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龔燦
今年5月最后一天,北京中華文化名人雕塑紀念園里,冰心、吳文藻夫婦的墓碑上被涂上了八個紅漆大字“教子無方枉為人表”,肇事之人則是冰心的孫子吳山,起因是父母離異引發(fā)家庭矛盾,欲借此舉引起社會關注。事情發(fā)生后,輿論一片嘩亂。霎時間,原本沉寂十來年的冰心夫婦再度進入公眾視野。
冰心作為兒童文學作家,她的《寄小讀者》《小橘燈》《繁星》等文章出現(xiàn)在小學課本中,影響了一代代中國兒童。而她的丈夫吳文藻在當下則略顯寂寂無名,事實上他是著名的社會學家、人類學家,先后任教于燕京大學、云南大學、中央民族大學等高校。在民國那個特殊的年代,文人的戀愛故事似乎總是充滿詩意,冰心與吳文藻也不例外。1923年,冰心從燕京大學畢業(yè),決定前往美國波士頓威爾斯利學院攻讀英國文學。威爾斯利學院在美國文理學院中排名前五,蔣介石夫人宋美齡、現(xiàn)任美國國務卿希拉里都畢業(yè)于該校。這年8月,冰心踏上了前往美國的客船,當時船上有一百多名留學生,一部分來自燕京大學,大部分是清華學校(清華大學前身)的畢業(yè)生。上船的第二天,冰心受貝滿中學同學吳樓梅所托,在船上找尋并照顧她的弟弟吳卓。于是冰心就拜托同學許地山去找吳卓,許地山是把人給找來了,可卻是另有其人,那就是吳文藻。陰差陽錯之下,兩人展開了第一次印象深刻的談話。
吳文藻性情沉穩(wěn),稍顯木訥。他當時前往的是新罕布希爾州的達特默思學院,攻讀社會學。到達美國后,兩人分道揚鑣。不久,冰心收到了許多來自同船留學生的熱情信件,里面還夾著一張簡單的明信片,是吳文藻寄來的。冰心覺得挺有意思,對那些熱情的留學生都回寄一張明信片,而給吳文藻寄了一封長信。吳文藻收到冰心的回信大為驚訝,就寄了幾本文學書過去。
到美國才兩個多月,冰心肺氣支漲大的舊疾復發(fā),住進了沙穰療養(yǎng)院。那年圣誕,吳文藻計劃前去紐約訪友,途中經(jīng)過波士頓時決定去看一看冰心,這才知曉冰心生病住院之事。吳文藻對冰心聊以寬慰,囑咐她放寬心情,好好養(yǎng)病。兩人關系由此更進一步。但是兩人所在學院距離遙遠,只能通過書信來交流思想和情感。
1925年,以梁實秋為首的中國留學生在波士頓公演《琵琶記》,冰心飾演宰相之女一角。她隨信寄了一張門票給吳文藻,希望他能前來觀看。但吳文藻對這段感情憂慮重重,擔心自己貧窮的家世無法給冰心帶來幸福,于是寫信回絕。冰心非常失望,但在3月28日的公演中,她驚喜地見到了觀眾席中吳文藻的身影。
讓兩人最終確立戀愛關系,還是緣于這年夏天的一次意外重逢。美國大學研究生院規(guī)定學生必須輔修兩門外語,冰心和吳文藻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法語,而且意外地在康奈爾大學法語補習班上重逢。似乎是冥冥中注定的重逢,讓兩人最終決定牽手,走過一生。
康奈爾大學是胡適的母校,位于紐約附近的綺色佳小鎮(zhèn),胡適就在這里遇到了生命中重要的女人之一韋蓮司。也是在這里,他與陳衡哲展開了一段傳奇的愛戀。當冰心與吳文藻沉浸在綺色佳的秀麗風景中時,另一對有名的戀人也來到了這里。那就是梁思成和林徽因。
這兩對戀人之間關系匪淺。梁思成是中國近代大學者梁啟超的次子(長子早夭),與吳文藻是清華學校同學,而且住在同一個宿舍,是名符其實的“同窗”。本來兩人是一同前往美國留學的,但梁思成于1923年5月發(fā)生車禍,左腿斷裂,在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住了兩個月,因此比吳文藻推遲一年出國。住院期間,林徽因經(jīng)常來陪伴照看梁思成,兩人的戀情慢慢浮上水面。第二年,梁思成和林徽因雙雙赴美攻讀建筑學。1925年的暑假,兩對青年在綺色佳會面相聚,在那里冰心與林徽因留下了唯一的一張合影。
冰心與林徽因的關系不僅限于丈夫是同窗之故,兩人祖籍都是福建福州,長輩們早有結交。1911年黃花崗起義失敗,林徽因的堂叔林覺民便是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之一。林覺民在廣州出事后,其家人擔心受牽連,便將福州的宅邸賣給了冰心的祖父謝鑾恩。辛亥革命后,冰心隨父親從山東回到福州,就住在這棟房子里。
按理說,這兩個才華橫溢的女人應該走得很近,但從20世紀30年代以來的相關記載看來,兩人出現(xiàn)嫌隙,且裂縫越來越大。1931年徐志摩在趕往北京聽林徽因講座的途中,因搭乘的飛機失事而去世,許多人為此扼腕,把責任歸咎于林徽因的頭上。林徽因當時面臨的輿論壓力非常大。而冰心在徐志摩遇難后不久,在給梁實秋的信中談到徐志摩:“人死了什么話都太晚,他生前我對著他沒有說過一句好話,最后一句話,他對我說的:‘我的心肝五臟都壞了,要到你那里圣潔的地方去懺悔?!覜]說什么,我和他從來就不是朋友,如今倒憐惜他了,他真辜負了他的一股子勁!談到女人,究竟是‘女人誤他?’還是‘他誤女人’也很難說。志摩是蝴蝶,而不是蜜蜂,女人的好處就得不著,女人的壞處就使他犧牲了?!弊詈笠痪湓捯庵阜浅C黠@,可以窺知冰心與林徽因的關系并不融洽。
1930年,林徽因和梁思成搬到了北總布胡同的四合院,那里每周六都有許多知識界和文化界的精英云集,林徽因則是當之無愧的主角。當時的參與者有政治學家張奚若、經(jīng)濟學家陳岱孫、哲學家金岳霖、物理學家周培源、社會學家陶孟和、考古學家李濟,還有胡適、沈從文、葉公超、朱光潛、李健吾、蕭乾等文人。
李健吾曾在文中這樣描述林徽因:“絕頂聰明,又是一副赤熱的心腸,口快,性子直,好強,幾乎婦女全把她當作仇敵?!薄氨膶懥艘黄≌f《太太的客廳》諷刺她,因為每星期六下午,便有若干朋友以她為中心談論時代應有種種現(xiàn)象和問題。她恰好由山西調查廟宇回到北平,帶了一壇又陳又香的山西醋,立即叫人送給冰心吃用?!北牡倪@篇小說原名是《我們太太的客廳》,發(fā)表在1933年9月至10月的天津《大公報·文藝副刊》上。蕭乾夫人文潔若在《林徽因印象》一文中曾提到,“書里那篇《我們太太的客廳》的女主人公和詩人是以林徽因和徐志摩為原型寫的”。金岳霖看過該小說后,說“好像是30年代的中國少奶奶們似乎有一種不知亡國恨的毛病”。林徽因是個聰明又孤傲的女人,她認為冰心寫此文是出于嫉妒,兩人結怨亦深,于是有了送醋之舉。
1938年,北京多所大學遷至西南,林徽因和冰心舉家都搬到了昆明,在那里住了近3年,且早期的住處僅相隔15分鐘的路程,無論是雙方的文字記載,還是旁人的口耳相傳中,都未曾發(fā)現(xiàn)兩人有過交往的經(jīng)歷。而且兩家后代也有芥蒂?!读只找蛭拇妗返木幷哧悓W勇曾提到這樣一件事,文學家柯靈有次主編一套“民國女作家小說經(jīng)典”叢書,因仰慕林徽因的才華,想收錄其作品一卷,但林徽因的兒子梁從誡得知名譽主編是冰心后,硬是不肯授予版權。
不過,關于兩人之間的恩怨,至今也沒有一個定論。后人只是從側面來了解兩人的恩怨,也不過是管中窺豹而已。
在民國女作家中,冰心出名相對較早,前往美國留學之前,她就發(fā)表過一些詩歌和散文,后來與左翼作家走得較近,名氣日增。但是她與其他女文人的關系貌似并不太好,也鮮見她有很要好的女性朋友,而文壇上公然對她說出刻薄話的就有蘇青和張愛玲。
上世紀40年代中期,在與一撥上海女作家聚談時,蘇青說:“從前看冰心的詩和文章,覺得很美麗,后來看到她的照片,原來非常難看,又想到她在作品中常賣弄她的女性美,就沒有興趣讀她的文章了?!痹谔K青看來,冰心的文字姿態(tài)太足,無時不流露出輕軟的慨嘆和溫柔,賣弄“女性美”,讓人產(chǎn)生這人一定是美女的錯覺,但真人面目也不過如此。
張愛玲在《談蘇青》一文開頭說:“把我同冰心、白薇她們來比較,我實在不能引以為榮,只有和蘇青相提并論我是甘心情愿的。”張愛玲和蘇青算是一路人,但她不是拿外貌說事,而是認為冰心的文字有矯揉造作之勢,對一個提倡“真”的作家來說,“美”和“善”表現(xiàn)太過,就顯得虛浮了。自古文章憎命達,張愛玲命運多舛,太早看透世事薄涼,而冰心從小就生活在一個有愛的環(huán)境里,出身名門,父慈母愛,手足情深,名校畢業(yè),愛人相偕。兩人不同的生活成長經(jīng)歷,自然會在寫作中呈現(xiàn)出不同的特質。冰心內心豐潤而安靜,因此“十分珍惜生活”,“相信任何缺陷經(jīng)努力都可以消除”,而張愛玲過早地慨嘆“生活是一襲華美的袍子,上面爬滿了虱子”。
在現(xiàn)當代文學家中,冰心與梁實秋算是深交。梁實秋是吳文藻的清華同學,當年同去美國留學的客船上,經(jīng)許地山介紹,結識冰心。梁實秋就讀的是波士頓的哈佛大學,兩人讀書時經(jīng)常往返相邀。1926年兩人同時回國教書。1929年,梁實秋還約聞一多一起去冰心與吳文藻婚后的新居做客。也就在這一年,魯迅前往冰心任職的燕京大學演講,開講即諷刺梁實秋、徐志摩、胡適等留學歐美的一批人。當晚魯迅給許廣平信報告:“我照例從成仿吾一直罵到徐志摩,燕大是現(xiàn)代派信徒居多——大約冰心在此之故——給我一罵,很吃驚。”可能冰心與梁實秋關系過密,也被魯迅歸到歐美留學派系中去了。
抗戰(zhàn)初期,冰心一家先去昆明,后到重慶歌樂山,與住在北碚的梁實秋恢復交往。1949年梁實秋離開大陸后,兩人再也沒有見面。1969年,梁實秋在臺灣刊物《作品》上讀到女作家謝冰瑩在《哀冰心》一文中寫到冰心和吳文藻雙雙服毒自殺了,便在美國西雅圖寫下了悼文《憶冰心》,并寄往臺灣登在《傳記文學》上。三年之后,遠在倫敦的凌淑華寫信給梁實秋,梁實秋才知曉冰心夫婦依然健在。在他眼中,冰心初給人的印象“不是一個令人容易親近的人,冷冷的好像要拒人于千里之外”,“逐漸覺得她不是恃才傲物的人,不過對人有幾分矜持,至于她的胸襟之高超,感覺之敏銳,性情之細膩,均非一般人所可企及”。上世紀80年代初,梁實秋二女兒梁文薔回北京探親,替父親去看望冰心,帶去口信:“我沒有變?!北耐辛何乃N回的口信是:“你告訴他,我也沒有變?!痹诒男闹?,“實秋是我的一生知己”。
無論世事如何變遷,冰心與吳文藻一直堅守著“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的誓言。1929年6月15日,冰心與吳文藻在燕京大學臨湖軒舉行了西式婚禮,主婚人是燕京大學校長司徒雷登。婚后兩人舉案齊眉,燕爾一生。吳文藻潛心治學,一家上下的日常生活都是冰心打理。為此還曾鬧過一次笑話??箲?zhàn)初期,冰心一家住在昆明,有一天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偕夫人來冰心家中拜訪。閑談中,冰心說起丈夫吳文藻的一些趣事。隨后她做了一首寶塔詩,想打趣一下清華:“馬/香丁/羽毛紗/樣樣都差/傻姑爺?shù)郊?說起真是笑話/教育原來在清華?!泵焚O琦看罷,在后面添了兩句:“冰心女士眼力不佳/書呆子怎配得交際花。”在場之人全都笑開了。
1942年,冰心一家住在重慶,吳文藻患了嚴重的肺病,脈博一度降到一分鐘只有36下,冰心兩腿發(fā)軟。她出去找人幫忙,一個小山坡也走不過去,只覺著丈夫要“完”。然而,吳文藻在醫(yī)院奇跡般地活了下來。出院后的補品只有親戚送來的一只雞、兩個廣柑。
抗戰(zhàn)結束后,冰心隨吳文藻于1946年前去日本講學,她也在1949年成為東京大學第一位外籍女教授,講授中國新文學。1951年,吳文藻婉拒了美國耶魯大學的聘請,全家回到國內。但是隨后二十來年,夫妻倆都歷經(jīng)磨難。1957年,吳文藻被劃成“右派”,冰心一直悉心陪伴,她曾說如果吳文藻真的是右派,那她就是最大的右派。1966年“文革”爆發(fā),兩人都靠邊站。冰心被“勒令”在文聯(lián)大樓清掃樓道廁所,后來夫婦倆被送到湖北咸寧和沙洋“五七干?!眲趧?。直到1971年,美國總統(tǒng)尼克松訪華前夕,因急需翻譯人才,他們才被召回北京,從事翻譯工作。冰心是個溫婉、豁達的人,對自己的苦難談得很少,但這不妨礙她對政治風波的洞察。詩人北島在《城門開》的“父親”一文中提到,在知識分子思想改造時期,他父親趙濟年每隔兩三周登門拜訪時任民進中央宣傳部部長的冰心,飲茶清談,然后回家記憶整理,寫成報告,向組織匯報。冰心對此早已察覺,她對北島父親說:“我們這些人,一趕上風吹草動,就像蝸牛那樣先把觸角伸出來?!?/p>
總的來說,相比同時期的其他女性作家、文人,冰心一生算是比較平順。一個世紀的風云變幻,她都有幸參與并見證,但也有幸避開了最危險的歲月,生前身后被無數(shù)人尊敬。出人意料的是,安息黃土若干年后的她,竟被自己的孫子戳了脊梁骨,不知是悲是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