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少平
(清華大學歷史系,北京 100084)
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系年》的發(fā)表,對研究西周至戰(zhàn)國初期的歷史具有十分珍貴的價值。本文以《系年》第二章其中關(guān)系到兩周之際歷史的材料進行考察,以增加人們對此段歷史的認識。
關(guān)于西周的滅亡,在傳世文獻中最早的記載見于《國語》?!秶Z·晉語一》晉大夫史蘇言:“周幽王伐有褒,有褒人以褒姒女焉,褒姒有寵,生伯服,于是乎與虢石甫比,逐太子宜臼而立伯服。太子出奔申,申人、鄫人召西戎以伐周。周于是乎亡?!盵1](P250-251)《國語·鄭語一》周太史史伯在敘述褒姒的離奇身世后說:“褒人褒姁有獄,而以為入于王,王遂置之,而嬖是女也,使至于為后,而生伯服……申、繒、西戎方強,王室方騷,將以縱欲,不亦難乎?王欲殺太子以成伯服,必求之申,申人弗畀,必伐之。若伐申,而繒與西戎會以伐周,周不守矣!繒與西戎方將德申,申、呂方強,其隩愛太子,亦必可知也,王師若在,其救之亦必然矣?!盵1](P474-475)其中史蘇之語是對歷史的追敘,而史伯之語則是對時勢的分析及預言,然而二者對西周滅亡過程及原因的理解大致相同。從他們的敘述中可知,西周之滅亡起因于幽王寵愛褒姒,欲立伯服而逐太子宜臼,太子宜臼逃至舅家所在的申國,幽王欲求得太子而殺之,申侯不聽命,幽王乃伐之,而申聯(lián)合繒與西戎以伐周,殺幽王與伯服,西周滅亡?!妒酚洝ぶ鼙炯o》云:“三年,幽王嬖愛襃姒。襃姒生子伯服,幽王欲廢太子。太子母申侯女,而為后。后幽王得襃姒,愛之,欲廢申后,并去太子宜臼,以襃姒為后,以伯服為太子?!庇衷疲骸坝耐跻噪绞笧榍?,用事,國人皆怨。石父為人佞巧善諛好利,王用之。又廢申后,去太子也。申侯怒,與繒、西夷犬戎攻幽王。幽王舉熢火征兵,兵莫至。遂殺幽王驪山下,虜襃姒,盡取周賂而去。”[2](P147、149)《史記·秦本紀》云:“周幽王用襃姒廢太子,立襃姒子為適,數(shù)欺諸侯,諸侯叛之。西戎犬戎與申侯伐周,殺周王酈山下?!盵2](P179)其記載大體依據(jù)《國語》而又有所筆削。
在西晉武帝時期汲冢出土的《竹書紀年》中,也有關(guān)于此事的記載?!洞呵镒髠髡x》昭公二十六年引《汲冢紀年》云:“平王奔西申,而立伯盤以為太子,與幽王俱死于戲?!盵3](P2114)《太平御覽》卷一四七皇親部引《紀年》曰:“幽王八年,立褒姒之子曰伯服,為太子。”同書卷八五皇王部引《紀年》曰:“幽王立褒姒之子伯盤,以為太子?!盵4]《紀年》平王所奔為“西申”、“伯服”作“伯盤”,可補正《國語》、《史記》記載之缺略及文字之訛誤①。
清華簡《系年》第二章云:
周幽王取妻于西申,生平王。王又取褒人之女,是褒姒,生伯盤。褒姒嬖于王,王與伯盤逐平王,平王走西申。幽王起師,圍平王于西申,申人弗畀,繒人乃降西戎,以攻幽王,幽王及伯盤乃滅,周乃亡。[5]
其記載與 《國語》、《史記》、《竹書紀年》大體一致,而猶近于《竹書紀年》,糾正了前人關(guān)于平王舅家之申在今河南南陽的觀點[6]。《系年》接著說:
邦君諸正乃立幽王之弟余臣于虢,是攜惠王,立二十又一年,晉文侯仇乃殺惠王于虢。周亡王九年,邦君諸侯焉始不朝于周。晉文侯乃逆平王于少鄂,立之于京師。三年乃東徙,止于成周。
這段話主要講到攜惠王與平王的相繼被立,初看似與傳世文獻的記載頗多歧異?!洞呵镒髠鳌氛压辏骸爸劣谟耐?,天不吊周,王昬不若,用愆厥位。攜王奸命,諸侯替之,而建王嗣,用遷郟鄏?!薄墩x》引《汲冢紀年》云:“先是,申侯、魯侯及許文公立平王于申,以本太子,故稱天王。幽王既死,而虢公翰又立王子余臣于攜。周二王并立。二十一年,攜王為晉文公所殺。以本非適,故稱‘攜王’?!盵3]據(jù)《左傳》所言,似乎是攜王先立,而后被諸侯廢棄,再立平王,遷于成周。而據(jù)《紀年》,則是平王先立于申,而王子余臣后立于攜。清華簡《系年》則先記余臣立于虢,在位二十一年時被晉文侯所殺,接著記載“周亡王九年”晉文侯立平王于京師。整理者認為:“周亡王九年,應指幽王滅后九年?!盵5](P139)而劉國忠先生認為:“如果結(jié)合本段簡文的上下文,似乎更應該理解為晉文侯殺攜惠王之后,周曾出現(xiàn)了長達9年的亡王狀況。”[7]陳劍先生也認為:“從上下文看此句決為‘周有九年沒有王’之意(因攜惠王被殺、平王尚未被迎立;諸侯因而自此不朝于周),而斷非如整理者所說‘應指幽王滅后九年’?!盵8]劉麗結(jié)合史實對此處的年代進行推算,確認整理者的意見可取,她還認為:“《系年》里之所以稱‘周亡王九年’正是因為如《紀年》里所說,攜王本非適,因此幽王死后,攜王被虢公立,然并未被眾諸侯邦君所承認。平王也是如此,雖為太子,且被一些諸侯擁立稱為天王,然地位處境也只是與攜王一樣,所以《紀年》稱‘周二王并立’。一直到幽王死后九年,因為晉文侯、鄭武公、齊襄公、衛(wèi)武公、魯侯等眾多實力強大的諸侯擁護周平王,這種局面才得以改變,平王正式被認可為周王,接續(xù)幽王。這一年是晉文侯十九年,也即是公元前761年。三年后平王正式東遷,即公元前758年?!雹谄湔f大致可從。不過,根據(jù)《系年》“邦君諸正乃立幽王之弟余臣于虢”,李學勤先生指出:“‘邦君’是諸侯,‘諸正’是朝臣,這表示余臣立為王有相當多的支持,不是只有虢公翰一人。余臣立于虢,虢公翰大約是擁立的帶頭人,這個虢國應即在今河南三門峽市境。”[9]
《史記·周本紀》在記載犬戎攻幽王、殺之于驪山下后云:“于是諸侯乃即申侯而共立故幽王太子宜臼,是為平王,以奉周祀。平王立,東遷于雒邑,避犬戎?!盵2](P149)而清華簡《系年》的記載讓我們看到了平王東遷的具體過程。李學勤先生說:“立平王乃是晉文侯的策劃?!断的辍氛f‘周亡王九年,邦君諸侯焉始不朝于周,晉文侯乃逆平王于少鄂,立之于京師?!梢娖酵醪⑽聪攘ⅲ蛘吡⒂谏甓鴽]有得到公認?!标P(guān)于“京師”,整理者的解釋是:“《公羊傳》桓公九年:‘京師者何?天子之居也?!颂幃斨缸谥堋!盵5](P139注一一)而董珊先生根據(jù)晉公、晉姜鼎、克镈、克鐘、多友鼎等西周金文認為,《系年》的“京師”應即晉都唐叔虞之舊封鄂,而“少鄂”當為另外一地[8](P2011-12-26)。不管怎樣,清華簡《系年》都為我們提供了關(guān)于平王東遷的前所未知的歷史過程,其意義十分重大。
由上述簡短的分析,我們也可看到,不管是傳世的《國語》、《史記》,還是西晉汲冢出土的《紀年》,或者清華簡《系年》,在看似互相抵觸的記載中,也許恰好都體現(xiàn)了歷史真實的某一個方面,只有將它們綜合起來,才能逐漸拼湊起歷史的完整畫面。正如李學勤先生所說:“吟味《紀年》、《系年》這方面的差別,我感覺是反映出兩書作者立場的差異……事實上 ‘二王并立’,各有擁戴支持的勢力,晉文侯和平王不過是最后的勝利者。合觀兩書所記,真相就比較清楚,由此也可以看到兩書在古史研究上的重要價值。”
注:
① 參陳槃:《春秋大事表列國爵姓及存滅表譔異》(三訂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11月,第270—271頁;方詩銘、王修齡:《古本竹書紀年輯證》(修訂本),第62—63頁。
② 清華大學出土文獻讀書會:《〈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 (貳)〉研讀札記(二)》,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網(wǎng)站,2011/12/29,http://www.ctwx.tsinghua.edu.cn/publish/cetrp/ 6842/index.htm l。上引劉國忠先生文也已指出:“如果周平王是在攜王21年被殺,周無王九年之后被擁戴為王,顯然又與其它一些記述相矛盾?!?/p>
[1]徐元誥.國語集解(修訂本)[M].王樹民,沈長云點校.北京:中華書局,2002.
[2]司馬遷.史記:卷四[M].北京:中華書局,1982.
[3]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附??庇洠合聝訹M].北京:中華書局,1980.2114(中欄).
[4]方詩銘,王修齡.古本竹書紀年輯證(修訂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5]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貳)[M].上海:中西書局,2011.138(下引《系年》原文皆見此頁).
[6]李學勤.清華簡〈系年〉及有關(guān)古史問題[A].三代文明研究[C].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
[7]劉國忠.從清華簡〈系年〉看周平王東遷的相關(guān)史實[Z].“簡帛·經(jīng)典·古史”國際論壇論文,香港浸會大學,2011.
[8]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讀書會.〈清華(貳)〉討論記錄[EB/OL].復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wǎng)站,2011/12/23,http://www.gwz.fudan.edu.cn/SrcShow.asp?Src_ ID=1746.
[9]李學勤.從〈系年〉看〈紀年〉[N].光明日報,2012-02-27(15)(下引李先生說皆見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