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艷芳[鄭州大學文學院, 鄭州 450001]
⊙徐 博[河南大學武術文化研究所, 河南 開封 475000]
《白雪烏鴉》是遲子建2010年出的一部長篇小說,小說以1910年—1911年哈爾濱的鼠疫大災難為背景。就題材來說,鼠疫作為突發(fā)性的密集性災難必使作品布滿冷峻與悲愴。遲子建對此也有深度呈現(xiàn),如作品精心描繪了形形色色的“災難癥狀”:人們競相備下棺材和壽衣,甚至穿著壽衣睡;或更為放縱地“享受”生活,表現(xiàn)出一種“接受死亡”并“積極生活”的狀態(tài),但這種“向死而生”并非是對死亡的超越,而只是對未來生命的預支和對當下生存的讓渡,不但不能給人生存的力量與勇氣,還剝奪了死亡面前人類應有的詩意與尊嚴。但與眾多或以夸張之勢鋪陳災難場景、或以歇斯底里之態(tài)渲染災難悲劇性、或一味執(zhí)著于揭露災難處境中極端人性的災難書寫不同,《白雪烏鴉》雖然無法抹去蒼涼悲愴的底色,卻依然保持著“一種均勻的創(chuàng)作節(jié)奏,一種穩(wěn)定的美學追求,一種晶瑩明亮的文字品格”①:沉重中藏有溫暖,隱忍中帶著虔敬,決絕處浸滿悲憫。這既顯示出遲子建在努力突破自我囿限的同時對其“文學自我”②的堅持,也是《白雪烏鴉》作為一種災難書寫的敘事倫理價值所在。但這種溫暖書寫在消解災難主題悲劇性的同時,也削弱了作品的深度和厚重感。溫潤美學介入之后的災難書寫是否還要以及如何才能保持寫作的深度?本文也將對此進行探討。
關于這場鼠疫,有許多可關注的“看點”:如伍連德在鼠疫防控中力挽狂瀾的英雄作為,以及由于疫情發(fā)生于晚清這一特殊年代而裹挾著的政治與意識形態(tài)內涵。在渴望英雄、追求刺激、迷戀傳奇的當代,這些都頗能吸引讀者眼球。但在作品中遲子建卻無意于此,她將更多筆力給予鼠疫突襲時人們的日常生活以及“死亡陰影籠罩下的生機”③。
比如,作品雖也曾借于駟興與施肇基之口將鼠疫防控背后各列強的險惡居心一一道出,但并沒有就這一意義層面大肆書寫,而只是以此為背景凸顯伍連德鼠疫防控工作的復雜處境。更多時候,意識形態(tài)內涵由小人物的閑談表現(xiàn)出來:“滿洲里的鼠疫……是從俄國那邊傳過來的!……他們那里太平了,咱這里可是不著消停了!老天爺要是長眼睛,就讓這些大鼻子死絕了,太他娘的壞了!”④這些敘述不經意間交代了此次鼠疫蔓延的緣由,并暗示出其背后的復雜性,但與其說它們在勾勒事件的前因后果,不如說在為讀者描繪一幅小人物的生活樣態(tài):錯綜復雜的政治關系,事關國家存亡的利益糾葛,在尋常百姓眼中不過是家長里短的嘮叨與抱怨,歷史不論多么嚴肅與宏大,落到底層也必將破碎無形,這種敘述模式在遲子建的其他小說中也??梢姷健1热纭秱螡M洲國》中對“偽滿洲國”的構建雖然“具有‘百科全書’式的氣韻與架構”⑤,但主要是“通過小人物的衣食住行、生老病死等日常生活圖景來透視”⑥的。作者相信,歷史的“大傳奇”要依托于人生的“小傳奇”,在小人物身上,更能看到時代的印跡。
在這樣的視角下,作品與其說在表現(xiàn)鼠疫之災,不如說是以此為背景來描繪小人物的人生傳奇。比如,王春申,以他的身份和財力本娶不起三妻四妾,卻先后有三個女人要給他做老婆。翟芳桂,青樓從良后為丈夫所逼仍舊干老本行,甚至被“典妻”于人,但由于變態(tài)丈夫死于鼠疫,“典妻”之約遂成為一紙空文;而她最后不但收養(yǎng)了一個現(xiàn)成的兒子,還嫁給一個傾慕于她且忠厚老實的俄國人。周氏一場大病后獲神仙附體,又因一句孩子話在大笑中斃命。秦八碗本是頂天立地的男人,卻在母親去世不得不異鄉(xiāng)入葬時,剖腹伴母而去。陳雪卿的自盡最為冷艷,作品中雖然多數(shù)時候她是喑啞的,可她因愛而生因愛而死的人生卻始終充滿傳奇。
但這些小人物的傳奇人生與宏大歷史無關,甚至也與鼠疫無關。鼠疫雖然強化了個人命運起承轉合中的戲劇感與悲劇性,卻不過只是個人生命歷程的一個瞬間,并沒有走出人物之外成為獨立耀眼的主角。比如吳芬,作者關注的不是她身患鼠疫的生理痛苦,而是死亡背后的精神內涵與靈魂哀歌,她臨死前那番悲憤比鼠疫更加打動人心。遲子建的確是講故事的高手,對她而言,重要的不是敘述事件而是講述故事,因此鼠疫只是結構故事、彰顯傳奇的一個元素,而主題的災難感與歷史感也因此被傳奇化、文學化了。
作品對死亡的呈現(xiàn)往往節(jié)制、內斂,絕少淋漓盡致的鋪展或歇斯底里的渲染。如寫巴音的死:“面色黑紫,口鼻有血跡,眼睛雖然半睜著,但眼珠一轉不轉,已經死透了!”⑦這一細節(jié)刻畫,讓人想起魯迅對祥林嫂“只有那眼珠的間或一輪,證明還是個活物”的描繪,妙處在于輕描淡寫中描繪出一種“死相”。寫鼠疫大爆發(fā)后的狀況:“有的人……抽搐著倒地身亡;有的則……棄尸街頭……不是睜著眼睛,就是大張著嘴……”⑧,作者似乎在有意回避死亡之“丑”。通篇下來,最觸動視覺神經的死相也不過如此,就連秦八碗剖腹自殺如此慘烈的畫面也只有一句內斂素凈的概述。又如疫病院、俄國鐵路醫(yī)院與隔離車廂等“死亡集中營”,雖屢被提及,卻或浮光掠影、或避鼠疫而言他,很少作為敘事焦點去刻意渲染鼠疫的創(chuàng)傷性與猙獰相。如喜歲眼中,隔離車廂并不見恐慌與不安,那里的人個個比他娘還歡實。而與對這些“死亡魔窟”疏淡的勾勒相比,作者更細致展現(xiàn)的是傅家甸庸常的世俗生活景觀及游走其中各色人等的生存狀態(tài)。歷史災難之重由此被轉化為日常生活之輕,削弱了災難主題的悲愴感與厚重感。
相似對比也體現(xiàn)在敘述節(jié)奏上。小說開篇著力描繪的是傅家甸污濁活泛的世俗煙火氣;第四章雖寫到了為傅家甸鼠疫拉開序幕的巴音與吳芬的死,卻只是蜻蜓點水,并未大肆渲染;第五章翟役生的捕鼠及其身世的端倪比鼠疫更搶眼;第六章則傾情描繪了美麗的謝尼科娃。因此,鼠疫真正出場已是第七章了。這種迂回的筆觸營造出一種舒緩從容的敘事氛圍,沖淡了鼠疫災難密集呈現(xiàn)所造成的“艱于呼吸與視聽”的壓抑感。
喜歲在作品中最為明亮,有他之處必有笑聲。他的死本來最讓人心痛,但作者巧妙地以“托夢”形式讓他在“夢”中頑皮著、歡笑著離去,避免了沾滿血淚的悲憤與歇斯底里的哀怨,氣息是柔和的。喜歲同時還是作品的“敘事之眼”:他是傅家甸鼠疫蔓延最早的發(fā)現(xiàn)者之一,第一個鼠疫死者巴音的死相以及隔離車廂的景象也是借助他的視角完成的。作者如此設置,正是要借喜歲的純真與明亮來壓制、沖淡鼠疫的灰暗與陰霾,以使作品不那么寒氣逼人。
與一般災難敘事總帶幾分凄美與悲壯的愛情不同,《白雪烏鴉》中的愛情適度而從容,“任何原因引起的對立,常在讀者預見將要尖銳起來的時刻,被一個意外的分岔軟化”⑨,“需要大煽情的看點,反而波瀾不驚”⑩。如于晴秀與傅百川之間惺惺相惜的愛意,行于所當行,止于所當止,適度圓融;翟芳桂最后沒能嫁給自己最中意的人,但坎坷如她,平淡無奇或許最為完美,因而作品始終“氤氳著恒定的溫婉浪漫氣息”?。
對“可惡與可恨之人”的描繪則顯示出作者平實的悲憫與淳厚。紀永和吝嗇變態(tài),他的死本應大快人心,但作品字里行間帶給人的不是快感而是感傷。金蘭從樣貌到人品都讓人反感,但她在繼寶身上體現(xiàn)的母性、為將死的吳芬做陽春面時的善意、看到翟役生捕鼠后沉默著端來清水讓他洗手時的憐惜,還是悄然觸動著人心。翟役生自卑自賤并以鼠疫作為報復世界的工具,但他不但沒死于鼠疫,還在最后獲得了世人的接納。作品由此暗示了災難過后人們生存策略的倫理轉變:鼠疫傷害了人,也彌合了彼此的恩怨間隙,把人心最寬闊的一面激發(fā)了出來。
對災難中個體生命的倫理關懷還體現(xiàn)于作者對每一個受損生命妥帖適宜的補償:墳場哭過后,人們放下過去,有了營運新生活的沖動與渴望;于晴秀又生一子,并把喜珠認給孤苦無依的胖嫂當干閨女;傅百川原本瘋掉的妻子也懷孕并開始打理燒鍋店;王春申則在停滯的時間,也即永恒中看到了“謝尼科娃青春的臉”?。這一切象征了生活世界的恢復,不但如此,作品此時的筆觸依舊不急不促、舒緩從容,一如新生命在春天的自在成長。
蘇童曾說,遲子建的創(chuàng)作總是“以一種超常的執(zhí)著關注著人性溫暖或者說溫潤的那一部分,從各個不同的方向和角度進入,多重聲部,反復吟唱一個主題”?,直至它成為一種敘述的信仰?!栋籽貘f》借溫潤之筆對災難主題的多重化解正體現(xiàn)了這一點,作品也因此具有了“悲而不痛”、“哀而不傷”的中和之美。
從《白雪烏鴉》來看,遲子建災難敘事的倫理價值首先體現(xiàn)于她獨特的故事美學。遲子建是對“故事”有信任與感情的人?,在她看來,“故事”是小說永恒不變的內核之一,小說家首先應該是會“講故事的人”?;谶@種美學追求,她沒有將作品拘泥于鼠疫之災的事實展示、人性之惡的簡單揭露或人性光輝的刻意頌揚,而是借想象之筆,將災難作為結構故事的元素,靠故事傳奇的表現(xiàn)形態(tài)及其內蘊的氛圍與格調打動人,并在其中證明著自己寫實與敘事的能力?。
其次,遲子建以溫潤之心對災難的化解,以克制之筆對死亡的回避,以悲憫和同情對人性之惡的寬宥,以率性與質樸對困厄與絕望的超越,彰顯出她對文學與人性雖單純卻執(zhí)著的信念:文學應該給人以溫暖;人性是可以恢復的,這一點在當下極有現(xiàn)實意義。齊澤克曾認為今天的人類將被迫改變倫理策略以應對時時處于災難中的生活。因此如何在災難境遇中安置道德與希望、溫暖與信仰正日益成為一個真正且急切的生存?zhèn)惱韱栴}。盡管單憑信念無法擺脫各種困境,但在困厄中堅守信任本身就是一種力量。不僅如此,遲子建還把這種信仰從故事內核抽繹出來化為文學敘事的基本品格:通觀作品,不管涉及的是誰,敘述的是什么,措辭、語氣、語調、節(jié)奏,甚至音量在方向與力度都一樣適度與平穩(wěn),這既是對每一個卑微生命的同情與尊重,也顯示出作者的悲憫、淳厚與寬闊之愛。溫潤從容的敘述因而具有了彰顯愛與希望的純正品格。在充滿焦灼痛徹、灰暗的當代文壇,這種溫暖的信任與敘事十分稀缺的。
然而溫暖也有其限度,缺乏深邃思想的溫情必流于膚淺。反觀文學史上的災難書寫,如《鼠疫年大紀事》(笛福)、《鼠疫》(加繆)、《癌癥樓》(索爾仁尼琴),無不是以思想的深邃與透徹折服人心。而《白雪烏鴉》中的溫情更多時候還是源于作者的某種理想主義傾向,源于她善良的本性對血腥、暴力與殘酷的拒斥與回避?,她似乎總不忍將最慘烈、最極端的一面展示給人看,即使有,也總顯得草率匆忙,與作品整體氣韻與基調不相符合。
對翟役生的刻畫就體現(xiàn)了這一點。翟役生一度過著最卑賤的生活,是任何人都可鄙視與唾棄的“異類”,對世界與他人充滿仇恨卻毫無還擊的能力,所以,鼠疫成為他復仇的絕佳武器:整個鼠疫期間,唯有他盼望著鼠疫快速并永遠蔓延,也唯有他對死人感到欣喜若狂。這讓人想起了《鼠疫》中的科塔爾與《浪潮》中的蒂姆。科塔爾因面臨被監(jiān)禁的命運而一度生活在恐怖與焦慮之中,由于突發(fā)的鼠疫讓幾乎所有的人陷入這種類似處境而使他獲得前所未有的快意與滿足,因此他希望鼠疫能夠持續(xù)下去。蒂姆平時是個“軟腳蝦”,只能靠討好別人獲取廉價的關注,名為“浪潮”的“納粹組織”給了他夢寐以求的力量和生活轉機,因而他決絕而迷狂地投入其中,并為捍衛(wèi)它而自殺。這些人的共性在于:常態(tài)生活中缺乏生存與愛的能力,只能借助反常的生存秩序獲得存在的權能感。
對這一畸形災難心理的透視本是作品最具深意之處,但從作品整體敘述來看,這種深意似乎不是作者精心追求的。作品早在第五章就曾提及翟役生曾經的卑賤生活,但直到倒數(shù)第二章,才用近八頁篇幅細致展開。如此密集與突兀的敘述,一反遲子建一貫的從容與審慎,不但使敘述結構顯得枝蔓,敘事節(jié)奏顯得生硬與急促,與作品的整體氣韻也相脫節(jié),似乎只是因為作者不甘心因為溫潤的美學追求放棄這一深意而刻意加上去的,因而削弱了作品的整體感以及主題思想的深邃性。
我們并非要求所有的災難書寫都具有“形而上”的表情,也并非主張只能以“闡釋”的態(tài)度對待文學,只是希望在給予災難書寫一定美學關懷的同時,作品能夠兼具思想的厚重與立意的深邃,能夠顯示人類最高尚的智慧與最透徹的哲思。
①? 蘇童:《關于遲子建》,《微風入林·跋》,春風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
③④⑦⑧?遲子建:《白雪烏鴉》,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版,后記,第54頁,第27頁,第77頁,第255頁。
②⑤⑥??? 部分術語與觀點見吳義勤:《遲子建論》,齊魯師軒新聞網——人文師大——成果展臺。
⑨⑩? 蔣子丹:《當悲的水流經慈的河——〈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及其他》,《讀書》2005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