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
上一本書叫《一句頂一萬句》,已經(jīng)引起不小風波,不少不買賬的網(wǎng)友直呼“標題黨”,如今,5年后,劉震云又一本名為《我不是潘金蓮》的長篇小說新鮮出爐。劉震云,性別,男,當然不可能是潘金蓮了,那么他用這樣一個吸引眼球的標題,究竟是內(nèi)容大于形式還是形式大于內(nèi)容?
細讀這本標題有嘩眾取寵嫌疑的小說,發(fā)現(xiàn)劉震云還是劉震云,機智、犀利,標題有沒有聳人聽聞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還是劉震云的敘述方式,深入觀察和剖析這個國家與社會中的種種問題的方式,一如往常。
所謂“我不是潘金蓮”,乃是因其寫作的是第一部以女性為主角的長篇小說。這個頂了潘金蓮冤名的婦女經(jīng)歷了一場荒唐的離婚案后,要證明之前的離婚是假的,更要證明自己不是潘金蓮,走上告狀路。結(jié)果從鎮(zhèn)里告到縣里、市里,甚至申冤到北京的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不但沒能把假的說成假的,還把法院庭長、院長、縣長乃至市長一舉拖下馬;以至每到“兩會”時她所在的省市縣都要上演圍追堵截的一幕,竟持續(xù)20年。
人民,需要話語權(quán)。和《一句頂一萬句》一樣,《我不是潘金蓮》的故事寫一個戴了綠帽子的人想殺人,其實不過是想在人群中找到能說上話的人,不同的是,這本書中是一個戴綠帽子的女人,從殺人到折騰人,不過是想在人群中糾正一句話。
他說:“我是一個書生,弱勢群體,手無縛雞之力。但是通過‘編瞎話能夠讓人知道這個‘瞎話背后可能比真話更接近真實,以一個這樣的途徑跟大家交流。如果一輩子能有那么10來次,甚至20來次通過出書的這種途徑,我覺得我生活得挺好。”
人的荒誕才會導致社會的荒誕
《南風窗》:據(jù)說這本書的原名其實是《嚴肅》?
劉震云:對,《我不是潘金蓮》在新浪連載,我去看網(wǎng)友的留言,閱讀過這本書的說這個名字起得不錯,還沒看這本書的人覺得這名字不咋地,其實在起這個名字的時候,有好幾個備選。比如:《嚴肅》,還比如:《很嚴肅》。可是我一跟出版社一說改書名,他們就急了,他們嚴肅地跟我說:“你想改名字這事兒本身就很不嚴肅!”
《南風窗》:那為什么沒叫《我叫李愛蓮》?
劉震云:我很久之前寫過一個短篇小說叫《塔鋪》,這篇小說里的女主人公叫李愛蓮,我對這個人物很有感情。在《塔鋪》中,李秀蓮是純樸的鄉(xiāng)村少女,30年后她已經(jīng)步入中年,我在想,她會經(jīng)過什么樣的心路歷程?還有一個對我而言感情深厚的人物是《一地雞毛》里的小林。李愛蓮是農(nóng)村人,小林是個城市人,從農(nóng)村來到大都市。小林在《一地雞毛》還處在一個比較單元的社會結(jié)構(gòu)中,一個相對簡單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中國社會結(jié)構(gòu)從單元變成多元,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之上還有金錢結(jié)構(gòu),在光怪陸離的社會中,小林變成了老林。街上有四五十歲的人擠公交擠得滿頭大汗,皺紋里滿是艱辛。我想寫李愛蓮時,她的妹妹李雪蓮出現(xiàn)了,我想寫中國社會的邏輯:一件事經(jīng)常會變成另一件事,直到變成8件事。這種事情不是偶然的,也不是個別的,隨時隨地發(fā)生在我們身邊,那我就先寫李雪蓮吧。她家的家務事漸漸變成了國家大事,牽扯太多的社會面,從而把中國的生活都攪動起來了。
《南風窗》:我怎么覺得李雪蓮和秋菊有點像,都是特別軸地要討個說法。
劉震云:不,她們有很大的區(qū)別,最大的區(qū)別就是:秋菊一路上遇到的事情和李雪蓮遇到的事情不一樣,秋菊遇到的事情是多大就多大,李雪蓮遇到的事情一直在變化,開始是一件家務事,和丈夫離婚,但很快變成了村里的事、縣里的事、大會堂的事。是一件不斷變化的事。場景非常開闊,一個家務事變成國家大事,為什么?背后的原因在書里面讀上一遍兩遍就可以找到。第三部分因為李雪蓮的告狀致使一個縣長乃至一串人的倒臺。但是在20年后,縣長用和李雪蓮同樣的方式,回去打了一場麻將。一個貪官和一個婦女都是上訪,李雪蓮是要把事情上告,貪官因為上訪而倒臺?;闹嚨倪壿嫞罱K體現(xiàn)的是社會的荒誕?;闹嚨倪壿?,只有她有錯誤,竇娥是各級的官員。李雪蓮用嚴肅的態(tài)度來對待這個荒誕的生活邏輯,遇到的每一級官員,沒有一個壞人,都想幫助她。
《南風窗》:和《一句頂一萬句》相似,《我不是潘金蓮》也是在路上。
劉震云:對,這本書和《一句頂一萬句》有相同的地方:都是在路上。不同的地方,《一句頂一萬句》想在人群中說一句話,非常困難,不是沒有這句話,而是埋藏了很久,只是沒有聽這句話的人。為了找到這個人,不惜跋涉千山萬水,一定要找到他。這就是里面的主角在路上所做的事情?!段也皇桥私鹕彙纺兀朐谌巳褐屑m正一句話,你會發(fā)現(xiàn),糾正一句話比想說一句話更困難。她為了這句話,從村里糾正到了北京,把螞蟻變成了大象,把芝麻變成了西瓜。由大象再回頭追溯到螞蟻,這就是她的意義所在。
《南風窗》:這本書序言有17萬字,正文才3000字,怎么會有這么奇怪的序言和正文的比例方式,您是怎么考慮的?
劉震云:小說探討的是生活的邏輯,一件事是怎樣變成8件事的,要說清楚一個道理,就要把其余事說明白。李雪蓮告了20年狀,就是為了糾正一句話。當她開始告狀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她的離婚案變成了另外一件事情,就像滾雪球一樣出現(xiàn)了其他64件事。這個邏輯本來荒謬,但李雪蓮卻用很嚴肅的態(tài)度來對待,以嚴肅對待荒謬,這樣導致李雪蓮的告狀是失敗的。我的結(jié)構(gòu)是,前兩章寫63件事,到最后一章的時候,有一個人忽然明白了這個道理,史為民利用上訪,就達到了自己的一個小目的,以荒誕來對待荒誕,他就成功了。寫這本小說是為了探討生活的底線,看它到底能夠多荒誕。生活就像一個深淵一樣,荒誕沒有底線。臺上的人在讀一個文件,臺下的人也有這個文件,但臺下的人還是在認真地記。如果我們到這個位置,也會這樣參加表演。在面對離婚案的時候,李雪蓮就直接去找村長、縣長,她沒有法律意識,她更相信人治。真正的生活邏輯還是人的邏輯,人的荒誕才會導致社會的荒誕、生活的荒誕。
寫作是不斷尋找知心朋友的過程
《南風窗》:電影導演馮小剛已經(jīng)將您的《溫故1942》搬上了銀幕,您曾經(jīng)說《溫故1942》是您最看重的小說,您現(xiàn)在怎么來看《溫故1942》,覺得它還是您最看重的小說嗎?
劉震云:《溫故1942》是我前期寫得還算可以的一部作品?,F(xiàn)在來看,我之前所有的寫作都是一個寫作的過程。寫作的過程并不是從一個技術(shù)的層面來說這個問題,我只是說我寫得越來越成熟了,也越來越純熟了。這種純熟,我想任何一個經(jīng)過專業(yè)訓練,寫過很多小說的人,他筆下的人物、情節(jié)、細節(jié)都會越來越準確。但是我覺得有一個東西并不是所有的寫作者都能把握的,我有不同的話要說,包括我的小說里有很多話是有力量的。我這里有很樸實、很真實、也很知心的話,但是我覺得這里最有力量的還是不同的話。我想,如果一個作家能夠把小說寫到知心和不同的話,那么他就達到了一個很深的層面和境界了。這種境界需要一個作者的胸襟和氣度,從這個角度來衡量的話,我的寫作是在不斷地尋找知心朋友的過程,不同的知心朋友會向我傾訴知心的話。
而《溫故1942》還局限在寫生活的一個側(cè)面。為什么一場旱災會死那么300萬人?這300萬人面對死亡的態(tài)度,就是面對生活的態(tài)度,就會是面對民族的態(tài)度,也是面對國家的態(tài)度。它只是一個側(cè)面。
《南風窗》:《一地雞毛》是20多歲寫的,到30多歲更張揚,寫《故鄉(xiāng)面和花朵》那類作品,到《手機》40歲左右了,一直到現(xiàn)在,感覺是否又不同了?
劉震云:我覺得感覺不同是最好的狀態(tài),如果感覺相同的話就沒必要再寫了。下一個活和上一個活是一樣的那是什么職業(yè)?廚子。一個廚子今天做的魚香肉絲和昨天的一樣,不一樣就怪了,但作家不能像廚子一樣。
更重要的是,不一樣并不是故意不一樣,如果故意不一樣寫出來會非常的矯情。如果是那樣我就做別的不就完了么,我并不是作家世家出身,我外祖母都不識字。寫作給我?guī)硖貏e大的樂趣,我從來沒有在寫作上遇到多大的困難,或者在寫作時產(chǎn)生多么大的疲勞。我知道我寫一部作品就是在與一個知心朋友相遇,有的朋友見面說一套,背后又說一套,這樣的朋友會讓你感到乏味。這樣的乏味導致的是人的乏味,最終文學與人的關系也變得很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