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京_李文俊
作 者: 李文俊,著名翻譯家,譯著有《喧嘩與騷動》《押沙龍,押沙龍》《我彌留之際》等。
《名作欣賞》是我讀得比較多的一本刊物,因此我給該刊寫去的信中說“獲益匪淺”絕非客套。編者來信說希望我能談談??思{散文,這倒是給我出了個難題。不錯,我是在若干年前,用了幾乎整整一年的工夫,將這本原名為“Essays,Speeches & Public Letters”(《隨筆、演說詞與公開信》)的書譯出來的。譯時付出不少心血(稿費仍是千字五十),還蒙上海譯文出版社的一位女編輯細心校訂,作了一些必要的整理與訂正(后來打聽到她原來是在我的母校復旦讀碩士的一個派去出版社短期實習的學生,期限滿后還需回學校繼續(xù)修業(yè)。《文匯報》“筆會”上時不時還能見到她的譯文。反正能力比我當學生時強多了)。書出版后,除南方的幾份報刊轉(zhuǎn)載過幾篇短文外,似乎再無反響。世界雖說很小,但是國人對于美國南方的歷史、地理背景還是有些隔膜的。
??思{大部分散文并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美文,包容面很廣。我譯著譯著,倒覺得有點像魯迅的雜文。有時似談種族、民主問題的法庭論辯,不免一本正經(jīng),有點枯燥;有時倒是嬉笑怒罵順手拈來,很有可讀性,了解背景的人自能體會得出個中韻味。例如:一家叫“假日”的娛樂性刊物曾多次糾纏并許以三千美元(當時算是重酬的稿費)約他寫一篇介紹家鄉(xiāng)密西西比州的文章,原意無非是多拉些游客去那邊花錢。??思{起初推卻,不料后來忽然來了勁兒,洋洋灑灑地寫了一篇譯成中文約達兩萬多字的長文。老先生從原住民的狩獵生活寫起,寫到殖民者的入侵與黑奴、棉籽與棉花蟲的“入侵”,說明南方是怎么成為倚仗黑奴勞動的棉花種植園經(jīng)濟區(qū)的。這以后自然又離不開南北戰(zhàn)爭及其余波了,說老姑奶奶們在電影院看到《亂世佳人》里北軍快占上風時便紛紛離座退場,發(fā)出一陣椅板上翻的“噼噼啪啪”聲。??思{隨著筆鋒一轉(zhuǎn),又為我們重現(xiàn)了密西西比河發(fā)大水時的可怖情景,提到竟有人持步槍巡邏,以防有人要在自家堤岸上扒口子,讓禍水在這里淌流。這倒正合了中國“以鄰為壑”這一成語了。??思{雖然出身大莊園奴隸主世家,但對家中黑人仆傭卻感情真摯,文中寫到他曾半夜被叫起開上幾十英里的車,以買回黑人老保姆臨死時特別想吃的冰激凌。他在自家客廳所舉行的“老媽咪”葬禮上代替牧師所念的那篇《布道詞》,至今讀來仍感人至深。
??思{也是一位繼承了馬克·吐溫傳統(tǒng)的幽默作家(別忘了吐溫也是南方人,來自米蘇里)。連他花錢登在本地小報上的一篇《啟事》里,也把侵入他家樹林打松鼠的不講道德的人,連同松鼠叫做“兩種動物”。??思{在《啟事》的結(jié)尾處說:“茲特祈請后到之獵人先生萬勿將槍彈對準上述兩種動物,至盼至盼?!闭沾诉壿?,那受警告者自然而然便成為“第三種動物”了。在贊美海明威的《老人與?!返亩涛慕Y(jié)尾處,他故作姿態(tài),請出尊神,說:“贊美上帝,但愿創(chuàng)造出愛與憐憫著海明威的那種力量——不管那是什么——約束住海明威,千萬別讓他再改動這篇作品了?!庇么秩酥卑椎牟谠捳f,那就是“千萬別讓老海又喝高了”。海明威也曾在給別人的信里回敬過他:“要是你拎上一夸脫威士忌進入谷倉,一整天寫上不講句法的五千個字,那寫作顯然是件再容易不過的事了?!?0世紀美國最著名的兩位作家就像一對頑劣少年,一有機會就要對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