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金梅, 吳欣欣
(中國海洋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山東青島266100)
《抄寫員巴特比:一個華爾街的故事》(Bartleby,the Scrivener:A Story of Wall Street,以下簡稱《巴特比》)是赫曼·麥爾維爾的首篇短篇小說。眾多批評家對《巴特比》多有解讀,包括存在主義、反抗政治以及其中蘊含的愛倫坡元素等角度,也有批評家對其中“墻”的意象做了闡述,卻多將其解釋為資本主義物質(zhì)觀等的局限性[1]。實際上,“墻”在這里的意義遠非僅限于資本主義,它的內(nèi)涵要更加廣泛和普遍,揭示出了在物質(zhì)至上的商品經(jīng)濟競爭浪潮殘酷無情的沖擊下,人性如何孤立、異化與死亡。
從題目“華爾街”(Wall Street)一詞中所隱含的“墻”(Wall),到華爾街高聳的大廈、狹小的空間所造就的近在咫尺的墻,到曼哈頓拘留所(the Tombs)的“將一切聲音擋在其外”[2]143,見證了巴特比死亡的那面墻?!皦Α边@一意象貫穿故事始終,甚至連辦公室里將敘述者與巴特比隔開的那一扇屏風(fēng)也回響著這個意象。這扇屏風(fēng)看似不起眼,卻正如銅墻鐵壁一般,將那兩人阻隔開來,各自為政,溝通理解甚少。
“墻”這一意象深深內(nèi)嵌于《巴特比》內(nèi)含的“平行”結(jié)構(gòu)之中。該篇小說的這一結(jié)構(gòu)十分顯著,其中最為關(guān)鍵的一組平行就是社會中“想當(dāng)然地認為”或者“假定”(assumptions)和巴特比個人意愿(preferences)。巴特比的種種沉默但是古怪或者瘋狂的舉動都是對社會假定的挑戰(zhàn)和推翻,而這兩者之間最直接和戲劇化的撞擊就是當(dāng)敘述者辭退巴特比,他不時假定巴特比會服從并離開,但巴特比的個人意愿并未被敘述者的假定所打動。當(dāng)發(fā)現(xiàn)巴特比仍然在辦公室時,敘述者甚至一度想假裝對他視而不見,企圖“合法執(zhí)行”“假定原則”[2]137來擊垮巴特比的意愿。然而敘述者在這之前已經(jīng)意識到,巴特比“與其說是遵循假定,倒不如說是追隨意愿”[2]136,因此并未將其付諸實踐。此處的“合法執(zhí)行”一詞值得品味,敘述者以近似法律(quasi-legal)的口吻進行敘述,迫使巴特比服從于其法律、社會公認的言語框架之中,實際上也隱含著這種沖突。這種沖突集中體現(xiàn)了麥爾維爾向來關(guān)注的個體與權(quán)威之間的斗爭[3]2307。在橫流的物欲的淫威之下,每個人都被理所當(dāng)然地認為應(yīng)當(dāng)去做什么事。敘述者本人從不逆潮流而動,有什么要求和任務(wù)他就完成,不質(zhì)疑,不抱怨,而巴特比卻恰好相反,只一句“我不愿意”就沒了下文,不解釋,不執(zhí)行。這一點與馬修·阿諾德的人文主義主張十分契合:“在持續(xù)增長的從眾壓力之下,堅持個人價值觀?!保?]雖然巴特比的個人價值觀究竟為何仍需商榷,但有一點可以肯定,自始至終巴特比從未隨波逐流。
這篇短篇小說中,人物刻畫相互平行,其中“火雞”(Turkey)和“鉗子”(Nippers)這一組最為明顯。這兩個扁平人物[5]就如同漫畫人物一般,平面感和模式感強烈,幾乎每次出場都能預(yù)料他們的表現(xiàn)。乍一看來,寥寥幾筆就給灰暗的故事添了一絲滑稽意味,但仔細品來,“火雞”不恰恰是“鉗子”的將來嗎?“鉗子”縱然雄心勃勃,卻最終難逃“火雞”的命運,變得順從服帖,以醉酒來麻痹自己。如此,這篇短篇小說的悲劇氣息愈發(fā)濃厚。
另一組相對不明顯的平行人物便是敘述者與巴特比,兩人看似迥然不同,但生活中面臨著同樣的要求:做別人告訴你該做的。敘述者和巴特比都因為“行政改革”[2]144失去了原有的工作。當(dāng)物質(zhì)發(fā)展的巨輪滾滾向前,兩人同時淪為犧牲品。不僅如此,敘述者經(jīng)過巴特比的困擾之后,有家不能回也不敢回,四處流浪的生活方式與巴特比的無家可歸,以辦公室、拘留所為家也相互平行。其實無家可歸的不僅是巴特比和敘述者的肉身,他們心中的精神家園也已然失落,巴特比感覺到這種心靈的缺失,在拒絕之中不斷試圖尋找這個精神家園,但是路程漫長而又迷茫,最終只能以死亡作結(jié),混沌含糊,算是沒有出路的出路。
正是這些“墻”將人圈禁在一個封閉的空間,任這些“假定”和“理所當(dāng)然”肆意妄為。但頗具諷刺意味的是,敘述者與巴特比之間的屏風(fēng)也恰好賜予了巴特比一個“隱士居所”[2]128,讓他來行使自己的意愿。這樣,“墻”阻隔的功能便有了雙重含義:是束縛,也是放縱,這一點亦與文章的平行結(jié)構(gòu)不謀而合。
“墻”的阻隔功能的一個必然的衍生物便是孤立。小說中,這種孤立在巴特比身上得到最為集中的體現(xiàn),巴特比幾乎每次出場都伴隨著“孤獨”一詞,他幾乎沒有任何社交活動,最為戲劇化的是,他住在華爾街的那間辦公室里,這里每天晚上、每逢周末空無一人,孤獨空寂,工作日的時候匱乏人的思考,而充斥著精神的孤寂。巴特比生活在這里,正是被孤立在了現(xiàn)實和精神的雙重孤寂之中,恰如那些無法投遞出去的信,無人可說、無人能說。縱使巴特比愿意表達自己的思想,別人也不見得明白,而這種溝通失敗正暗合麥爾維爾寫作這篇小說時困惑的心態(tài)。早在創(chuàng)作《白鯨》的時候就曾寫信給霍桑,表達自己困于經(jīng)濟與文學(xué)之間的兩難境地:“我最想寫的東西卻不能寫——它賣不了錢。然而,總起來說,我又無法以另外的方式寫作”[3]2305。批評家里奧·馬克思由此推論,《巴特比》是“墻的寓言,墻禁閉了冥想的藝術(shù)家,并就此禁閉了每個沉思者”[6]。延展開來講,“墻”的意象代表了人的生存狀態(tài)以及精神狀況上的孤立。有趣的是,這種孤立正如巴特比的“隱士居所”一般,又可以轉(zhuǎn)化為一種對外界成規(guī)的梭羅式的消極抵抗[7],對自己內(nèi)在意愿的消極堅持。實際上,正如文章末尾敘述者的感慨“啊,巴特比!啊,人類!”[2]144所表明的,巴特比的處境遠非個案,通過他,麥爾維爾對人孤獨的生存方式作出了一種哲學(xué)思考——“孤獨,在宇宙中完全孤獨。大西洋中的一個失事船只”[2]135。而對這種孤立的生存方式的思索,在麥爾維爾的其它作品中也多有體現(xiàn)。
依照弗洛伊德的理論,孤立和壓抑久了,人必然要尋找一個出口,但是巴特比卻心灰意冷,將自己封鎖起來,只是不斷地拒絕做事,拒絕成規(guī),最后甚至拒絕吃飯,拒絕存活。他的生活似乎只存在著否定,毫無肯定積極可言。正如我們之前在分析平行結(jié)構(gòu)時所指出的,短篇小說的描述之中,巴特比異于常人,他勇于拒絕理所當(dāng)然,而是依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如此,他便成了社會中的“異者”(Other),進而成了“姜汁餅干”(Ginger Nut)和敘述者口中的瘋子。正如批評家J.希利斯·米勒(J.Hillis Miller)在《麥爾維爾《抄寫員巴特比》的解構(gòu)閱讀》(“A Deconstructive Reading of Melville's Bartleby,the Scrivener”)一文中所言,“對待與任何通常的社會范疇都格格不入的人,社會一個有力的方法就是稱那個人為瘋子?!保?]1509但實際上真正異化的并非巴特比,而是以敘述者為代表的人性不健全的工作“機器”,他們只是盲目地工作,幾乎不進行思考,如同機械一般。文中敘述者和巴特比等都是抄寫員,他們的工作就是保證抄寫得與原本一模一樣,沒有出入,儼然是類似如今復(fù)印機一樣的工具,毫無任何的創(chuàng)造和發(fā)揮可言,儼然已經(jīng)“把人物體化和對象化”[9]。借助柏拉圖的洞穴的比喻[10]來講,他們就如同那些一直被鎖在物欲洞穴中的人,借著火光看見投射在洞穴壁上的影子便以為那是真實的自己、真實的生活,而不去思考那些影像從何而來。這種物化了的、工具化了的機械運動的人,整日被囿于現(xiàn)象世界之中、物質(zhì)世界之中,而忽略了更為重要的理性世界和精神世界,他們“每天做著同樣的工作,這種命運無疑是荒誕的。但更可悲的是,人們對這種狀況還毫無知覺”[11],儼然已經(jīng)徹底變成空洞的異化的人。
恰如魯迅先生所言:“不在沉默中爆發(fā),就在沉默中滅亡?!卑吞乇葲]有爆發(fā),默默死去,其死亡與整篇小說色調(diào)一致,灰暗無力,難以捉摸而又耐人尋味。短篇小說之中,“墻”的禁閉令人窒息,它的冰冷無情、無處不在都令人無力抗拒,最后只能在“墻”的重重包圍下茍延殘喘。在這篇小說里,無論是華爾街的辦公室,還是拘留所,或是“死信辦公室”(Dead Letter Office)都與死亡有著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從解構(gòu)的角度來講,巴特比以一個臨界的姿態(tài)解構(gòu)了生死,他生前是生中之死,死后與之前平行的幽靈合為一體。J.希利斯·米勒在同一篇論文中指出,“巴特比的尸體并非巴特比的在場,而是他永恒的不在場?!劳觥@一名號,對這個鬼魂版的生活伴侶并不適合……‘死亡’也并非它的通用名稱?!劳觥且环N誤用,它所表達的東西永遠無法被適宜地表達出來。”[8]1510米勒承認,巴特比這一人物“無法確認身份”[8]1510,但隨著討論的進行,他還是將其定義為“中立的中間人,以辯證對立來糾纏所有的思考者和生者”[8]1511。巴特比對生死二元對立之解構(gòu),使得敘述者焦慮不已,迫使敘述者直面自身一直麻木存在的生命,給予了敘述者的整個生存理念以刺激。由于巴特比的緣故,敘述者對生活的感知敏銳度增強,這一點從他前后對環(huán)境的描述便可看出。文章一開始描寫華爾街辦公室的景象的時候,屬于報道式的一板一眼,幾乎沒有感情色彩,而后來對巴特比所在的拘留所的描寫則十分值得品味,“石造建筑的埃及特性陰沉灰暗,重重壓在我的心頭。但有塊柔軟的被禁錮的草皮在腳下生長。看起來,在永恒金字塔的心間,通過某種奇異的魔法,透過裂縫,鳥兒落下的草籽,已然發(fā)芽生長”[2]143。在這詩意的描述背后,隱藏著模糊不清和模棱兩可,根據(jù)不同的主導(dǎo)意象可以產(chǎn)生截然不同的理解:其一,“草籽”主導(dǎo),它暗喻希望和生命的堅忍不拔,表明即使在惡劣的環(huán)境之下,生存和美麗的可能仍然存在;其二,“被禁錮的草皮”主導(dǎo),這樣正在生長的草無論多么繁茂,始終是被禁錮的生命,被拘留所(“陵墓”)的埃及特性逼得無處可逃。究竟麥爾維爾想要表達的是哪一種,我們無從確認。但這種模糊不清也恰恰是小說的魅力之一,是麥爾維爾的一大特色:“通常,麥爾維爾迫使他的讀者們從不止一個角度去考慮他的人物和事件”[12]。
在此,撇開麥爾維爾試圖表達的意圖不談,《巴特比》通過平行結(jié)構(gòu),將“墻”這一意象巧妙運用,揭示出人在物質(zhì)與人性的夾縫之間的生存狀態(tài):在物質(zhì)、金錢至上的觀念充斥于世的時候,人性被壓抑,漸趨泯滅;人被孤立、被異化,最終只有死亡這一條路可走。小說寓意豐富又深刻,既悲涼又詩意,既細致又雄渾,確為經(jīng)典之作。麥爾維爾在此表現(xiàn)了高度的超前性,大膽發(fā)問:“如果一個困在商品經(jīng)濟激烈競爭中的人最后只說一句,‘我不愿意’,將會怎樣呢?”這個疑問直到今天仍然懸而未決,值得我們進一步深思和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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