輩作文,必有師法。昔聞之西山先生曰:某掌內制六年,每覺文思遲滯,即看東坡,汗漫則有。曲阜晚見趙南塘(趙汝談字履常)及余四六,曰:履常與兄合下由半山入。某未免由龍溪入,宜不及二君也?!瓘埦芨κ居啾韱⒁痪恚潲惪吒?,閑淡且姿態(tài),無狂瀾而逶迤曲折行焉,不設色而黼黻藻火備焉。非近時堆故事、用全句者所能至也?!痪退牧?,當用西山之法,參取坡公,則益雄渾變化而不可測矣。[2]卷106
這里雖然引用別人的評論,但也可以看得出作者的認可:趙汝談與劉克莊取法王安石,曲阜則師承汪藻。劉克莊還心目中理想的取法途徑:“西山之法,參取坡公”。看來,劉克莊總的說來還是傾向于歐蘇一派。①林希逸《后村先生劉公行狀》云:“至于駢語,祖半山、曲阜,而隱顯融化,鍵奧機沉。”以為后村四六步武半山;此《序》中曲阜亦以為后村四六師半山。然《序》中后村自言“然就四六而論,當用西山之法,參取坡公,則益雄渾變化而不可測矣”,可見后村與歐蘇與半山兩派均有所取,亦可見所謂宋四六兩派實難以涇渭而分,視為兩種創(chuàng)作取向或許更為合理。劉克莊作為四六名家,深知其味,所以有關宋代四六家的風格特色、四六師承的認知多為中肯之語。
由于古文的盛行,宋代四六文的領域被擠壓到應用領域。朝廷制表與個人書啟成為宋四六之大宗,尤其是啟最為流行?!端膸烊珪偰俊贰啊端牧鶚藴省诽嵋痹?“至宋而歲時通候、仕宦遷除、吉兇慶吊,無一事不用啟,無一人不用啟。其啟必以四六,遂於四六之內別有專門?!盵5]1396劉克莊亦不例外,其四六創(chuàng)作多為朝廷內外制與表箋書啟。其中,“啟”為后村四六代表性文體。一則數量多,劉克莊集,主要有兩種:四庫全書本《后村集》50卷,其中25—28卷為啟;四部叢刊初編本《后村先生大全集》196卷,卷116—126為啟。二則“啟”在后村四六中成就最高。林希逸《后村先生劉公行狀》:“表制之外,誥啟尤妙,自成一家?!睋┸渤端嗡牧摳濉废戮帲瑖覉D書館藏宋刻本“四家四六”,其中《后村先生四六》,收文32篇,全部為啟,可見“啟”在后村四六中的地位。另外,相比較內制、外制與箋奏,“啟”相對富有個人感情,文學色彩稍濃。故我們即以后村之“啟”為例分析其四六創(chuàng)作①《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六十三云“題跋諸篇,尤為獨擅”。清人重學問,此論特推崇其“題跋”,亦從學術方面而言。??v觀后村之“啟”,既有南宋時代的烙印,又有明顯的個人的風格。
論者雖將宋四六分為兩派,然整體上看宋四六相比較六朝駢文、唐代駢文仍有其鮮明特色。用今典(即當朝故實)是南宋四六創(chuàng)作的風氣。陳子展《宋代文學史》云:“南渡以后,四六好用本朝故事,不止李劉一人。如周必大、洪適、王十朋,楊萬里、真德秀、王邁、洪咨夔、劉克莊、方岳、文天祥諸人都是如此,成為一時四六特色。”[11]32這里面,劉克莊是比較突出的一位。王士禛《池北偶談》卷十四云:“如劉后村詩,專用本朝故實,畢竟欠雅。如‘煉句豈非林處士,賣官鬻書莫是穆參軍’,……此類數十聯(lián),皆宋事也。后見后村四六亦然。”[12]341趙翼《廿二史札記》卷二十六“宋史”之“宋四六多用本朝事”云:
劉克莊詩多用本朝事,說見叢考。然不特詩也,其所撰四六亦多以本朝事作典故?!顿R謝司諫啟》云:“既寢了翁之諫疏,孰敢攖老蔡之鋒?使行獻可之彈文,世豈受金陵之禍?質肅論燈籠錦,或譏后遂無文;道鄉(xiāng)諫謠華宮,有云事不止此?!薄顿R劉察院啟》云:“永叔責高司諫,猶在館中;了翁忤張雷州,方為博士。寧作夷陵之役,不登紹圣之舟?!薄顿R李制置啟》云:“寇萊公之鎮(zhèn)北門,契丹服其望重;范文正之理西夏,元昊懼而膽寒?!薄顿R傅侍郎掛冠》啟云:“永叔避關弓之害,沂公懲一網之危?!薄渡贤鯉熓虇ⅰ吩?“中年勇退,有君實、晦叔之風;晚節(jié)后雕,負元城、了翁之望?!逼洹妒诿刈x丞相啟》云:“詞臣援綦叔厚,請暴揚老檜之奸;言者疑曾子開,有忿嫉新州之意。溫公除吏,莫榮子駿京東之行;文正憐才,不奪大年陽翟之志?!薄冻婆_觀謝丞相啟》云:“愧非韓駒、徐俯之倫,將有陸游、米芾之擬?!薄冻诓局x丞相啟》云:“范、歐與慶歷之文治,莫引用于圣俞;馬、呂致元祐之諸賢,獨見遺于無已?!笔强饲f四六亦多以時事為典故。然此體實不自克莊始。南渡以來,已多有人為之者。[13]576-577
后村四六“啟”用本朝故實,比比皆是。又如《謝執(zhí)政啟》:
竊以景仁告老,為新法之紛更,永叔歸田,以后生之描畫。皆緣齟齬,始決退休。如某者,本乾道故家,忝端平朝士。[2]卷120
這是劉克莊退休后給時相的啟?!熬叭矢胬希瑸樾路ㄖ姼睂懛舵?zhèn)與王安石不合而致仕?!端问贰し舵?zhèn)傳》云:“疏五上,其后指安石用喜怒為賞罰,曰……疏入,安石大怒,持其疏至手顫,自草制極詆之。以戶部侍郎致仕,凡所得恩典,悉不與。鎮(zhèn)表謝,略曰:‘愿陛下集群議為耳目,以除壅蔽之奸,任老成為腹心,以養(yǎng)和平之福?!煜侣劧鴫阎!薄坝朗鍤w田,以后生之描畫”言歐陽修被數次被誹謗不檢點而求歸隱。《宋史·歐陽修傳》云:“修以風節(jié)自持,既數被污蔑,年六十,即連乞謝事,帝輒優(yōu)詔弗許。及守青州,又以請止散青苗錢,為安石所詆,故求歸愈切。熙寧四年,以太子少師致仕?!弊髡哂帽境虏坏貌煌诵莸睦幼鞅容^,自矜其主動退休。劉克莊四六多用今典,體現了時代的風氣。今天看來,這些“當朝故實”大多不如一些古典更為我們所熟悉,但是在當時讀者都不會陌生。四六用今典,時空距離比較近,有親切之感;當時讀者都熟悉,有平易之長;另外,在語言上也有散體化的趨勢,平易流暢。劉克莊用今典雖多,多為行文之必須,并非故意堆砌。
宋代駢文雖名曰“四六”,但其偶對絕不限于四六句式。從句式上講,宋四六的突出特點是喜用長聯(lián)。孫梅《四六叢話》案語云:“蓋南宋文體,習為長聯(lián)。崇尚奢侈博而意趣都盡,浪填事實而以為著題,而神韻寢失,所由以不工為工,而四六至此為不可復振也。”[6]663孫氏所云“崇尚奢侈博而意趣都盡,浪填事實而以為著題,而神韻寢失”則未必;“習為長聯(lián)”則確是如此。在“習為長聯(lián)”上,劉克莊也不例外?!渡细凳汤蓡ⅰ纷饔诩味ò四暌液?1215),作者時年二十九歲?!赌曜V》:“傅伯成應召入京,道莆來訪,重之,屢薦于朝?!薄缎袪睢?“(傅公)趣召道莆,造公之廬,覽公近作,曰亹亹逼人,屢以疏薦。”《啟》云:
負愧半生,誦了翁之責沉;不圖今日,逢老子之度關。公方與造物者游,我欲順下風而請。竊以士茍有志皆知名節(jié)之可尊,生不同時每恨先賢之已遠。覽范滂之傳至太息以興思,聞杜喬之風想生氣之猶在。至若嗣正始諸公之絕唱,主過江多士之齊盟,蓋凜然尚有于典刑。乃前此未承于謦欬,良以服膺之切,非為炙手而來。恭惟某官一代宗師,三朝壽雋,精忠諒節(jié)可居周堪劉向之間,讜論危言不在陸贄陽城之下?!A憂十常侍之弄權,歷指七貴人之盜寵。一壑徑歸之至勇,六丁力挽而不回。政坐名高未許卷而避世,假令耄及猶當杖以造朝?!柔葆逍糇谥苤畱n,尚終始抱東山之志。舉世之人皆濁惟我獨清。天下之父來歸其子安往。愿趣蒲輪之入,徑躋鼎席之求?!哪怪啵歉彝焦畣⑹?摳衣以進,所冀聞夫子之文章。[2]卷116
在這篇啟中,就有不少長聯(lián)。“竊以士茍有志皆知名節(jié)之可尊,生不同時每恨先賢之已遠”,每句13字;“覽范滂之傳至太息以興思,聞杜喬之風想生氣之猶在”每句11字;“精忠諒節(jié)可居周堪劉向之間,讜論危言不在陸贄陽城之下”每句12字。對于長句,我們要有客觀評價。長聯(lián)運用得當能更好的陳述事理,清空流轉;當然過于冗長,則文氣易滯緩,要之未可避之若仇。
喜用今典、好用長聯(lián),體現了宋四六創(chuàng)作的時代風貌;造語新警,自然靈動,呈現出“清新獨到”①《四庫全書總目》云:“王士禎《池北偶談》亦論其詩與四六皆好用本朝故事,與王義山《稼村集》同譏。然其清新獨到之處,要亦未可盡廢?!绷窒R荨逗蟠逑壬鷦⒐袪睢吩?“至于駢語,祖半山、曲阜,而隱顯融化,鍵奧機沉。表制之外,誥啟尤妙,自成一家?!鬃右詠恚譃闇喩詈喌街Z,嘗語余曰:‘吾四六又一變矣?!薄版I奧機沉”主要針對表制等廟堂之作而言;后期的“渾深簡到”,“簡到”意略同于“清新獨到”。之美,則是劉克莊“啟”體四六的個人風貌。高步瀛《唐宋文舉要》乙編:“有宋一代,作者固不乏人。然其上者,洵能食古而化,推陳出新;其下者,則語意平凡,振采不鮮,負聲無力?!盵8]1133后村高出庸手的地方,在于能力避平陳,做到“清新獨到”。“清新獨到”體現在兩個方面,首先是造語新警。彭元瑞《宋四六選自序》云“后村則名言如屑”[14]446,這與其講究煉字造語的四六思想有關?!陡氨購V西通帥啟》作于嘉定十五年壬午(1222),作者時年三十六歲。嘉定十四年辛巳(1121)夏,桂帥胡槻辟后村為經略安撫使司準備差遣,《啟》云:
……歲年將晚,寧無老驥之心?時命不諧,遂有冥鴻之志。浮沉閭巷,交侶漁樵。散發(fā)采薇以養(yǎng)生,灌園織屨以自食。敢云辟召?誤入沉淪。既饋金以治任,復折簡而諭指。……及申再命,始勇一行。昔夢繞于山川,今身游于圖畫。道南豐臨川之里,望玉笥丹霞之云。吊賦鵩之故墟,覽葬魚之遺跡。涉江而賓帝子,登岳而款祝融。窮詭異瑰奇之觀,忘羈旅飄泊之感。[2]卷116
劉克莊在《跋黃孝邁四六》中提出新警的要求,“新意謂不經人道者,警聯(lián)謂可膾炙人口而不戟人喉舌者?!备爬ǘ杂腥c:一要新,二要警策,三則不拗口。如《啟》云“山澤之癯,何心于進?丘園之聘,無德以堪”,既表達了自己已無心于仕競,又謙遜地以“無德”以托詞;“散發(fā)采薇以養(yǎng)生,灌園織屨以自食”,用伯夷叔齊與劉備典故,用典若無,文從字順;“昔夢繞于山川,今身游于圖畫”語言平易流暢,將昔日對瀟湘風景風景之向往與今日旅途之優(yōu)游巧妙脫出,可謂新警。又如《謝執(zhí)政啟》“了無纖芥之嫌,實迫桑榆之景”,上聯(lián)既自矜其遇,又巧妙地表達了對圣君賢相以及朝廷大臣的感激,下聯(lián)既提出致仕的理由,又不至于引起猜嫌,織語新警,可謂得體?!吨x執(zhí)政啟》又云:“欲潤色則江淹之才已盡,持議論則師丹之性多忘。”“師丹多忘”之典故,前人有用,王铚《四六話》云:
宋元憲晚歲有詩云:“老矣師丹多忘事,少之燭武不如人?!逼浜笤裰鲌?zhí)政參知政事,一日奏事差誤,神宗顧謂曰:“卿如此忘事耶!”明日乞退,遂用元憲語作《乞致仕表》云:“少之燭武,尚不如人;老矣師丹,仍多忘事?!盵7]7
雖襲用宋庠、元絳語句,然以江郎才盡典故作對,高出元絳。元絳“少之燭武,尚不如人”似有使氣之嫌,后村“欲潤色則江淹之才已盡”則含納忠之意。
其次是自然靈動。由于后村四六以“意”統(tǒng)攝而“意脈貫屬”,加以用典不求冷僻,引經多為常見,偶用長聯(lián)而曲盡其意,呈現出自然靈動之美?!吨x執(zhí)政啟》云:
俞佚半生擾攘之勞,由一元亭毒之妙。竊以景仁告老,為新法之紛更;永叔歸田,以后生之描畫。皆緣齟齬,始決退休。如某者,本乾道故家,忝端平朝士。中罹毀鬲,晚際休嘉。受圣君賢相之異知,諫行言聽;與諸老先生而并進,志和道同。了無纖芥之嫌,實迫桑榆之景。欲潤色則江淹之才已盡,持議論則師丹之性多忘。自覺癃殘難貪,華近力辭。曳履依然,疾疢之乘衰;獨有掛冠,或可須臾而無死。雖玉座照知其肯款,亦黃扉委曲以開陳。……
這是劉克莊致仕后給時相的啟。先引用今典,以北宋范鎮(zhèn)、歐陽修的不得已求致仕作比較,自矜其遇;再說自己家世與仕途,晚年的得到皇上的賞識、同僚的尊重,致仕完全是因為年齡的原因;最后回顧自己的際遇,表白今后的心跡。緊扣“致仕”,意脈貫屬而不渙散,文氣流動而自然。又如《謝傅侍郎舉著述啟》云:
……竊以洙泗之盛,始分設教之科;漢唐以來,代有能言之士。然晁董名儒,而不免科舉之累;若燕許大手,而惟工臺閣之辭。才之難全,古所共嘆。暨我本朝之盛際,森然諸老之名家。六一之文唱于漢東,宛陵之詩鳴于慶歷。未幾一變,遂宗王氏之新經;厥后橫流,別出江西之宗派。正大之理破于穿鑿,渾厚之體溢為尖新。[2]卷116
幾乎感覺不到對偶的痕跡,自然流暢。
后村“啟”體數量繁多,許多為日常應酬牽率之作,也存在著一些不足。王士禛《蠶尾集》即有論之,《四庫全書總目》“《后村集》提要”云:
王士禎《蠶尾集》有是集跋,稱其論揚雄作《劇秦美新》及作《元后誄》,蔡邕代作《群臣上表》,又論阮籍晚作《勸進表》,皆詞嚴義正。然其《賀賈相啟》、《賀賈太師復相啟》、《再賀平章啟》,諛詞諂語,連章累牘,蹈雄、邕之覆轍而不自覺。今檢是集,士禎所舉諸聯(lián),其指摘一一不謬。[5]1400-1401
王士禛與《四庫全書總目》主要是從道德的角度提出后村四六阿諛的缺點,非本文所論述問題。
總的說來,在宋四六創(chuàng)作二派分流與互融的背景下,劉克莊的四六批評比較中允,其四六創(chuàng)作則較好的貫徹了其四六思想,能夠融合兩派之長,各去其短,注重以意統(tǒng)攝,自然靈動,成為宋末四六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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