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笑

（南京師范大學(xué) 泰州學(xué)院 人文傳媒學(xué)院，江蘇 泰州 225300）

《奧賽羅》與《哈姆萊特》、《李爾王》、《麥克白》并稱為莎士比亞的四大悲劇，講述的是嫉妒毀滅愛情的故事。與其他三部悲劇不同的是，《奧賽羅》的主人公并非國王或王子，沒有《李爾王》中的雙重情節(jié)，沒有《哈姆萊特》中的眾多陪襯人物，也沒有《麥克白》和《哈姆萊特》中的鬼魂幽靈，但是結(jié)構(gòu)嚴謹，邏輯縝密，環(huán)環(huán)相扣，因果分明。劇情集中在奧賽羅、苔絲狄蒙娜和伊阿古三個主要人物身上，正是這一切使得這部劇本獲得了非凡的悲劇力量。布拉德在他的著名演講中對《奧賽羅》做出評價：“在莎士比亞所有的悲劇中，甚至包括《李爾王》在內(nèi)，《奧賽羅》是其中最悲傷動人并且也是最令人害怕的?！?/p>

一、外因——種族的歧視

人類自誕生以來就分為不同的種族，隨后也就出現(xiàn)了種族歧視的謬見，種族歧視在《奧賽羅》這部悲劇中比比皆是。奧賽羅作為一個戰(zhàn)功卓著的將軍很受人們的尊敬，但是，他所具有的黑人特征使他在戰(zhàn)場以外的生活空間和社交場合根本得不到應(yīng)有的尊重。因此，他在得到苔絲狄蒙娜明顯的暗示以后才敢表白，因為他清楚他們由于膚色的不同而在身份地位方面完全不同，他們的相愛是很難得到當時社會的認可的。黑與白的種族主義矛盾充斥著整場戲?。簥W賽羅帶有清晰的黑人特征，在開場的第一幕即被羅德利哥戲稱為“厚嘴唇”。在第一場第二幕，苔絲狄蒙娜的父親抱怨說，他纖弱的女兒竟然會拒絕富有的年輕人，而投向“丑惡的黑鬼”的懷抱，認為只有中了魔法才會“犯這樣荒唐的錯誤”。當奧賽羅面對這個白人女孩，面對整個威尼斯元老院聲明自己和愛人的愛時，盡管苔絲狄蒙娜一直支持著他，但是奧賽羅所受到的侮辱，以及別人對自己“下賤”種族的強烈鄙視，使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嚴重的傷害。而這種傷害無疑是巨大的，會深深印刻在他的心里并造成他隨時可能被喚起的潛意識中的嫉妒。正如弗洛伊德認為自尊的傷害也是造成競爭或嫉妒的一部分，這一點在奧賽羅身上體現(xiàn)得相當明顯。

因為種族的歧視，奧賽羅為自己“下賤”的種族而自卑，所以當伊阿古惡意陷害凱西奧時，他能輕易地相信并且對凱西奧懷有顯而易見的“敵意”。這種“敵意”使奧賽羅失去了理性思維，喪失了自信，丟掉了原先承擔(dān)愛的勇氣。伊阿古在提到“膚色”時說：“當初多少和她同國族、同膚色、同階級的人向她求婚，照我們看來，要是成功了，那真是天作之合，可她都置之不理，這明明是違反長情的舉動；嘿！從這就可以看到一個荒唐的意志、乖僻的習(xí)性和不近人情的思想。”奧賽羅強行壓抑的種族差別感，在這時被真真切切地擺在了他的面前，連他自己也說：“她的名譽本來是黛安娜的容顏一樣皎潔的，現(xiàn)在已染上污垢，像我自己的臉一樣黝黑了。”奧賽羅內(nèi)心存在著的強烈的嫉妒實際上是一種強烈的自卑與自責(zé)意識，而這種強烈的自卑心理我們不得不說是由于種族的歧視造成的。

種族歧視是造成奧賽羅悲劇的原因之一。他本性的迷失和種族歧視有著密切聯(lián)系，正是由于世俗的種族歧視和伊阿古的奸計，因此奧賽羅對于自己——一個摩爾人、一個為平常人所害怕的人是否能真正贏得白人姑娘的愛產(chǎn)生懷疑，漸漸失去信心。他由堅信苔斯狄夢娜的忠貞到懷疑苔斯狄夢娜的貞潔與愛的動機，到最后完全否認苔斯狄夢娜的愛情，并認為苔斯狄夢娜是一個人盡可夫的娼婦，進而殺了她，造成了苔絲狄蒙娜的悲劇，也造成了自己的悲劇。

二、內(nèi)因——性格的缺陷

《奧賽羅》向我們展示了摩爾人奧賽羅、高貴的苔絲狄蒙娜、惡人伊阿古、天性善良的凱西奧、愚蠢的羅多維科等一系列鮮明的人物形象。他們鮮明的程度就像圖畫中人物所穿的不同顏色的服裝一樣。他們的性格各異，即便我們不去想象他們的行動和情感，他們的容貌仍然能夠顯示在我們眼前。

莎士比亞在描繪奧賽羅這一人物形象時，更是了不起地運用了他所具有的廣博知識和天才般的創(chuàng)造力。莎士比亞從頭至尾地完美展示了奧賽羅這一人物形象。對奧賽羅的形象精雕細琢，深刻地表現(xiàn)了在奧賽羅身上兩種對立情緒的斗爭。主人公不同的情感交替處于主導(dǎo)地位，是該劇最為吸引人的地方——從最溫柔的愛和極大的信任到折磨人的嫉妒和瘋狂的仇恨。復(fù)仇的心理一旦占據(jù)奧賽羅的頭腦，就再也沒有離開，而且在延緩實施的過程中變得越來越強烈。

在第一幕中，奧賽羅的性格表現(xiàn)為自信，他是非洲黑種人，卻以他的實力和自信娶到了威尼斯元老的女兒苔斯狄夢娜，并且兩情相悅、彼此忠貞。雖然有來自外界的阻礙，但他們?yōu)榱藧鄱鴪远ū舜说臎Q心，在這一幕中他們的愛是純潔的，建立在彼此信任的基礎(chǔ)上，表現(xiàn)了奧賽羅高貴、自信的品質(zhì)和勇敢的精神。第二幕中，在塞浦路斯島上，伊阿古開始施展已經(jīng)策劃好的陰謀，首先借助卡西奧的善良成功地使奧賽羅撤掉了卡西奧的副將之職，這是矛盾的開始。

《奧賽羅》的第三幕寫得非常好，不是單獨地表現(xiàn)了知識和情感，而是把二者結(jié)合起來，將關(guān)于人物知識和情感的表達結(jié)合起來，通過高超的藝術(shù)將人物外在的面貌和內(nèi)在的天性及無法控制的痛苦表達出來。奧賽羅紛亂的情感從他的靈魂深處漸漸升起，我們可以看到他的情緒在一點一點波動，看到這些波動是如何來自他內(nèi)心的想象和惡人伊阿古惡意的暗示。

摩爾人輕信慷慨但是暴躁，一旦被自己所受的委屈激怒就會發(fā)泄憤怒與失望，而不會想到自己有一天會懊悔。莎士比亞在人性的把握上顯示了天才的創(chuàng)造力，他描述了奧賽羅高貴的天性怎樣通過一系列迅速的轉(zhuǎn)變而走向極端，怎樣從點滴的情緒逐漸發(fā)展到頂點。他描述了愛與恨、柔情與激憤、嫉妒與懊惱的斗爭；他向我們展示了人性、高貴思想和切膚之痛的結(jié)合。莎士比亞最終將所有的這些都糅雜進那深邃、持續(xù)、激昂的情感洪流——那“奔進馬爾馬拉海，直沖達達尼爾海峽，永遠不會后退的洪流”。①

奧賽羅的內(nèi)心在一開始只是被一些偶爾的暗示所動搖，但是看到苔絲狄蒙娜后他的信心又恢復(fù)了。他說：“倘然她是不貞的，??！那么上天在開自己的玩笑了。我不信。”②但此后奧賽羅又很快陷入了對苔絲狄蒙娜的懷疑之中，并且開始擔(dān)心最壞的事情的發(fā)生，這時他被壓抑的嫉妒爆發(fā)成公開的憤怒。他第一次發(fā)作表現(xiàn)為：“從她的嘴唇上找不到凱西奧吻過的痕跡。”這句話交織著痛苦與柔情。這正中壞人伊阿古的下懷，伊阿古就像獵人看見一只身上插滿投槍的野獸一樣滿足。在奧賽羅處于強烈的惱怒狀態(tài)時，伊阿古通過誹謗很輕易地將奧賽羅的憤怒從自己的身上轉(zhuǎn)移到苔絲狄蒙娜的身上，把主人公奧賽羅一步一步引到懷疑和恐懼的巨大痛苦之中。奧賽羅就是在這樣的痛苦中放棄了自己的愛情和希望：“瞧，伊阿古，我把我的全部癡情向空中吹散；它已經(jīng)隨風(fēng)消失了。黑暗的復(fù)仇，從你的幽窟之中開起來吧！”③

從這一刻起，奧賽羅憤怒的想法“再不會踟躕回顧，化為繞指的柔情”，④在這個過程中痛苦、悔恨，以及不自覺的回顧往事夾雜的淡淡的柔情，只是加深了奧賽羅的委屈和不平，卻沒有改變他的意志和目標。在和苔絲狄蒙娜的交談中，奧賽羅相信苔絲狄蒙娜已經(jīng)犯下了罪行并且感到自己已經(jīng)找到了她口是心非的證據(jù)，這進一步惹惱了他，強化了他對苔絲狄蒙娜的反感之情：“苔絲狄蒙娜：明天殺我，讓我活過今天！奧賽羅：不，要是你想掙扎——苔絲狄蒙娜：給我半點鐘的時間。奧賽羅：已經(jīng)決定了，沒有挽回的余地。苔絲狄蒙娜：可是讓我做一次禱告吧！奧賽羅：太遲了?。ǘ筇z狄蒙娜的咽喉）”⑤

奧賽羅把他的罪行歸結(jié)于“在戀愛上不智而過于深情”，然而慘劇的發(fā)生卻不是因為愛得深。奧賽羅永遠不會知道為什么，他看不見自己，只看見一片漆黑，那漆黑便是他的歸宿。其實在奧賽羅殺死苔絲狄蒙娜之前，他就已經(jīng)死了，臭氣已經(jīng)隱隱散發(fā)：“——可是我的心靈失去了歸宿，我的生命失去了寄托，我的活力的源泉干涸了，變成了蛤蟆們繁育生息的污地！”⑥此時的奧賽羅已經(jīng)喪失了人性，變成了嗜血的動物，滿心都是肆虐和占有的瘋狂，也許這才是他的“本性”。

但是在苔絲狄蒙娜死前的那一場戲中，溫柔而強烈的愛情又回到了奧賽羅的記憶之中。在苔絲狄蒙娜死后，他立刻忘記了妻子的過錯，并感到了一種無法挽回的損失：“我的妻子！我的妻子！什么妻子？我沒有妻子。啊，難堪！啊，不幸的時辰！”⑦此后奧賽羅確切地知道了妻子的無辜，在殺死妻子后他的懊悔和他的復(fù)仇一樣可怕，他陷入了一種死亡般難以自拔的絕望之中。自殺前奧賽羅向元老院陳述殺妻的原因的那段話與他開始時講述愛戀經(jīng)過的那段話同樣精彩。當真相大白時，人性才又重新蘇醒，夢的靈光已經(jīng)完全熄滅，魔鬼的末日來臨。這位常勝將軍無法接受這樣一個慘敗的結(jié)局。

其實，在每個人的潛意識當中，都存在這樣那樣的缺陷，這種缺陷會在某個特殊的背景下被激化，以至于走向一個不可回歸的結(jié)局。奧賽羅的悲劇不能不說是由他自己性格的缺陷造成的，奧賽羅是一個兇殘的惡人，同時又是一個熱情的愛人，莎士比亞將這二者在人性中統(tǒng)一，使奧賽羅這個形象有了永恒的意義。悲劇就是將人的失敗的追求展示給人看，既是鞭撻更是悲嘆。奧賽羅就猶如金光燦爛的獅子后面拖著夜一般濃黑的陰影：熱血的、絕望的追求者，殘暴的殺人魔王，這兩個形象都是真實的。莎士比亞將真相揭露出來，讓人可以看見人性內(nèi)部的本質(zhì)是怎么回事：人必須怎樣不懈的同自身的魔鬼進行不妥協(xié)的扭斗；一旦放松警惕，將會有可怕的情形出現(xiàn)。同時也使我們懂得，人并不像奧賽羅那樣是無可救藥的，作品的創(chuàng)造已經(jīng)向人顯示了獲救的通道，在不斷深化的辨別與探索中，再向故事核心部分的突進中，美會在人的精神境界里永存。

注釋：

①②③④奧塞羅.第三幕第三場.

⑤莎士比亞全集.第五卷，第503頁.

⑥莎士比亞全集.第484頁.

⑦奧塞羅.第五幕第二場.

［1］ 劉小楓編著.莎士比亞筆下的王者［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7.

［2］ 威廉·哈茲里特編著.顧鈞譯.莎士比亞戲劇中的人物［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9.

［3］ 歌德編著.張可元譯.讀莎士比亞［M］.上海書店出版社，2008.

［4］ 何其莘編著.英國戲劇史［M］.南京：譯林出版社，2008.

［5］ 田民編著.莎士比亞與現(xiàn)代戲劇［M］.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6.

［6］ 華泉坤編著.莎士比亞新論［M］.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7.

［7］ 殘雪編著.地獄中的獨行者［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