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其亮[浙江工業(yè)大學外國語學院, 杭州 310023]
作 者:張其亮,學士,浙江工業(yè)大學外國語學院助教,主要研究方向為英語語言文學。
元小說概念的提出可以追溯到1970年美國后現代派作家威廉·加斯發(fā)表的評論《哲學和小說形式》。①這種“為了探索文學虛構與現實的關系,以各種手段有意識、有系統(tǒng)地引發(fā)讀者思考其作品藝術特性的虛構性作品”②在文學史上并不鮮見,但這一文學形式真正成為西方占主要地位的小說形態(tài)還是要遲至20世紀六七十年代,當時思想界暗流涌動的解構主義思潮推動小說家們反躬自省、開始對自己的敘述話語本身進行深刻反思。納博科夫在自己的《文學講稿》中有關查爾斯·狄更斯作品《荒涼山莊》的一章中曾給出了一個有趣的公式,即:形式(結構+風格)=題材。③這種對結構框架的關注則是元小說作家們共同遵循的一大創(chuàng)作基本原則,即如論者多年前所發(fā)現的,所有元小說創(chuàng)作手法的背后“都閃動著兩大創(chuàng)作基本原則的影子:一是‘框架分析’原則,二是‘游戲’(play)原則”④。
納博科夫自1940年合家自歐洲遷往美國,一直到1960年又從美國遷往瑞士,這段時間也恰是后現代主義文學思潮在歐美文學界自濫觴并一直發(fā)展成為主流文學形式的黃金時期。作為納博科夫代表作之一的《微暗的火》(1962)即是一部具有鮮明元小說特征的后現代主義文學作品。在這部小說中,傳統(tǒng)小說一貫重視的故事情節(jié)只有依靠納博科夫期待的“優(yōu)秀讀者”進行“越周密越好”⑤的深入研究才能夠得出一個大概,而作家關注的“天才的個體與結構的問題”則被提到了讀者根本無法忽視的前臺,在文本中得到了空前的強調與重視。
在某種意義上,《微暗的火》確實是一部很值得納博科夫作品研究者玩味的小說。小說中的詩人教授謝德獨特的創(chuàng)作習慣是首先將自己的作品零零散散地寫在卡片上,最后再把卡片顛來倒去整理成篇。這種創(chuàng)作習慣無法不讓人想起納博科夫本人,因為通常情況下納博科夫自己就是如此創(chuàng)作的。而他的遺作《勞拉的原型》則完全是以卡片的形式保留下來。這種不同小說情節(jié)之間以及小說內在情節(jié)與作家外在人生經歷之間錯綜復雜而又妙趣橫生的互文性確實耐人尋味。而且與《微暗的火》一樣,《勞拉的原型》也是一部結構非常獨特的元小說。
納博科夫于1975年著手《勞拉的原型》這一小說的創(chuàng)作,但可惜的是晚年的他疾病纏身,盡管作家在病榻上付出很大努力,仍舊未能在1977年2月離世之前將其完成。對自己作品要求極高的納博科夫本人在彌留之際一再指示其妻子將寫就的183張卡片銷毀。納博科夫夫人不愿將丈夫最后的遺作付之一炬,就將手稿鎖進了瑞士銀行的保險柜。2009年9月,英國企鵝出版社終于將這些塵封已久的手稿以The Original of Laura:Dying is Fun為題出版,這使得納博科夫的這部遺作成為當年英美文學界和評論界的一大熱門話題。
小說開篇即已明示女主人公弗洛拉的丈夫(即大學精神科教授菲利普·王爾德,其人已病入膏肓)“也是一位作家”,而且他正忙于完成一份“神秘手稿”(卡片1)——這與彌留之際辛苦創(chuàng)作小說的納博科夫本人何其相似。到底這部教授不肯輕易示人的嘔心瀝血之作是什么樣子,我們只有在讀完第七章之后才能得到答案。實際上這部作品的廬山真面目直到第六章才真正向讀者揭開,而小說中卡片64至卡片87可以確定就是這部手稿的遺留片段,是一部“手稿中的手稿”。這部“手稿中的手稿”中,王爾德以第一人稱的方式講述了自己如何飽受病痛折磨、如何在浴室里試圖以意念自我消解的方式將自己痛苦的肉身自腳趾起一點一點剝離的心理過程,其表現手法與大學精神科教授所做的心理實驗記錄頗為相似。不過這部手稿未能善終——卡片93、94的內容顯示,王爾德也同《微暗的火》中那位苦心孤詣卻命途多舛的謝德教授一樣,未等到將手稿出版即突然辭世。這種人物形象和人物命運的相似性在納博科夫的小說作品中是隨處可見的,另外比如《勞拉的原型》中的主人公弗洛拉與《洛麗塔》中的洛麗塔,二人在年齡、性格、家庭背景、生活經歷等方方面面都極為相似,其令人浮想聯(lián)翩的互文性也極具納博科夫風格。
在了解了卡片1中“神秘手稿”的含義之后,讀者不禁會疑問題目中“勞拉的原型”指的又是哪一個原型呢?這里的勞拉指的是納博科夫作品中的女主人公還是暗示精神科教授菲利普·王爾德作品的原型呢?實際上王爾德的這部手稿既無關乎勞拉,也無關乎原型,納博科夫小說原題“勞拉的原型”中的勞拉其實指向另一部虛構作品中的人物。這部虛構作品即是卡片51中初次出現的《我的勞拉》:“當然沒有任何理由讓這段情節(jié)與另外一本小說《我的勞拉》節(jié)奏近似?!雹?/p>
突兀出現的這個小說題目無疑對讀者的理解帶來了很大困難。實際上,通讀《勞拉的原型》全篇,讀者并不能發(fā)現哪一張卡片是取自這部神秘小說的原文,甚至不能找到這部小說的明確作者。介紹《我的勞拉》這一“小說中的小說”故事內容的卡片在全部138張卡片中占的篇幅極少,故事情節(jié)的大致描述可見于卡片61、62、63。參考上述卡片,我們可以對小說《我的勞拉》的故事進行一個大致的概括:這部小說以第一人稱的視角描述了身為作家的“我”與勞拉的戀情,不過由于機緣巧合,“我”與勞拉的戀情最后無果而終,而勞拉則最終與一位老派的“偉大科學家”菲里多·索瓦吉結為夫婦。小說無論從細節(jié)描寫還是整體結構都與《勞拉的原型》中弗洛拉的感情、婚姻經歷極為接近,甚至可以說除了人物姓名有所改變之外,這根本就是《原型》中弗洛拉本人經歷的精確翻版。這大概就是納博科夫將自己的最后一篇小說命名為《勞拉的原型》的原因。
上文提及的幾張卡片可謂理解整篇小說結構的樞紐,不同文本之間的對抗、故事情節(jié)與故事原型之間的對立沖突使得該部小說成為元小說創(chuàng)作實踐的一個絕佳范例,也迫使讀者在閱讀過程中時刻警惕真實與虛構、虛構與再虛構之間的界限,學會從不同視角關注并解讀原作的文本。當然上文對《勞拉的原型》整篇小說結構的理解只是一個初步的研究結果,希望將來不會越俎代庖妨礙了讀者對小說進行更深刻精準的解讀,因為正如納博科夫本人所說:“文學,真正的文學,并不能像某種也許對心臟或頭腦——靈魂之胃有益的藥劑那樣讓人一口囫圇吞下。文學應該給拿來掰碎成一小塊一小塊然后你才會在手掌間聞到它那可愛的味道,把它放在嘴里津津有味地細細咀嚼;——于是,也只有在這時,它那稀有的香味才會真正有價值地品嘗到,它那碎片也就會在你的頭腦中重新組合起來,顯露出一個統(tǒng)一體,而你對那種美也已經付出不少自己的精力?!雹?/p>
總體而言,《勞拉的原型》符合安伯托·埃柯對于“開放文本”的定義。??聦⑽谋痉譃閮煞N,一種為“封閉文本”,一種為“開放文本”。封閉文本僅僅“旨在引發(fā)多少正是憑經驗辦事的讀者去做出恰當的反應”,而“開放文本”則承認、邀請讀者的活動,并將此活動主題化。⑧作為一名有意識地引領讀者對自己文學領地進行探索的后現代主義作家,納博科夫在《勞拉的原型》中成功地激發(fā)了作者與讀者間的互動與協(xié)作。從此種意義上講,未完成的《勞拉的原型》較納博科夫其他作品而言更富有一種開放式的殘缺之美,并將持續(xù)吸引讀者和評論者對其文本進行各種角度下的解讀與重構。
① 方凡:《將“元小說”進行到底的美國后現代派作家威廉·加斯》,《外國文學》2004年第3期。
③ [美]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文學講稿》,申慧輝等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版,第43頁。
④ 殷企平:《元小說的背景和特征》,《杭州大學學報》1995年第9期。
②⑤ Patricia,Waugh.Metafiction:the Theory and Practice of Self-Conscious Fiction[M].London:Methuen&Co.Ltd.,1984,p2,p2.
⑥ [美]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勞拉的原型》,譚惠娟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05頁。
⑦ [美]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微暗的火》,梅紹武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363頁。
⑧ 胡全生:《在封閉中開放:論〈玫瑰之名〉的通俗性和后現代性》,《外國文學評論》200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