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寧

（哈爾濱師范大學社會與歷史學院 黑龍江 哈爾濱 150025）

唐朝滅亡以后,中原地區(qū)相繼出現(xiàn)后梁、后唐、后晉、后漢、后周五個朝代,史稱“五代”。五代歷時54年（907－960年），經(jīng)歷八姓十四帝。這是一個極端混亂的年代，政權(quán)頻繁更迭，每次改朝換代都始于殺奪背叛，又都終于殺奪背叛。上層社會極劇動蕩，普通百姓更加無所適從。社會動蕩伴隨沉重的兵役、徭役、賦稅，人們生活更加困苦?！皩帪樘饺鱽y世人”就是五代時期普遍的愁苦心境。

馮道的仕途在中國歷史上可謂絕無僅有，先后歷仕后唐、后晉、后漢、后周四朝十帝，曾“三為司空，兩在中書”，這也是他招惹后人非議之處。馮道，瀛洲景城人，字可道，晚年自號長樂老。但就歷史實際而言，馮道為人寬厚，一生勤儉，做官愛護百姓，提攜后進，保存文化。所以，筆者認為不能單單因為他沒有在王朝交替時“殺身成仁”就橫加非議，這樣的態(tài)度有失公允，而且于歷史事實也必然有所乖離。

對于馮道的評價，人們褒貶不一，有人認為他心系蒼生、拯世濟民。范質(zhì)盛贊馮道：“厚德稽古，宏才偉量，雖朝代遷貿(mào)，人無間言，屹若巨山，不可轉(zhuǎn)也”。[1](P9511)“荊公（王安石）雅愛馮道，嘗謂其能屈身以安人，如諸佛菩薩之行”[2](P99)李贄認為馮道“歷事五季之恥”在于“不忍無辜之民日遭涂炭”。[3](P232)但是也有許多人指責他歷仕四朝十君，毫無氣節(jié)。薛居正于《舊五代史·馮道傳》詰問：“然而事四朝，相六帝，可得為忠乎！夫一女二夫，人之不幸，況于再三者哉！”[4](P1666)司馬光亦曰：“道之為相，歷五朝、八姓，若逆旅之視過客，朝為仇敵，暮為君臣，易面變辭，曾無愧怍，大節(jié)如此，雖有小善，庸足稱乎！……茲乃奸臣之尤，安得與他人為比哉！”[1](P9512)王夫之言辭更為激烈：“道之惡浮于紂、禍烈于跖矣”。[5](P1060)

筆者認為，一個人身負這樣截然不同的看法，應該也正是這個人獨特的表現(xiàn)。所以筆者認為，單從政治道德的角度定義定性奸佞的作法并不合歷史時宜，馮道的功過是非至少在以下三個方面還有討論的空間。

一、馮道是“忠于國”，而不是狹隘的“忠于君”

對于馮道的變節(jié)問題，我們應該充分考慮到馮道所處的社會現(xiàn)實，就當時形勢而言，“忠于君”并不完全等同于“忠于國”。五代是唐末藩鎮(zhèn)割據(jù)的繼續(xù)，從朱溫廢唐自立，名義上的“共主”就沒有了。如前所述，五代各朝其興也勃其亡也忽，都訴諸于殺奪叛賣,石敬瑭就是典型的代表，為了帝位可以置中原的安危于不顧，置民族氣節(jié)于不顧。遺憾的是這樣的統(tǒng)治者在五代車載斗量，所以傳統(tǒng)道德在五代是一個遭受冷遇的環(huán)境。在這種情境下再苛求于臣道似乎難有公允。

面對惡性循環(huán)的社會現(xiàn)實，馮道無法也無可能憑一己之力左右整個局勢，只能承認現(xiàn)實的基礎(chǔ)上以個人的主觀努力力圖有所振作。他為官期間，提攜后進，勸止殺戮?！杜f五代史·馮道傳》載：“凡孤寒士子，抱才業(yè)、素知識者，皆與引用，唐末衣冠，履行浮躁者，必抑而置之?！盵4](P1656)《新五代史·馮道傳》亦載：“天成、長興之間，歲屢豐熟，中國無事。道嘗戒明宗曰：‘臣為河東掌書記時，奉使中山，過井陘之險，懼馬蹶失，不敢怠于銜轡，及至平地，謂無足慮，遽跌而傷。凡蹈危者慮深而獲全，居安者患生于所忽，此人情之常也?！髯趩栐唬骸煜码m豐，百姓濟否？’道曰：‘谷貴餓農(nóng)，谷賤傷農(nóng)?！蛘b文士聶夷中《田家詩》，其言近而易曉。明宗顧左右錄其詩，常以自誦?！傻鹿鈬L問道曰：‘天下百姓如何救得？’道為俳語以對曰：‘此時佛出救不得，惟皇帝救得?！私砸灾^契丹不夷滅中國之人者，賴道一言之善也?！盵6](P613、614)

馮道沒有陷害忠良，也沒有不擇手段地搜刮財富，而這樣事在那個爾虞我詐的時代卻是司空見慣的。反之，馮道還在努力地為國家發(fā)掘優(yōu)秀人才，勸說統(tǒng)治者關(guān)心民生，謀求平民百姓生活的安定，從這角度看若將馮道定性為“奸佞”似乎難以成立。對于亂世專制統(tǒng)治者來說，想要有所規(guī)勸，確實需要講究技巧。馮道往往在無形中實現(xiàn)自己勸諫的目的,這不能不說是一種能力。當說教的環(huán)境不存在時，靈活適應現(xiàn)實的舉措反而不失為主動，從而才能實現(xiàn)現(xiàn)實政治上的有所作為。單單批評他的油滑世故，對馮道來說有失偏頗。

在文化方面，馮道首先倡議刻印《九經(jīng)》，在艱難的環(huán)境下將這一工程付諸實施并順利竣工，這對保存和傳承傳統(tǒng)文化有功不可沒?！顿Y治通鑒》記載：“初，唐明宗之世，宰相馮道、李愚請令判國子監(jiān)田敏校正《九經(jīng)》，刻板印賣，朝廷從之。丁巳，板成，獻之。由是，雖亂世，《九經(jīng)》傳布甚廣?！盵1](P9495)這樣前瞻性的眼光與踐履精神又豈是一介奸佞所能具備？

對于忠臣的內(nèi)涵，司馬光提出：“忠臣憂公如家，見危致命，君有過則強諫力爭，國敗亡則竭節(jié)致死。智士邦有道則見，邦無道則隱，或滅跡山林，或優(yōu)游下僚?！盵1](P9512)但這是宋代社會承平已久下內(nèi)圣外王的理想化人格，在幾千年封建道統(tǒng)中只可作為一種理想，確實能踐履者實在鳳毛麟角，何況在五代亂世，幾乎癡人說夢。在五代黑暗的現(xiàn)實政治中，若依照司馬光的標準，包括馮道在內(nèi)的所有士大夫只有“死”或“隱”兩條路可走了。但無論哪一種選擇都會造成社會精英的虛無，反而進一步加劇社會的黑暗。反之，從現(xiàn)實出發(fā)，努力適應社會有所作為反而不失為選項，無論“立綱陳紀”還是“濟世救民”都不能以士大夫的缺席實現(xiàn)。

總之，馮道盡到了士大夫的道義，甚至可以說現(xiàn)實功績遠遠超出同等環(huán)境下的碌碌之輩，不失為鐵中錚錚者。筆者個人認為，士大夫的踐履道統(tǒng)有現(xiàn)實環(huán)境更有靈活方式或表現(xiàn)形式，不能僵化地看待或一味尋求整齊化一而苛求不已。如孔夫子所言“知其不可而為之”更是一種積極有為的入世，馮道在這個意義上說應該并無多少虧缺之處。

二、馮道是超脫于亂世的聰明人

五代亂世，朝政黑暗大同小異。馮道對此有著清醒的認識。他將這個頻繁改朝換代的亂世看成一個整體，從而超脫于時代，沒有在王朝更替中選擇“殺身成仁”，而是選擇“屈身以安人”。馮道強調(diào)忠于“國”而不是單純的忠于某一姓政權(quán)，在職則盡責。他也希望能輔佐一位明君來統(tǒng)一天下結(jié)束亂世，給天下人帶來安定。這在《長樂老自敘》中可以體現(xiàn)：“靜思本末，慶及存亡，蓋自國恩，盡從家法，承訓誨之旨，關(guān)教化之源，在孝于家，在忠于國，口無不道之言，門無不義之貨。所愿者下不欺于地，中不欺于人，上不欺于天，以三不欺為素?！瓰闀r乃不足，不足者何？不能為大君致一統(tǒng)、定八方，誠有愧于歷職歷官，何以答乾坤之施。”[4](P1663、1664)

但是，后世人們往往單從政治道德角度來評價其言行。范文瀾在《中國通史簡編》對馮道極力抨擊：“想到馮道，就會想到官僚是多么可憎的腐朽物?！盵7](P399)還列舉了某些事例來作佐證，但這些事例卻只字未提馮道的歷史貢獻，只是將馮道的某些行為渲染為政治投機。范文瀾曾這樣評價《長樂老自敘》所謂的“不能為大君致一統(tǒng)、定八方”：“所謂大君，自然包括遼主在內(nèi)。馮道心中，根本不存在中國外國的區(qū)別?！盵7](P401)我認為這樣的預設(shè)違背了馮道的本意，也沒有抓住這句話的重點，有斷章取義之嫌。馮道很遺憾自己沒辦法實現(xiàn)國家統(tǒng)一，但安定天下是馮道的追求。馮道的這句話不是在強調(diào)“大君”與“遼主”間的關(guān)系，而是在表達他自己的夙愿和壯志未酬的無奈。范文瀾的解讀顯然有失偏頗。

馮道有詩云：“但教方寸無諸惡，虎狼叢中也立身?！盵8](P16)他認為只要自身秉持正道，環(huán)境再險惡也能安身立命。馮道首先強調(diào)的是自身的修養(yǎng)，對殘酷的現(xiàn)實并沒有一味地喟嘆而無為或徒然失望而避世，將馮道所為斥為混世度日、明哲保身尤其不符合實情。有人諷刺馮道“絲毫不以避事為恥?！盵9]誠然“避事”行為馮道應該會有，畢竟其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險惡，對某些難以強為的事，出于無奈選擇“避事”的處理方式應該可以理解。但若就此詰責馮道為官混世﹑明哲保身顯然于事實難以契合。小隱隱于野，中隱隱于市，大隱隱于朝。與其說馮道是佞臣，筆者更傾向于認為馮道大隱于朝，勇于任事，明于持身，歷仕四朝十帝而不顛覆，應該是超脫于那個時代的智者。

三、馮道有其獨特的個人魅力

黃仁宇說：“五代史中的馮道，是一位相當離奇的人物。他歷仕四朝，三入中書。不管主子是沙陀人、西夷人或漢人，也不管他們是創(chuàng)業(yè)或守成之主，他都能夠怡然做宰相，左右如意。他也能出使契丹，與‘戎王’論道而使之心折?！盵10](P148)但是后世大多數(shù)人都集中對馮道歷仕四朝十帝而不倒的結(jié)果恣意嘲諷，卻忽略馮道超群的個人才華與魅力。司馬光曾怨天尤人：“抑此非特道之愆也，時君亦有責焉。何則？不正之女，中士羞以為家；不忠之人，中君羞以為臣。彼相前朝，語其忠則反君事仇，語其智則社稷為墟；后來之君，不誅不棄，乃復用以為相，彼又安肯盡忠于我而能獲其用乎！故曰，非特道之愆,亦時君之責也?！盵1](P9512-9513)但馮道歷仕四朝十帝得到當時統(tǒng)治者的認可，這件事本身就說明了一個不容忽視事實：馮道在當時聲望之高是持久而廣泛的認同。據(jù)《新五代史》中記載：“道既卒，時人皆共稱嘆，以謂與孔子同壽，其喜為之稱譽蓋如此?！盵6](P615)可見，當時人們對馮道的評價普遍高乎尋常，居然達到與圣人孔子相提并論的層次，足以說明人心不虛。

與其說馮道精于世故人情，處世圓滑老練，倒不如說是馮道的個人魅力所在，沒有人能依靠一時的陰險狡詐而持久地蒙蔽世人。筆者私下認為，若不考慮馮道政治作為，只論其個人魅力集中表現(xiàn)為：仁厚，廉潔，豁達?！杜f五代史》載：“丁父憂，持服于景城。遇歲儉，所得俸余，悉賑于鄉(xiāng)里，道之所居，唯蓬茨而已，凡牧宰饋遺，斗粟匹帛，無所受焉?！盵4](P1656)“道在常山，見有中國士女為契丹所俘者，出橐裝以贖之，皆寄于高尼精舍，后相次訪其家以歸之。”[4](P1660)《新五代史》亦載：“道為人能自刻苦為儉約。當晉與梁夾河而軍，道居軍中，為一茅庵，不設(shè)休席，臥一束芻而已。所得俸祿，與仆廝同器飲食，意恬如也?！盵6](P612)《舊五代史》又載：“有工部侍郎任贊，因班退，與同列戲道于后曰：‘若急行，必遺下《兔園冊》’。道知之，召贊謂曰：‘《兔園冊》皆名儒所集，道能諷之。中朝士子只看文場秀句，便為舉業(yè)，皆竊取公卿，何淺狹之甚耶！’贊大愧焉?！盵4](P1657)“道嘗問朝中熟客曰：‘道之在政事堂，人有何說？’客曰：‘是非相半。’道曰：‘凡人同者為是，不同為非，而非道者，十恐有九。昔仲尼圣人也，猶為叔孫武叔所毀，況道之虛薄者乎！’然道之所持，始終不易。”[4](P1659)馮道不僅在荒年出俸祿賑濟鄉(xiāng)民，對被俘的中原士女更施以援手，甚至救贖后還要為其尋訪家園，其宅心仁厚可謂善始善終。馮道居軍中臥于茅芻，自奉形同最底層的軍卒，所得俸祿與左右下屬分享，其廉潔自律不僅在當時無出其右，就是在后世也罕有匹者。最難能可貴的是，馮道面對諷刺與非議的豁達圓融更勝卻生前身后的悠悠眾口。

有人說：“馮道的人生之道是儒釋道三種思想的有機結(jié)合，儒家的入世濟民思想是其人生之道的主干，佛教和道教思想是其人生之道的基礎(chǔ)。佛教的禪定訓練、隨緣度眾的主張令馮道身心健康、智慧出眾，以救民為己任；道教的樂觀通達和圓融使馮道對人生世事持樂觀的態(tài)度，以高潮的應世技巧，與時變化，保身救民。正是依靠人生之道的支持，馮道才能在亂世長為將相，既保持自己的道德純潔，又能以各種方式救濟民眾，保存文化?！盵11]總之，我們?nèi)羰悄芴觥爸页疾皇露鳌钡鸟骄剩浑y發(fā)現(xiàn)馮道并沒有什么實質(zhì)的“劣跡”，反而在歷史中顯得卓卓不群。五代亂世下，他抱執(zhí)“救時濟物”的理念，理性地選擇了一條表面上風光無限卻備嘗艱辛的道路。馮道的建言立德不僅惠于當時，更澤被后世。后世若無視全部事實而偏聽偏信，對已做古的馮道一味苛求無度，未免令人遺憾。所以筆者認為馮道不僅是一位與時進取的杰出政治家，更是一位韜光養(yǎng)晦游刃有余于亂世的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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