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金紅
在中國歷代文學(xué)作品中,可以說有兩種液體促成了佳作的流傳,一是酒,一是淚。倘論及李白,則不能不提到酒。離開了酒的李白不是完整的李白;而離開了李白,酒也就少了許多文化內(nèi)涵。因此在很大程度上,二者已經(jīng)合而為一密不可分了。
酒在中國,應(yīng)該是早于文字的誕生而誕生的,甲骨文中已有酒字,而以酉作為偏旁的字差不多都與酒有關(guān),諸如醉醒酗酩醅等不勝枚舉。形形色色與酒有關(guān)的語言文字,與酒有關(guān)的人物和事件匯在一起,便形成了中國獨(dú)特的酒文化。
如果要把酒文化約略地梳理一下,我們可以很容易地在詩經(jīng)楚詞諸子散文以及漢魏樂府中找到很多例子,可以說從屈原以降的詩人如曹操、曹植、劉伶、阮藉、嵇康、陶淵明等,無不與酒結(jié)緣,除了屈原“世人皆醉我獨(dú)醒”外,其余詩人都是一醉方休。曹操“對酒當(dāng)歌,人生幾何——何以解憂,惟有杜康?!辈苤病皻w來宴平樂,斗酒斗十千”。劉伶等竹林七賢更是不可一日無酒,王羲之則有蘭亭集曲觴流水一觴一詠之逸興,陶淵明的飲酒已到了“我醉君復(fù)樂,陶然共忘機(jī)”的境界。更有“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制指杏花村”等名詩佳句,可以豪不夸張地說,酒這一獨(dú)特的載體,傳達(dá)了無盡的情感。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jī)半句多。以酒帶話,酒話尋知音;以酒品人,酒品皆人品。
李白的出現(xiàn),把酒文化提高到了一個嶄新的階段,他在繼承歷代酒文化的基礎(chǔ)上,通過自己的大量實踐,以開元以來的經(jīng)濟(jì)繁榮作為背景,以詩歌作為表現(xiàn)方式,創(chuàng)造出了具有盛唐氣象的新一代酒文化。說李白是中國集酒文化之大成者,并不過分。
詩仙李白更是酒仙,酒圣。在他的生命中,酒是不可或缺的,因為酒是李白心靈的慰藉,酒是李白詩作的源泉與動力。缺乏美酒的滋潤,李白的詩便顯得有些單薄與蒼白無力。后人這樣說道:“李白酒杯一端,文思如泉涌,一口下肚,運(yùn)筆如有神。”臺灣詩人余光中對李白的描述準(zhǔn)確、精彩: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余下三分嘯成劍氣,秀口一吐就是半個盛唐。用他自己的詩句來說:“興酣落筆搖五岳,詩成嘯傲凌滄州?!崩畎椎脑姅嗖豢呻x開酒,詩中的酒也離不開李白本人,即詩外的酒和詩中的酒已渾然融為一體,酒既成就了李白,也輝煌了唐詩。
李白一生嗜酒,與酒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當(dāng)時杜甫在《飲中八仙歌》中,極其傳神地描繪了李白,“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酒后的李白豪氣縱橫,狂放不羈,桀驁不馴,傲視王侯。這樣的李白煥發(fā)著美的理想光輝,令人仰慕!為了稱頌和懷念這位偉大的詩人,古時的酒店里,都掛著“太白遺風(fēng)”、“太白世家”的招牌,此風(fēng)流傳到近代。
李白的酒文化之代表作,首推《將進(jìn)酒》,這簡直就是一篇酒文化的宣言。請聽:“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何等痛快淋漓豪邁奔放。難得的是,李白在這里根本不把古來圣賢當(dāng)回事,而極力推重“飲者”。為了飲酒,五花馬千金裘都可以用來換美酒,其對于酒之魅力的詮釋,確已登峰造極,小飲之徒豈能望其項背也。
李白的酒癮是很大的。如:“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薄鞍倌耆f六千日,一日須飲三百杯?!薄芭胙蛟着G覟闃?,會須一飲三百杯?!边@些數(shù)字雖不免有夸張之嫌,但李白的嗜酒成性卻也是事實。
李白為何經(jīng)常喝醉就酒呢?其中一個原因是借酒消愁。
李白二十五、六歲出蜀,曾漫游各地,天寶初年,賀知章敬仰其文才,推薦給唐玄宗,后司職翰林,作為侍從草擬公文。他在長安供奉翰林,雖說不上是春風(fēng)得意,卻也是灑脫無拘,“歡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揮?!?、“我醉君復(fù)樂,陶然共忘機(jī)?!焙嫹鸥?,陶醉于一種無拘無束,心怡飄然的風(fēng)味中,將人世間的機(jī)詐之心,一掃而空。在酒的世界里,李白可盡情地游樂歡快,豪邁奔放,不受任何束縛,不向任何勢力低頭?!疤焐也谋赜杏?,千金散盡還復(fù)來?!?、“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边@是何等自在逍遙,李白的詩似一壺壺醇厚芳香的佳釀,多么沁人心脾??!但好景不長,不足兩年,因憮楊貴妃被讒言而辭官離京。途中李白彷徨苦悶,乘著酒意,一篇傳誦甚廣的力作《月下獨(dú)酌》便應(yīng)運(yùn)而生。
“花間一壺酒,獨(dú)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永結(jié)無情游,相期邈云漢?!痹娙霜?dú)自在外,于月色滿地的花叢中,擺下一壺好酒,邀月對影,結(jié)伴成三人,時而同飲,時而歡歌,載歌載舞,宛如友人聚會放歌暢飲,不亦樂乎。與月光、影子成群同飲共舞,這,當(dāng)然是詩人的一種幻覺而已,或許李白喝了不少酒而酩酊大醉,開始夢游了吧。然而,李白當(dāng)時畢竟是“暫伴月將影”,而非“行樂及春”、“永結(jié)無情”,因此,詩中字里行間顯露其“借酒澆愁”、“抽刀斷水”的傷感之情。
李白醉酒的另一個原因是借酒書豪情。
李白出生于何處?歷史遺留下的記載極少,至今仍存有爭議。一說在西蜀,因為他曾兩次出川,另說在西域,現(xiàn)存記載李白祖籍在吉爾吉斯坦共和國。不過,我倒更傾向于后者的觀點(diǎn),因為,西域人性格粗曠,飲酒一向豪爽。
李白從小抱有“輔弼天下”的志向,但一直不得志,于是,產(chǎn)生了不可抑制的憤激之情,面對“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的美酒佳肴,竟萌發(fā)“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之情。李白能喝酒“斗十千”,也許,這有些夸大其詞,或許古代酒杯尚淺,所乘之酒甚少。但能飲“斗十千”者,想必也是海量了。當(dāng)李白遭受了一連串挫折之后,回望曾經(jīng)所走過之路,個人抱負(fù)仍無著落,才華不得舒展,因而“對案不能食,拔劍擊柱長嘆息: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但李白并未因此而放棄了遠(yuǎn)大的政治抱負(fù),對人生前途豁達(dá)仍溢于言表。李白與鮑照的一味悲憤絕然不同,李白始終堅信自己必然會有遠(yuǎn)大前程,像宗愨那樣“乘長風(fēng)破萬里浪”,總有一天會施展其建功立業(yè)的政治抱負(fù)。但命運(yùn)似乎偏偏同他開了個大玩笑,一生終不得志。
李白曾一度抵長安,爭取政治出路,但失意而歸,安史之亂,輔佐永王璘而受牽累,流放于夜郎,中途遇赦東歸,晚年流落江南一帶。倘若李白仕途一帆風(fēng)順,實現(xiàn)其政治抱負(fù),他還能否擁有那份天生與之俱來的浪漫情懷?我也懷疑,是否還能欣賞到李白曾留下的那一首首膾炙人口的不朽詩篇?
李白的一生,是浪漫的一生,富于詩意的一生;是流離失意的一生,卻又是曲折離奇的一生。李白一生與酒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閑來垂釣碧溪上,忽復(fù)乘舟夢日邊?!保ā缎新冯y》)于是,李白乘上一葉輕舟,把酒問月,浪游采石江中。夜,已深了;人,已醉了;歌,已終了;淚,已盡了;酒,已干了;李白的生命也到最后一刻了。此時,皓月當(dāng)空,映在水波不興的江中,好象一輪白玉盤;清風(fēng)徐來,“水影弄月色”(《金陵江上遇蓬隱者》),又散作萬點(diǎn)銀光。多么美麗!多少光明!多么誘人!“醉后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保ㄌ茰厝纭额}龍陽縣青草湖》)李白醉倚在船舷上伸出了雙手,向著一片銀色的光輝撲去……于是,他化成了皎皎的明月,永遠(yuǎn)照耀在中華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