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一年在無錫,正是梅開時節(jié)。聽說無錫有個梅園,遠水近山,以梅飾園,植有幾千株幾十種梅花。梅花,相知經(jīng)年,再熟悉不過,滿心“暗香疏影”,可細想起來,俱是詩魂畫魄,幾乎未曾探訪過真實的梅花,喜歡梅花難道只是“葉公好龍”?我心下自笑著,央朋友同去梅園。
那年春寒遲遲未退,這江南的寒冷又與北國的不同。北國的寒冷往往無端驟起,鋪天蓋地,不由分說地狂吼亂卷,甚或激起人抗爭的斗志,想與之拼上一番,而情緒化的抗爭終會失去具體對象,變得盲目。我寧可躲進暖和的屋中,隔窗而望,看盡它狂歌亂舞后面的自危本質(zhì)。而江南的寒冷是酸酸地侵透人的肌骨,纏著膩著不放,揮不去躲不掉,直逼得你的意志綿軟下來。初到梅園,未見梅花,江南的春寒已將我慣有的豪情收盡,還原出小女子的嬌氣,我體味著“極細小的粉紅花”(魯迅《秋夜》)的感覺,瑟縮著,卻沒有夢,只有依偎的情緒在心中暗香浮動。
這梅園已經(jīng)辟做了“公園”幾十年,門口闊敞,無遮無攔,新植的梅樹成林成片的。那日游客零落,清冷清凈,走進深處,老園的格局情趣依然可尋,沿著石徑曲折走上小山,青苔遍徑梅樹滿坡,梅枝繁復(fù),枝枝橫斜觸目,梅蕾密集,粒粒飽滿驚心。年輕時看到“春梅如豆柳如眉”(歐陽修《阮郎歸》)這句,總覺得“如眉”很詩意而“如豆”土腥了些,如今這鮮活的枝膩苞碎卻使我心旌搖曳。我湊上枝去細看,每一粒蕾都由嫩綠的萼片緊抱著,“不知醞藉幾多情,但見包藏無限意”(李清照《玉樓春·紅梅》),如睡美人,經(jīng)年守定癡夢,一吻點破花心。我湊上蕾去嗅,將清香連同清涼一并深深地吸入,清澈肺腑。梅花并沒有如期開放,朋友說往年這個時候都開的,今年可能是太冷了,梅花開時再來看吧。原來“凌寒”、“傲雪”也不是物華絕對的品格,我的豪情率性也未嘗不是年輕時逞強好勝的結(jié)果。
回北京多日之后,朋友召喚說,梅花開了快來看。此時正被許多具體事物纏繞,又耽擱了幾日,趕到無錫直奔梅園。遠遠地就見門前熙攘,靠近門口往園里一探,花爆開人爆滿,熱鬧如集,原來賞梅也成了時髦的“盛事”,而且盛得一塌糊涂,分不清虛實真假,盛得沒心沒肝,花羞愧人尷尬。我匆匆離開梅園,心下無奈,梅花身逢盛世,不再“寂寞開無主”,卻難得清寒“香如故”了。
今又是梅開時節(jié),我問幾個江南朋友,梅開幾度了,一個說年前很多事要忙,無暇關(guān)心到這事,我笑自己太“閑”了。一個說你喜歡梅花我送一盆給你,我心下感動,而愛物如親如友,只能前去探訪,哪有巴巴的移來占有的道理?芽又一個說在海邊,只有“浪花”沒有梅花,我才想起海邊度假也是當下時髦的“盛事”。我對朋友說,浪花太“偉大”,需要高昂的情緒和充沛的體力才消費得起??纯矗说街心?,有點矯情了。
二
早些年幾個朋友在一起玩笑,每個人用一句話說“藝術(shù)”是什么,有個朋友說“公蛤蟆眼里的母蛤蟆”,大家哄笑,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嘛。而此話的精彩之處,恰在于類比出藝術(shù)與愛情的同一本質(zhì)──重在個人“心”的感受,而不在對象本身的實在。《新唐書·魏徵傳》講魏徵和唐太宗,通篇都是進諫和納諫,而一句“人言徵舉動疏慢,我但見其嫵媚耳”卻超越了普通的君臣關(guān)系。曾經(jīng)有女性讀了魯迅的文章,想象魯迅成熟偉岸種種,問郁達夫,郁說“魯迅是中國唯一的美少年”。如此的個人情感都達到了“審美”境界。這樣的認知方式非?!爸袊?,所謂“道始于情”,所謂“相由心生”,心境不同感覺就不同。
比如梅花,“文人”詩畫中被反復(fù)吟詠描繪。詩是滿紙的孤寒──“墻角數(shù)枝梅,凌寒獨自開”(王安石《梅花》?雪,“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林逋《山園小梅》),“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陸游《卜算子·詠梅》)。畫是整幅的落寞──無著無落的兩三枝,零落素潔的幾朵,枯筆焦墨,所謂“觸目橫斜千萬朵,賞心只要兩三枝”(李方膺《梅花》),而“留白”的適可而止、懸崖勒馬,體現(xiàn)出一種自愿自如的自我約束。文人借梅花,表達的是潔身自好、孤標傲骨的精神契合,以及挺拔、柔韌、簡約的審美情緒。所謂“花非花”,詠花是詠懷,寫花是寫意,“花”從來就是“非花”。去梅園探訪真實的梅花之前,我心中對梅花的所謂“相知”與“熟悉”,事實上是這種“文人”的精神和情緒。
文人詩畫書寫的是個人心中的意象意氣,其視點是以個人感覺為依據(jù)的,并不追求形式的復(fù)雜多變,卻非常重視筆墨詞句與個人心靈、人格、修養(yǎng)等精神氣質(zhì)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即所謂“文如其人,畫如其人”。根本上很悲情,而感受細節(jié)時卻滿是喜悅,猶如深潭戲水,游來游去只到體味,并不深探,流連忘返而不絕望,千百年來,在反反復(fù)復(fù)詠來寫去永不厭倦。這并非簡單地停留在通常所謂的“比喻”、“隱喻”的修辭層面,而是進入情境,面對山水萬物,直接寫的是自己的心境。林逋的梅妻鶴子,辛棄疾的“我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yīng)如是”,尤為極致。
三
“文人”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環(huán)境造就的很特別的一類。中國原本只有“士”,沒有“文人”,《說文》說是士就是“事”,有注解說,就是“能言事”的人,并有一些具體的能力要求,如通古博今、能言善辯、由博返約、推十合一等等。這樣的素質(zhì)類似現(xiàn)在的“智囊團”,完全為著治國的需要??幢橹袊鴼v史,“治國齊家平天下”從始至終都是“士”終身的理想和功利,然而,中國的現(xiàn)實卻不斷地從根本上蹉跎著“士”為國家建功立業(yè)的雄心壯志。先秦有很多小國,“士”尚可發(fā)表自己的治國理論,然而“國”即是“家”,家主說了算,“士”永遠是“外人”,外人的話可聽可不聽,可今天聽明天不聽,所以即便智慧、執(zhí)著如孔子,周游列國幾十年,真正聽他言事的家主也非常有限,最后也只落得說給弟子們聽。秦以后,凡統(tǒng)一的時代都是泱泱大國,再大也只需要一個君主(有資格爭這個世襲位子的人很有限),一套治國班底(只能爭這些位置),而擁有治國智慧、素質(zhì)和理想的人才卻鋪天蓋地,過剩就是糟踐,一個“科舉”制度,與其說是“選拔”,不如說是“扼殺”,即便是過五關(guān)斬六將,終于入選的,或稍有直言堅持,或不小心得罪了朝中某人,就被放逐到天涯海角,自生自滅。
如此不能自我實現(xiàn)的有識有才之“士”十之八九,而且多被貶至當時是“窮善惡水”(現(xiàn)在是自然風景區(qū))的邊遠地區(qū)。他們不得已縱情山水(包括自然花草萬物),明志淡泊,卻依然心系朝堂,以“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自慰,然而山水不過是他們的一面“心鏡”,照來照去照到的只是心底的隱痛和失意。他們在“治國齊家平天下”的現(xiàn)實抱負和“正心誠意修身”的心靈潔癖之間,始終處于分裂、失衡狀態(tài),反復(fù)體味的既不是渾水摸魚的同流合污,也不是看破紅塵的徹底絕決,而是一種欲罷不能、欲說還休的眷戀和無奈。佛說禪有三階:“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還是山”,而他們掙扎來折騰去,總是徘徊在“看山不是山”的第二階中,始終看不到最后那道風景。詩畫無意間成了他們另一種自我實現(xiàn)的平臺。
這種“文化情境”在整個人類文化史上獨一無二。一則,因為功利心完全放在了“濟天下”的一邊,詩畫既不能為博取功名加分,也不能為建功立業(yè)墊腳,無意間變成了“非功利”一邊。二則,仕途在不斷蹉跎中,理想在不斷幻滅中,生命在不斷消耗中,太多深刻強烈的感受需要傾訴。三則,有大才智無人賞識、無處施展,只能放到琴棋書畫中。正是這種特別的文化情境,才造就了中國的“文人”以及“文人藝術(shù)”,最高成就也正在這幾方面高度濃縮和對接的唐宋時代。被現(xiàn)在人寫進文學史、藝術(shù)史的古代詩畫“大家”,幾乎都是報國不成,“無意間”成為文人的,我們可以隨手開出一個長長的名單:韓愈、柳宗元、劉禹錫、李白、杜甫、白居易、孟浩然、李商隱、歐陽修、蘇軾、范仲淹、陸游、辛棄疾……正是這種無法超越“境遇”和“心獄”,成就了文人藝術(shù)的高峰體驗。就此而言,中國“文人”有別于西方強調(diào)獨立意志的“知識分子”,也與我們當下一出道就瞄準“諾貝爾”或者直接站到“奧斯卡”起跑線上的各種“家”大相徑庭。
有一天,我不經(jīng)意打開電視(平時幾乎不看),見一人神采飛揚、眉飛色舞,屏幕下方特別注明某大學中文系教授、“電視學者”,好像接近尾聲了,正說道如果可以選擇,愿托生于大唐盛世,像李白引吭高歌、仗劍遠游,我聽得替人愧紅了臉,中國歷史如果真能給“文人”如此輕松娛樂的處境,還能產(chǎn)生“文人藝術(sh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