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際斌

淺論屈原和賈誼文筆的相似之處

陳際斌

屈原和賈誼的文筆有相似之處，主要表現(xiàn)在:象征、對比手法相似;反差對比造成情感落差之手法相似;句式相似;詠物手法相似;其他方面相似。

屈原;賈誼;文筆;相似

屈原和賈誼是中國歷史上兩個具有很大影響的悲劇性人物。在過去的歷史學(xué)家和文學(xué)家眼中，他們常被視作為讒佞迫害、懷才不遇的杰出人物的典型代表，也因此而常常被相提并論。最先注意到屈原和賈誼的相似之處的，可說是賈誼自己，他曾在《吊屈原賦》中以屈原自比。司馬遷對他的這種看法表示認(rèn)同，也認(rèn)為他們兩人有很多相通和相似之處，所以就在《史記》將他們的傳記合在一起寫。然而前人只注意到二者命運(yùn)遭際的相似之處，卻沒有人從文筆方面來總結(jié)其相似之處，甚至有人反對將賈誼和屈原合傳，而主張和晁錯合傳。本文旨在從文學(xué)藝術(shù)的角度討論屈、賈二人的相似之處。

一 象征、對比手法相似

賈誼在《吊屈原賦》里以鳳凰、莫邪、騏驥、神龍、鱣鯨比為“賢圣方正”，以鴟梟、鉛刀、康瓠、罷牛、蹇驢、蟂獺、蝦、蛭螾、犬羊比喻“阘茸”、“讒諛”之徒。并將這兩類進(jìn)行對比。

在《鵩鳥賦》里也可看出一組組對比的詞。如:吉與兇、淹與速、禍與福、憂與喜、遲與速、天與地、陰與陽、合與散、消與息、賤與貴、達(dá)人與愚夫、達(dá)觀與囚拘、眾人與真人、逝與止、生與死。

在《惜誓》中也可以看到一系列對比的詞。如:黃鵠與鴟梟、神龍與螻蟻、流與止、枉與直、偷合與隱居、茍進(jìn)與深藏、茅與絲、白與黑、美與惡、龜玉與礫石、數(shù)諫而至醢與順志而用國、仁人與小人。其中黃鵠、神龍、絲、龜玉象征賢才，而鴟梟、螻蟻、茅、礫石象征庸才。

比喻在賈誼的《新書·大都》中俯拾即是，如:以生理病患比社會弊端，將諸候割據(jù)稱雄稱為“尾大不掉”的“大腫病”。又把“親者或無分地以安天下，疏者或?qū)４髽湟员铺熳印狈Q為“苦蹠”病。又將看不到社會隱患，而說“天下已治”比喻成“抱火措之積薪之下而寢其上，火未及燃，因謂之安，偷安者也”。

屈原作品中尤其是《離騷》中這種比喻和象征及對比是很多的。王逸(《楚辭章句·離騷序》)云:“《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喻。故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虬龍鸞鳳，以托君子;飄風(fēng)云霓，以為小人?！?/p>

除了“忠貞”與“讒佞”，“君子”與“小人”對比外，還有其他對比，這里以《楚辭》的開篇《離騷》為例。1.將歷史上的明君與歷史上的昏君對比。如:“彼堯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與“何桀紂之猖披兮，夫唯捷徑以窘步”對比。又將“儼而祗敬”的商湯夏禹，“論道而莫差”的周代賢王與“康娛以自縱”的夏啟，“淫游以佚畋”的后羿，“縱欲而不忍”的澆，違背常理的夏桀，把人剁成肉醬的后辛(紂王)進(jìn)行對比。2.將歷史上的明君與當(dāng)代昏君(懷王》對比。將“昔三后之純粹兮”，“彼堯舜之耿介兮”與“荃(懷王)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讒而怒”，“怨靈修(懷王)之浩蕩兮，終不察夫民心”進(jìn)行對比。

二 反差對比造成情感落差之手法相似

賈誼和屈原都擅長運(yùn)用反差對比，以造成情感激蕩的效果。下面以《過秦論》和《離騷》為例。

在賈誼的《過秦上》中，共有三個反差對比。1.將秦和六國的力量進(jìn)行對比。從“禮賢下土”之“四君”，從“約從離橫”之國數(shù)，從“六國之士”各方面渲染夸張六國的合力，“嘗以十倍之地，百萬之眾叩而攻秦”。然而其結(jié)果卻出乎意料:“秦人開關(guān)而延敵，九國之師，遁逃而不敢進(jìn)……強(qiáng)國請伏，弱國入朝”。越是夸大六國，越是突出秦國兼并的勢不可擋。2.將秦的力量與陳涉的力量相比，極力夸張陳涉的弱小:“陳涉甕牖繩樞之子……率罷散之卒，將數(shù)百之眾，轉(zhuǎn)而攻秦?！比欢埂安⑵鸲銮刈逡印薄Ｔ绞强浯罅鶉跣?，越是突出秦的強(qiáng)弩之末，不堪一擊。3.進(jìn)一步將陳涉力量與六國力量對比，指出無論是地位，軍隊裝備數(shù)量，還是謀略各方面，陳涉都不能比擬，或者遠(yuǎn)遠(yuǎn)弱于六國，然而結(jié)果是成敗異變，功業(yè)相反。

這種力量對比差越是懸殊，其結(jié)果就越覺得反常，其給人的振撼力就越大。

在屈原的《離騷》中共有五個反差對比，情感起伏了五次。1.對懷王寄托的希望與結(jié)果落空的反差對比。從希望懷王“乘騏驥以馳騁兮”，引導(dǎo)懷王“來吾導(dǎo)夫先路”，以及幫助懷王“及前王之踵武”而“忽奔走前后”到“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讒而怒”，“進(jìn)不入以離尤”。2.上叩帝閽而遭冷遇。主人公做好一切準(zhǔn)備:“朝發(fā)軔于蒼梧兮，夕余至乎縣圃”，不辭一切辛苦“路漫漫其修遠(yuǎn)兮，吾將上下而求索……”而結(jié)果卻是“吾令帝閽開關(guān)兮，倚閶闔而望予”的冷遇。3.上下求女而滿懷失望。主人公濟(jì)白水河登閬風(fēng)山而求女，結(jié)果“反顧而流涕，哀高丘之無女”;主人公又下求佚女，一路“游春宮”，“折瓊枝”，“解佩纕”，“而求宓妃”，可是宓妃不僅性情乖戾，“難以遷就”，而且“夕歸次于窮石”，與后羿偷情。真是一腔熱情遇冷風(fēng)啊!4.辛勤培養(yǎng)人才，結(jié)果人才變質(zhì):

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畦留夷與接車兮，雜杜衡與芳芷。/冀枝葉之峻茂兮，愿俟時兮吾將刈。

他就像園丁一樣辛勤澆灌，培養(yǎng)人才。他原希望有所收獲，結(jié)果落空了。不僅如此，連培養(yǎng)的人才都變質(zhì)了:

雖萎絕其亦何傷兮，哀眾芳之蕪穢。/……/蘭芷變而不芳兮，荃蕙化而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為此蕭艾也。/……

這怎能叫他不傷心呢?(五)將欲遠(yuǎn)逝與忽生鄉(xiāng)愁。主人公在靈氛占卜后意欲遠(yuǎn)游，準(zhǔn)備干糧、車駕，似乎已下了決心:“何離心之可同兮?吾將遠(yuǎn)逝以自疏!”不畏“路修遠(yuǎn)以多艱”，“邅道昆侖”，“發(fā)軔天津”，“至西極”，“行流沙”，“遵赤水”，一路車駕儀仗浩浩蕩蕩，欲“指西海以為期”，一路奔波，一路興奮:

抑志而弭節(jié)兮，神高馳之邈邈，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婾樂!

可是:

陟陞皇之赫戲兮，忽臨睨夫舊鄉(xiāng)!仆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

由“遠(yuǎn)逝”到“不行”，由“婾”到“悲”，簡直是由“沸點(diǎn)”降到“冰點(diǎn)”。越是矛盾越想出走，就越反襯出屈原的愛國心。

由上分析可知，兩者開篇之作，即《過秦上》和《離騷》在反差對比手法上極為相似，越是前后夸張，情感落差越大，就像決開深溪于高山之巔，轉(zhuǎn)動圓石于千仞之山，起點(diǎn)越高，其蓄積的勢能就越大，下達(dá)山腳時轉(zhuǎn)化的動能就越多，沖激力就越大，情感受到的震撼就越大。

三 句式相似

這里又分幾種句式。

(句式一)前面6字加虛字“兮”，后面6字。

這樣的句型在《吊屈原賦》里共5句;

①風(fēng)漂漂其高逝兮，固自引而遠(yuǎn)去。

②襲九淵之神龍兮，沕深潛以自珍。

……

在《旱云賦》里共15句，下面僅舉兩例:

①惟昊天之大旱兮，失精和之正理。

②運(yùn)清濁之澒洞兮，正重沓而并起。

在《惜誓》里共19句，僅舉兩例:

①登蒼天而高舉兮，歷眾山而日遠(yuǎn)。

②觀江河之紆曲兮，臨四海之沾濡。

這樣的句式在屈原作品里比比皆是，首篇《離騷》開頭即是:

①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②攝提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③皇覽揆余初度兮，肇錫余以嘉名。

(句式二)前面四字句附虛字“兮”，后面再加四字句。

在賈誼《吊屈原賦》里，共有7句這種句式，例:

①恭承嘉惠兮，俟罪長沙。

②側(cè)聞屈原兮，自沉汨羅。

③造托湘流兮，敬吊先生。

④遭世無極兮，乃殞厥身。

在《鵩鳥賦》里這種句式最多，筆者統(tǒng)計共45句，現(xiàn)舉例如下:

①單閼之歲兮，四月孟夏。

②庚子日斜兮，鵬集于舍。

③止于坐隅兮，貌甚閑暇。

④異物來萃兮，私問其故。

在屈原作品里，完全一樣的句式不算太多，現(xiàn)舉《九章·涉江》為例:

①朝發(fā)枉渚兮，夕宿辰陽。

②接輿髡首兮，桑扈裸行。

③忠不必用兮，賢不必以。

④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

這種句式主要源于屈原《天問》四字句，由首句尾加一“兮”字演變而成。

(句式三)4字句，后面3字句，尾附一“兮”字，個別加“也”字。

賈誼在《吊屈原賦》里有:

①斡棄周鼎，寶康瓠兮。

②騰駕罷牛，驂蹇驢兮。

③驥垂兩耳，服鹽車兮。

在《旱云賦》里:

①孳孳望之，其可悼也。

②念思白云，腸如結(jié)兮。

③終怨不雨，甚不仁兮。

④白云何怨?奈何人兮。

屈原楚辭《九章·涉江》里，亂曰:

①鸞鳥鳳凰，日以遠(yuǎn)兮。

②燕雀烏鵲，巢堂壇兮。

③露申辛夷，死林薄兮。

在《九章·抽思》中亂曰:

①長漱湍流，溯江潭兮。

②軫石崴嵬，蹇吾愿兮。

③超回志度，行隱進(jìn)兮。

后面還有:

④低回夷猶，宿北姑兮。

⑤煩冤瞀容，實沛徂兮。

⑥愁嘆苦神，靈遙思兮。

上舉《九章·涉江》中的幾個例句“揭露現(xiàn)實中賢愚顛倒，美丑易位。這種意思在《離騷》中亦累見。但此處用短促的語句尖銳地提出來，詩人對黑暗現(xiàn)實的憎恨和絕望的心情也更為鮮明了。”［1］121我想馬積高先生的這個評語也同樣適合上面所舉的賈誼的《吊屈原賦》中的幾個例句。

無獨(dú)有偶，屈原后輩，賈誼前輩荀子《賦篇》里的句式也是如此，兩者都是楚辭的遺風(fēng)，因為荀子(前330?—230?)也到過楚國做過春申君的客卿。

(句式四)前面四字句加一虛字“兮”，后面也是四字句。

例如在賈誼的《吊屈原賦》里:

①吁嗟默默，生之無故兮。

②章甫薦履，漸不可久兮。

③嗟苦先生，獨(dú)離此咎兮。

在屈原作品中，如《九章·抽思》亂曰:

①路遠(yuǎn)處幽，又無行媒兮。

②道思作頌，聊以自救兮。

③憂心不遂，斯言誰告兮?

在《橘頌》里共有8句，下僅舉4例:

①綠葉素榮，紛其可喜兮?

②紛緼宜修，姱而不丑兮?

③獨(dú)立不遷，豈不可喜兮?

④深固難徙，廓其無求兮;

(句式五)三字詞冠于句首

如在賈誼的《吊屈原賦》中有“般紛紛其離此尤兮”。

在《旱云賦》中有:

①滃澹澹而妄止。

②嵬隆崇以崔巍兮。

③廓蕩蕩其若滌兮。

④日炤炤而無穢。

在屈原的《離騷》里有“忳郁邑余侘傺兮;《九章·哀郢》有“慘郁郁而不通兮，蹇侘傺而含戚，”“忠湛湛而愿進(jìn)兮”、“憎慍惀之修美兮”等句式。

四 詠物手法相似

詠物賦在先秦文學(xué)中除了屈原的《橘頌》外是不多見的?！堕夙灐凡捎孟笳鞅扰d手法托物言志，根據(jù)橘樹“受命不遷，生南國兮”，“深固難徙，更壹志兮”，“綠葉素榮，紛其可喜兮”，“青黃雜糅，文章爛兮”，“精色內(nèi)白，類任道兮”，“獨(dú)立不遷，豈不可喜兮”，“深固難徙，廓其無求兮”，“蘇世獨(dú)立，橫而不流兮”，“閉心自慎，終不失過”，“秉德無私，參天地兮”，“淑離不淫，梗其有理兮”等特點(diǎn)，對橘樹進(jìn)行擬人化的描寫和贊頌，實際上是一種自信自喜的自我贊美。

賈誼的《旱云賦》繼承《橘頌》的詠物手法，且有所發(fā)展。镕鑄抒情、敘事、詠物于一爐，但側(cè)重詠物的鋪敘手法。其中“遙望白云之蓬勃兮……誠若雨而不墜”一段鋪敘云的生成、積聚，飛動而終不雨;“終風(fēng)解而霰散兮，……日炤炤而無穢”寫風(fēng)起而云散;“隆盛暑而無聊兮，……壤石相聚而為害”寫云散之后的酷熱。“農(nóng)夫垂拱而無聊兮，釋其鋤耨而下淚”，寫農(nóng)夫的愁苦寫得繪聲繪色，極為生動。

五 其他相似之處

1.都為抒情之作。

這里不包括賈誼的政論文。

文學(xué)史公認(rèn)賈誼的辭賦繼承了屈原的“發(fā)憤以抒情”(屈原《九章·惜誦》)的傳統(tǒng)，他作《鵩鳥賦》“以自廣(自我安慰)”，就類似屈原在《九章·抽思》中“道思作頌，聊以自救(自我拯救)”。故稱騷體賦，其怨昏君、憤奸臣的富有戰(zhàn)斗精神的《吊屈原賦》《鵬鳥賦》《惜誓》不同于宋玉、唐勒、景差等缺乏諷諫精神的作品(司馬遷《史記·屈原賈誼列傳》)，更不同于漢大賦，實開了抒情小賦的先聲。

2.語氣相似——為人師長。

試看賈誼在《新書·諫立淮南諸子疏》:“(陛下)曾不與臣者孰計之也”。屈原在《離騷》中:“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導(dǎo)夫先路”，這都是最典型的誘掖君王，為人師長的口吻。二者對于君王尚且如此，對于臣僚更是蔑視，這可從前文所列對比象征句式看出。因為前人談的較多，這里不再贅述。

3.體制相似。

如賈誼《吊屈原賦》正文后的“訊曰”相當(dāng)于《楚辭》的“亂曰”，且有所發(fā)展，《楚辭》“亂曰”后的篇幅相對于正文來說極短，主要起收尾作用，而賈誼的《吊屈原賦》后的“訊曰”后的篇幅則相對較長，不僅起收尾作用，而且還有抒情功能。

［1］馬積高，黃鈞.中國古代文學(xué)史(上冊)［M］.湖南文藝出版社，1992.

On Similarities in the Style of Writing Between QuYuan and JiaYi

Chen Jibin

There are similarities in the style of writing between QuYuan and JiaYi，which is manifested as follows:the symbolism and the contrast technique，the similarities in sentence pattern and the technique in chanting things and other aspects.

QuYuan;JiaYi;style of writing;similarity

I206.2

A

1672－6758(2012)04－0089－3

陳際斌，副教授，貴州凱里學(xué)院人文學(xué)院;在讀博士，武漢大學(xué)文學(xué)院2009級，湖北·武漢。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xué)。郵政編碼:430072

Class No.:I206.2Document Mark:A

(責(zé)任編輯:鄭英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