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娟
(福建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福建 福州 350008)
在中國現(xiàn)代修辭學創(chuàng)建之前,中國的修辭歷史源遠流長,但始終沒有建立起一套解釋修辭問題的理論體系,有修辭而無修辭學。春秋戰(zhàn)國時期,諸侯爭霸,外交頻繁,游說之士大顯身手,運用各種說人之法,造就了輝煌一時的基于辯說的修辭藝術。然而,如此璀璨奪目的政治修辭猶如曇花一現(xiàn),漫長的封建專制制度徹底扼殺了基于勸說的修辭活動,修辭研究局限于書面語(主要是文學作品)及辭格研究,修辭儼然成了一門研究語言形式的“雕蟲小技”。二十世紀初西方修辭傳入中國,我們以中國傳統(tǒng)修辭學為基底,運用當時西方修辭的框架初步構建了中國現(xiàn)代修辭學。盡管如此,中國修辭學仍無法擺脫偏重書面語言形式研究的束縛,直至二十世紀末,中國修辭學研究的疆域才拓展到對言語交際的研究,修辭的視角才從傳統(tǒng)上言語表達者的一方,轉到言語交際的雙方,并著重強調言語接受者的一方,中國修辭學才真正意義上與強調受眾中心及說服目的的西方現(xiàn)代修辭學接軌。(溫科學,2009:42)
西方修辭曾幾度浮沉,輝煌過,衰落過。它起源于公元前五世紀的古希臘,古希臘的民主制度為當時高度發(fā)達的演說實踐提供了廣闊的舞臺,東西方社會在當時共襄修辭盛舉。然而,與中國截然不同,西方修辭學到了亞里士多德時代就已系統(tǒng)化,古典修辭的發(fā)展更是在古希臘羅馬時代達到了巔峰,涌現(xiàn)出西塞羅等大批的修辭理論家。自此以后,西方修辭的發(fā)展逐漸呈現(xiàn)出一些與中國封建修辭相類似的現(xiàn)象,即修辭研究偏重書面的語言形式。中世紀,傳統(tǒng)的以論辯說服為基礎的古典修辭漸顯暗淡,基督教修辭獨領風騷,布道、書信、辭格研究等成為主導的修辭形式。文藝復興時期,傳統(tǒng)修辭雖風光一時,但更多地表現(xiàn)為對古典修辭的復興和對中世紀固有修辭實踐方式的改造。十七世紀至二十世紀初,受現(xiàn)代主義思潮的沖擊,基于“或然性”的修辭學受到了當時推崇 “必然性”的社會精英階層的口誅筆伐,處境尷尬(劉亞猛,2005:48—56)。二十世紀,新修辭藝術適應新的時代語境應運而生,并將其探索的目光全方位地投向以象征為手段的整個人類社會生活。
中國對修辭學的定義的討論是在二十世紀后,遠遠落后于西方,因此導致了我們對修辭學的認識不夠深刻。在修辭觀念上,中國自古就有“修飾文辭”的局限性,修辭只是讀書階層用于咬文嚼字、潤色語篇的一種技巧(溫科學,2009:41)。陳望道在其《修辭學發(fā)凡》中指出:“修辭原是達意傳情的手段。主要是為著意合情,修辭不過是調整語辭使達意傳情能夠適切的一種努力。”(陳望道,2001:11)從文辭到語辭,中國修辭學的研究疆域得到了拓展,這一定義還暗含修辭必須適應題旨情境,“使達意傳情能夠適切”,這與西方修辭注重修辭情境的傳統(tǒng)不謀而合。宗廷虎在 《中國修辭學通史》中對修辭學所下的定義為中國現(xiàn)代修辭學發(fā)展迎來了一個可喜的跨越:“什么是修辭學?修辭學就是研究修辭現(xiàn)象,探討恰當運用語辭適應各種題旨情境的學科?!保ㄗ谕⒒?,1998:2)這一定義顯示了中國現(xiàn)代修辭學有別于傳統(tǒng)修辭學之處,它將言語交際及各種修辭現(xiàn)象納入了修辭學研究的范圍,注重修辭情境和受眾反應,使得中國現(xiàn)代修辭與西方修辭逐步實現(xiàn)了接軌。
與中國修辭不同,西方修辭從誕生之初就有一大批理論家對何為修辭進行了透徹全面的研究,然他們對修辭的定義見仁見智,至今仍沒有一個公認的定義。柏拉圖曾對修辭進行嚴詞鞭撻,將修辭看做是“嘩眾取寵的雕蟲小技”,是“空洞的言談”,甚至是欺騙的代名詞。亞里士多德巧妙地為修辭撥亂反正,“將修辭界定為使我們不管碰到什么事情都能發(fā)現(xiàn)可資利用的說服手段的那種能力”(劉亞猛,2008:52)。羅馬政治家西塞羅則強調修辭是“治國安邦,展示政治家風度的重要工具”,昆提利安把修辭看做是 “善言的科學”。文藝復興時期,拉米斯將修辭肢解壓縮為一門詞語裝飾和文體的藝術。在歐洲迎來理性和科學時代時,修辭被討伐的體無完膚,被判定為“徹頭徹尾的欺騙”的工具。二十世紀,西方修辭終于撥開迷霧,理查茲將修辭定義為“對誤解及其修正的研究”,而伯克則認為修辭是一門求同去異,尋求修辭雙方認同合作的說服藝術(溫科學,2009:44,89-92)。
“修辭立其誠”作為中國修辭學的根本原則,對中國修辭學界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這一命題最早出現(xiàn)于《周易》:“子曰:君子進德修業(yè),忠信,所以進德也。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yè)也?!保惞饫?,王俊衡,2001:6)所謂“修辭立其誠”,即立言修辭者應該具備誠實的人格,修辭的內容應符合事實?!靶揶o立其誠”把語言和人的道德視為一個和諧而又不可切分的整體,將言辭的修飾歸結于身心的誠摯,充分體現(xiàn)了中國文化的價值觀,即立言修辭必以德行修養(yǎng)為前提和基礎,以言行一致為規(guī)范和準繩,力求做到“非禮勿言”、“言必信”,“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由以上分析看來,中國修辭學長久以來背負了過于繁重的道德枷鎖,“修辭立其誠”作為一種理想化的修辭倫理標準,并不能有效地描寫和指導人類的日常修辭活動,相反,它可能扼殺修辭活動原本具有的活力。錢鐘書先生曾重新解讀“修辭立其誠”這一傳統(tǒng)修辭鐵律,為“無病呻吟”者進行辯護:
所謂不為“無病呻吟”者,即“修辭立誠”之說也,竊以為惟其能無病呻吟,呻吟而能使讀者信以為有病,方為文藝之佳作耳。文藝上之所謂“病”,非可以診斷得;作者之真有病與否,讀者無從知也,亦取決于呻吟之似有病與否而已。故文藝之不足以取信于人者,非必作者之無病也,實由其不善于呻吟;非必“誠”而后能使人信也,能使人信,則為“誠”矣。(錢鐘書,1997:489)
錢老認為“無病”亦可“呻吟”地似是“有病”,問題的癥結不在于呻吟者是否真有病,而在于修辭者是否擅長“呻吟”,如若“呻吟”地不像樣,則即使真“有病”,也會被認為乃“無病呻吟”;如若“呻吟”地像模像樣,則即使“無病”也能使人信以為“有病”,即“能使人信,則為誠矣”。
西方修辭作為一門說服的藝術,是“通過象征手段影響人們的思想、感情、態(tài)度、行為的一門實踐”(劉亞猛,2005:2)。不同于中國修辭學,西方修辭學認為修辭是一種無涉道德的行為,修辭者要實現(xiàn)自己的修辭目的,必然訴諸古典修辭提倡的三種修辭資源:道理(logos)、情感(pathos)和修辭人格(ethos)。擺道理指修辭者“通過每件事本身包含的說服因素確立起關于這件事的真實或者顯然真實的情況”(劉亞猛,2008:58)。西方修辭認為事實本身是人為建構的,是“得到認證的事實宣認”(劉亞猛,2005:97),由于修辭的或然性,通過修辭論證所確立的或許是貨真價實的事實,但也有可能是看似如此的“事實”。這種觀點對于深信“事實勝于雄辯”“修辭立其誠”的中國修辭界來說無疑是一種巨大的沖擊。訴諸情感指在修辭互動中,修辭者想方設法調控受眾的情感,并使之處于一種易于被說服的情感狀態(tài),這與中國修辭強調修辭必是修辭者內在真誠情感的外露有本質區(qū)別(劉亞猛,2008:57)。在西方修辭學家看來,修辭者在修辭互動中“顯露”自己的“真情”,歸根結底只是為了能夠贏得受眾的善意,達到成功說服的目的,這絕非西方修辭者不識“誠”為何物,相反,這正證實了錢老所言:“能使人信,則為誠矣。”訴諸修辭人格指在修辭互動中,修辭者“按照具體修辭形勢和修辭意圖的要求刻意營造一個最有利于說服內定目標受眾的形象”(劉亞猛,2005:174)。中國修辭學家認為修辭實踐一定是修辭者高尚人格的自然流露,然在西方修辭學家看來,受眾“對言說者的信任必須源于言說,而不是源于言說之前業(yè)已存在的有關言說者人格的看法”,修辭人格甚至可以等同于“修辭者透過言說進行的自我形象構筑”(劉亞猛,2008:57),是修辭者根據(jù)特定的修辭形勢和修辭目的構筑出地、為了實現(xiàn)成功說服的“包裝形象”而已。
由此可見,中國修辭學強調修辭者必須是一名名副其實的“道德家”,修辭必須“立其誠”,事實上更是以一種睥睨萬物的姿態(tài)等待其大白于天下的一天;西方修辭學則著重強調修辭者在具體的修辭互動中自我形象營造和受眾情感的調節(jié),強調“到什么山唱什么歌”,以便使受眾接受修辭者精心構筑的“事實”,完成影響說服受眾的工作。
修辭術在公元前的中西歷史上都輝煌過,燦爛過,然而由于社會環(huán)境的變更,中西修辭學的發(fā)展分道揚鑣:中國修辭學長久以來缺少一套完整的理論體系,研究疆域也一度局限于書面語甚至辭格的研究,修辭理念更是體現(xiàn)傳統(tǒng)價值體系的“修辭立其誠”,直至二十世紀建立了現(xiàn)代修辭學方與西方修辭接軌;西方修辭學的發(fā)展幾經浮沉,修辭的定義更是見仁見智,然而西方修辭學從創(chuàng)立之初就構建了十分龐大的理論體制,雖沒落過但從未消失,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西方修辭更是舊貌換新顏,煥發(fā)出無限生機。在中西話語互動日益頻繁的今天,我們更應該充分了解中西修辭學,知己知彼,從西方修辭的視角來重新解讀中國傳統(tǒng)修辭觀“修辭立其誠”,努力做到以西方的話語來說我們自己的道理,在中西話語互動中搶占戰(zhàn)略高地,從而扭轉中西話語交流地位不平等的形勢。
[1] 陳光磊,王俊衡.中國修辭學通史.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卷[M].吉林:吉林教育出版社,2001.
[2] 陳望道.修辭學發(fā)凡[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
[3] 劉亞猛.西方修辭學史[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8.
[4] 劉亞猛.追求象征的力量(第二版)[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5.
[5] 錢鐘書.錢鐘書散文[C].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97.
[6] 溫科學.中西比較修辭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
[7] 宗廷虎.中國修辭學通史·近現(xiàn)代卷.吉林:吉林教育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