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虹
(廈門大學 教育研究院,福建 廈門 361005)
婦女問題在文化史上一直是令人矚目的社會問題。古往今來的很多思想家都試圖對其作出探索。然而,由于以男性為中心的價值觀、歷史觀、文化觀一直占據統(tǒng)治地位,婦女一直處于卑賤的地位。不過,尊重婦女、力倡男女平等的例子也不絕史書,明末思想家李贄就是典型代表。
中國傳統(tǒng)文化把對男女性別角色關系的認識寓于乾坤、陰陽等本體論的思想中,形成了乾坤——陰陽——男女關系說。其邏輯前提是天經地義的天尊地卑、陽主陰次,這就是“男尊女卑”、“三從四德”等禮教形成的理論基礎。[2]《周易》奠定了我國傳統(tǒng)的性別哲學?!扒ふ?,陰陽之根本,萬物之祖宗也。”“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動靜有常,剛柔斷矣。 ”[3]后代學者不斷加以闡發(fā):“夫天也,妻地也;夫日也,妻月也;夫陽也,妻陰也。天尊而處上,地卑而處下。日無盈虧,月有圓缺。陽唱而生物,陰和而成物。故婦人專以柔順為德,不以強辯為美也。”[4]男剛女柔是就男女的生理、心理及性格特征而言的,男尊女卑、男貴女賤是就男女在社會生活中的位置而言的,前者是生物學意義上的性別差異,后者是社會文化層次上的所謂社會性別差異。后來又形成“男主女從、男外女內、男強女弱”等一系列傳統(tǒng)觀念。作為儒學的創(chuàng)始人,孔子將人劃分為“圣人”、“凡人”、“君子”、“小人”等,認為圣人、君子等天生是“上智”。凡人或小人被劃入了天生的“下愚”??鬃佑痔岢隽恕拔ㄅ优c小人為難養(yǎng)也”。這樣,女子就被劃到了“下愚”的行列。韓非子表述了“三綱”的觀點,“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順則天下治,三者逆則天下亂,此天下之常道也。 ”[5]《儀禮·喪服·子夏傳》中提及,“婦人有三從之義,無專用之道,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 ”[6]《周禮·天·官內宰》中提到“四德”,即“九嬪掌婦學之法,以九教御:婦德、婦言、婦容、婦功。 ”[7]“三從四德”這種以男性為主宰的父權制文化壓抑著婦女,使其地位越來越低下。封建制在確立男性的主導地位的同時,剝奪了女性在社會公共領域表現智能的機會,女性被限于家庭四壁之內,其人生價值幾乎全部體現在婚姻家庭中,其主要作用是為丈夫傳宗接代、以織助耕、料理家務、相夫教子和維系家庭家族穩(wěn)定等。女性只能做男性的依附,不可具有獨立意識和獨立人格,不可有家庭以外的訴求。封建倫理思想從形成直到明中葉,夫權不斷強化、擴大;與此同時,婦女則不斷被封建禮教壓在了社會的最底層。宋代理學家繼承了前人對女子的看法。如程顥、程頤提出了“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觀點。到了明代,理學家又提出了“婦女見短,不堪學道”的觀點。由此可見,在中國,封建儒學對女子的看法一脈相承,對女子是極為貶斥的。在中國倫理學史上,最早對這種極度束縛女子的封建禮教進行猛烈抨擊、深入批判的,當數明末進步思想家李贄。
李贄(1527-1602年),原名載贄,號卓吾,福建泉州人,晚年削發(fā)為僧,故又名“頹翁”,是明代著名思想家。李贄思想豐富、學識淵博、著述較多,在政治、經濟、思想、文化、音樂、自然等方面都有論述。他作風正派,潔身自好。其高尚品格為同時代學者所稱道。袁中道稱贊他“清節(jié)凜凜”、“不入季女之室,不登冶童之床”,如此品德“吾輩”未必能做到。正是這樣一位學者,以其深邃的目光和極大的同情心,注視著婦女問題,為女子獲得與男子平等的地位和尊重而極力論爭。在我國古代思想家中,像李贄這樣強烈地關注婦女問題,卻為不多見的。李贄的婦女觀與根深蒂固的封建傳統(tǒng)觀念背道而馳,因此,這個“地主階級知識分子中最敏感、最進步、閃耀著新時代火花的思想家”[8]被視為“異端”,最終入獄而死。
在李贄生活的時代,程朱理學極力宣揚壓迫和歧視婦女的“三綱五?!?、“三從四德”,企圖把婦女禁錮在封建道德規(guī)范里。“婦人見短,不堪學道”是當時盛行的一個道學觀點。認為婦女目光淺,見識短,沒有資格讀書講學。李贄對這種道學觀點進行了有力的駁斥。在《答以女人學道為見短書》一文中,李贄一針見血、開篇立論地指出女子短見的原因:“謂婦人見短,不堪學道。誠然哉!誠然哉!夫婦人不出閫城,而男子則?;∨钍敢陨渌姆?,見有長短,不待言也。”接著,李贄分析了何謂“長”和“短”:“但所謂短見者,謂所見不出閨閣之間;而遠見者則深察乎昭曠之原也。短見者只見得百年之內,或近而子孫,又近而一身而已;遠見則超于形骸之外,出乎死生之表,極于百千萬億劫不可算數譬喻之域是已。短見者只聽得街談巷議,市井小兒之語;而遠見則能深畏乎大人,不敢侮于圣言,更不惑于流俗憎愛之口也?!崩钯椪J可人有男女之分、見識也有長短之分的說法。但他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見識長短并非性別所致,女子并非天生就是見識短淺。女子總體而言見識短淺乃后天因素、社會環(huán)境不公正所致,尤其是“三綱五?!薄ⅰ叭龔乃牡隆钡慕虠l使許多婦女喪失了參與社會政治活動的權利和機會,其活動范圍僅限于閨閣庭院,見得少,識的也就自然少。所以,他極具勇氣地否定回答了“謂見有男女可乎?”、“謂男子之見盡長,女人之見盡短,又豈可乎?”的疑惑。言下之意,即女子和男子具有相同的認識能力,在智力上沒有什么差別。如果說有差別的話,也是由于后天的環(huán)境所形成的。并且推論說:“設使女人其身而男子其見,樂聞正論而知俗語之不足聽,樂學出世而知浮世之不足戀,則恐當世男子視之,皆當羞愧流汗,不敢出聲矣?!碧幱诜饨〞r代的李贄能從見多則識廣這一樸素的唯物主義認識論出發(fā),有力論證男女在智力上是平等的,其變現出來的見識長短不同,乃與后天教育有關,實屬難得。在《答以女人學道為見短書》中,他不僅從思辨的角度論證女子學道的合理性,還從實證角度出發(fā),為當世者列舉出連道學家們也公認的歷史上見識“長”的女子來增強其論證說服力?!耙砸粙D人而足九人之數,不妨其與周、召、太公之流并列為十亂”的邑姜、“以一圣女而正《二南》之風,不嫌其與散宜生、太顛之輩并稱為四友”的文母、“因走筆作《四友贊》以答其意,微之果大服”的薛濤,她們的才情、見識確實令那些主張婦女見短的理學家們啞口無言。因此,他嚴厲駁斥道學家,如果認為女子都為短見而男子都為遠見,則能說這些優(yōu)秀的女子是“女人其身而男子其見”嗎?李贄憤怒抨擊對待婦女“責以窺觀之見,索以利女之貞”的封建婦道,認為指出這種婦道的人,不是什么“大人君子”,而不過是一班“市井小兒而已”。由此,他認為,“婦女見短,不堪學道”的觀點是根本站不住腳的。
李贄在女子是否學道的問題上,不僅徹底反對“男尊女卑”的封建傳統(tǒng),而且提出前無古人的卓越見解,認為女子和男子一樣具有學道的權利。更為重要的是,他言行一致、始終如一地實踐著對女子學道的支持。在《答以女人學道為見短書》中,就可以清楚地看到李贄宣揚女子和男子具有一樣的智力、一樣的讀書受教育的權利的主張。顯而易見,李贄希望中國的女性也能獲得如同“士”階層的男性一樣的智力和情感的發(fā)展,并且通過“才智過人、識見絕甚”的女性來改變中國“士”階層的男性庸懦卑瑣的性格。[9]因此,他不顧世俗的非議,在招收門生時不限男女,公然招收女弟子。當時向李贄問道的婦女當中,以麻城梅衡湘之女澹然最為出色,李贄稱贊她為“出世丈夫”。他的著作《觀音問》便是為澹然寫的,另有《答澹然師》一函,文章討論的主要問題是佛門之事。他們之間的師生關系是平等的,李贄說澹然“以師稱我,我亦以澹然師答其稱,……不獨師而彼此皆以師稱,亦異矣!”[10]從中可看出李贄對女弟子是非常尊重和關愛的。他給予婦女與男子同樣的學習機會,對女弟子不講師道尊嚴,而以平等相待,這在封建社會里是十分難得的。不僅如此,李贄為了鼓勵尊重婦女的正義之舉,還專門在《初潭集》卷二《才識》里列舉評點了25位才智過人的女子,稱“此二十五位夫人,才智為人,識見絕甚,中間信有可為干城腹心之托者,其政事何如也。”贊揚她們“是真男子!真男子!已而又嘆曰:男子不如也! ”[11]
李贄的這種“異端”做法,惹得封建“正統(tǒng)”衛(wèi)道者們暴跳如雷、驚恐萬狀,他們到處造謠生事,誣蔑李贄道德敗壞、有傷風化,甚至給他扣上“妖人”的罪名。盡管如此,李贄卻橫眉冷對、毫不畏懼,情愿終生受衛(wèi)道者們的種種責難,始終堅持自己的主張行事。衛(wèi)道者們最終不得不勾結地方官以“逐游僧、毀淫寺”、“維持風化”為名驅逐李贄,并奏疏逮捕李贄。1902年3月15日,76歲的李贄被迫害死于獄中。李贄為爭取婦女解放、維護婦女權益獻出了他的一切,包括生命。
李贄思想中包括支持女子學道主張在內的婦女觀,使世人腦海中根深蒂固的封建理學“三從四德”、“三綱五?!钡摹罢y(tǒng)”男尊女卑思想被打上了永遠被懷疑的問號,進而引起人們對整個社會意識形態(tài)合理性的懷疑。作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轉型的開端,其思想和主張無論在思想落后的當時還是在科技日益發(fā)達的今天,都有著積極的作用和借鑒意義。
[1]選自李贄著.焚書續(xù)焚書.中華書局,1975:59-60.
[2]王傳滿.中國古代婦女地位的歷史變遷[J].哈爾濱市委黨校學報,2008,(5).
[3]徐志銳.周易大傳新注[M].濟南:齊魯書社,1986
[4][宋]司馬光.家范:卷八[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06.
[5]韓非子·忠孝[M].蘭州:甘肅民族出版社,1999.
[6][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春秋左傳[M].北京:中華書局(影印本),1980.
[7][清]阮元???十三經注疏·周禮注疏[M].北京:中華書局,2003.
[8]蘇雙碧.李贄思想新探[J].山東社會科學,1988,(4).
[9][10]董明.李贄婦女觀解析[J].隴東學院學報,2011,(22).
[11]林慶.李贄婦女觀述評[J].大理學院學報,200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