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黑人女作家愛麗絲沃克的《紫色》從1983年發(fā)表以來一直受到人們的關注和爭議。小說采用書信體的方式講述了女主人公茜莉從十四歲到老年,從種族和男權雙重壓迫下擺脫出來,追求精神覺醒自我解放。評論界對于《紫色》的分析多是從主人公茜莉這位南方婦女從一無所有到擁有獨立的經濟力量,精神力量,和人格力量的角度,基本上按照“苦難、彷徨、覺醒、反抗和獨立”的模式達成共識,從語言的層面解釋權力在歷史文化的深層運作的機制,并著力探索表達女性的歷史經驗情感欲望特征的文學語言,尋求女性聲音的公開訴求[1]。這種觀點不無道理,然而筆者認為《紫色》蘊含了多種主題,不應被狹義地理解為婦女解放文學。它從婦女文學演變成了人類文學:對人類的改良和生存。沙克霍夫西娃(Shakhovsseva)強調了愛對于個人情感的療傷能力和追求社會改良的可能。她認為,小說后現代主義敘事方式揭示了充斥在不同種族和文化背景下的破壞性關系:男人對女人,白人對黑人,西方殖民者對非洲原居民。這種破壞性關系導致了主流群體與非主流群體的權利沖突。對于女性和其他被壓制的弱勢群體而言,解放意味著重新審視自己的歷史和文化:“賦予那些在生活中,在文學作品種被迫沉默和禁錮的女性以聲音和表現”[2]。強勢群體總是設法剝奪弱勢群體的話語權,用自己的族群標準制定行為規(guī)范,對非己類進行壓制,剝奪他們的話語表達。然而弱勢群體并不選擇沉默,他們竭力獲得自己的話語表達權,雖然微弱,有時也得不到主流群體認可,但他們對話語權的爭取一直沒有停息。因為話語權就是一種現實權力,體現了言說者之間的社會關系。
邊緣人群是一個相對于主流社會之外而言的一個群體概念。邊緣人群具有相對穩(wěn)定和動態(tài)變化特征。造成一個人群被邊緣化的原因是多種多樣的。主要是經濟,政治原因。此外還有宗教文化,風俗習慣等多方面因素??梢哉f,邊緣人群是一個相對于主流社會之外的一個相對穩(wěn)定而又與主流社會的人群在經濟結構,收入或是政治觀念,宗教信仰,文化基礎方面有較大差異而難以被主流社會接受的人群[3]。顯然《紫色》中除了主人公茜莉之外還有其他的黑人女性,美國社會中的黑人男性,非洲的奧林卡等都是主流社會之外的邊緣群體,都難以被主流社會所接納。60年代的美國種族歧視和婦女壓迫非常嚴重,在白人為主體的社會中整個黑人群體處在沉默,弱勢的地位。《紫色》中茜莉十幾歲就遭到繼父強暴,后又被迫嫁給一個有四個孩子的黑人X先生,X先生只把她當做是照料孩子、滿足性欲的工具,稍有不從非打即罵,“不許回嘴”。而她也一直逆來順受,內心卻痛苦不堪[4]。對于茜莉而言,父親和丈夫,在社會上是同樣被歧視的黑人,在家庭內部卻轉變成施虐者,同時也是話語權的剝奪者。黑人婦女被家庭和社會雙重邊緣化,得不到平等的待遇和權力。
就整個美國社會而言,話語權被剝奪處于失音的不僅是黑人婦女。以黑人X先生(阿爾伯特)為例,他初看起來是一切男性惡的化身,然而阿爾伯特更多表現為軟弱和無助。他無法對婚姻自主。茜莉的父親也總是一味討好白人,“你應該向他們送禮。比如你的錢財,你的土地,你的女人或是你的屁股。所以,我做的正對路,給了他們錢” [4]。因此,整個黑人之于白人又是邊緣群體。
聶蒂的非洲之行更是將敘事角度擴大到整個人類社會的層面,從文化角度嚴肅思考民族與性別話語權問題,使邊緣群體的話語權力分析具有更大的普遍性。非洲成為邊緣群體很大程度上是經濟政治原因所致,英國進入非洲后不僅帶去大量的傳教士,傳播西方基督信仰,還竭力壓制當地人傳統的信仰和風俗習慣:“在你們之前來的白人傳教士,不許我們舉行這個(歡迎儀式)儀式,但奧林卡人很喜歡這個儀式。我們懂得:一棵屋頂大葉子樹并不是耶穌基督,可它本身謙遜的樣子,豈不像上帝嗎?”[4]
《紫色》中的人物矛盾沖突始終是圍繞著話語權的爭奪而展開的,話語權從字面意思看,即是公民的一項重要權利,也是其他社會主體一種說話、言論的權利。西方馬克思主義者葛蘭西較早從意識形態(tài)斗爭的角度涉及話語及話語權的問題,他認為,“社會集團的領導作用表現在兩種形式中:在統治的形式中和‘精神和道德領導’的形式中” 。前一形式表現為上層建筑的國家機器,后一種形式則體現為文化領導權或曰話語權。法國社會學家布迪厄指出,話語是一種實踐,在實踐中人們逐步形成話語技能,它并非單純的“能說”,更意味著有權利說,即有權利通過語言來運用自己的權力[5]。??抡J為人與世界的關系是一種話語關系,話語意味著一個社會團體依據某些成規(guī)將意義傳播于社會之中,依此確定其社會地位并為其它團體所認識的過程[6]。婦女生活在社會壓力之下,不僅要服從紀律而且要遵從規(guī)范。王小波在引述福柯的話語觀時強調:“所謂弱勢群體,就是那些話沒有說出來的人,就是因為這些話沒有說出來,所以很多人覺得他們不存在或者很遙遠[7]。人作為一種社會存在,其自我認知是由周圍的社會關系作為參照的。學者辛斌尤其強調語言能力的重要性:“語言幫助建構維持或瓦解權力關系”,社會中從屬群體的成員往往根據親身經驗來認知其處境,其語言屬于限制性語碼,權力的喪失往往伴隨著心理上的喪失” [8]。話語就是權力,所有的權力都制造反抗,所以,邊緣群體的反抗道路同時也必然經歷一個從失音,獲得微弱的聲音,獲得更多話語權、擁有自主聲音,到獲得完全自由、對等的話語權的過程。
《紫色》通過書信揭示了由不同社會關系組成的群體,雖然他們的關系是動態(tài)變化的,不同角色在不同程度上表現為相對強勢、弱勢,他們身上或多或少表現為話語權的被剝奪,以及為獲得自主話語而努力。
《紫色》中反映的黑人話語權被剝奪首先是男性,黑人男性在白人主導的社會中政治和經濟上發(fā)展受到限制,心理也被嚴重扭曲,這主要表現在他們對黑人女性的的壓迫,渴望從這種發(fā)泄中找回他們在白人那里失去的男性自尊[8]。而正是這種精神上的失音使得黑人女性的境遇更為悲慘,除了社會之外還要承受家庭的壓迫折磨,才會導致黑人女性遭受雙重壓迫。男主人公阿爾伯特作為美國黑人更多表現為懦弱偏執(zhí)。他深愛莎格,莎格受到惡意誹謗卻無力為她辯解,無法為她提供婚姻保障。他愛聶蒂,卻為了一頭牛娶了茜莉。他想反對兒子的婚姻,卻無法應對索非亞的強悍。茜莉離開家庭后,父子二人過著豬一樣的生活。
茜莉的自我認知是由父親、丈夫、繼子三個男性共同決定的。故事一開始,茜莉找不到做為一個生命個體的存在價值:父親和丈夫是個施虐者,同時也是話語權的剝奪者。父親用性暴力和語言暴力不斷強化茜莉的無價值感:“你要做你媽不能做的事”,“你閉嘴除了上帝外誰也不準告訴”,“你的笑是世界上最丑的”,“你太笨”。而她帶著父親的詛咒和X先生結婚,僅僅是一種控制權的轉移。X先生并不把茜莉看作一個人,而是一個看護孩子料理家務的仆人,晚上的性對象。茜莉的失語表現為:低眉、聳肩、雙手掩嘴、假裝自己不存在。男性對茜莉而言就是一個個符號:“他”“某某先生”“老某某先生”[4],P11-18。
奧林卡作為沃克筆下非洲的縮影,阿克委婦女被剝奪教育權,事實上就是被剝奪了獨立的思想,婦女的最大夢想是成為酋長的妻子,她們也認為女孩子沒必要上學,這在某種程度上回應茜莉的故事。奧林卡女人也在傳統的腐朽觀念下承受著不平等的待遇,“女人講話時,他們連看也不看她們一眼”,“丈夫對妻子握有生死大權。如果他告發(fā)他的任何一個妻子不貞或耍弄巫術,她便會給活活殺死的” [4],P157。而聶蒂在信中所描述的白人傳教士不準黑人進行傳統歡迎儀式,他們是想把自己的耶穌上帝強加給黑人。同時白人還把聶蒂和桑莫爾建的學校毀壞,在奧林卡霸占田地,砍光樹木,拆毀房屋。朵麗思作為白人干脆徹底否定了黑人的話語權,“英國雛菊和非洲雛菊都是花,但兩者屬于不同的種類”,“我有錢,我擁有這個村子” [4],P128。
可見,一個群體是否擁有話語權總是和他們享有的社會經濟和政治地位相呼應的。
然而處于弱勢邊緣群體的并不滿足與自己的命運,他們的奮斗雖然不易但從未停止。他們在有力或無力的反抗中不斷正視自己的存在,表達自己對世界的理解,獲得自己的話語權,包括政治的經濟的宗教的。沃克所主張的婦女主義和個人解放那不是要對邊緣性的轉換,力量平衡的打破,而是要在一種平衡中實現和諧。茜莉的反抗是個人意識逐步覺醒的過程,同時在此過程中阿爾伯特也逐漸認識到自己的過錯,兩人最終和好,表達了婦女主義思想:獻身于實現所有人民的,包括男人和女人的,生存和完美的主義。[9]
影響茜莉成長的兩個女人是莎格和索菲婭。莎格的出現使茜莉震驚,使茜莉開始正視自己的存在。莎格并有自己獨特的,在某種程度上也是沃克的宗教觀:上帝是一種概念,非男非女,是你路過的開紫花的田野,是花,是風,水,巖石[4],P179。
茜莉覺醒的第一反應就是“名字”與“個性”之間的關聯,于是她告誡“吱吱叫(Squeak)”要讓哈波叫她的本名:“叫哈波叫你的真名,那他煩難你時,他或許會知道你的厲害” [4],P89。第二個階段是對女性軀體價值的認識,在父權與夫權雙重壓迫下,茜莉也在不自覺地強化自己的受害者角色。在莎格的幫助下,茜莉認識自己的軀體,獲得初步的自我意識,另外,從莎格和阿爾伯特的關系中,茜莉開始把男人也當成人,而不是一種符號:“他”“某某先生”。于是,她第一次嘗試“抱緊他的身體”,喊他“阿爾伯特”。
不同于茜莉,索菲婭對男權的反抗是激烈的外向的,更多表現為暴力的方式,她反抗父兄、丈夫和白人市長。她也有著明確的自主意識,她對付壓迫的哲學就是斗爭。雖然身處逆境卻敢做敢為,與一切壓迫作斗爭,不愿給白人當仆人而打了市長,結果也遭遇了牢獄之災,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在掌握著政權的強大的白人階級面前,她的反抗猶如以卵擊石,不得不被迫去市長家做女傭。她的不幸也是源于美國白人對黑人的殘暴和自私。[10]
聶蒂非洲之旅,反映了奧林卡人的民族意識覺醒。雖然由于白人的入侵他們不得不結束非洲的傳教工作,他們的使命早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已經完成了。奧林卡人已經覺醒,他們紛紛起來反抗,無論男人或女人都去投奔“姆貝爾”——一個受命去破壞白人種植園的黑人組織,泰希的母親允許她去上學,泰希還開始反對奧林卡為紀念女孩成人而在她們臉上刻刀疤的傳統。
話語就是權利,因此爭取話語權力就意味著權利的獲得和平等的實現。茜莉離開阿爾伯特,開一家褲子店,十分耐人尋味,褲子早已成為一種權威符號,因為在此之前阿爾伯特聲稱絕不允許他的女人穿褲子。莎格為茜莉提供住所和經濟援助,使她開設一家褲子店,以經獲得濟獨立,進而獲得人格獨立。這里,一切都獲得一種隱喻力量:孟斐斯,布魯斯,褲子,布料,款式,色澤,以及作為社會標準的語言:“陽光下的每一種顏色:莎格的褲子是深藍閃著亮紅,吱吱的叫落日色,索菲亞的一條褲腿紫色另一條褲腿紅色?!斑_倫試圖說服茜莉說白人標準英語,茜莉開始也有此想法,莎格卻說她愛怎樣就怎樣,快樂就行,后來茜莉拒絕了:“依我看,傻瓜才會叫從說人說心里感到別扭的話?!?茜莉說南方里人方言并頗感自得,本身預示著個性解放與個人獨立話語的選擇權[4],P223。他們給阿爾伯特和哈波的褲子上縫上花,意味著婦女解放并不是一味以打到男權為目的,而是找到一個新的男女共存方式。
然而,北方(孟菲斯)不是自物解放的最終目標,茜莉只有回到南方,才能獲得完整的肉體和精神的存在價值。因為她的壓迫從那里開始。重新認識“他”只不過是繼父,困擾自己多年的亂倫恥辱感最終于釋然,莎格鼓勵她收回了她對親生父母的房屋店面繼承權,使茜莉終于成長為一個獨立的個體。她和阿爾伯穿著得體優(yōu)雅,全家人坐在一起抽帶大麻的煙卷,說說笑笑。
當茜莉終于可以和阿爾伯特平起平坐時,二人對婚姻的探討頗有諷刺意味:
阿:“你知道,咱倆還是老夫老妻吧?”
茜:“不,從來就沒有是過?!?/p>
阿:“你知道,自打你去了孟菲斯,你看起來的確不錯” [4],P261。
社會語言學家認為,引導語大多數出現在女性話語中,而阿爾伯特卻兩次用了軟性的“你知道……(you know)”,主動向茜莉的移就說明他終于承認茜莉的個體地位。而茜莉也終于可以對阿爾伯特說“不”。
在故事的結尾,茜莉終于成為一個完整的個體。妹妹回來了,孩子們回來了,茜莉和阿爾伯特達成了某種和解。茜莉的話語歸于平和、自信,她終于獲得了自己的話語權。塞米爾了解了耐蒂和茜莉的過去,懺悔沒有幫助她們。種族沖突和性別沖突沒有以沖突為結果,彼此了諒解使每一個人獲得解放。
通過本論文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美國黑人和整個非洲黑人社會作為邊緣群體的權利,不能向茜莉的自由一樣得到徹底的獲得,但黑人的民族意識和女性個體意識已經被喚醒了,黑人民族傳統開始得
到弘揚。男女主人公的關系由對立走向和解實現了沃克的婦女主義的真正內涵:話語權不一定以沖突表現,交流傾聽對不同文化形式的尊重,才是真正的和解?;橐?、血緣、友誼,依靠愛心和意志力得到鞏固,在這個過程中完成自我的救贖和和解 。也如我國學者李銀河所倡導的,后現代女權主義(女性主義)反對對性別種族階級作宏觀的分析,這種分類過于概括了。它提出另一種思維模式,其中包括為女性賦予價值的模式。反對二元模式,提倡多元模式,差異政治模式,其中包括種族民族階級性別和性傾向的差異,以及重視他人的模式[11]。這種差異意識的提倡,有助于相對于歐洲資本主義國家的第三世界國家(尤其是非洲),相對于美國白人的黑人群體,相對于男性的女性群體獲得公平的話語權,以及由話語權折射的政治經濟文化權利。但是,這些權力的獲得不是一個一蹴而就的過程,而是一個緩慢、曲折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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