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云云

（西南大學文學院，重慶 400700）

魏晉文人情詩的情感探析

劉云云

（西南大學文學院，重慶 400700）

魏晉時期，文人情詩經(jīng)歷了繁榮期，并體現(xiàn)出緣時而發(fā)的情感起源、感而不傷的情感發(fā)露、情志合一的情感內(nèi)蘊三個特征。

魏晉；文人情詩；情感探析

魏晉時期，政局混亂，人命草芥，連年征戰(zhàn)，文人在生活上遭到前所未有的煎熬，思想上更是漫無所歸，儒、釋、道，唯心論與唯物論，諸種教義皆暢行無阻?！耙环N真正抒情的、感性的”純“文藝”伴隨著魏晉時期理性而思辨的哲學產(chǎn)生了，反映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則體現(xiàn)了鮮明的個性色彩、題材的豐富多彩、文學技巧的卓然純熟以及藝術(shù)風格的多樣化。所以，魏晉詩歌在中國文學史上無疑具有重要的地位，為中國詩歌黃金時代的到來奠定了基礎(chǔ)，并且代表了當時文人獨一無二的氣質(zhì)包孕。而魏晉文人在情詩上的成績十分突出值得一著：不僅出現(xiàn)了第一次以情詩為題的詩歌，也經(jīng)歷了情詩的繁榮期。這個時期的愛情詩歌，從情感起源到情感發(fā)露再到情感內(nèi)蘊，都具有獨特價值和時代意義。

一、緣時而發(fā)的情感起源

魏晉時期，文人長期處于群體性悲劇的耳濡目染中，并且自身也是朝不保夕，真可謂命運多舛。這樣哀鴻遍野、生靈涂炭的時代使文人舉步維艱，生活在一種巨大的悲劇束縛中。而他們對生活的認識以及思考又比常人更為敏感更為深刻，所以導(dǎo)致了文人的生存飽受精神和物質(zhì)的雙重考問。“中國文人生命的危險和靈魂的郁悶，無過于魏晉”。文人對這種時代整體的苦難的感受，遠遠強于其他時代對于生不逢時的彷徨苦悶以及個人失意的憂傷與嘆息。生命群體悲劇的不可抗拒性隨著不斷地閱人歷世而更加根深蒂固，文人的人格不斷地被弱化，到最后，只能在自己擅長、自己做主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尋求安慰。甚至可以說，正是他們的痛苦以及他們親眼所見之痛苦使他們不得不拿起筆來，遁入到另一個自己幻想的世界中，以換取短暫的自我人格體現(xiàn)。

正是這種遁入使得魏晉時期被今人歸納為文學自覺的時代，文人紛紛借詩歌抒寫一己之情，表達詩人的獨特個性。理論界也曾提出“文學是人學”的命題，即文學應(yīng)該是闡述人的心靈的，甚至可以說是私人的情感。這在魏晉時期就已經(jīng)得到實踐。處于儒學式微的魏晉時期的文人沖破儒學束縛而回歸到抒發(fā)個人情感的文學單純性上來，文學更加多樣化、更加活力，表現(xiàn)在詩歌上，就是詩歌真正散發(fā)出“詩性精神”。于是，我們今天看到了大量大膽直言私人情感的詩歌，這些詩歌不再束縛于傳統(tǒng)的政治教化的藩籬，他們大多因循“小我”的情感線索。比如親情，左思在《嬌女詩》中別出心裁地表達了自己對兩位女兒的關(guān)愛。而愛情作為人類情感的集大成者，更是在魏晉時期出現(xiàn)了極其繁榮的高潮，出現(xiàn)了一大批的感人肺腑的愛情詩作。由于建安后人們自我意識的覺醒，認識到自己是有獨立性的精神個體，更是無遮無礙地表達了自我對愛情的渴望以及感知。

與此同時，玄學的流行以及社會對人個性及欲望的認可，也使得文人都大膽追求情欲愛欲，重德輕色這一天平發(fā)生了傾斜，尚美之風逐漸流行于士族文人之間，如曹植的《洛神賦》、《美女篇》中對佳人的贊美和摯愛。《列子》楊朱篇也充分渲染了那種縱欲的快樂主義，這也顯示了當時人們追求官能的享受，這其中當然包括女色。而“好色”的流行使女子闖入文人的文學舞臺中，并獲得文人情真意切的描摹以及褒獎。這也在一定程度上使連接男女關(guān)系的愛情獲得文人的關(guān)注，從而演化成詩篇。

魏晉時期的文人情詩都不是西方那種無緣由地吶喊式抒情，而是借事表情，大多承借現(xiàn)實事件，如離別、被棄、悼亡等。這也是當時對漢樂府現(xiàn)實主義文風繼承與發(fā)揚的結(jié)果。在現(xiàn)存的魏晉情詩中，極大部分是由事而發(fā)的感情激蕩：他們或者處于離別之思，如徐干《室思》；或者有感于君心不再，如傅玄《西長安行》；或者悼念逝去的愛人，如潘岳的《悼亡詩》。無事呻吟的愛情詩篇幾乎很難得見。魏晉時期是整個中國古代史最為悲劇的時代，生命是極其脆弱的，生離死別和被拋棄乃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了，因此，魏晉文人情詩也是對現(xiàn)實社會的描摹，對真實事物以及外部世界進行真實體察和客觀處理的結(jié)果，這也是一種主觀與客觀的另類面對。

由此可見，正是魏晉這個時代的總體特征才促成了情詩在當時的繁榮地位，也讓我們感受到了當時文人的脈脈情懷，一洗古人不善言情的面目。

二、感而不傷的情感發(fā)露

魏晉文人的情詩雖然像其他古詩一樣“長于詠唱一種有缺憾的愛”，總是懷有那種戚戚然的隱約悲痛，但這種悲慟卻依然沒有達到“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的激情壯烈和“執(zhí)子之手與之攜老”的信誓旦旦。詩人總是暗自盤算著，內(nèi)心充滿了不安全感，于是便有了“路險不得征，徘徊不能去”的踟躕和“君行殊不返，我飾為誰容”的懷疑。這種情感是節(jié)制的甚至是膽怯的，以至于我們在魏晉情詩中看到的總是點到為止的愛情表露，更談不上愛情宣言。

除了傳承溫柔敦厚的詩教傳統(tǒng)使文人在表達愛情上顯得畏縮和中庸外，這種不確定、不決然的情感特征也緣于魏晉文人重視詞采技巧。從曹子建因詞采而得名后，后人皆仿之，使得詩人竭盡所能培養(yǎng)驅(qū)使辭藻的能力。正是因為對于辭藻的過度挖掘，使詩人的感情便沒有那種震撼的直指人心的力量。我們在欣賞那個時代的情詩的時候，總是要撥開重重的精雕細琢的辭藻才能最終看到詩人的情感，這樣的情感當然就大打折扣了。在潘岳的《悼亡詩》中，雖然詩人的感情歷來為人們所稱道，但是卻需要“透過他的思力的安排”才能感受到詩人的亡婦之痛，詩人深諳于并且熱衷于詞采，在詩末采用了“莊子擊缶”的典故，我們不得不懷疑詩人抱定的是“莊缶猶可擊”的愿望，而不是懷念佳人的感懷傷逝。

這種感而不傷的態(tài)度也受到當時愛情觀的影響。魏晉時期戰(zhàn)禍不斷，男性勞動力大量消耗于戰(zhàn)場，這無疑使女子在日常生活中的所扮演角色的重要性得到提升。與此同時，文壇上活躍著許多婦女，如左思之妹左芬、魏文帝之后甄宓等等，徐陵編撰的《玉臺新詠》就收錄了許多魏晉時期女性作品。由此可見，此時女子掌握了一定的話語權(quán)，直接表現(xiàn)在對女性貞節(jié)觀的寬容。魏晉時期無論地位顯赫還是平常女子，再婚現(xiàn)象十分普遍。所以，那個時代的愛情觀可能并沒有傳統(tǒng)的“一女不事二夫”那么不置可否。既然女子都已經(jīng)不再強調(diào)忠貞不二，那么男性當然更不會為愛情而吶喊和堅守。所以，那個時代的文人為愛而深有感觸是普遍正常的，但是這種感觸并沒有達到腸斷心催的程度。這種感而不傷的情調(diào)是流動在魏晉文人的情詩中，信手就可拈來。例如傅玄的《車遙遙篇》詩云：

車遙遙兮馬洋洋，追思君兮不可忘。君安游兮西入秦，愿為影兮隨君身。

君在陰兮影不見，君依光兮妾所愿。

這首詩是作者代由女子口吻借由離別闡發(fā)了對君的思念，無疑體現(xiàn)了詩人自己的愛情觀。初次讀來感人至深，可是當我們仔細研究末二句，就可得知詩句中話中有話：你如果走光明的道路，我就對你不離不棄，但你若不義，我就要棄君而去了。原來“愿為影兮隨君身”的深摯思慕只是一時的甜言蜜語，“我”的追隨是有條件的，所以這種感情雖然發(fā)露出來卻并沒有到為愛而癡狂的地步。魏晉文人不懼表達一己之私情，但卻因為種種原因并沒有將這種感情發(fā)揮到極致，他們只是停留在表現(xiàn)的階段，并沒有體現(xiàn)出其他情歌那種沉溺谷底的哀傷和為愛瘋魔的宣泄。深陷于這種精神上的困頓，魏晉詩人并沒有提出具有方法論意義的宣言，他們不可能有“故作不良計，勿復(fù)愿鬼神”的決定，他們也不再殷殷期盼“以膠投漆中，誰能別離此”的長相廝守。在時代痛苦所賦予的命運中，他們甘愿沉淪于這種情感的適度表達，也不再去拯救什么。魏晉文人對于愛情有著自己的想法，并且已經(jīng)付諸筆端，這已經(jīng)開創(chuàng)了一個嶄新的階段，并且在一定程度上奠定了齊梁時代艷情詩的基礎(chǔ)。

三、志情合一的情感內(nèi)蘊

傳統(tǒng)的“詩言志”理論使詩人胸懷天下，為國家興衰而殫精竭慮，他們所關(guān)注的主要目標是“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詩言志”使詩人的觀念升華，擁有更多的壯志豪情與時代精神，而不屑于一己之私。而魏晉愛情詩恰恰更接近一己之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個人的愛情理想與個人的政治理想。我們簡單概括為小我的“志”與“情”，這個“志”與“情”并不是宏觀上，而是微觀上的概念，都屬于個人情感的范疇。

利用愛情詩來表達個人的政治理想，這是源于屈原的香草美人手法。深受傳統(tǒng)儒家的教化使命，文人與生俱來地懷有家國天下的情操，他們想要實現(xiàn)這樣的抱負，就必須積極地“入”世。他們不可能忘卻個人與集體、個人與國家的關(guān)系，雖然自知無望，他們也會在心靈的深處期待自己滿腹才華可以獲得君王賞識，從此“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墒窃谖簳x這個特殊的時代，政治已然絕望，文人所表達的政治理想不過是垂死的掙扎。曹子建后期由于受到哥哥和侄子的壓制輾轉(zhuǎn)顛簸流離于各地。他的情詩主要抒發(fā)他在壓制之下時而憤慨、時而哀怨的心情，表現(xiàn)他不甘被棄置、希冀用世立功的愿望。例如《七哀》詩云：

愿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君懷良不開，賤妾當何依？

曹植自比賤妾，那份家國天下的壯志豪情已經(jīng)到了如此卑微的地步。他雖自知功名無望，卻仍像怨婦期待歸人一樣期待自己的政治理想能夠得到實踐。用愛情詩表達政治理想也大多隱蔽了詩人的無盡心酸，這種不可明說的憤慨和哀怨，只能化作卑微無奈的怨婦情結(jié)，隨著時光而消逝。所以，曹子建終未償愿、郁郁而亡。

南北朝時期的梁代鐘嶸《詩品·序》曾經(jīng)提出“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行諸舞詠?！情L歌何以騁其情”的說法，開始重視“情”在詩歌中的地位，可是這種“情”早在魏晉時期的愛情詩中就有了長足的體現(xiàn)。遍布于世的動亂、沖突和恐怖，使文人銳敏地感受著人生的無常、世情的險惡，政治不敢妄談，生命更是沒有保障，既然現(xiàn)實已經(jīng)沒有出路，滿腹的才華反而會招來殺身之禍。他們只能轉(zhuǎn)而表達個人的情感，去追求屬于個人生命的真實的喜怒哀樂。中國社會以家庭為單位，男性在周旋于時代性的悲劇漩渦后的虛脫與疲憊，更需要休養(yǎng)生息，需要娛樂和松弛，即投入到心靈最后的港灣，也就是那千依百順的妻子以及自己尚可做主的家庭生活?；蛟S在那個時代，只有情感的奢靡才能讓文人品嘗到人世的生氣和溫暖，才能讓文人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感。所以，愛情的渲染同時也是心靈的投宿，愛情詩歌更是時事維艱下的生命焦慮者的逃亡。張華的《情詩其五》也是遠游曠夫戀婦的言情之作，描寫游子思婦的哀愁無限以及愛情帶給人的存在感。鄭振鐸說張華：“其情思卻終是很懇切坦白，使人感動的?！倍@種懇切坦白的情思正體現(xiàn)張華作為一介文人在情感上的自省以及逃避世俗的立場。

然而，縱觀魏晉文人情詩，詩人所表達的并非單純的“志”與“情”。單純的言情詩歌，還是比較多地存在于民歌中，文人帶有與生俱來的教化使命，他們不可能忘卻，但迫于現(xiàn)實轉(zhuǎn)而逃離。人生來就是復(fù)雜的，所以他們所表達的情感內(nèi)蘊存在著個人政治理想以及愛情理想，從中不難發(fā)現(xiàn)那個矛盾糾結(jié)時代文人的出與入的徘徊。正是這種矛盾構(gòu)建了魏晉文人情詩志情合一的情感內(nèi)蘊?；蛟S我們也可以說，文人在愛情詩中找到了“志”與“情”的平衡點。他們一方面念念不忘建功立業(yè)，另一方面又留戀軟玉溫香的愛情港灣。而這種復(fù)雜的情感內(nèi)蘊，也使魏晉情詩多了一些民歌的清麗脫俗，多了一些文章的經(jīng)國不朽。

魏晉文學在浩瀚千年的中國文學史中始終屬于獨一無二的地位，而在文人情詩的發(fā)展上，更是處于提綱挈領(lǐng)的地位，不僅第一次出現(xiàn)了署名的文人情詩，也出現(xiàn)了文人情詩的繁榮噴發(fā)。由于時代的悲劇整體性以及文學自覺意識等種種原因，魏晉文人大膽表達內(nèi)心的愛情。但是這種感情卻是相當節(jié)制的，他們感而不傷、發(fā)而不露，不僅忠誠于內(nèi)心，也繼承了中國含蓄溫婉的詩歌傳統(tǒng)。在這些精彩紛呈的愛情詩篇中，我們除了可以體會到詩人愛情的內(nèi)心激蕩外，也可以看出詩人對香草美人手法的繼承，在詩歌中展現(xiàn)了他們的政治理想，可以說是情與志的完美統(tǒng)一。魏晉情詩不僅開啟了齊梁艷情文學的繁榮場面，也在一定程度上為唐詩宋詞中的糜情之作奠定了基礎(ch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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