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麗超
(中北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山西太原030051)
清新幽怨:許渾詩風的另一面*
梁麗超
(中北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山西太原030051)
一直以來,學術(shù)界對于許渾詩歌風格的研究都局限于其雄渾、豪放等特征上,而實際上,面對晚唐王朝日益衰敗的局勢,在儒、釋、道思想的交互影響下,昔日的“晚唐錚錚者”許渾一改往日雄渾豪放的詩風,詩歌創(chuàng)作風格為之一變:積極的“入世”思想與逐漸凸顯的“出世”思想相互交織;對山林田園的傾心取代了對重大事件的關(guān)注;“清新”的水意象取代了飽含歷史韻味的意象;清詞麗句取代了雄健豪放之語,使作品在立意、題材、意象、語言方面呈現(xiàn)出有別于“錚錚”的清新幽怨之詩風。
清新;幽怨;許渾;詩歌風格
古今中外出現(xiàn)過許多關(guān)于影響作家作品風格形成因素的相關(guān)理論。這些理論雖然不盡相同,但總結(jié)后大致可分為兩大類:一類是就風格形成的內(nèi)在根據(jù)而言,即從作者的主觀方面如作者的時代背景、思想、氣質(zhì)稟賦、人格個性和志趣才情方面來把握作品的風格特征;一類是就作品風格形成的外部特征而言,即從客觀方面如作品的體裁、題材、意象、語言方面來把握作品的風格特征。本文對許渾清新幽怨詩風的研究擬從影響其風格形成的時代背景出發(fā),對其作品的立意、題材、意象、語言方面來論述。
許渾作為晚唐時期較有影響的詩人之一,與杜牧、李商隱、溫庭筠皆被稱為“晚唐錚錚者”[1]63,其為人推崇的雄渾豪放的只是其詩風的一方面,清新幽怨的另一面風格卻很少被深入研究。那么,本文試從影響許渾形成清新幽怨風格的因素入手剖析其風格特征。對于許渾詩風中清新的一面,前人已有論述,如韋莊稱贊其詩風“清新”[2]477;宋代蔡居厚贊其“詩格清麗”[2]477;清代薛雪贊其“思正氣清,詩中君子”[3]147;翁方綱贊其“清迥”[4]72;陸游在《讀許渾詩》一詩中甚至說過“若論風月江山主,丁卯橋應(yīng)勝午橋”,他從風致清新的角度把在洛陽午橋詩酒唱和的中唐詩人裴度、白居易、劉禹錫都比下去了。但以上觀點只是簡單涉及許渾的語言、人格方面的“清新”,本文擬較全面地論述其清新幽怨風格。筆者認為,在佛老“出世”思想影響下的山水田園詩、水意象、清詞麗句是形成許渾詩歌清新風格的主要因素;在晚唐的社會背景下,許渾內(nèi)心深處的儒家“入世”思想又影響其山水田園詩、水意象、清詞麗句形成幽怨風格,而且,清新風格與幽怨風格是表里關(guān)系,因而清新幽怨的風格是指表面清新實則幽怨的詩歌風格。究其清新幽怨詩風形成的根本原因則不外乎許渾對晚唐王朝的徹底失望。眾所周知,晚唐時期,唐王朝伴隨著皇帝的昏庸、政治的腐敗以及三大政治問題的危機不斷加深,最終完全走上了末路。生活于這一時代的詩人“希望有所作為,而事實上不可能有所作為”[5]229,在思想上和創(chuàng)作上都發(fā)生了巨大改變,昔日的“晚唐錚錚者”許渾也不例外,其創(chuàng)作思想不再一味奉行儒家的積極“入世”思想,而代之以儒釋道三者相互交織的思想,因此,許渾詩歌在立意、題材、意象、語言方面產(chǎn)生了顯著變化,從而形成其清新幽怨的詩風。
一直以來,儒家積極“入世”的思想都是中國古代文人儒士的人生信條,然而每當時事艱難之時,佛老的“出世”思想也會將其取而代之,給文人儒士以退路可走,許渾即如此,因而佛老與儒家思想的交織在其詩歌立意上集中表現(xiàn)為遠離官場、淡泊名利的“清新”與隱而不甘的“幽怨”。
許渾平生與道人結(jié)交甚廣,如杜牧的《許七侍御棄官東歸,瀟灑江南,頗聞自適,高秋企望,題詩寄贈十韻》所云:“錦帙開詩軸,青囊結(jié)道書”中可見一斑。其詩作中也有諸多表現(xiàn)道家情懷的作品,如《下第懷友人》云:“南宗更有蕭湘客,夜夜月明聞竹枝”、《早發(fā)天臺中巖寺渡關(guān)嶺次天姥吟》中有云:“來往天臺天姥間,欲求真訣駐衰顏”。另外,佛教對許渾的影響也很大,《丁卯集》中約有半數(shù)的詩篇為許渾與僧人、隱士交往,題游寺院、僧舍、隱居、山居之作。其中直接談禪的如“生公與園吏,何處是吾師”(《早秋三首》其二);“何必老林泉,冥心便是禪”(《游果晝二僧院》);又如《將赴京留贈僧院》所云:“空悲浮世云無定,多感流年水不還。謝卻從前受恩地,歸來依止叩禪關(guān)”,可見其向禪之心之深了。
然而,許渾并非絲毫無意仕途而自甘淡泊,如《唐才子傳》說他“少苦學勞心,有清贏之疾”[6]236,只是其在自我價值無法實現(xiàn)時自然生出了“逃儒”之意,以求在淡泊中保其本真。如宋人葛立方《韻語陽秋》卷十二云:“許渾《送棲元棄釋奉道》詩云‘仙骨本微靈鶴遠,法心潛動毒龍涼’;《送勒尊師自邊將入道》詩云‘蒼鷹出塞胡塵滅,白鶴還鄉(xiāng)楚水深’;《送李生棄官入道》詩云‘水深魚避釣,云迥鶴辭籠’皆獎之也。至《送僧南歸》詩則云‘送師不得隨師去,已戴儒冠事素王’,豈渾亦有逃儒之意耶?”[7]147。試看許渾的《村舍二首》其二:
尚平多累自休難,一日深居一日安。
山路有云收獵網(wǎng),水亭無月掛魚竿。
花間酒氣春風遠,竹里棋聲夜雨寒。
三頃湖田秋更熟,北窗誰拂舊塵冠。
這首詩即事即景,幽情幽境皆出自朝纓羈束后的村居之事、之景、之情、之境,詩中的田園生活,和平寧靜、淳樸閑適,詩人在流連山水田園中,將平靜淡泊的心境與大自然湖光山色的機趣合而為一,從中獲得暫時的身心解脫。然而,許渾在以恬靜自適的田園生活來反襯官場的齷齪,決心不再“拂舊塵冠”的同時,也透露出其不能完全置身于官場之外的愁苦。
甚至,許渾在《貽終南山隱者》一詩中用“獨有津迷客,東西南北愁”表達了自己在出世與歸隱問題上難以抉擇的矛盾心境。因此,當儒家思想與佛老思想交互滲透到詩歌中時,其詩作便呈現(xiàn)出了表面上“出世”之清新而內(nèi)心執(zhí)著于“入世”之幽怨的風格。
許渾作為“晚唐錚錚者”之一,以懷古詠史詩著稱于世,而對于晚唐王朝的絕望,讓詩人萌生遠離官場而遁隱于山林的思想,因而,其創(chuàng)作題材不再局限于關(guān)系國計民生的政治和歷史題材,轉(zhuǎn)而把目光投向山水、田園、禪院和道觀之間,以展現(xiàn)自己恬淡的情致,體現(xiàn)其清新自然的詩風。如《早秋》:
遙夜汛清瑟,西風生翠蘿。
殘螢棲玉露,早雁拂金河。
高樹曉還密,遠山晴更多。
淮南一葉下,自覺洞庭波。
詩人因景設(shè)句,將早秋之景寫得清新可賞。通篇從所見所聞、高低遠近各個角度描寫了早秋的典型景物,無一“秋”字,但秋意濃郁,只最后一句化用《淮南子·說山訓》“見一葉落而知歲暮”和《楚辭·九歌·湘夫人》“洞庭波兮木葉下”之意,是欲言“秋”而意在“秋”外。
另外,許渾一生遍游祖國各地,寄情山水之間,這樣的經(jīng)歷就使得羈旅懷人成為詩人創(chuàng)作的重要題材,其在詩作中也曾說:“生涯半別離”(《曉發(fā)鄞江北渡寄崔韓二先輩》)、“吾聲半異鄉(xiāng)”(《洛東蘭夜歸》),因此,在清新的詩風中又飽含幽怨的韻味。如《秋日赴闕題潼關(guān)驛樓》:
紅葉晚蕭蕭,長亭酒一瓢。
殘云歸太華,疏雨過中條。
樹色隨山迥,河聲入海遙。
帝鄉(xiāng)明日到,猶自夢魚樵。
開頭短短兩句,詩人就把讀者引入一個秋意濃郁、旅況蕭瑟的境界中,勾勒出一幅典型的秋日行旅圖。接著通過“云歸”、“雨過”、“隨山”、“入?!睂懗銮锞暗拈e淡自在,也隱然展露出詩人陶醉于景的神態(tài),大有心隨物遷、與物同化的情趣。結(jié)尾的“帝鄉(xiāng)明日到,猶自夢魚樵”一句,讓詩人猛地想到明日就要到長安了,然而他卻仍然夢著故鄉(xiāng)的漁樵生活。赴闕的長安與漁樵的鄉(xiāng)夢是矛盾的,面對著這濃烈似酒的秋色,感受著大自然的召喚,不顧旅途風塵而“赴闕”的詩人不禁感到有點迷惘,若有所失,這個結(jié)尾不僅呼應(yīng)了詩題中的“赴闕”二字,并委婉得體地表白了自己并非名利之輩,然而,如何在“出世”與“入世”作出選擇,詩人不禁有些困惑,從而在清新悠然的詩風中又透出一絲幽怨的意緒。
許渾詩中一個重要的意象便是水意象,如《游茅山》:“魚樵不到處,麋鹿自成群。石面迸出水,松頭穿破云”描寫山中石面迸流的水;《與裴秀才自越西歸望亭阻凍登虎丘山寺精舍》:“移棹水生蒲,登樓雪滿山”描寫岸邊長著蒲草的水;還有“林間掃石安棋局,巖下分泉遞酒杯。蘭葉露光秋葉上,蘆花風起夜朝來”(《游錢塘青山李隱居西齋》);“山風藤子落,溪雨豆花肥”(《題韋隱居西齋》);“苔侵巖下路,果落洞中泉”(《題鄒處士山居》);“薄煙楊柳路,微雨杏花村”(《下第歸蒲城墅居》);“微雨昏山色,疏籠閉鶴聲”(《贈遷客》);“微雨秋齋行,孤燈夜讀書”(《卜居招書侶》)等等。難怪宋人方回在《桐江詩話》有云:“許渾集中佳句甚多,然多用‘水’字,故國初士人云‘許渾千首濕’是也”[4]164。有的研究者也對許渾詩中的水意象作過統(tǒng)計:“《全唐詩》收許詩531首,出現(xiàn)‘水’字的有200首,出現(xiàn)‘雨’、‘露’等字的有251首,兩者約占85%。[8]”可見,水正是許渾清新幽怨詩風形成的一個重要意象。許渾的整個詩集中處處皆可見水,讀之仿佛面對一片水的世界,清新之氣撲面而來。詩人借助水滌蕩著塵世間的污濁,造成一種清新的意境,然而,水的流逝又無疑增添了“幽怨”的特質(zhì)。如《早發(fā)壽安次永壽渡》:
東西車馬塵,鞏洛與咸秦。
山月夜行客,水煙朝渡人。
樹涼風皓皓,灘淺石磷磷。
會待功名就,扁舟寄此身。
詩人在詩中盡管寫了月、樹、石等意象,但水則是其主要的審美客體。詩人連日來奔忙的羈旅生活,被撲面而來的清新濕氣所浸潤,塵世的一切喧囂頓時啞然,然而,在“扁舟寄此身”之余依然回蕩著“待功名就”的“幽怨”之音。
一直以來,許渾就有積極入世的思想,然入仕以后又無法施展抱負,隨著年齡的增長,他深感功業(yè)無成,于是,在詩中用流水的意象來表達時間的流逝,反映入仕的無望及幽怨。如“空悲浮世云無定,多感流年水不定”(《將赴京師留贈僧院》),《竹林寺別友人》的“騷人吟罷起鄉(xiāng)愁,暗覺流年似水流”,《曉發(fā)天井關(guān)寄李師晦》的“山在水滔滔,流年欲二毛”。另外,詩人以流水日夜奔騰不息寄托著內(nèi)心的離別之情,表達著思念之意。如“離心不異西江水,直送征帆萬里行”(《送盧先輩自衡岳赴復州嘉禮》);“當憑蜀江水,萬里寄相思”(《送從兄別駕歸蜀》);“避雨松楓岸,看云楊柳津”(《送客南歸有懷》);“眾水喧嚴瀨,群峰抱沉樓”(《送客歸蘭溪》)。因而,許渾詩中的水意象雖然寫得清新自然,卻也含有淡淡的幽怨。
許渾詩歌中清詞麗句多出現(xiàn)在山水田園詩中,如“山風藤子落,溪雨豆花肥”《(題韋隱居西齋》),“煙草近溝濕,風花臨路香”(《春日題韋曲野老村舍》),“讀書三徑草,沽酒一籬花”(《灞東題司馬郊園》)等,然而,許渾以其清詞麗句而享有盛譽的則是《和友人送僧歸桂州靈巖寺》一詩:
楚客送僧貴桂陽,海門帆勢極瀟湘。
碧云千里暮愁合,白雪一聲春思長。
柳絮擁堤添衲軟,松花浮水注瓶香。
南宗長老幾年別,聞道半巖多影堂。
詩中“碧云白雪”一聯(lián)尤為人稱道,韋莊在《題許渾詩卷》一詩中給其以極高評價:“江南才子許渾詩,字字清新句句奇。十斛明珠量不盡,惠休須作碧云詞。[9]”這句詩將江淹《休上人》一詩中的“桂水日千里”與“日暮碧云合”熔鑄為“碧云千里暮愁合”一句,將清新的“碧云”延伸出暮景與別情的“愁”,“白雪一聲春思長”一句則將清新“白雪”化為聽覺上的長“思”,這“愁”與“思”又何嘗不是表露了其內(nèi)心中根深蒂固的儒家“入世”思想的難以釋懷。
許渾作為晚唐詩壇上的“錚錚者”之一,也曾繼承杜甫的憂國憂民思想,奮力地揮舉著現(xiàn)實主義旗幟,希望救國家和人民于水火之中,身體力行著儒家的積極入世思想,然而,晚唐逐漸衰敗的現(xiàn)實終于擊垮了其最后一絲希望,其思想中的佛老思想逐漸顯現(xiàn)出來,于是,在儒、釋、道思想交織影響下,許渾詩歌呈現(xiàn)出清新幽怨的風格。
[1][明]胡震亨.唐音癸簽[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7.
[2]王步高.唐詩三百首匯評[M].南京:東南大學出版社,1996.
[3]郭紹虞.中國古典文學理論批評專著選輯[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
[4][清]翁方綱.石洲詩話[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
[5]羅宗.唐詩小史[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8.
[6]傅璇琮.唐才子傳校箋[M].北京:中華書局,1990.
[7][清]永王容.欽定四庫全書[M].北京:中華書局,1997.[8]羅時進.許渾千首濕和他的佛教思想[J].學術(shù)月刊,1983(5):51-56.
Freshness and Hidden B itte rness:Xu Hun’s Poe tic S tyle
L IANGL ichao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North U niversity of China,Taiyuan 030051,China)
In Xu Hun’s poetic style studies,the academ ic community is always lim ited to the characteristics such as vigor and boldness.However,facing the deteriorating situation of L ate Tang Dynasty,and under the thought interacted by Confucianism,Buddhism and Taoism,“the late Tang clank”Xu Hun changed his poetic style from powerfulness and boldness to freshness and hidden bitterness,and his Poetic Creation presents a new look:the thoughts of actively“going into the world”and gradually prom inent“beyond the world”are interweaved;replacement of major events of concern by the mountain rural focus;replacement of historical imagery by“fresh”water images;replacement of bold language by lucid and elegant style,and therefore his poem s present a new different style in conception,theme,image,and language.
freshness;hidden bitterness;Xu Hun;poetic style
I207.22
A
10.3969/j.issn.1673-1646.2012.03.018
1673-1646(2012)03-0083-03
2012-03-12
梁麗超(1979-),女,講師,碩士,從事專業(yè):中國古典文獻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