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勇[江西師范大學音樂學院, 南昌 330027]
作 者:劉 勇,文學博士,江西師范大學音樂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美學與藝術理論。
經典是文學理論中最基礎、最復雜的術語之一。許多學者都試圖給出一個自洽圓融的定義。有趣的是不少作家、學者不約而同地將經典與“重讀”(re-reading)一詞聯系在一起。譬如意大利著名作家伊塔洛·卡爾維諾明確指出:“經典是那些你經常聽人家說‘我正在重讀……’而不是‘我正在讀……’的書?!雹倜绹麑W者哈羅德·布魯姆也認為:“不能讓人重讀的作品算不上經典?!雹谀敲次覀円穯柕氖?,他們所謂的“重讀”是否等同于通常意義上的“再閱讀”或“反復閱讀”?“重讀”是否還包含著更為復雜隱微的涵義?最后,在經典建構過程中,作為文學活動的“重讀”行為究竟發(fā)揮了怎樣的重要作用?
從字面上看,“重讀”指的是對某一文本的再閱讀或反復閱讀。那么什么樣的文本需要或者說值得“重讀”呢?答案當然是經典(canon)。經典一詞源自于希臘文kanon,意為“尺度”,通常指木匠使用的直尺。而從公元2世紀起,kanon一詞就被用做“信仰的準則”。由此可見在西方文化語境之中,經典本身就與宗教的關系源遠流長。也正是基于此人們常常把基督教、猶太教或伊斯蘭教稱之為“一本書的宗教”,意思是說它的教義、信仰和儀式等是建立在某部典籍之上的。對廣大信徒來說,這部經典蘊含了“神的旨意”,需要終生的閱讀與理解。因此對它的“重讀”就變成了一種無比神圣的行為,是不斷趨向真理與彼岸救贖的行為。以《圣經》為例,無數學者都站在自己的立場與角度來分析、理解這部經典,并將自己對它的闡釋宣揚出去,以期獲得其他眾多信徒的認同。從某種意義上說,對《圣經》的閱讀與闡釋幾乎貫穿了整個西方古典文化傳統(tǒng)。19世紀以來,隨著現代性進程的推進,西方文化中世俗化、非宗教化氣焰漸熾,《圣經》就越來越被奉為文學經典。與之相應的是,藝術開始取代宗教的位置而成為人們精神救贖的津梁。因此在對文學經典的“重讀”中,讀者(尤其是批評家們)就會產生類宗教或泛宗教式的神圣體驗。在這一點上法國著名學者皮埃爾·布爾迪厄著實稱得上慧眼如炬:“取之不盡的藝術作品的觀念或作為再創(chuàng)造的‘閱讀’,被在信仰的事物中常??梢钥吹降膸缀跞康谋┞?,遮蓋了這一點,即作品不僅可以被對它感興趣的人,被在讀作品、給作品分類、了解作品、評論作品、重新創(chuàng)造作品、批評作品、反對作品、認識作品、占有作品中覓到一種物質利益或象征利益的人造就兩次,而且可以造就上百次,上千次。”③
誰在“重讀”經典?布爾迪厄這段話已經可見端倪了。那些對經典之作不斷展開閱讀、分類、評論或批評工作的人,當然就是文學批評家。他們不但以閱讀為職業(yè),而且要把這些個人意見變成文學定見。而那些被假定為意義無窮無盡的經典作品,從某種意義上說,是在批評家反復閱讀和批評中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產物。毋庸置疑批評家“重讀”的動力是來自于對經典的這樣一種信仰:經典總是“說不盡”的。因此就形成了一個循環(huán):我們堅信經典是蘊含多重意義的文本,吁求讀者和批評家的“重讀”;而他們對這些經典的“重讀”又轉化成對經典作品意義的確認和再生產。英國學者弗蘭克·克莫德直言不諱地宣稱:“如果不能以某種方式相信經典能夠說出比作者原意更多的東西,那它就不能成為經典。”④毫無疑問,說出比作者原意更多的當然不是經典本身,而是樂于“重讀”經典并加以闡釋的批評家們。
經典總是有限的文本集群,而批評家們孜孜矻矻于某部或某幾部經典,其意義何在?當代文學闡釋學為批評家的“重讀”經典提供了精巧的辯解:“藝術品對每個人講話時都好像是特別為他而講,好像是當下的、同時代的東西?!雹菖u家完全可以從個人角度與時代立場對經典進行某種全新解讀,賦予經典某種完全不同于前人的意義與價值,而這個過程可以是世世代代接續(xù)傳遞的過程,因此才會有“說不完的莎士比亞”這一說法。不過我們也承認,時間也是蓄意遮蔽、掩蓋某些經典文本光輝的元兇。眾所周知,許多文本由于各種歷史的原因有意無意地被忽視或者被排斥,因此在相當長時期內沒有獲得相應的文學地位。在這種情況下“,重讀”就成為一種真正具有創(chuàng)造力的閱讀與再評價行為,最終拂去經典之上的蒙塵,使之重現光華。以薩福(Sappho)為例,這位生活在公元前7世紀到6世紀的古希臘女詩人在我們的文學史幾乎是湮沒無聞,留下的卻往往是“同性戀詩人”的“惡名”。在公元前4世紀,雅典的諷刺劇作家們把她塑造成一個性欲永不滿足的妓女。直到19世紀,波德萊爾和魏爾倫仍把她當做一個瘋狂古怪的女同性戀者。可以說,她變成了一個色情幻想文學中的刻板人物。⑥隨著女性主義思潮的盛行,我們“重讀”她碩果僅存的作品,終于發(fā)現了這位“第十位繆斯”(柏拉圖語)詩歌中獨特的文學價值。她的詩歌幾乎全是以第一人稱抒發(fā)個人情感的抒情詩,改革了當時的詩歌韻律,把詩歌詠唱的對象由神轉向了人。她開創(chuàng)出了專屬于己的“薩福體”,影響深遠。著名詩人史文朋和埃茲拉·龐德被認為是運用“薩福體”最為成功的現代詩人。有學者曾這樣說過,在歐美文學傳統(tǒng)中,如果把荷馬比做父親的話,薩福(Sappho)就可稱做母親了。就當下而言她的經典地位已然穩(wěn)固。一個重要標志就是其作品1986年進入哥倫比亞大學的本科生閱讀書目,雖然這已是遲到的公平。
“重讀”是指向特定文本的閱讀、理解與批評,它不僅是一種特殊的文學行為,更是一種文化行為。因為這種行為附加了更多的象征意義。它是一種命名行為,是頒發(fā)“經典”徽章的文化行為。只有經典才需要“重讀”,換言之不論是共時性的“重讀”還是歷時性的“重讀”,都是對某一文本“經典”地位的肯定性行為。由此可見,我們可以肯定并重視“重讀”在經典建構過程中發(fā)揮的重要作用。不過其作用還需要具體分析。我們可以區(qū)分出兩種作用:“消極建構”與“積極建構”作用。
所謂“消極建構”作用指的是批評家在“重讀”過程中指向的是那些早已認定的經典文本。“重讀”是對經典價值與意義的一種再生產行為,一般而言其創(chuàng)造性意義不大。20世紀初美國著名學者歐文·白璧德在康奈爾大學圖書館中看到,光是專門研究但丁的著作就達到七千卷以上。他大膽斷言其中大約有四分之三的書籍價值不大,甚至沒有價值。⑦他的話并非嘩眾取寵。這種亦步亦趨的“重讀”行為,只是增添歌頌某部經典的聲浪。我們不得不承認古往今來在對經典的“重讀”中,真正能夠貢獻出具有原創(chuàng)性闡釋的學者畢竟還是少數。從這個意義上說,這種重讀只能是“重復閱讀”。邁克爾·泰納對此就直言不諱地指出,對某些經典的“重讀”往往只是重復人們喜歡做的事而已,并不是要發(fā)現什么新的內容。在這當中存在不少陳詞濫調。⑧這種意義上的“重讀”除了進一步鞏固某些經典的崇高文學地位外,其實別無用處。從文學社會學角度看,那些消極意義上“重讀”經典的讀者(包括批評家),往往暴露出自身的懶惰或勢利。他們的確也介入了經典建構的進程。不過這種介入我們只能從消極層面上去理解。
當然這里重點論述的是“重讀”在經典建構中所發(fā)揮的積極作用。這里又需要區(qū)分出兩種情況。第一種情況是指那些杰出睿智的職業(yè)讀者(批評家)將“重讀”的雄心與努力投射到那些經典文本之上,力圖讀解出全新的意義。例如納博科夫對《堂吉訶德》以及哈羅德·布魯姆對莎士比亞的“重讀”,都使得那些在歲月中略顯黯淡的皇皇巨著重又熠熠生輝。在他們極具洞見的闡釋中,環(huán)繞在經典四周的陳詞濫調一掃而空,又能給讀者帶來新鮮而生動的閱讀體驗。第二種情況則是批評家通過自己的閱讀與批評行為將那些被人遺忘、忽略或排斥的“潛在的經典”擢升為現實的經典,廣為人知。例如T.S.艾略特對于英國中世紀玄學派詩人多恩的發(fā)掘。在艾略特之前多恩雖不乏讀者但大多評價不高,甚至“玄學派”的稱號原亦是貶斥之意。艾略特從現代詩學觀念出發(fā)對多恩進行了“重讀”,發(fā)表了《論十七世紀“玄學派”詩人》的講演,一舉奠定了多恩崇高的文學地位。這是批評家通過“重讀”積極參與建構經典的極佳范例。
綜上所述,“重讀”在經典建構過程中的確發(fā)揮了非常重要的作用。經典也正是在無數讀者的“重讀”之中展現出奪目光彩。最后還需要強調的是,無論是普通讀者還是職業(yè)讀者,固然需要在“重讀”經典時懷抱一種“溫情與敬意”(錢穆語),更需要的是在“重讀”經典時始終堅持個性化閱讀與理解,不應隨波逐流、人云亦云。只有這樣經典才能真正成為讀者釋放個性和創(chuàng)造性的強大動力。
① 伊塔洛·卡爾維諾:《為什么讀經典》,黃燦然、李桂蜜譯,譯林出版社2006年版,第1頁。
② 哈羅德·布魯姆:《西方正典》,江寧康譯,譯林出版社2005年版,第21頁。
③ 皮埃爾·布爾迪厄:《藝術的法則》,劉暉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1年版,第209頁。
④ Frank Kermode,The Classic:Literary Images of Permanence and Change,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3:80.
⑤ 加達默爾:《哲學闡釋學》,夏鎮(zhèn)平、宋建平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版,第102頁。
⑥ 大衛(wèi)·丹比:《偉大的書》,曹雅學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43頁。
⑦ 歐文·白璧德:《文學與美國的大學》,張沛、張源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01頁。
⑧ 貝爾塞等:《重解偉大的傳統(tǒng)》,黃偉等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9年版,第18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