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西_王祥夫 葛水平
作 者: 王祥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一級作家,著有長篇
小說《榴蓮 榴蓮》等七部,中短篇小說集《憤怒的蘋果》等五部,散文集《何時與先生一起看山》等六部。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滇池文學(xué)獎”、“《小說月報》百花獎”、“《上海文學(xué)》短篇小說獎”等。
葛水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一級作家,創(chuàng)作過戲劇、詩歌、散文。著有散文集《今生今世》《走過時間》,小說集《喊山》《地氣》《守望》《所有的念想都因了夜晚》,長篇小說《裸地》等。中篇小說《喊山》獲2005年度“《人民文學(xué)》獎”、“《小說選刊》獎”,同時獲第四屆“魯迅文學(xué)獎”。
突然想起魯迅先生的《準(zhǔn)風(fēng)月談》,人都是喜歡風(fēng)月的。記得二十多歲的時候得一宋代花錢,上邊便是這四個字:風(fēng)花雪月。這枚花錢總是讓我想入非非。非非之年已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進入到是是之年。卻真正喜愛起令人輕松的“風(fēng)花雪月”來。
——王祥夫
在黃河古渡磧口,人間的山水黑墨一樣移動著,似乎那些色彩都留在了過去。我和王祥夫老師走在古街上,或許是因為一個漢陶,那發(fā)黃的長滿青苔的顏色,那是舊了千年的顏色,我們都停下來賞。他說,我們應(yīng)該來一次對話,不談老生常談就談風(fēng)月。我突然想到了一句話:我要做一個好看的女子,并且相信風(fēng)月無邊。
——葛水平
秋末,王祥夫、葛水平自呂梁筆會經(jīng)停太原,編輯部邀他們小聚。許是筆會途中他們聊得還未盡興,餐敘時他們說起要繼續(xù)“進行更深入的對話”。從一個雜志編輯的角度,我覺得這是特別有意味的事兒,便隨口說了個題目,“那就叫‘來一場風(fēng)花雪月’吧”。
我最根本的想法,是以對話的形式呈現(xiàn)作家日常生活的情態(tài),以及精神世界的樣貌。一年下來,還是從編輯的角度去看,一定是可以攢成一本特別有趣的書。
“風(fēng)花雪月”,大概有點輕飄飄的感覺,可能還會有人覺得“不合時宜”。會不會這樣呢?這個問題其實有關(guān)慧心。是否會被這個詞兒鉗制住,大概就要看對談?wù)叩谋臼隆6抑?,他們倆都是有如此混沌而又澎湃的氣場的。
——續(xù)小強
王: 有朋友請我喝“蓮花白”,先不說酒之好壞,酒名先就讓人高興。在中國,蓮花和荷花向來不分,蓮花就是荷花,荷花就是蓮花。但荷花謝了結(jié)蓮蓬,沒聽過有人叫“荷蓬”的,從蓮蓬里剝出來的叫“蓮子”,也沒聽人叫“荷子”的。荷花是白天開放晚上再合攏,所以叫荷花——會合住的花。我想不少人和我一樣,一心等著夏天的到來也就是為了看荷花,各種的花里,我以為只有荷花當(dāng)?shù)闷稹帮L(fēng)姿綽約”這四個字,以這四個字來形容荷花也恰好,字里像是有那么點風(fēng)在吹,荷花荷葉都在動。因為喜歡荷花,見了女人有在袖口領(lǐng)口上有荷花的,我竟連那女子也跟上喜歡起來,比如見你手腕上有繡花在那里,突然覺得無端端有了香氣。
葛: 荷花開在暖光暖香里,一杯老酒,不一定是你說的那“蓮花白”,有些醉會隨著歲月的流逝越來越有味。我想起在荷塘邊喝的那場酒,披一身雨,人有些時候不一定是被書本感動,而更多的時候是被意境感動。兩個人之間的酒,你說是故事嗎?酒散之后分頭奔了江湖。回憶,這是一個逼近日常的詞。有一個地方把荷花叫了“望日蓮”,好像是山東?我似乎更喜歡這個名字,有產(chǎn)生情感的沖動。當(dāng)然,你說的那個能當(dāng)?shù)闷稹帮L(fēng)姿綽約”,是好!阮元有一首詩:“交流四水抱城斜,散作千溪遍萬家。深處種菱淺種稻,不深不淺種荷花。”很寫實,意境藏得深。有友人送我一幅荷花圖,我想象他筆蘸花青復(fù)蘸藤黃,又在清水上一摘一捋畫出的荷花葉子,那花苞要在胭脂里調(diào)進點白粉,如花似葉長相見,那種風(fēng)姿綽約是可以推開俗世的。
王: 荷花不但讓眼睛看著舒服,從蓮蓬里現(xiàn)剝出來的蓮子清鮮水嫩,是夏季不可多得的鮮物。如把荷花從頭說到腳,下邊還有藕,我以為喝茶不必就什么茶點,來碗桂花藕粉恰好。說到藕粉,西湖藕粉天下第一,有股子特殊的清香。白洋淀像是不出藕粉,起碼,我沒喝過。那年和幾個朋友去白洋淀,整個湖都干涸了,連一片荷葉都沒看到,讓人心里悵惘良久。說到白洋淀,好像應(yīng)該感謝孫犁先生,沒他筆下那么好的荷花,沒他筆下那么好的葦子,沒他筆下那么好的雁翎隊,沒他筆下那么多那么好那么干凈而善良的女人們,人們能對白洋淀那么向往嗎?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孫犁先生和白洋淀像是已經(jīng)分不開了。1981年天津百花社給孫犁先生出八卷本的文集,我拿到這套書的時候,當(dāng)下就在心里說好,書的封套上印有于非闇的荷花,是亭亭的兩朵,一紅一白,風(fēng)神爽然。這套書印得真好,對得起孫犁先生。于非闇先生的畫也用得是地方。古詩:“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這首詩可真是熱鬧。是民間的情愛,民間的情愛原是極其博大的,倒不只是對了人,對萬事萬物都有恩愛在里邊。
葛: “恩愛”兩個字,好!在泥土通
往糧食的道路上,還有多少人懂得?夏日的黃昏,我把一段藕埋在我收藏的酒缸里,加了水,養(yǎng)了錦鯉,半個月后它發(fā)芽,漸漸長得亭亭玉立。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這樣的生活是醉生夢死的。人的欲望和要求沒有那么熱鬧,太爛熟的生活都是俗常。想起一件事,你們男人喜歡一樣?xùn)|西居然那么長久。是金蓮,有個蓮字。千年庭院,青磚綠瓦,斗拱檐壁,陽光森森細(xì)細(xì)照進來,那雙金蓮慢慢移動著,矚目在一棵石榴樹下。如今,已經(jīng)看不到了。據(jù)說,創(chuàng)意始于南唐后主李煜。與人類從母系社會進入父系社會一樣,有意識形態(tài)領(lǐng)域里的深刻變化。李后主皇帝做得不好,詩文詞賦做得倒灑灑落落、哀哀怨怨。說是李后主有宮嬪纖麗善舞,著六尺高的鞋子,用帛纏足,向下屈作新月狀,在蓮花開放的季節(jié)翩翩旋舞,有凌云之美。后來女人的那樣弓彎細(xì)纖、以小為貴的腳,成了擇妻的最高標(biāo)準(zhǔn),生死相依了千百年。你可以不贊同。但是,別笑。其實男人贊美女子步步金蓮的姿態(tài)是不懷好意的,也是傳統(tǒng)人文思想的變態(tài)。導(dǎo)致后來世界在認(rèn)同中國時不僅有詩、詞、瓷器、絲綢,還有裹腳的女人、剃發(fā)的俗民,它們綜合地打扮了一個民族。在線裝書里,隨便翻到哪一頁,有能找到美女出處的地方就能看到“金蓮”,或者說你讀到了“金蓮”也就讀到了中國男人的味覺。綺羅文秀,綢緞織縞,八幅繡裙,錦褲蓮鉤,“三尺輕云入手輕,一彎新月凌波淺”都在“三寸俊中”,“蘭麝細(xì)香聞喘息,綺羅纖縷見肌膚。此時還恨薄情無”?情致裊娜,音韻盤旋處,一個女人的自信,籠罩在這樣的光環(huán)下,人心無底,美卻是有度的。扯遠了。
王: 畫家中,喜歡畫荷花的人多矣,白石老人的荷花我以為是眾畫家中畫得最好的,是枝枝葉葉交錯穿插,亂而不亂,心中自有章法。張大千是大幅好,以氣勢取勝,而黃永玉先生的紅荷則是另一路。吳湖帆先生的荷花好,但惜無大作,均是小品,如以雍容華美論,當(dāng)推第一。吳作人先生畫金魚有時候也會補上一兩筆花卉,所補花卉大多是睡蓮而不是荷花,睡蓮和荷花完全不是一回事,睡蓮既不會結(jié)蓮蓬又不會長藕,和荷花沒一點點關(guān)系。有一種睡蓮的名字叫“藍色火焰”,花的顏色可真夠藍,藍色的花不少,但沒那么藍的!不好形容,但也說不上有多好看,有些怪。我不太喜歡怪的東西,因為怪的東西都不會大氣。有時候我寧肯去喜歡鄉(xiāng)村熱炕上的墻圍子,喜氣而且讓人感到日子富裕,雖然那富裕只是虛幻,又讓人傷心。
葛: 我沒見過藍色睡蓮,只見過藍色妖姬。藍色里我只喜歡一種:靛藍。土織布染色的那種。還沒婚娶的女子,穿一件靛藍的秋衫,在小院開墾一片菜地。美好!靛藍,我有一件那樣的秋衫,袖口上有一圈老繡,是從一件舊袍子上拆下來的,平繡,婉約的魅,素凈的時光就在我的袖口上擱淺。穿那樣一件衣,泡一杯蓮心茶,苦苦的,呈現(xiàn)出滄桑。瓦藍的天空上升到我仰望的高度,那一口苦下咽到喉部,不知道為什么,我感覺有青苔的味道。我喜歡枯荷,著迷一樣燃燒。“枯荷摧欲折,多少離聲,鎖斷天涯訴幽悶。”枯,是不好畫的,有一種極端的精神特質(zhì),你說不出那樣衰敗的葉子里到底藏著什么打濕心靈的東西??莸纳徟睿馀d闌珊的冷,珍珠如土金如鐵,天地的骨鯁危立聳峙,貴在神,形貌已不重要了。說到黃永玉筆下的紅荷,它們沒有給人那種非常清高、出世的感覺,而是一種很絢麗、很燦爛的氣質(zhì)。他曾開玩笑說:“荷花從哪兒長的,從污泥里面長的。什么是污泥呢?就是土地?fù)搅怂哪莻€叫做污泥,是充滿養(yǎng)料的那種土?!倍嗪玫脑?。早晨時沖一碗藕粉,一天里,在人群中寂寞,在日光下憂郁,有些富貴真是藏在俗世里的。
王: 水平,你這話說得真是好,過春節(jié)的時候,我極喜歡給人寫的一副對聯(lián)只有八個字,上聯(lián)是“四季平安”,下聯(lián)是“家常富貴”。富貴是要家常的才好,家常是什么,家常就在俗世間,就是世俗。有閑空,我要給你寫,用灑金大紅宣,八個字:四季平安,家常富貴。多好。再說蓮或是荷花,夏天來了,除綠豆粥之外,荷葉粥像是也清火,而且還有一股子獨特的清香。把一整張荷葉平鋪在快要熬好的粥上,俟葉子慢慢、慢慢變了色,這粥也就好了,熬荷葉粥不要蓋鍋蓋,荷葉就是鍋蓋,喝荷葉粥最好要加一些糖,熱著喝好,涼喝也好,冰鎮(zhèn)一下會更好。荷葉要到池塘邊上去買,過去時不時地還會有人挑上一擔(dān)子剛摘的新鮮荷葉進城來賣,一毛錢一張,或兩毛錢一張?,F(xiàn)在沒人做這種小之又小的生意了,賣荷葉的不見了,賣蓮蓬的卻還有,十元錢四個蓮蓬,也不算便宜。剝著下酒,沒多大意思,只是好玩兒,以鮮蓮蓬下酒,算是這個夏天沒有白過。有人買蓮蓬是為了喝酒,有人買蓮蓬是為了看,把蓮蓬慢慢放干了,干到顏色枯槁一如老沉香,插在瓶里比花耐看。夏天來了,除喝花茶之外,還可以給自己做一點荷心茶喝。天快黑的時候準(zhǔn)備一小袋兒綠茶,用紙袋兒,不可用塑料袋,一次半兩或一兩,用紙袋兒包好,把它放在開了一整天的荷花里,到了夜里荷花一合攏茶也就給包在了里邊,第二天取出來沏一杯,是荷香撲鼻,喝這種茶,也只能在夏天,也只能在荷花盛開的時候。我看你喝酒就好看,有爽氣在里邊,如你慢慢地剝了蓮蓬在那里一點一點喝,我以為是熱烈的歲月靜好。
葛: “陌上誰家年少?足風(fēng)流?!蔽艺f幸福是小曖昧,有羞恥的欲,你說呢?依窗處,清茶一杯書半卷是一種好,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呢?好!萬事過去皆與酒無關(guān)。只可惜能面對面喝酒的人少了。偶爾已成為一種懷想。因此紅顏知己總要掛在嘴上。我吃過用荷葉包裹著的雞,味道極好,叫什么雞來著?是把加工好的雞用泥土和荷葉包裹好,用烘烤的方法制作出來的一道特色菜。盤子里的貨色在燈光下色澤棗紅明亮,芳香撲鼻,板酥肉嫩,真叫個好吃。想起來了,叫“叫花雞”。它的制作方法與周代“八珍”之一的“炮豚”有點相似,“炮豚”就是用黏土把乳豬包裹起,加以燒烤,然后再進一步加工而成的菜。人真是要有情緒的節(jié)制,真正的“?!辈簧萑A,反而樸素。沒有至情至性的人是消受不起這般福分的,初生長時有藕帶,再大些會開出荷花,花謝過就會長出好吃的蓮蓬,蓮蓬過后蓮藕就長好了,就連那荷葉,都可以被用來煮粥,克勤克儉的樣子,就像你一樣,是雅俗共賞的俗物。哈!既是不染塵埃的佛家圣物,又是方便市井居民的俗物。我說的是荷花。我要是說你,我就得節(jié)制地用字。
王: 叫花子雞我不大喜歡,雞肉的香被壓住了,我喜歡要香就不妨大香特香,是有些肉欲的感覺在里邊。你知道我是北方人,不大喜歡南方魚蝦那種微妙的小香小鮮,我要的東西是,那香一下子就會撲面過來。我想過的日子是《水滸》中的那種日子,大碗酒大塊肉地拿來吃下去,有富足的感覺,有人性永擺不脫的肉欲在里邊,真正是人過的日子。不大喜歡《浮生六記》的那種生活情調(diào),在蚊帳里看蚊子,還說那蚊子像飛翔中的仙鶴。但我喜歡荷花,曾在露臺上種了兩缸,但太招蚊子,從此不再種矣。那年去山東蓬萊開會,隨大家去參觀植物園,看到了那么一大片的缸荷,有幾百缸吧,一缸一缸又一缸,人在荷花缸間行走,荷花比人都高。荷花或白或紅或粉,間或還有黃荷,但也只是零星的幾朵。我比較喜歡粉荷,喜歡它的嬌娜好看,粉荷讓人想到嬌小妙齡的女子,白荷和紅荷卻讓人沒得這種想象。劉海粟和黃永玉二位老先生到老喜歡畫那種大紅的荷花,或許是歲數(shù)使然,垂老之年反喜歡濃烈。毛澤東晚年游泳偏要穿玫瑰紅的泳褲,想想也不敢讓人笑,人到老年都比較怪。劉海粟和黃永玉二位,紅還不行,還要勾金,是,更烈。水平你像是比較喜歡大紅大綠,大紅大綠原是最民間的大美,只不過是一般的人壓不住它。我畫花鳥從不敢用這兩種顏色,這讓我在心里佩服唐代的人,看他們的三彩,是敢想又敢做。我有一品唐三彩的香爐,怎么說呢,從不敢用它來做香席,我鎮(zhèn)壓不住它,只好躲開。我喜歡云煙之氣,家里供養(yǎng)的靈璧石只能與蘭竹相宜。我以為,你也是云煙之氣的人。
葛: 你還是不知。我不喜歡大紅大綠。
就算是穿綠也是舊綠長裙,就算是穿紅也是暗紅衣。我很珍惜色彩。想來,我還是喜歡白色,多余的背景都多余了。白如光,如雪上返照。尤其是月下,一塘的妖艷。要想俏一身孝。會眷戀。全都是安靜的,風(fēng)吹過去,水墨的意蘊在流瀉。我買過一襲長袍,是一個小圈子里流行的牌子“布言布語”。幾筆墨像水暈開似的,一尖荷,要在極瘦時穿。水蛇腰,風(fēng)擺柳,都是妖魅的詞,很貼合。有一年夏天我穿著它去見一個人,回來時很晚了,打一輛出租到我家門口。我需要給你交代一下我的住地,左手右手都是練歌的地方,前方是火葬場,院子后面是戒毒所。我告訴司機往火葬場方向走,他一臉驚異。下車時他說,去火葬場,身上又有荷花,也只有做鬼的人身上才有此物。他絕塵而去。我后來就不穿那件袍子了,做了睡衣。睡如小死。睡在人間望斷天涯路之上,睡在虛谷的畫意里。少年畫荷的人大都喜歡極淡的艷,無欲的美,無情的動人。年老的人都喜歡用粗糲的技法畫出那種奇怪的雋永和生機,迢遞的安寧,咫尺里的曠遠,那是欲說還休的傷身傷世呢。我想,我的晚年也要大紅大綠,妖精一樣,盡量要貼近中國的民間。
王: 你描繪的這個畫面真是有些鬼氣,我要是出租車司機我也會害怕,但要讓我在夢里見到美麗的女鬼我是愿意的,愿意和她一道喝杯茶或做些別的。我又想起《西廂記》里的那些句子了。虛谷的畫我喜歡,他畫綠色的桃子,用三綠,只在桃子努嘴的那地方蘸胭脂用筆拉一道線,是性感的。一個出家人,男性,受具足戒,俗事中的許多事他都不可以去做,但你不能讓他不去想,藝術(shù)有時候是一個人發(fā)泄自己情愛和欲望的地方。但我以為身與心既然出家的藝術(shù)家,最好去畫山水,我近年來不大畫花卉道理就在這里,減少一些精神深處本不該有的綺麗。一個男人,到四十歲后,應(yīng)該漸漸是元人山水的風(fēng)范,身上要有云煙之氣。現(xiàn)在,連我要去的地方,我都要它有煙水氣,太商業(yè)化我不喜歡,我以為最丑陋的建筑就是上海的那個塔,一根棍穿過一個圓球,丑到不能再丑。北京的水立方和鳥巢也很丑,我奇怪為什么有許多人要排隊去參觀。那次陪朋友去平遙,晚間臨窗小酌,朋友問我對平遙的印象,我直話對他說,像平遙這樣的小城,一沒有云煙之氣,二沒有山林之色,我是不會喜歡。蘇州和杭州好就好在小橋流水云煙氤氳,梅竹之外還時不時會有塊太湖石立在那里讓人養(yǎng)眼。平遙城,除了濃濃的商業(yè)氣,剩下的,也還只是濃濃的商業(yè)氣,之外像是再沒有什么別的,要說登城墻,也最好去南京,老金陵的每一塊城磚都是歷史。這一晚,喝完酒寫字,我向來不善寫大字,但也寫了。睡下再起來,沒有蚊香,把平林送的檀香點了一支,平林自己做香,粗短恰像他本人。檀香的味道很好聞,真正的印度老山檀有股子奶香,怕是沒人不愿聞。
葛: 我聽了你上次的話,回家把檀香粉燒在電熏香的托盤上,果然好,破香而出的味道,有說不清的滿心歡喜。昨晚的暮色中,云彩從高空壓下來,風(fēng)又卷來一片寒徹,只以為今天必定風(fēng)雨交加,沒想到一早醒來天氣出奇的好。尼采曾經(jīng)說過,天才都有賴于干燥氣候和晴朗的天空。想來這樣明麗的晴空下該是有助于快樂,而陰濕沉悶的天氣只能令人寂寞。我還是比較喜歡陰濕的天氣,所有的白日都是浮動著的,那樣的日子,寂寞可以和靈魂同在。某種記憶從遙遠處回來,夏天的時候我去京看我的女友,兩個人在一起,“在一起”這個詞很好的,有補償似的自發(fā)行為。一個人有時候會漫無目的渙散無力,兩個人興致就來了。一壺金桂,那香,有七八月的味道。紫砂杯子,花瓣是金黃色的,像長河里的水沫,一下捕捉住了老家具斑駁暗影下的寂寞。我們倆像客廳里掛著的風(fēng)景畫,香味裊裊,人也是有味道的,你說是不?比如沈從文和夫人張兆和,說不清楚誰因了誰托起了春光一片。好的茶用來品茗,次一點可以煮茶葉蛋,茶葉末子,最好是用烏龍茶。因為普通的烏龍茶價格便宜,煮出來的茶葉蛋,色澤紅潤,味道足。如果廚房準(zhǔn)備一點紅茶濃汁,用作菜肴的調(diào)料,比一般化學(xué)色素好得多。在北方的鄉(xiāng)下,有一種大葉子茶,要溫在火臺上,剛泡的時候要煮,客人等飯之前就喝它??沙砂a,也會醉。我以為可成癮的東西都很刺激,只有茶純粹就是一種味道。
王: 我是喜歡綠茶,家里有一個冰箱只放綠茶,因為是綠茶,我就喜歡透明的玻璃杯子。川端康成有一篇隨筆寫玻璃杯子在光線里排成一排,光線照在杯子上有多美,請你把這篇文章找來看一下。還有他的一篇寫花在晚上不會睡覺的文章,篇名是“花未眠”,讀來讓人傷感,但挺有意思。紫砂器我現(xiàn)在不用,我以為喝老普洱還可以用到它,顏色和味道都會一下子協(xié)調(diào)起來。湖南菜里的一道紅燒肉,有時候會用紫砂缽端來給客人,還有云南的汽鍋雞,油光光的也用到紫砂器,讓人看著很傷心。香在中國的歷史悠久到不好說,一種說法是始于先秦,我以為這種說法大值得商榷,好聞的東西大家都喜歡,先民用火離不開各種植物,認(rèn)識香草應(yīng)該是更早的事情,就像先民認(rèn)識石頭,應(yīng)該早在石器時期之前。漢代的博山爐真是創(chuàng)意大好,爐蓋設(shè)計成疊疊群峰,香煙從群峰間冉冉而出,真是詩意得很,親近大自然遠不是現(xiàn)在才被提及的事,面對博山爐而讓人想象群山起伏煙霧繚繞,漢代真是個偉大的時代。明代的獬豸香爐,也就是那么一個傳說中的獨角獸,頭朝后仰,大張著嘴,讓煙從嘴里冒出來,論創(chuàng)意,不能與漢代的博山爐相比。古代的美人都是要用香的,想想古人也真是奢侈,把自己熏得香香的再去會夫君,又覺得為她們委屈。女子天生渾身上下到處都是委屈。這首詩我就喜歡:“君家何處住,妾住在橫塘。停舟暫借問,或恐是同鄉(xiāng)?!币婚_口就讓人替她委屈。想必是先聽到了鄉(xiāng)音,這是好詩。
〔日〕川端康成著:《花未眠》
葛: 我一定要找來看。川端康成在人群中是孤獨的,他只想做一個簡單的人,純粹美好,我相信,他的生命在自殺而去的瞬間返回了初衷,死亡,因為熱愛才執(zhí)著!“再沒有比死更高的藝術(shù)了。死就是生。”但畢竟死是黑暗,生是光明。我做不到,哪怕死亡像音樂一樣拍著我的雙肩?!痘ㄎ疵摺纺窃撌鞘毡M人聲與呼吸的觀望。好的文章一定不是詞語的堆砌,好的詩該是自家言。凡是好的東西都該是有性情的。我喜歡李白,真正的喜歡,真正的瀟灑,真正的坦蕩,真正的潑了命去堅持一種熱愛?!按簌i一日同風(fēng)起,扶搖直上九萬里?!闭嬲淖孕?。后來的“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顯得有點小器易盈了。倒反而他前邊的這兩句才顯他的性情。混跡于歷史,能留下來的都是好東西,好東西一度很少。刑天是中國神話傳說里的人物,是一個偉大的抗?fàn)幷?,也是一個永遠的失敗者。失敗比勝利更容易讓人肅然起敬。項羽的十面埋伏,荊軻的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不屈的反抗里隱含著悲壯,性情是一個不能夠企及的存在。楊玉環(huán)和荔枝,一騎紅塵妃子笑,男子的心力不夠是不能夠滿足女子的委屈,也是操縱不了性情的。女子的委屈,該是生怕不叫人識得。比如旗袍,有勾人魂魄的東西,許多女子穿不出那份俗來。俗入了境界才是雅。也是旗袍,閃露大腿的開衩處有女子的小性感,你說它是一件衣服,它是的,你說它不僅僅是一件衣服,它不是的。它是一點點開衩上去的,它不僅僅是為了遮蔽肉體,還有嬌俏挑逗。那份俗就來了,一股朦朧的潮氣,把肉體的委屈渲染得淋漓盡致,是明媚的底色,也是不良的趣味。真叫個難敵風(fēng)塵。
王: 風(fēng)塵實在是不好敵,因為人是七情六欲的組合,你敵它是在敵自己,我是從不和自己為敵的,我喜歡就要看,是盯著看。我喜歡白石老人,他也不掩飾自己,吳祖光第一次帶新鳳霞去看白石老人,因為新鳳霞當(dāng)時正在妙齡,是,太漂亮了,白石老人盯著她看得很漫長,九十多歲的眼神滿滿的都在新鳳霞的臉上。而且老人家是滿懷滿胸的喜滋滋,白石老人的家人怕新鳳霞被看得害羞,就小聲對白石老人說您怎么可以這樣盯著人家看?。堪资先撕鋈挥行┥鷼?,大聲說,她長得這么好看,我為什么不能看?其實,好看也是一種香,我們朋友間有句話是:這個女人長得真香!這就有欲望在里邊了,香得東西是要給人吃的,我說句話你不要笑我,女人有時候?qū)δ腥藖碚f簡直就是一種食物。但我們不說這個,我們說說香吧。檀香在中國可以說是“家喻戶曉”,有一陣子,幾乎所有的香都像是在使用“檀香”這個牌子,去飯店的衛(wèi)生間,會有一支檀香點在那里,慢慢冒著煙。家里味道不好,也會點一支檀香。有一種香皂,現(xiàn)在不大容易見到了,是檀香皂,味道讓人聞著親切。據(jù)說毛澤東每寫完毛筆字洗手,還認(rèn)為用檀香皂是一種浪費,要身邊的人給他換肥皂。我的小弟,喜歡舊的東西,現(xiàn)在還堅持要用中華牌牙膏和檀香皂,現(xiàn)在雖有這種牌子,但已不是以前的那種東西,唯有上海的硫磺皂和顏色紅紅的藥皂到現(xiàn)在還保持著以前的樣子,讓人倍感親切。讓人覺著時光倒流了回去,又讓人看到記憶中的山清水秀。
葛: 若干年前,我一男性友人從遙遠的南方來看我,想不出帶他去什么地方,只能想到去鄉(xiāng)下。來看北方的人要看北方的鄉(xiāng)下,在鄉(xiāng)下你依然能看到行色從容的人。是春天,清明剛過,搖耬下種,鄉(xiāng)村飄著一股茉莉花的味道,像春藥一樣,很容易叫人發(fā)情。我們尋著那香去,原來卻是大糞的味道。你想象不出,它和撲鼻而來的牲畜體味,和諧地包圍著人的感官是什么樣的幸福!那份雅從你的鼻腔徐徐溢出時,那香就更見風(fēng)情了。香從臭中生!香水的味道,有時候讓人難以尋找到價值,甚至不能提供盡興的逍遙和浪漫。你說的檀香味道不是很淡雅,有木質(zhì)的香氣,我似乎更喜歡花的香氣。點燃的時候會冒許多青煙,要香燃完后散去,味道才好。小時候,我擁有過一把檀香扇子,上面寫了“西湖”二字,有些山水,很淡的幾筆,用時眼前常往深里想,想那一湖的奢靡與冷暖。
王: 你給我說了個很怪誕的小說細(xì)節(jié),一男一女,被香誘惑,找來找去卻是一堆大糞!這個我受不了,雖然它有傳奇的東西在里邊,是兩個人都昏了頭。古時的小說都是“無奇不傳”的,這個細(xì)節(jié)是要寫小說的。我小時見慣了的那種傘,上邊就總是西湖的圖案,讓人煩得了不得,而且必定有水,有船,有三潭印月。不知為什么那個時代的人們怎么會那樣依戀西湖。但白素貞在西湖上向許仙借一把傘卻是正好,只這一個古典細(xì)節(jié)就讓我喜歡西湖。那次我在西湖,海飛過來看我,一直坐到晚上十一點,送走他,我一個人又去斷橋上散步,禁不住想到的就是《白蛇傳》這個故事。昆曲的《白蛇傳》我以為不如京劇的好,京劇更亮麗一些。京劇的《白蛇傳》中好像是沒有扇子,青蛇有沒有拿?梅大師《貴妃醉酒》里的那把扇子可真是漂亮,前不久我見到梅大師的幾十幅花卉,都很好。難怪他會自己設(shè)計服裝,那個時代的藝術(shù)家才真是藝術(shù)家,戲劇大師,畫卻畫得那么好,你不能不佩服他。說到香,說到點香必用的香爐,我現(xiàn)在忽然很喜歡時下到處可見的那種小可一握的瓷電熏爐,完全是大眾化的,方便而實用,只要通上電,調(diào)好你想要的溫度,無管越南芽莊的沉香還是老山檀,馬上便會香氣馥郁起來。我想豐子愷先生若是還在,也一定會喜歡上這種香爐,而且不用擔(dān)心香灰的質(zhì)量好壞,用隔炭法品香,碰上香灰質(zhì)量差,你品香的時候也只能連香灰的味道一起接受。電熏爐的好就好在沒有什么其他味道,而且方便洗滌擦拭。如溫度調(diào)到最好,香是一點一點發(fā)散開,寫作的時候,有這樣的香聞,真是很享受。電熏爐是極其節(jié)省的,放一小勺香粉可以慢慢熏老半天。沉香不是今天才貴起來的,沉香的身份是自古就貴,也應(yīng)該貴,一般人根本點不起。世面上像是到處都有沉香在賣,但里邊也許連一點點沉香都沒有,真正的沉香,能聞到就算是福分。一般人點不起沉香,但老山檀還是可以每天燒一點的。
葛: 一個漫長的秋天被夕陽馱走了。風(fēng)把世界吹得虛弱陰寒,哪里還用得著那把扇子?你叫我想起我唱過的一段折子戲《斷橋》?!栋咨邆鳌防锏倪x場。戲劇是世俗生活的描摹和縮影,佳人越格,小生逾矩,生活中老不正經(jīng)的東西,很適合做戲劇人物,戲劇與現(xiàn)實生活相左。人生會有這樣的世俗情景,它需要某個人成全某件事,假如沒有法海,一本戲就泄了;假如沒有許仙左右搖擺的性情,兩個人的愛情則無戲可演。斷橋是《白蛇傳》里的重要背景,背景對于劇情有非常重要的凝神作用,極大地推助了思想精神的外延與升華。聽?wèi)蚝涂磻蚴且环N閑情,當(dāng)然讀書也是。少不得手邊幾上的那盞茶,也少不得一爐香,三者合一才叫沾著一縷書卷氣。我看見過一扇窗口,曬不到太陽但是能吹到風(fēng),窗前有美人靠,女子的頸背軟軟地靠在上面,一冊書在肩胛處由著風(fēng)探過來翻閱,一個女子的好,我突然覺得陽光下再沒有新鮮事了。走進去,居然是一家中藥鋪,撲面的藥香味兒,格子樣的小抽屜上寫著丁香、玉竹、合歡、車前子、半夏、千金子、朱砂。想買一點點朱砂,用紅布包好藏在腋下可避邪。無端想起了“守宮”,古老相傳,用瓦罐一類的東西把壁虎養(yǎng)起來,天天喂給它丹砂,大概吃到七斤丹砂的時候,就把它搗爛,用來點在女人的肢體上,殷紅一點,只要沒有合歡它就一直存在,一有合歡立即消失得無影無蹤。這種方法,在宋代隨理學(xué)的興起而得到極致的推廣。我媽媽喜歡在朱砂里給我放一點麝香,也很好聞,不易多,多了不容易懷孕。
王: 我喜歡中藥鋪,我母親總是這樣說賣中藥的地方——“中藥鋪”。從小我就習(xí)慣了家里煎中藥的味道,我覺得中藥的味道也是香的一種,很特殊,有時候又很讓人想念,誰家煎中藥飄出來那么一點點味道,馬上就讓人懷舊。這是很奇怪的一種感受。我一直在想給我的女兒收一個過去中藥鋪的老藥柜,一個又一個的小抽屜,讓她放她自己喜歡的首飾,她喜歡琥珀、松石、珊瑚、蜜蠟這些東西。我骨子里有女人的東西,寫小說的時候有時候會委屈,這“委屈”二字原是專門用來給女人的,我以為川端康成和三島由紀(jì)夫身上也都有很濃重的女人的東西。不說這些,還說琥珀什么的,說說我父親的琥珀,我父親在日本時期脖子上掛的那塊琥珀我一直收藏著,有時候我自己也會戴一下,只要衣服合適。我父親的琥珀形狀是一個貝殼,顏色像是一窩蜜,紅而不暗,透亮好看,最好的那種。用一根牛皮帶子穿著。我的女兒像我,秉承了我,但首先是我,從小就喜歡松石,喜歡珊瑚,喜歡象牙,我出國什么都不會留意,只留意這些,給我的女兒,有時候我想,我簡直就像個女人!怎么會喜歡這些瑣碎?怎么不去喜歡獵槍和刀具?比如我喜歡聞香,也需要檢討一下。我去外邊,一有機會,除了看那些瑣碎,還要找香,找沉香和檀香,沉香是太貴了,但貴我也要買,就好像世界末日馬上就要到了,見了就要聞,就要買。單品的香好,合香我也不會放過。停云香館去年寄來的香粉雖是香粉也算是合香,聞起來很好,層次多了一點,更加豐富一些。合香的好處就在于香的層次豐富,一把胡琴的伴唱與整個樂隊的伴唱畢竟是不一樣。但燒沉香,我還是喜歡單品一點點沉香,沉香的香,從開始到結(jié)束,變化極其微妙,簡直可以說是奇妙無比。我品沉香,是,不敢請朋友一起來品,怕壞了沉香的道場,香是一個人的,無需旁人品評。好茶也是這樣,也是一個人的。
葛: 我還偏愛一種茶“菊花”,不喜歡放枸杞冰糖,就菊花,鼓肚玻璃杯子,看它一朵一朵盛開,忽而上下,喝那樣的茶會想到愛情。山野的菊花苦味重,采回來要蒸,蒸后放到篦子上晾曬,邊晾曬邊翻身,有一股艾藥味兒,晾曬好菊花再喝時你會發(fā)現(xiàn)香氣不全是植物成分,有節(jié)令揉在里面。泡菊花茶,水要活,度要猛,具要透,有時候賞比喝還要好。想想采菊的日子,巖崖上揚起一陣風(fēng),搖掉吃不住秋風(fēng)的樹葉,一些藤兒繞過巖頭,那巖頭上就探出了一叢黃來,那個喜悅,萬千煩惱都在那一瞬間退走了。菊花喝到興處,若加上酒,加上老歌,加上幾個喜歡的人,再加上蛋黃色的蠟燭和醬菜小黃瓜炒毛豆,世界果然簡單到可以消受人生哲趣了。那幾步之外女子的吟唱:天長地久有時盡……不去收拾最后的殘局,心淡如菊,看月亮,或有幾滴雨聲,猶如讀宋人小令,冷艷到無上清涼。
王: 菊花和牡丹的香氣更接近中藥的味道,所以我也喜歡,但你讓我大喝菊花茶我就不會。香這種東西注定是要從人類的兩個地方入侵,一個地方是嘴,一個地方是鼻子。日本香道講用耳朵聞香,這真讓我抓耳搔腮。我喜歡用鼻子接受香。鼻子那地方通大腦,是一下子,就進到腦子里去了,而要是用嘴,其走向卻是肚子,再往下說就不雅了。所以,你說的場景,又吃又喝,菊花上場還可以,要是讓沉香出場我就反對。過些日子,我一定請你感受一下沉香,也許就在北京。到時候我?guī)憔?,再帶一點老撾的沉香,請蔣韻也來。沉香這東西,是聞過就一輩子再也忘不掉。但中國民間大眾的聞香,向來隨便,也不必故作高深而制定種種規(guī)矩讓大家遵守,也不必大家集在一起高考一樣聞過記下再猜一下是什么香。燒一點好香,讀一本好書,一邊讀一邊感受,想必是最好的休息。我們生活在生活中,有時候最好的態(tài)度就是要把自己放松,對香的態(tài)度也應(yīng)該是這樣,你把它點著,隨它裊然。日本人所說的“聽香”,便是一種放松法,當(dāng)香煙裊然的時候,你把注意力轉(zhuǎn)到耳際,用耳去“聽”,把鼻子暫時忘掉。這時候的品香才是最放松最自然的,如果有意去聞,把力量和心思都集中在鼻端,太有心,這一爐香便算是浪費。大眾對香的態(tài)度是,香燒在那里,人還是該做什么就去做什么,香是不經(jīng)意地裊然而來裊然而去,人是不經(jīng)意地走過來或再走過去,這才是香之正道。有時候,我喜歡隨便。
葛: 我喜歡把香粉用錦緞包好放在銀質(zhì)鏤空的香簍里,掛在脖子上。老銀的銹有些沉暗,我偏就喜歡那暗??M繞又縈繞,香可以用另一個詞來代替:活物。只是它的形態(tài)要被味蕾激活,只能悟卻難以言說,寂靜之味像一束植物,可改善脾性和情懷。
王: 我想,世界上什么人才不喜歡香呢?你別笑,臭有時候也是香,王致和的臭豆腐萬萬歲!但與你說的兩個人找那香氣,卻看到了想不到的糞堆不同,不再說了,我們都走到小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