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現(xiàn)實主義的限制——革命時代的中國小說》一書導言的最開頭,美國學者安敏成引述了魯迅的一篇雜文《扁》。其中有這么幾句:看見作品上多講自己,便稱之為表現(xiàn)主義;多講別人,是寫實主義;見女郎小腿肚作詩,是浪漫主義;見女郎小腿肚不準作詩,是古典主義。在革命文學的“緊要關(guān)頭”,魯迅先生還能抽著煙斗,翹起二郎腿,插科打諢,這可說是他一貫的行文風格,又未必不可說是其心底棄絕主義纏繞的無聊與自嘲。“各各以意為之”,也一定是包含他自己的吧。
更早些時候,陳獨秀的《文學革命論》“措辭強烈”,提出“文學革命的征戰(zhàn)目標”,其中便有,“曰推倒陳腐的鋪張的古典文學,建設(shè)新鮮的立誠的寫實文學”。
二者隔了大約十年左右的時間吧,“寫實”還是那個“寫實”,主義卻已不是那個主義。
后來如我,一直疑惑“寫實主義”是何時變作“現(xiàn)實主義”的;也許,就如同許多著作一樣,它們本來就是同義語,用一個括號括起來就可以解決這個問題?!皩憽睋Q做“現(xiàn)”,總還是不錯的,若換做“獻”,還能“實”嗎?有道是,改字不要緊,“只要主義真”。
魯迅先生對這些主義漫不經(jīng)心的描述可以不必當真,但在這之前說的話還是要仔細想一想:中國文藝界上可怕的現(xiàn)象,是在盡先輸入名詞,而不紹介這名詞的涵義。我想大概如此:起先,是沒有紹介的資格,后來,是沒有紹介的能力。于是,就一個勁兒地掛“匾”,總在掛,終于也沒有一塊兒“匾”能夠掛起來:現(xiàn)實主義,成為實驗主義;絕對的實驗主義。
一晃過去了許多年,現(xiàn)實主義仍是現(xiàn)實;所謂一體化有些簡單,但卻也無奈?!爸袊膶W論壇”把“現(xiàn)實主義的此岸與彼岸”作為專題來進行研討,可謂用心良苦。雜志頭條刊出,踐行文學記憶記錄的功能之外,其實看做是一次呈現(xiàn)與檢驗也未嘗不可;如果被新時代的讀者看做是一次理解現(xiàn)實主義的開端,也是好的。
就我想,河的此岸與彼岸對于渡船固然重要,可河的源頭,必然不可忽視。河所經(jīng)過,高山,峽谷,平原,沙地,黃土,其所裹挾,需做必要的分層和清理。僅僅作為一個棒子揮來揮去,既不環(huán)保,也會嚇著小孩子,最后只能是白白消耗太多力氣。
文學不僅僅是講話?;蛘哒f,文學根本就不是講話。在什么樣的環(huán)境下談什么樣環(huán)境下的現(xiàn)實主義仍然是一個不能回避的重要前提。其次,我想才是作家的、批評家的現(xiàn)實主義問題。掙扎而不被俘獲,不和諧而共生:我們的現(xiàn)實,就是我們的現(xiàn)實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