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華斌
(黔南民族師范學(xué)院中文系,貴州都勻558000)
一個語言成份經(jīng)常與另一語言成份連用,從而獲得連用的那個語言成份的意義,這種現(xiàn)象叫“詞義沾染”。與詞義沾染類似,語音也可沾染。一個語言成份與另一語言成份的義相同,從而“獲得”另一語言成份的讀音,可叫“語音沾染”,即義相同的單音節(jié)詞,它們的讀音可互換,就是本文所稱的“義同換讀”。義同換讀的術(shù)語由沈兼士(《吳著經(jīng)籍舊音辨正發(fā)墨》1940、《漢字義讀法之一例——說文重文之新定義》1941、《漢魏注音中的義同換讀例發(fā)凡》1947)[2]提出,楊樹達即致信(《復(fù)沈兼士書》1941年8月2日)表示贊同[1]P307;李榮叫“同義字互相替代”[3]或“同義替代”[4];裘錫圭稱為“同義換讀”等[5]P219。我們采用沈兼士的術(shù)語,因為他較早揭示這種特殊現(xiàn)象的實質(zhì),觀念也被后來學(xué)者承襲。
義同換讀是一種古今都存在的特殊語言現(xiàn)象,與文化、方言、習(xí)俗、心理等有關(guān)。通過統(tǒng)計和描寫《文選注》中的換讀音注,可歸納換讀產(chǎn)生的原因、總結(jié)其特點、發(fā)現(xiàn)轉(zhuǎn)換的方向等。
李善《文選注》中義同換讀的音注,總共10例。其中,正文中的音注3例,注文中的7例,如下:
(1)島嶼序緜邈,洲渚馮平隆崇。(胡刻本,中華書局 2008,P84)
《廣雅·釋詁上》:“崇,高也。”應(yīng)劭《漢書集解音義》:“隆,高也?!甭?、崇義同,因而隆注崇音。
(2)寒暑隔閡五蓋於邃宇……(P87)
五蓋切是礙的注音。由於閡與礙同義,音換讀。
(3)瀝滴滲淫七林,①七林反是給“滲”字注音,見李華斌《昭明文選音注研究》(武漢大學(xué)博士論文2012)中的《文選音注的??薄芬徽?。滲淫,小水津液也。滲,音侵。(P180)
滲,無清母讀。由于滲有浸義,所以注七林反,滲換讀為浸。
(4)逆釐三神者……善曰:三神,天地人也。釐,音熙。(P114)
受釐元神?!绱驹唬横嵰糍?。(P389)
“厘”與“熙、僖”,一為來母,一為曉母,音不同,但“《漢書》僖謚及福禧字,例多為厘”,所以“厘”換讀為“僖”(禧)。
(5)滂濞沆溉……郭璞曰:滂,音匹亨切。濞,匹祕切。溉,胡慨切。(P123)
溉無匣母一讀,但沆溉或作沆瀣,“慨”就換讀為“瀣”。
(6)孟康曰:以銅作鐎,受一斗,晝炊飲食,夜擊持行,名曰刁斗……鐎音遙。(P305)
鐎無遙音,本字是銚。由于鐎,俗呼銅銚,鐎就讀銚的音。
(7)皯黴黑也。皯,古旱切。黴,力遲切。(P470)
黴,從黑微省聲,武悲切,無力遲切讀?!包q黧”連用,且霉、黧義近,所以王逸給黴注黧音。
(8)儀禮曰:司射搢三挾一箇。鄭玄曰:搢,插也,楚甲切。(P486)
搢無楚(初)甲(洽)切讀,搢、插義同,搢就換讀為插。
(9)字林曰:最,才勾切。(P708)
最換讀為聚。最、聚義同,例如,《玉篇》:最,聚也。《康熙字典》:“公羊傳隠元年:會猶最也。注:最,聚也。最之為言聚,今聚民曰投最?!?/p>
由於義同,所以《字林》“最”注“聚”音。
(10)置互擺牲……善曰:擺,芳皮切。(P47)
《釋名》卷八:“披,擺也,各於一旁引擺之,備傾倚也。”披、擺義同換讀。
義同換讀,漢魏就有,如《說文》:“囧,窻牖麗廔闿明……賈侍中說,讀與明同?!眹濉⒚髁x同,賈逵就讀囧為明。六朝、隋唐也有,《經(jīng)典釋文》的又音、一音、或音中,有些就是義同換讀音。例如《詩·匏有苦葉》“旭日始旦”,旭(曉,燭)《釋文》“徐許(曉)袁(元)反”。按韓詩旭作煦(昫),暖也?!墩f文》:昫,日出昷也;暖,昷也。徐邈的“許袁反”是給暖注音,暖、旭義同換讀。《后漢書·宣秉傳》:“自無擔(dān)石之儲。”李賢注:“今江淮人謂一石為一擔(dān)?!?/p>
有人認為“‘義同換讀法’的使用濫觴于漢代,在魏晉經(jīng)師的注音中出現(xiàn)最多,唐代何超的《晉書音義》中的‘鷇音卵’等,應(yīng)當(dāng)是這種用法較晚的用例。從而將‘義同換讀’的起訖時間定在漢唐?!盵6]但北宋的韻書、字書也著錄一些換讀音,①上舉例(4),《集韻》就收錄了(“瀣溉潰,戶代切。沆瀣,露氣一日水皃,或作溉、潰,文十四”)。而且這種現(xiàn)象方言、口語中也不少,例如北方部分方言“尿”換讀為suī,②裘錫圭《文字學(xué)概要》(商務(wù)印書館 2004,P221):“古代或稱小便為‘私’,有人認為{suī}可能是{私}變來的?!贝蟛糠治髂瞎僭?、溫州話等“舐”訓(xùn)讀作“舔”,閩語、粵語“田”訓(xùn)讀為“塍”等。
較早關(guān)注這種語言現(xiàn)象的是顏師古。如《匡謬正俗》卷八:“怨偶曰‘仇’,義與‘讎’同;‘嘗’試之字,義與‘曾’同。邀迎之字,義與要同。而音讀各異,不相假借。今之流俗,徑讀仇為讎,讀嘗為曾,讀邀為要,殊為爽失?!秉S生《字詁·俯》:“俯、俯二字同義不同音,俯自音府,俯自音眺,后人以其義同,遂誤呼俯為俯。”[7]P29他認為是誤讀,實際上是換讀。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囮”字條下注:“囮一從化聲,一從繇聲,其音不同,其義則同?!眹昱c繇形成重文,其音也混。王念孫《經(jīng)義述聞》卷二“終不可用也”條,申明《易》兩段韻文中的“用”字都讀為“以”,方可諧韻,“用、以也”因義通而可換讀。以上對換讀的研究是零散的,不成系統(tǒng)。
錢大昕在《音韻答問》就毛傳中的訓(xùn)釋首提“聲隨義轉(zhuǎn)”。江藩《漢學(xué)師承記·錢大昕》:“論《詩》毛傳多轉(zhuǎn)音曰‘古人音隨義轉(zhuǎn),故字或數(shù)音’?!雹廴纭缎F》“是用不集”,訓(xùn)集為就,即轉(zhuǎn)從就音;《鴛鴦》“秣之摧之”,訓(xùn)摧為莝,卽轉(zhuǎn)從莝音;《瞻卬》“無不克鞏”,訓(xùn)鞏為固,卽轉(zhuǎn)從固音等。錢大昕音隨義轉(zhuǎn)的理論是從材料中歸納出的,影響較大,但缺乏學(xué)理依據(jù)。錢大昕的“音隨義轉(zhuǎn)”是對“一聲之轉(zhuǎn)”的引申,歸納了包括換讀在內(nèi)的特殊語言現(xiàn)象的一些條例,是后來沈兼士、呂叔湘、李榮等進一步研究的鋪墊。
離析義同換讀,可分清哪是本音,哪是換讀音,對特殊語音的研究來說,意義重大。舉2例加以說明。
(1)“摷”字?!墩f文·手部》:“摷,拘擊也。從手,巢聲?!贝笮熳⒆有∏小某猜?,應(yīng)是齒音。《文選·西京賦》:“摷昆鮞,殄水族?!毖C注:“摷,殄言盡取之,摷,責(zé)交切?!保ê瘫?,P47)《廣韻·肴韻》側(cè)交切下:“摷,擊也?!钡泄艙甲钟衼砟傅挠肿x,《篆隸萬象名義·手部》卷第十九(中華書局 1995,P54):“摷,力刁反。取也。”又《玄應(yīng)音義》:“石撩,力雕反。撩,擲也?!墩f文》作摷,相擊也。”[8]P18《廣雅·釋詁》:“摷,撩,取也?!薄恫┭乓簟罚骸皳?,力刀(反);撩,力么(反)?!睋肌⒘迷谌×x上通用,音互換,“力刁反、力刀切、落蕭切”注的是“撩”音。鄭張尚芳在《上古音系·古音字表》(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P286)中給摷字擬為*raaw,④鄭張尚芳的摷字有兩個擬音,另一個是根據(jù)側(cè)交切的擬的*?sraaw。我們認為根據(jù)來母的上古擬音是有問題的。將來母讀當(dāng)作摷字的本音構(gòu)擬上古音,值得商榷。
(2)“掠”字。唐作藩《上古音手冊》(江蘇人民出版社 1982,P82),陳復(fù)華、何九盈《古韻通曉》(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87,P221),李珍華、周長楫《漢字古今音表》(中華書局1993,P345)歸入鐸部,而郭錫良《漢字古音手冊》(商務(wù)印書館2010,P77)歸入陽部。誰對誰錯?其實,“掠”《廣韻》力讓切又離灼切,前者是本音,后者是換讀音,因為“掠”與“略”義同,語音沾染,才有離灼切音。從古韻歸部看,前幾家是按換讀音歸部,而郭錫良按本音歸部。
至于“摷”、“掠”的換讀音為何取代本音成默認的常讀?是俗文化、習(xí)慣等的強大影響力對語音的干擾造成的。如果以此來構(gòu)擬復(fù)輔音*Cl-或*Cr-,或作陽入對轉(zhuǎn)的例證,定會貽笑大方之家。所以,對特殊音注的處理一定要慎重。
至于換讀產(chǎn)生的原因,楊軍認為有“最早應(yīng)該與經(jīng)籍異文有關(guān)”、“音義家隨俗省便之故”等。[6]考察從上述10例,換讀的原因有如下幾類:
(一)異文。例(4)“厘”換讀“僖”,其實“厘”是“僖”的異文,例如:《史記》卷三二《齊太公世家》第二:“《集解》徐廣曰:“《史記》‘僖’字皆作‘釐’。”例(9),“最”換讀為“聚”,例如《史記》(中華書局 1959,P2758-2760):“……令顏聚代之?!稘h書》作冣。周易,絕庾反……”
(二)或體。例(5)“溉”換讀為“瀣”,例如,《集韻》:“瀣,戶代切。沆瀣,露氣一曰水皃,或作溉、潰,文十四?!?/p>
(三)俗呼。例(6)“鐎”換讀為“銚”,例如,《漢書》卷五四《李廣蘇建傳》第二四:“不擊刁斗自衛(wèi),……師古曰:鐎音譙郡之譙,溫器也……今俗或呼銅銚,音姚?!?/p>
(四)連用。例(7)“黴”換讀為“黧”,因為“黴黧”連用,例如《楚辭·九歌》:“顔黴黧以沮敗?!崩?)“隆”換讀為“崇”,“隆崇”是高頻詞,例如《四庫全書》連用292次。
(五)口語。例(8)“搢”換讀為“插”,因為“插”是六朝常用的口語詞,就用常用的口語音取代書面用語音。
(六)俗省。例(10)“擺”換讀為“披”。擺、披的諧聲字罷、皮音同,由于俗體簡化,“擺”就注“披”的音。
此外,還有避諱、方音等,由于與《文選》音注無關(guān),不述。
換讀是有方向的,并非雙向,而是單向的,例如“搢”可換讀為“插”,而“插”不能換讀為“搢”,總是朝著省簡、通俗的方向轉(zhuǎn)換。
總的來說,換讀產(chǎn)生與俗文化、習(xí)慣、心理等有關(guān)。從本質(zhì)上說,換讀是一種語音沾染的特殊現(xiàn)象,對語音有一定的干擾。有些換讀音由于俗文化、習(xí)慣等的強大影響力,被接受,流傳下來,例如一石的石等;有些僅在局部范圍或在特定的時間內(nèi)流傳,不被廣泛、長期接受,后來基本上被規(guī)范,退出歷史舞臺,僅在古注中還能發(fā)現(xiàn)它們曾經(jīng)在某一段歷史中存有遺跡。所以,我們對《文選》中的換讀音注絕大多數(shù)作了校改;少數(shù)不校改,但指出了被換讀的本字。
[1]沈兼士.沈兼士學(xué)術(shù)論文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6.
[2]楊樹達.積微居小學(xué)述林[M].北京:中華書局,1983.
[3]李榮.語音演變規(guī)律的例外[J].中國語文,1965,(02).
[4]李榮.漢字演變的幾個趨勢[J].中國語文,1980,(01).
[5]裘錫圭.文字學(xué)概要[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4.
[6]楊軍.“義同換讀”的產(chǎn)生與消亡[J].漢語史學(xué)報,2002.
[7]黃生.字詁義府合按[M].北京:中華書局,1984.
[8]徐時儀校注.一切經(jīng)音義·玄應(yīng)音義·大集日藏分經(jīng)[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