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有一條街叫卻波街,街上曾出過一位舉人叫任舉人。
當(dāng)年的任舉人頗有些稱霸一方的意思,卻波街上的人都怕他,他家死了一條狗,結(jié)果打死他家狗的人全家為他的狗披麻戴孝??赡苁菫槿颂^了,他老婆連著生了兩個女兒,都不滿十八歲就死了。任舉人五十多歲上終于得了一個兒子,得了兒子不久他也死了。兒子和他完全不同,從小蔫蔫的,吃飯像貓叼一點點。人們于是說,看見了沒有?嘖嘖,怕是活不長啊。不過,硬撐著為任舉人留下一個孫子才死的,那孫子就是任小青的父親。
任家家道到了任小青父親手里已經(jīng)敗落,她父親幾乎沒上過學(xué),年輕時在鐵廠里打鐵,練出一身好肉,看上去像鐵,摸上去也像鐵。鐵廠里一開資,她父親就買酒買肉,揣在懷里回去,一個人關(guān)上院門坐在樹下吃喝。吃喝的時候,不忘另一只手在一條卷起褲管的大腿上搓啊搓的,搓起的泥面魚一條條滾落下去。
雖是任舉人的孫子,任小青的父親卻一直娶不到媳婦,直到打光棍打得快荒了,才娶下個災(zāi)年從外地逃荒來的女人。女人操著一口侉子話,叨叨半天都聽不懂,害怕人瞧不起,平時也不大出門,像只雞一樣圈在院子里。
任家院里長著一棵老棗樹,一到秋天大紅棗結(jié)滿枝頭,摘下來在屋上晾干了,到冬天再拿出去賣,好補貼一點家用。一年秋天,任小青的父親從鐵廠下班回來,一進院看到女人站在樹下,把一顆紅棗正喂進嘴里,兩片嘴唇貝似的含著,像噙著一顆紅珍珠。任小青的父親看癡了,然后脫下一只鞋撲過去,一邊揮舞著鞋一邊罵,老子讓你偷吃,老子讓你偷吃,讓你丟我家舉人的臉。女人一陣驚恐,含著的棗直直地卡在了喉嚨里,發(fā)出恐怖的啊啊聲,像從老井里傳出來的,帶著絲絲血腥味兒。
任小青的父親嚇得怒氣頓消,背起女人往醫(yī)院跑。女人開始大口大口吐血,送到醫(yī)院后,醫(yī)生說他們做不了這樣的手術(shù),快去省城醫(yī)院吧??墒遣坏鹊饺ナ〕轻t(yī)院,女人就一命嗚呼了。
母親去世時,任小青還在上小學(xué)。母親去世后,她每天放學(xué)一回家就先給自己和父親做飯,灶臺太高還得踩個小凳子,等做好飯再寫作業(yè)。父親幾次不想讓她上學(xué)了,只是她學(xué)習(xí)成績一直很好,每次準(zhǔn)備不上的時候,老師們就找上門來,跟她父親說,這個孩子一定得上學(xué),不上太可惜了,將來考個師范什么的不成問題。她父親耳根子軟,面子上也有些下不去,于是悶悶地一笑:
你們說上就讓她上吧,過去我們?nèi)渭乙彩菚汩T第,我爺爺做過舉人呢。
就這樣,任小青在老師的幫助下硬撐到了初三,中考時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南方的一所師范學(xué)校。當(dāng)時是九十年代初,考上師范的學(xué)生不僅不掏學(xué)費,而且上出來還安排工作,讓卻波街上的鄰里好不羨慕。她父親也很得意,逢人就說,我們?nèi)渭矣械滦?,祖?zhèn)鞯臅銢]斷了。
任小青一走就是三年。三年后,院里老棗樹的葉子開始變黃的時候她回來了,拖著一個重重的行李箱走在卻波街上,然后在左鄰右舍注視的目光中,從容地走進自家院門。
任小青師范畢業(yè)后,被分配到小城的一所小學(xué)教書,梳著一頭嫵媚的燙發(fā),每天從卻波街上飄過,像一株被遷移過的植物,身上帶著南方的氣息。高跟鞋磕打著街上的青石板,聲音像釘子釘在空氣里,拔也拔不出來。偶爾停下來,需要和別人說話的時候,說著說著就拐到了南方,什么南方青山綠水,什么南方干凈得很哪,天天洗衣服,天天沖澡。
這天中午放學(xué),任小青夾著兩本書走在卻波街上,忽然迎面碰到一個人和她打招呼,把她幾乎嚇了一跳。那人穿著郵遞員衣服,騎著郵遞員車子,同她打招呼的時候,已經(jīng)單腳點地叉住車子,停在了她面前。她瞪大眼睛一看,原來是初中同學(xué)范冬青。
范冬青不愛說話,三年初中兩個人幾乎沒說過一句,此后又是三年沒照面,歲月像籬笆一樣把他們各自圈了起來?,F(xiàn)在不期而遇,都顯得既興奮又尷尬。興奮的是這幾年沒白過,都有了些可以拿得出手的變化,尷尬的是同在一個巴掌大的小城,任小青回來教書好長一段時間了,直到今天兩個人才碰上。當(dāng)然,還有從初中到現(xiàn)在,彼此間日積月累的陌生。
聊了幾句,任小青才知道,范冬青初中畢業(yè)后屁都沒考上,于是接了父親的班,做了一名小郵遞員。任小青覺得很新鮮,看著面前做了小郵遞員的范冬青,怎么也和初中一塊上學(xué)時的范冬青聯(lián)系不起來。她的目光掠過范冬青掛在自行車后座兩側(cè)的郵包,然后飄向卻波街深處,想他天天跑來跑去的,不感到膩煩嗎?而且一輩子就這么跑下去嗎?
從那天起,每天中午放學(xué)回來,任小青就會看到,范冬青像第一次見面一樣,單腳點地叉住車子,等在那里。最初幾次她還有感覺,甚至像剛生出的豆芽,還有點嫩靈靈的激動,總要迎上去說幾句話。再往后就沒感覺了,覺得范冬青這個人很膩,放著自己的事情不做,天天等什么等?當(dāng)然,她知道范冬青等什么。
再下班回來,任小青遠(yuǎn)遠(yuǎn)看到范冬青的時候,不是躲進街邊的鋪子里,就是埋頭而過,只做沒看見的樣子。有時被范冬青發(fā)現(xiàn)了,迫不及待地吆喝她,她不得不停下來應(yīng)酬兩句,然后說家里有事,就急匆匆地走了。在她的回避冷漠之下,范冬青終于失去耐心不再等待了,讓她感到一陣輕松,像去掉心頭的一塊心病。但也讓她意識到,自己到了該談婚論嫁的年齡。就像樹上的果子,一到成熟的時候,不管自己在意不在意,別人都會主動找上門來,盤問行情價錢。
在學(xué)校里,老教師們開始為任小青介紹對象,可是每次介紹,她總是心高氣傲地說,我上師范就找過一個,是我?guī)熜?,很喜歡我,人高高大大的,要說帥也蠻帥的。但是我還年輕,選擇的機會多著呢,找一個并不一定就找成。然后問老師們:
你們說是不是,以后的日子長著哪,我怎么能拴在一個男人身上?
如此三番,老師們便能把她的話背下來,覺得她這個人不可理喻,心高氣傲是一回事,感覺一個年紀(jì)輕輕的姑娘,就好像遭受過巨大的婚姻挫折,簡直有點神經(jīng)質(zhì)了。究竟為啥會這樣,其實連她自己也說不清,反正一有老師介紹對象的時候,她總喜歡那么說,而且不說完心里就難受。
漸漸地,老師們再沒人給她介紹對象了,對她也好像近而遠(yuǎn)之起來,在辦公室談?wù)撈鹫覍ο蟮氖?,如果她在場就都裝聾作啞,或者趕緊轉(zhuǎn)移到別的話題上。等她離開以后,又重新談?wù)撈饋?,嘰嘰咕咕的。偶爾外面有人主動找上門來,到學(xué)校向老師們打問,老師們也會搖搖頭推脫:
你說的是任老師吧?任老師書教得不錯,至于別的我們就不大清楚了。
可是,當(dāng)老師們不再給她介紹對象的時候,任小青卻又感到一種失落。她明知道老師們不愿再聽她的話,但有時憋不住了仍想跟老師們嘆氣,你說我少什么啊,為什么就沒人找我呢,你說這是為什么?這樣說的時候,她非常渴望老師們回答,是你眼高看不上嘛,又不是找不到??衫蠋焸冎皇欠笱艿匾恍?。這令她很是失望,同時又覺得無趣,就把話又轉(zhuǎn)向了南方,南方長南方短的。
見她在南方上了三年學(xué),南方就成了天堂,有的老師就吃吃地笑,那你回來干什么,就在南方呆著唄?她立刻瞪大眼說,沒辦法呀,我們一畢業(yè),規(guī)定要回原籍的。
這時老師們才明白,任小青雖然人回小城了,心還在南方,像沒有收回線的風(fēng)箏一樣。在她眼中南方什么都好,小城比不上南方,小城的男人自然也比不上南方的男人,別人給她介紹對象自然就挑剔了,或者說壓根兒就不當(dāng)回事,就沒有要成婚的意思。
任小青自己也意識到了,南方像生長她心里的一棵樹,寄托著她一種越來越茂盛的向往。這種向往,在她碰到初中時的一位女同學(xué)王霞后,變得更加強烈起來,強烈得她幾乎不能忍受。
那是一個夏天的午后,任小青午休起來去學(xué)校,在青石板發(fā)燙的卻波街上,像當(dāng)初與范冬青不期而遇一樣,遇上了初中同學(xué)王霞。王霞打著一把花傘,穿著緊繃繃的牛仔短褲,修長白嫩的雙腿,讓坐在街兩邊店鋪門口打頓的許多俗頭俗臉的小老板,眼睛一下亮了起來。盡管天氣炎熱,王霞卻看上去很涼爽,像沐浴著南國的海風(fēng)一樣。
當(dāng)時,任小青注意到了王霞,但是并未認(rèn)出王霞來,是王霞輕輕地吆喝了一聲,你是任小青嗎?她才一怔,認(rèn)出了是初中同學(xué)王霞。王霞把花傘往后仰了仰,又把耳畔的一縷頭發(fā)往后掠了掠,對著她淺淺一笑,樣子異常嫵媚。
認(rèn)是認(rèn)出來了,任小青卻怎么也跟記憶中的王霞對不上號,記憶中的王霞其貌不揚,學(xué)習(xí)成績也不鮮亮,每次考試都坐冷板凳,為之不知哭過多少次,把頭埋在桌子下,抽抽泣泣的。老師們不把王霞當(dāng)回事,同學(xué)們也不把王霞當(dāng)回事。她和王霞同住一條街上,卻很少往來,她考上師范后更是把王霞忘了,只記得中考時,王霞勉勉強強地考上了高中。
任小青失神了,她想不到幾年未見,王霞變化這么大,簡直換了個人似的。看著她,王霞又是淺淺一笑,告訴她高中畢業(yè)后,自己考上了廣州的一所大學(xué),今年大二了。說廣州熱得要命,學(xué)校提前放了暑假。然后問她,你們也該放了吧?
任小青呵呵兩聲,僵硬地回過神來,說過兩天就要放了。說著,使勁擠出一絲笑來:
等放了假我去看你,現(xiàn)在我得上課去,遲到了領(lǐng)導(dǎo)會點名批評的。
離開王霞后,任小青近乎狼狽地到了學(xué)校,她想得見自己一路上的形容,也想得見王霞打著花傘,在背后向她擺擺手,然后道一聲拜拜,到時我在家等你??墒撬龥]有回答,只顧腳步踉蹌地走去。一進學(xué)校的辦公室,有的老師還沒來,有的老師已去了教室,辦公室里只有她一個人,她把頭伏在桌上的兩摞作業(yè)本間,肩膀一聳一聳地痛哭起來。怕哭出聲來,把嘴唇都咬出了血。
接下來的幾天,任小青不管是去學(xué)校上課,還是放學(xué)回家,一走在卻波街上就神情慌亂,害怕再遇見王霞。她并沒有一放假就去看王霞,而是暑假過得差不多了,估計王霞就要開學(xué)了才去的。去的時候是一個皓月當(dāng)空的晚上,她輕輕推開門走進院子時,王霞穿著那天的牛仔短褲,兩條修腿在面前伸展了,正坐在葫蘆架下的一把竹椅上乘涼,從葫蘆架漏下的月光灑在身上,像坐在枝影婆娑的椰樹叢中,而面對著的是遼闊的沙灘,波光粼粼的大海。
任小青又看呆了,直到王霞熱情地叫著她的名字,起身給她搬來一把椅子,說我一直在等你啊,可你就是不來,她才如夢方醒地回過神來。她慌亂地坐下說,我不是不來,是事多。隨后攀談起來,她有許多話想問王霞,比如你高中畢業(yè)后,怎么沒考其他地方的大學(xué),要考廣州的大學(xué)?比如,你有男朋友了嗎,他和你在一個大學(xué)嗎?又比如,你大學(xué)畢業(yè)后,是準(zhǔn)備留在廣州,還是也回咱們這里來?可是談來談去,都是些不咸不淡的事,她想要問的竟一句也沒問。
兩個人交談的時候,王霞更多的是聆聽,她問什么說什么,身子斜倚在竹椅上,臉上始終保持著笑。沒談多大一會兒,就像飯放涼了一樣,兩個人就無話可說了。她覺得自己該走了,便站起來說,你再回來就過年了,去了廣州要給我寫信啊。王霞一邊送她出來,一邊說:
你也要給我寫信啊,我記得上初中時,咱們女同學(xué)數(shù)你字好。
從王霞家回來,像那天在學(xué)校一樣,任小青一進家就痛哭起來,把自己關(guān)在里屋,哭得父親在外屋走來走去,直到她不哭了,才唉聲嘆氣地說:
有啥不順心的事,誰欺負(fù)了你,你得說呀。
第二天,任小青從幾個上過高中的同學(xué)家中,找來一摞他們用過的課本,還有一大堆高考復(fù)習(xí)資料。等到中秋節(jié)的晚上,她把找來的書本,連同果品擺到院中祭月。
在小城,中秋節(jié)是僅次于春節(jié)的一大節(jié)日,到了晚上月掛中天的時候,家家戶戶拜祭。一方桌子擺在院中,除了月餅、西瓜、水果,還有連皮煮熟的毛豆,毛豆金黃金黃的,傳說兔子非常喜歡吃,是專為月中的玉兔爺準(zhǔn)備的。面對天空的一輪皓月,男人們像誦經(jīng)一樣吟唱著古老的月歌,女人們雙手合十地跪在地上,一動不動地祈求著闔家幸福,并許下自己美好的心愿。據(jù)說是非常靈驗的。
任小青的父親不會唱月歌,把屋里的炕桌搬出來,放在院子里擺上果品后,又?jǐn)[上任小青的一摞書本,就坐在門口的臺階上抽煙。中午喝了兩壺?zé)?,酒勁還未過去,每吐出一口煙都帶著酒氣。
屋檐投下的陰影半罩在臉上,看著跪在月下的女兒,他不知道在祈求什么。自從那天晚上回來哭過,女兒就像變了個人,平時就跟他話不多,現(xiàn)在更少了??粗畠航杌氐囊欢褧荆麕状蜗雴栍植桓覇?,不知道借那么多書要干啥。女兒師范畢業(yè)教書以后,他打心底多了一種敬畏,覺得女兒是老師了,而自己還是個在鐵廠打鐵的粗人。再就是,大概上了年歲之故,他越來越覺得欠女兒很多,唯恐問錯了傷害女兒的心。
在父親歉疚的目光中,任小青合起手閉上雙眼,默默地祈禱著月亮爺保佑,讓她在一年之內(nèi)考上大學(xué),再回到南方去。那一刻,她的心已飛往遙遠(yuǎn)的南方,像一只孤鷗一樣飛翔在大海上。祈禱完的時候,她已淚流滿面。
中秋節(jié)過后,任小青仿佛又回到了學(xué)生時代,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在院里捧著書一邊看一邊背,直到該給自己和父親做早飯了才結(jié)束。每天晚上也一樣,一吃過飯就把自己關(guān)進里屋,一直看書到深夜,實在困得不行了才睡,屋里的燈經(jīng)常整夜亮著。人迅速消瘦了一圈兒,目光卻越來越灼熱,灼熱得讓人不敢去碰,似乎一碰就會著火。
看著她每天早起晚睡,父親終于明白了她要做什么,但又不敢多嘴,只是出來進去陪了小心,吃飯的時候勸她多吃一點。有時見她吃飯也在看書,會輕輕發(fā)出一聲嘆息。
到了學(xué)校,任小青不再關(guān)心老師們說什么,尤其是那些找對象的爛事,要么埋頭備課、批改作業(yè),要么急匆匆地去上課,把一切干完了,就伏在辦公桌上復(fù)習(xí)高中課程。因為她上師范主要學(xué)的也是高中課程,再復(fù)習(xí)起來并不難,只是像來年的地一樣,需要重耕一遍。
有時復(fù)習(xí)得上勁了,她上課的時候也不放松,給學(xué)生草草講完課,布置上一大堆作業(yè),就趴在講臺的教桌上,專心致志地繼續(xù)復(fù)習(xí)。學(xué)生們在下面小聲說話也聽不到,甚至打鬧起來也不知道。有一次,校長巡查教室,扒在窗戶上見教室里吵鬧成一片,她卻不管不顧的,只顧自己復(fù)習(xí)。校長便推開門走進教室,學(xué)生們一下子靜了,而她還沒有發(fā)現(xiàn)。
校長頓時龍顏大怒,第二天全校通報批評,通報批評后,任小青就再沒去學(xué)校上課。校長也曾打發(fā)老師找過她,看她生病了還是怎么著,她卻說我在家復(fù)習(xí)呀,沒時間去上班了。校長打發(fā)去的老師說,那你也得打個招呼呀,就這么不聲不響的,學(xué)校會把你除名的。
可是,任小青仍舊我行我素,一聲不吭地在家復(fù)習(xí),后來果然像那位老師說的,學(xué)校把她除名了。剛知道了的時候,她心里還多多少少有點遺憾,但是很快就釋然了,像水潑在地上一樣。
父親見她天天不去上班,一打聽才知道她不干了。父親終于按捺不住了,一天中午吃飯時,把她端上來的飯,往炕桌子上一,罵她好好的工作不要了,以后靠什么活呀,還讓我繼續(xù)養(yǎng)活你?她低下頭默默地吃飯,只當(dāng)沒聽見一樣。她知道父親還一句話沒罵出來,如果換到老早的時候,早就像臟水一樣潑到了她頭上:
該出娉的人了,還盡管考個球呀!
當(dāng)天晚上,任小青沒給自己和父親做飯,父親做起來她也沒吃,一連幾天如此,父親拗不過她了,站在里屋的門外說:
由你吧,你想咋就咋吧,只是以后別怪我。
轉(zhuǎn)眼冬去春來,離高考只有三幾個月了,任小青決定到高中去補習(xí),以期最后一搏。開始學(xué)校不收她,說她一個工作過的人,又來補習(xí)能行嗎?學(xué)校不收她,她就天天去找校長,校長被找得不耐煩了,說好啦好啦,我答應(yīng)你補習(xí),但補習(xí)費比別的學(xué)生多啊。她說這個你放心,要多少我給多少。
就這樣,任小青走進了高三教室,但不是一名補習(xí)生,而是一名旁聽生。原因是校長同意了,班主任卻不大樂意,最后只能采取折中的辦法。每天去上學(xué)時,還是原來的衣著打扮,穿著高跟鞋,披著燙發(fā)頭,像雞窩里跑出鳳凰一樣,惹得同學(xué)們指指點點,有的干脆圍上來看她。上課的老師也稀奇,常拿外眼角瞟她,覺得這樣的學(xué)生根本學(xué)不成,純粹是來混了。
任小青上的是文科班,有七八十名學(xué)生,坐下來黑壓壓一片。她被安排在教室的最后一排,連黑板上寫著什么都看不清。每堂課一結(jié)束,她就穿著高跟鞋沖出去,經(jīng)過課桌擁擠的過道時,撞得兩旁的桌子稀里嘩啦,追上老師問一個又一個的問題。但是老師很敷衍,遠(yuǎn)沒有給其他同學(xué)講解得耐心,還沒講解下個情由,就讓她回去自己思考吧。在同學(xué)們嘰嘰咕咕,嘻嘻哈哈的笑聲中,她垂頭喪氣地返回教室,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為了不再讓同學(xué)們嘲笑,不讓老師們覺得她是個怪物,任小青把頭發(fā)剪了,剪成了跟男孩子一樣的短頭發(fā)。高跟鞋也換了,換上老早穿過的一雙舊球鞋??墒?,就這也免不了老師和同學(xué)的冷嘲熱諷,課上課下總有目光沾在背后,讓她無法回避忍受。
時間一長,任小清就像蠶一樣把自己包裹起來,很少跟人交流,對周圍的同學(xué)視而不見,把全部精力集中在學(xué)習(xí)上。每天放早學(xué)后,同學(xué)們都回去吃早飯了,她一個人坐在教室里,一邊啃著從家里帶的冷饅頭,一邊預(yù)習(xí)上午要上的功課。
上午上課間操的時候,她也躲在教室里看書,不去做操。一天,她正躲在教室里看書,體育老師進來了,生硬地咳嗽了一聲。體育老師生得牛高馬大,而且總鐵著一張臉,學(xué)生們都很懼怕??吹襟w育老師走進教室時,她緊張地環(huán)顧著四周,目光東躲西藏。體育老師問她,為什么不去出操?她慌亂地低下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體育老師吼了起來,我問你呢,你聽見沒有?她一下子臉變得煞白,心中一陣顫抖,但仍沒有回答。
兩個人就那么僵持著,教室里的空氣像結(jié)冰了,一張張桌子仿佛瞪大眼睛,提心吊膽地看著他們。體育老師突然想到了什么,緩和了聲音問她,你是不是那個當(dāng)過老師,又來補習(xí)的學(xué)生?她依然沒有回答,但一股子積攢已久的悲傷,再也無法抑止地涌上心頭,像潰決的壩堤一樣。她把頭伏到桌上哭了起來,淚水嘩嘩地流淌著,直到課間操結(jié)束了,同學(xué)們鬧哄哄地向教室走來。在她埋頭哭的時候,體育老師無聲無息地走了。
再后來,任小青還依舊不出操,但體育老師再沒管過她,其他老師也不再目光別扭地看她,同學(xué)們也因高考越來越近,顧不上拿她當(dāng)稀奇了。像被人遺忘了一樣,她每天把自己夾在書本中,如同一只勤勤懇懇的螞蟻,為高考緊張地忙碌著。
就在這個時候,小郵遞員范冬青又出現(xiàn)了,每天晚上下晚自習(xí)后,在校門口等候著她,像受夠了灰暗陰冷的天氣,突然間看到一縷陽光一樣,讓任小青心里充滿一股子暖意。她不管范冬青出于什么目的,都不再拒絕范冬青的等候,甚至對自己以前那樣對待范冬青感到有點歉疚。每天晚上等上她以后,范冬青就默默地送她回家,一路上兩個人很少說話,即使說也是三言兩語。更多時候,范冬青就像她家的一個傭人,是專門接送她上學(xué)的。
如果不是范冬青自以為是,沒接多長時間,就斗膽說出那句話來,任小青會讓范冬青一直接下去,至于接到最后該如何,她壓根兒沒有想過。那天晚上,范冬青在校門口接上她,走到卻波街上時,突然一改拘謹(jǐn)之狀,大聲對她說:
小青,你放心大膽地考吧,考上大學(xué)后我來供你,我都上幾年班了,我完全有這個能力。
說話的時候樣子很慷慨,就差拍胸脯了。任小青一聽厭惡之極,就像張口吞下一只蒼蠅,對范冬青心存的暖意一掃而光,她變了臉直問范冬青,我考上大學(xué)后干嗎要你來供?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可憐我還是咋的?說罷甩手而去,像當(dāng)初一樣再不見范冬青。
高考的日子終于到了,經(jīng)過三天考場上拼殺,任小青高考一結(jié)束就病倒了,病得眼窩發(fā)青,臉像秋天樹上的黃葉。病好以后,高考成績就下來了,大紅的成績榜在學(xué)校張貼了一墻,她的成績離高考達(dá)線差一個臺階,要報考的幾所南方大學(xué)全部泡湯。
任小青又病倒了,每天躺在炕上不吃不喝,要么望著窗外南方的天空出神,要么用枕巾一個勁地抹淚,責(zé)問自己一年來拼死拼活,平時每次大考小考并不差,怎么就會考不上呢?學(xué)校出榜的那天,眼看著考上的同學(xué)興高采烈,自己卻灰溜溜地名落孫山。
從又病了那天起,任小青幾乎一個夏天都沒有出門,直到各個大學(xué)陸續(xù)開學(xué),考上的同學(xué)像鳥一樣飛走了,滿街的高考聲也散了。父親看著她天天窩在家里,一副凄凄楚楚的樣子,想安慰她幾句又不敢安慰,只是每天從鐵廠回來陪了小心,甚至連酒都不敢喝了。終于有一天憋不住了,對她說:
你也不小了,有些事要想得開,該認(rèn)命就任命吧。
如果換成以往,父親說出這話的時候,她會把父親頂?shù)镁彶贿^氣來,但是這天她沒有頂,覺得父親的話不無道理。就像西方那位哲人說的,相信命運的人跟著命運走,不相信命運的人命運拖著走。像跟命運賭博一樣,她輸?shù)脤嵲谑翘珣K了,因為高考把工作也丟了。她用不著去打聽,也知道自己落榜以后,同學(xué)和老師在背后會如何議論,特別是原來學(xué)校的那些老師,一定會笑她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還有王霞,她不知道今年暑假上回來沒有?如果回來了,聽到她的消息,會不會也笑得很開心?王霞去年走后,她并沒有像事先說好的給王霞去信,王霞也沒有給她來信,過年時回來也沒有再來看她。兩個人原來關(guān)系就一般,現(xiàn)在絕不會因為見一次面就改變,而且王霞也早不是過去的王霞了。
別人愛怎么說她都是沒辦法的事,誰讓她不爭氣沒有考上呢?像她父親說的,一切都認(rèn)命吧。
秋天到來以后,媒人接二連三地找上門來,任小青后來知道,那些媒人都是父親安排的。女大不可留,父親怕她轉(zhuǎn)不過彎兒來,在家里真憋出個差錯來,到時嫁都嫁不出去??墒牵还苣膫€媒人上門來,不管介紹什么樣的對象,她都不哼不哈,把媒人弄得很尷尬,趁興而來掃興而去。提過幾次親以后,媒人便跟人說:
那娃心氣太高,不知道想找個啥呢,一般的根本看不上!
這天傍晚,又一個媒人興致勃勃地登門,把介紹的對象也引來了,小伙是縣果樹站的技術(shù)員,人生得五大三粗,就像裝卸隊扛麻袋的。任小青的父親趕忙迎進家,又是沏茶又是遞煙,然后把任小青從里屋叫出來。任小青像以往一樣,開始聽媒人滔滔不絕地介紹,可是媒人介紹得嘴干了,父親已給續(xù)了兩次茶,她還坐那里一聲不吭,始終保持著一臉漠然。
媒人介紹的時候,小伙拿拿捏捏地打量著她,她卻一直看著別處,一見她轉(zhuǎn)過臉來,小伙就趕緊把目光躲開了。
媒人該介紹的都介紹完了,父親正急得一臉尷尬,一臉歉意地不知如何是好時,任小青用一只手捂住嘴笑了。越笑越不可抑止,隨后放開手大笑起來,笑得兩眼生淚,笑得屋子打顫,笑得全家人驚惶失措。在她前仰后合的笑聲中,媒人和小伙落荒而逃。父親把一只茶碗摔到地下,向她吼道:
別給老子笑啦!說一個不成,說一個不成,你到底想找個啥呀?
任小青靜了,看著父親冷笑道,我什么都不想找,我就想笑。你要是不信的話,我現(xiàn)在再給你笑?父親怕她真又要笑,笑得撐持不住神經(jīng)了,滿肚的火氣一下泄了,把大腿重重一拍哀嘆道:
你這是逼我死啊,逼我老棗樹上拴根繩子上了吊,你大概就心滿意足了。
從此,父親再沒管過她的事,媒人也再沒人來給她介紹對象了,一切都恢復(fù)了從前的樣子。除了偶爾上街買買菜,她依舊很少出門,但精神狀態(tài)好了許多,日子開始過得有頭有序。
就在任小青心情平靜了的時候,一個人上門求婚了,這個人就是范冬青。范冬青來的時候,打扮得西裝革履,手里提著一嘟水果,背后帶著一個媒人。范冬青一進院門,任小青就從窗戶上看到了,她根本用不著去想,就知道范冬青干啥來了。讓她有些驚訝的是,打扮起來的范冬青,沒有了小郵遞員的憋促,而多了一股男人的英氣,跟街上等她的那個范冬青,簡直判若兩人。
范冬青帶著媒人進屋后,任小青的父親剛下夜班回來,正和衣躺在炕上睡覺,一聽來的是女兒的同學(xué),帶著的又是一個媒人,于是趕緊下地找煙備茶,像以往一樣手忙腳亂。只是心下沒了以往一見有媒人來的那種歡喜,也沒像以往一樣迫不及待地去叫任小青。倒是范冬青自報家門,朝里屋吆喝道:
小青,我是冬青,來看你來了。
可是,不管范冬青怎么吆喝,吆喝得有多親切,任小青就是不應(yīng)聲,里屋的門像緊繃著的臉一樣。媒人在一旁憋不住了,說你們是同學(xué),成不成見上一面。
范冬青在外面吆喝的時候,任小青呆在里屋并非無動于衷,她一直在想這小遞員哪來的勇氣,幾個月沒見面就換了個人樣,竟敢主動找上門來?這讓她有點另眼相看,但打心底里她還是瞧不起范冬青。從范冬青第一次在卻波街上等她,她就認(rèn)定范冬青自作多情,她根本不可能也不會嫁給他。現(xiàn)在,范冬青又主動找上門來,她覺得除了自作多情,還有些趁人之危,以為她是嫁不出去的貨,乘機來揀便宜了。
任小青死不應(yīng)聲,范冬青只好收場,說:
小青,你今天心情不好,我改日再來吧。
從屋里出來,媒人直搖頭,這娃就是倔,難怪別人說長道短呢。樂意不樂意你也吭個氣呀,況且來的是你同學(xué)。范冬青卻毫不在意,對媒人的話一笑了之。他說,你們根本不了解小青,其實她一點也不倔,也不是不想嫁人,是她的心還沒收回來,她的心一直在南方。媒人不明白范冬青啥意思,掉后頭去硏一眼,又掉回頭來說:
啥的南方?心還能丟在南方?
范冬青的話說得并不高,任小青在屋里卻聽到了,心像冬天的河面一樣,一下子鑿開了一個窟窿,冰封的水噴涌而出。從上師范那一天起,她的心就丟在了南方,幾年來一直在南方漂泊著。漂泊著的心,是不能輕易交給人的,所以說一個對象吹了,說一個對象吹了。她沒想到范冬青這樣理解自己,自己卻一直沒有看出來。她再不能小瞧范冬青了,再不能讓范冬青等待了,她決定把漂泊的心收回來,把自己的一生交給范冬青。
送走客人以后,任小青的父親沮喪至極,盡管是意料中的事,盡管他早不在過問女兒的事了,但心還是像掉進了枯井一樣。他又怨又恨地瞥一眼里屋,重新躺到炕上說:
你就死在這個家吧,等我給你養(yǎng)老送終吧!
聽到父親的辱罵,任小青推開里屋的門出來,輕笑道,我好端端地干嗎要死呢?你不是天天愁我不嫁人嗎?我今天就給你嫁人還不行?就嫁給剛才走了的那個人,你現(xiàn)在就找他說去吧。
任小青決定嫁給范冬青后,范冬青高興得像匹馬兒,每天早早地去上班,把自行車帶著的兩郵包報刊信件送完了,就趕快回家準(zhǔn)備婚事。這天快中午的時候,范冬青走街串巷,送得只剩下兩份晚報,來到卻波街上送下一份,正準(zhǔn)備去送另一份的時候,一輛面包車突然失控了,在一片驚惶失措的叫聲中,撞向街邊的一個路人。范冬青本來得很遠(yuǎn),站在剛送下報紙的老鋪子門口,按常理是怎么也不會再撞到他的,卻沒想到那面車酒醉了似的,撞飛那個路人后,一個急掉頭向他沖了過去。
范冬青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被一家伙撞進了鋪子里,頭磕在柜臺的柜棱子上,當(dāng)場就身亡了。據(jù)當(dāng)時嚇得半死,但毫發(fā)無損的老板娘,后來交警調(diào)查的時候回憶說,范冬青并不像司機說的,一下子就咽氣了,臨死時還說了一句:
小青,你等著我啊!
范冬青出車禍后,任小青又大病了一場,每天癡呆呆地不說不笑,只想著曾經(jīng)與范冬青的交往,只想著和范冬青最后一次見面的情景。父親以為她要死了,又是求醫(yī)又是問卜,足足折騰了十來天。范小青病好以后,到街上重新理了發(fā),又理成高中補習(xí)時的模樣,回來對父親說,我明天要到高中去補習(xí)。一聽她又要去補習(xí),父親像挨了一棒,一屁股蹲到地上,抱著頭久久站不起來,老淚縱橫地說:
你不死,我也得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