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冷月
1.畢業(yè)后,一定要去他的城市找他
“因為一個人,愛上一座城”,這句煽情的話你一定聽許多人說過。沒錯,我目前就因為一個賣鴨脖子的男人固執(zhí)地留在上海這個讓人眼花繚亂的城市。
這半年,每天下班后,我都會拐去澳門路一個叫“春光迷你鴨脖”的小食攤去稱半斤鴨脖回家下酒。以至于,賣鴨脖的那個男人一天看不到我的身影便會若有所失,覺得那一天過得不完整。我又何嘗不是?每天若不就著酒和音樂啃半斤鴨脖,夜里鐵定會失眠。
我找這個化名叫楊焱其實叫楊春光的男人找了三年,這個城市這么大,僅憑著一個假名,還有腦袋里銘刻著的他的樣子,我怎么能在浩渺人海中輕易找到他呢?半年前,快要心灰意冷的我在澳門路豎著衣領漫無目的地游走時,驀然間一抬頭,就看到了那張似曾相識的面孔。
世事就是這么神奇。
他比六年前老了許多。盡管我只見過他一次,但我還是賭定這個賣鴨脖的男人就是我要找的楊焱,他雙眉中心的那顆痣就是標志。六年前第一次見他時,我還是個臉上長著幾顆青春痘的大二男生,而他,看上去不到四十歲的樣子。是學校請他來的,同其他的愛心人士一起,與受資助的學生們聯歡。那時,楊焱已經資助了我兩年。
到現在我仍然記得,那天,他穿著一件灰色的卡其布長風衣,因為領子高高地豎起,整張臉看起來瘦削、立體。
他不愛笑,話也不多,只是反復叮囑我,在學費方面不要有后顧之憂,至于生活費,他會不定期打在我的個人賬戶里。我告訴他,生活費我已經能自己掙了,學校外有一個快餐店,周末兩天我都會去幫著送外賣,二十塊錢一天,還包吃。聽完我的話,他沉默地低下了頭,很心酸難過的樣子,仿佛一個父親聽到孩子體貼懂事的安慰,備感寬心的同時又覺得虧欠了孩子。其實他完全沒必要這樣的,每年拿出近萬元施舍一個與自己沒有任何關系的貧困孩子,他理應表現得高高在上,用神一樣居高臨下的憐憫眼神打量我才對??墒撬麤]有。
那天分別時,我去送他,他拉著我的手久久不愿松開。風調皮地把他未系扣的風衣高高地揚起又頹然放下,我站在校門口望著他高大的背影,心頭突然凝結了一個愿望:畢業(yè)后,一定要去他的城市找他,像一個孝順的兒子一樣,陪他喝酒、散步、晨練,直至終老。
可他沒有告訴我他的地址,除了知道他叫楊焱,別的,我一無所知。
2.他讓我相信,這世上還有愛情
時間是最高明的化妝師,它已經把我雕刻得穩(wěn)重成熟,褪盡了當初青澀稚嫩的學生模樣,何況,我也學他,用了個化名,如今的我不叫嚴涵,叫林子瑜。所以,當我第一次站在“春光迷你鴨脖”的攤前,跟老了許多背都有點佝了的楊焱說“給我來半斤鴨脖”時,他根本沒有認出我來。
這半年來,因為天天去買鴨脖并趁機搭訕的原因,我們已經聊得不像是普通食客與生意人的利益關系,倒像是忘年之交,但是,他仍然沒有認出我。不過不要緊,我也沒打算讓他認出來,這樣,我才能更自然地接近他,報答他。
雖然才在這個城市的一家大公司工作三年多,但我已用自己的積蓄在郊區(qū)按揭了一套二居室。我的打算是,等他和他的妻子老了,他就不用起早貪黑地賣鴨脖了,可以住到我的房子里來。我相信自己有足夠的能力和真誠讓他將來依賴我,像依賴他自己的兒子一樣。
當然,這個想法我沒有告訴他。在我看來,當兩個大男人與施恩報恩這么隆重的事情聯系在一起時,彼此的相處便不再坦然。
現在,我經常在周末的晚上去澳門路等著楊焱收攤,不,應該叫他楊春光了,然后與他一起回到他的出租屋喝酒。楊春光也不是上海本地人,但具體來自哪里,為什么離開家鄉(xiāng)來到這個舉目無親的城市,他不說,我也從來不問。他的妻子身體不好,癱在床上多年,兩人無兒無女,彼此相濡以沫,目前居住的房子都是租的。就是這樣的家境,他居然花費數萬元去資助一個素昧平生的大學生。我心里認定,只有家境富裕的有錢人才會拿多余的錢去資助別人,楊春光無疑是這個社會的另類。
每次看到我來,楊春光的妻子總會半撐著身子跟我打招呼,笑容蒼白干凈。我想,她年輕時一定是個好看的女人。
喝多了的楊春光喜歡跟我炫耀他的妻子,子瑜,我告訴你,你阿姨以前是個舞蹈演員呢!要不是那場車禍,她現在還在跳她的芭蕾,在舞臺上演那只高傲圣潔的白天鵝。
不由自主地,我的眼前浮現出另一個女人。那個在我五歲時與我爸爸大鬧一場后拋下我們父子離家出走的女人。她也很美,與楊春光妻子這樣嫻雅的美不同,那是種妖艷的美。只是,自她走后,她的這種美便在我和我爸心中凋零。我爸常在喝多了的夜晚對著我一遍一遍地說,不要相信女人,不要全心全意地去愛一個女人,你有多愛她,她便會傷你有多深。
在他言傳身教的影響下,我還沒有愛過任何一個女人。
我現在已經從不在人前提到我的父親,那個被人騙得傾家蕩產后跳河自殺的懦弱男人。要不是在楊春光面前喝多了,我也不會提?,F在想來,或許,這世上的許多痛苦原本都是尾隨著快樂而來的,我的高考通知書下來那天,恰好是我爸跳河的那天。賣了房子還清他欠別人的錢后,我就把對他的愛藏了起來,對這個世界上的許多人和事持懷疑態(tài)度,好像唯有如此,才能支撐著無牽無掛的我冷漠悲涼地活下去。
說起這些陳年舊事時,我聽到我的聲音很淡漠,仿佛這只是別人的故事。可是楊春光和他的妻子卻沉浸在我的敘述里,滿臉悲戚。這真是對善良的夫妻。他們自己尚陷在苦難里,卻在匿名資助了我過后,又用行動無聲地證明給我看:這世上除了背叛,還有相依相守、不離不棄的愛情。
3.知道真相的這一刻,我發(fā)現我并不恨他
這年的第一場雪下起來的時候,我終于戀愛了。以二十五歲的高齡開始初戀,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件可恥的事。女孩是我的同事,如果我的直覺沒有出錯的話,其實一年前她剛進公司時我們彼此就有了好感,只是,我從來沒想過也抗拒去愛一個女人。
楊春光曾說,傻小子,如果你的性取向沒有問題的話,趁年輕,該好好談一場戀愛了。我當然知道我作為男人的各個功能完全沒有偏離正常軌道。以前,我只是不敢也不知道如何去愛。
跟女孩確定關系的第二天晚上,我又一次去了楊春光家,我啃著鴨脖把這個激動人心的消息告訴了他和他的妻子。從此,咱就算是脫離沒女人惦記沒女人心疼的落拓生涯了,從此,咱的肩膀上就扛著一個女人的全部希冀和人生了,這種壓力讓我覺得自己特別爺們兒,亢奮之下,我喝多了。
醒來時,發(fā)現我已睡在了自己的床上。不用說,是楊春光把我弄回家的。這是第一次,在他面前,我喝得如此不省人事。
接下來的兩天,工作、約會排得滿滿的,讓我暫時忘了楊春光,還有他鹵的我曾經一天不啃便難以入睡的鴨脖。
直到第四天,我才想起已經兩天沒有楊春光的消息了。平時,他基本每天都會在我下班之前給我來個電話,問我過不過去——每天收攤前,他都會為我留下半斤精心挑選出來的個大肉厚的鴨脖。這太反常了。
匆匆趕到澳門路,我的大腦有一瞬間的失真,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春光迷你鴨脖”的小食攤竟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麻辣燙檔位!
掏出手機給楊春光打電話,居然關機。
茫然地站在雪還來不及化光的澳門路,我感到全身發(fā)冷。愣了片刻,我才想起要去楊春光的家里看看。我抬手打了輛的士,直奔楊春光的出租屋。
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告訴我,楊春光肯定出事了。出租屋的門果然緊閉著,門把手上掛著一個紙牌,上面寫著“出租”二字。
不死心。我哐哐地用力敲門。老楊昨天搬走了。住在樓上的房東大媽從窗戶里探出頭來說。見我張著嘴呆在那里,她想起了什么似的說,小伙子,你是林子瑜吧?然后叫我等等。兩分鐘后,趿著棉拖鞋、包裹嚴實的大媽下來了,塞給我一封信。老楊讓我交給你的。她說。
“嚴涵,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已離開上海了。”
信的開頭把我嚇了一跳,楊春光什么時候知道我叫嚴涵的?我慌忙讀下去:
“昨天晚上送你回家時,你的皮夾掉了出來,就這樣,我看到了你的身份證和夾在錢包內襯里的你父親的照片,確認你就是嚴涵?;蛟S,你化名叫林子瑜來接近我,只是為了尋得更好的時機狠狠地報復我,是吧?
“沒錯,當年是我騙光了你父親的錢。那時,我是你父親嚴原在青島的生意合作方,因為一場車禍,我賠光了所有的家產,妻子也半身癱瘓。走投無路之下,我利用你父親的信任,騙了他的貨款,卻沒有給他發(fā)貨,帶著妻子化名來到上海治療。
“不久,通過多種途徑,我打聽到你父親跳河自殺,留下考上重點大學卻只能借錢上學的你。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內疚不已的我便化名楊焱聯系你就讀的學校資助你。后來的事你都知道了,我也就不多說了。
“你看到了,這些年我過得很落魄。我認為這是上天的懲罰。剛開始,我沒有認出你來,那次聽你說起你的身世,我已經懷疑你就是嚴原的兒子,但我抱著一絲僥幸,情愿相信那只是巧合?,F在,謎底就擺在眼前,我只能再一次逃走。
“我知道,欠你的,我還得遠遠不夠,只希望你給我時間,容我慢慢還。你的卡里過兩天會多出一筆錢,那是我這些年的積蓄,算是我先償還你的一部分……愿上天保佑你,也繼續(xù)懲罰我?!?/p>
原來每個故事里都藏有一個真相。我的故事演到最后,竟然是這樣的結局。
天地良心,我真不知道楊春光除了化名楊焱以外,還有個真正的名字叫范良木,這個我父親臨死之前一直喃喃咒罵的名字,我一直不曾忘記。但我這個不孝子也從來沒有想過要把這個人揪出來,血祭我那不夠堅強的父親。
他高估了我的心機。
其實,就算他是范良木又怎么樣呢?我只知道,這些年,給予我溫暖和鼓勵甚至支撐的人是一個叫楊焱也叫楊春光的男人,他讓我從陰霾中走出來,重新學會愛與感恩。其他的,已經不再重要。
真的,楊春光,我并不恨你。
摘自《南方文學》201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