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西_謝虹光
作 者:謝虹光,華北廣播電影電視管理干部學(xué)院教授。
王維的山水詩善于將詩情、畫意、音韻和佛理融為一體,從而創(chuàng)造出自然、真純而含蓄的審美意蘊。如《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我們先來看其詩情。詩情至深是王維山水詩的特色之一,感情的委婉細膩,觀察的細致入微,有唐一代,鮮有能與其比肩者。在《山居秋暝》中,詩人調(diào)動了所有情感官能與知覺識性來寄言山水、寫照人生。首句寫總體感覺,一上筆就提領(lǐng)出自然“空”無的遼遠意境;次句寫觸覺,點出“秋”寒的人生意態(tài);第三句寫視覺,回眸一瞥,閃映出明月如水“松間照”的高邈;第四句寫聽覺,巧妙地捕捉到“清泉石上流”的天籟樂音;第五句又寫聽覺,是詩人傾耳聆聽浣女嬉戲引發(fā)的“竹喧”柔韻;第六句再寫視覺,是詩人目送著紫靄里葉卷蓮翻的“下漁舟”;第七句與第八句寫作者于山水間的徹悟與頓覺,故謂之“隨意”順心,引發(fā)出獲得徹悟后“自可留”觀天地的瀟灑心境和意蘊。這首律詩總共四聯(lián)八句,確實做到了刪繁就簡,虛實相間,情景交融,意象清幽。詩人將觸覺、視覺、聽覺等合體并用,極寫他于山水間的深厚審美情懷和對生命周遭的省悟。輾轉(zhuǎn)委婉之詩情思緒,似幽蘭山菊的清香,富含色味、節(jié)奏靈動而情韻俱現(xiàn),可謂深得詩家之三昧。
接著來看其畫意。蘇軾曾說:“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這并非虛言,王維的濃厚詩情時常以畫筆繪制,而畫卷的線條與筆觸之間又挺拔出了豐富的詩情。他的詩歌猶如一幅山水寫意畫,一上手便運用白描,經(jīng)過大筆勾勒和大處落墨,奠定整個畫幅的基調(diào),從而給人以深刻的第一印象。首聯(lián)中“空山新雨后”強調(diào)一個“空”字,“天氣晚來秋”則強調(diào)一個“秋”字,這“空”與“秋”的渾然造境、瀟灑潑墨,便形成了整個詩歌構(gòu)圖中寒涼清幽的基本格調(diào)。深秋時節(jié),山中一陣秋雨,應(yīng)了俗語“一陣秋雨一陣涼,陣陣秋雨陣陣涼”的生命體驗。雨后人跡稀疏,進山之人已出山,山中隱士已歸宿,又印證了“空山”的特定環(huán)境,為后面佛理禪意的彰顯作好了鋪墊。詩歌的前兩句畫出了秋寒山空、萬物凋零的基本意象,接著采用工筆手法,描繪得遠近層遞、高低明滅,極見章法。頷聯(lián)“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兩句,鋪滿大地的如水月光,從山松的枝葉間傾灑下來,這是由下而上、由近及遠地描繪山中夜色;而泉水清凈如銀,在月的映照中從山石上叮叮咚咚流淌而去,這又是由上而下、由近及遠地抒寫山中水色。月光如水,由上而下傾瀉下來,又由清泉連接,綿延而去,虛實相間的筆法烘托出晶瑩通靈的水月之美。頸聯(lián)“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兩句,聽到竹林那邊一片嬉戲聲,循聲暗訪,只見到采蓮女、打魚女或浣紗女順水而下,笑聲漸行漸遠,這是由遠及近的寫照;看到蓮花擺動才發(fā)現(xiàn)是漁舟唱晚、滿載而還,這又是由近及遠地層遞描摹。詩歌對山中自然之美的觀察與體會極有層次感,充滿神采且余韻流長。
再來看音韻。王維早年就以吹拉彈唱無所不精、詩詞曲賦無所不能而著稱于長安;科第后第一任官職又是大樂丞,可見他極富音樂天才。在《山居秋暝》中,對仗工整,物象清雅,是本詩音韻和諧的顯著特點。明月對清泉、竹喧對蓮動,清雅工整而韻味十足,瑯瑯上口而流動性強。善于捕捉天籟之聲與人間樂音,是本詩音韻和諧的又一個特點。山間最自然、極清雅的無過于山泉叮咚流經(jīng)石上的聲音了,然而山間若只有這天籟之音則往往會趨于枯寂或死寂一端,反而容易失卻天人之和諧,切斷了自然與人世的聯(lián)系。詩人不僅善于捕捉天籟之聲,而且敏感于人生的美妙氣息在山間的瞬時回響:在靜謐恬淡的暮山紫色里,叮咚的泉水聲與少女的歡笑聲融為一體,天籟之聲與人間樂音幽契暗合。盡管人的聲音只是瞬間之事、轉(zhuǎn)頭成空,然而作者營造出來的天、地和諧共鳴,人、物共成一曲的詩歌意境足以用神韻稱之。
最后來看王維《山居秋暝》的佛理,這主要體現(xiàn)于該詩首聯(lián)和尾聯(lián)的相互輝映上。這種相互輝映易于造成一種曠世心態(tài)和四大皆空的詩歌意象。王維及其朋友進山,并非為尋求桃紅柳綠、山花爛漫、芳草天涯般春時夏季的美景,而是為了欣賞隨著自己心性悄然而至的紅衰翠減、芳草凋零、還歸山水本色的秋之落寞,心之無我的佛教理念以及佛家弟子“花非花”式的頓悟。繁華落盡始是真,山水的真諦往往就在其空而朦朧。山空色空、無住無持,天氣寒冷、人世凄涼,這才是自然之本色和人生的感悟。王維對此悟得透徹,悟得真切,所以他的山水詩總有旁人道不出的自然、委婉與含蓄的詩家本色。這是他長期崇尚并浸染于佛門理念之中的必然結(jié)果,也是特定的政治處境中、非常的人生境遇中心靈追求的必然旨歸。佛門的虛靜止觀法門,同時還使其詩歌獨具別一種清雅與高妙的風(fēng)格神韻。不妨看看他在短短一首五言律中,清雅到極致的一系列用詞用字:“空山”、“晚秋”、“明月”、“清泉”、“竹喧”、“松”、“石”、“蓮動”、“隨意”以及“浣女”、“漁舟”等等,全都表達得干干凈凈、真真純純、一塵不染。高格如此,實屬難能可貴。
《山居秋暝》最后一聯(lián)的點題之筆非常精要,渲染之法也用之有度,巧妙地回應(yīng)了詩歌首句的“空”字,使人頓覺此詩確為雅人幽作、余味無窮。隨王維去游空山,可謂“君子此生不虛度”了。初解一遍《山居秋暝》后,再重讀此詩首句,那“空山”二字,正可以看出是全詩的詩眼,也是詩佛維摩詰靈魂的造化和旨歸。因此說,王維的才氣是曠達的佛門才學(xué)與氣質(zhì)在中國官場磨礪下獨具一格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在如此清雅高潔的靈魂里,在如此遠閑靜淡的氛圍中,詩情畫意與音韻佛理的融通匯流可謂既出于詩家特性而又歸于人情之必然。其深刻的山水詩歌混響,確曾打動過無數(shù)追求文學(xué)唯美構(gòu)思、佛學(xué)透徹感悟的詩人學(xué)者及釋迦弟子,影響也是跨越千萬年而不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