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枕書
記憶中,眷辰宮的黃昏總是漫長而潮濕。母妃在荼蘼架下細細繡一面永遠沒有盡頭的團扇。明明滅滅漸次點亮的燈火里,隱約是層疊縱深的宮苑,幾樹艷色的茶花,一片漣漪微微的湖。我學(xué)母妃,也要繡些什么,可方拈了針線,便覺倦了,心思早被階前密密叢生的書帶草與廊下啁啾啼囀的相思鳥引過去。夜氣攪著湖面的氤氳,徐徐升起。不知何處笛聲隨急管,笙歌繞耳。
哪院的宮妃,正陪侍在父王身畔呢。
宮人收起繡架,呈來簡單膳食。我擱下銀頭筷,纏住母妃說,我要找栗湖哥哥玩。
母妃立馬拉下臉,遲遲放肆,你是尊榮的公主,怎可自降身份,喚那醫(yī)家之子作哥哥。
我也不高興了,悄悄吐吐舌頭,拿銀匙攪動碗里的湯。母妃神色漸緩,遲遲,你要用功上進,收斂心性,父王才會喜歡你。
我絲毫沒了興趣,懶洋洋仄著身子,凝望五彩積藻的畫梁。而父王,卻在這時大步邁入眷辰宮。發(fā)怔的母妃許久不曾緩神,我早已上前,半是撒嬌半是委屈,父王多久不來看遲遲了?遲遲練了許多篇字,遲遲也描了好幾幅芙蓉花。
父王寵溺的表情讓我心安。就在父王細細翻看我的字畫時,母妃才小心翼翼奉茶,臣妾拜見官家。
父王隨手接過茶,又看我的畫。而我也沒有留意母親眼里掠過的失望——那茶是她和著三春之花精心焙制的,父王顯然沒有留意。
父王沒有宿在眷辰宮。
我也漸漸知道,雖然母親位至貴妃,卻始終得不到父王的眷顧。
眷辰宮一如既往,落寞清冷。
從春日到夏末,母妃一直抱恙。病纏綿著不見好。父王召來董太醫(yī),偶爾也過來探望母妃。帳中病弱的母妃淚水漣漣,喚著官家,無限凄怨。我與父王敷衍的眼神相遇,父王面露愧色,朝我笑笑。我喜歡這種默契。
更多的時候,我見不到父王。藥香盈盈的眷辰宮,安靜如死。
幸而,有栗湖在。
他日日隨董太醫(yī)進宮,他是太醫(yī)的幼子。我在廊下玩毽球,提著百褶月華裙,滿額是汗。轉(zhuǎn)身停歇,卻見一個衣衫潔凈的少年隔著回廊望我。登時羞了,匆匆扔下毽球回房,繞到屏風后,拉住母妃的手。
母妃病容繾綣,遲遲,不要胡鬧,太醫(yī)在診斷。透過屏風,我又見到了那個少年。
從那一日起,晨起梳妝,總要花愈多的時間。鏡中的小人兒眉目如畫,令我又喜又羞。
栗湖哥哥!我大聲喊他,要他看我的刺繡,問他好看嗎。
太醫(yī)卻小心翼翼躬身出來,公主恕小兒無狀。
我意興索然。秋天來時,母親病愈,太醫(yī)受賞,而栗湖哥哥也再不曾邁入眷辰宮一步。
多年后,我聽說宮中有個董栗湖,醫(yī)術(shù)甚佳,娶了幾房姬妾,生活安樂。不由哂笑,栗湖,你可還記得眷辰宮里纏著要跟你玩的小公主遲遲?
只是還有幾人記得我的乳名呢。遲遲,遲遲。母妃生我時,正是盛春。父王見春日景和,賜名遲遲。彼時,母妃寵冠后宮。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倉庚喈喈,采蘩祁祁。燈火晏晏,她依在父王懷里,輕輕念這段古老詩句。
寶元二年,我被封號福康。嘉祐二年,又進封兗國公主。
兗國公主,如今大家都這樣稱我。
父王自然是寵我的,因我的伶俐,因我的乖巧,或許因我身上留著有關(guān)春日遲遲的溫暖記憶。十六歲生日,父王賜我琉璃珍寶萬千。晚宴擺在眷辰宮,酒興甚高的父王放下平日的威嚴整肅,含笑問我,遲遲不小了,要父王幫遲遲找怎樣的駙馬?
我滿面羞色,捶著父王撒嬌,不要不要,遲遲要永遠陪著父王。
傻孩子。他眉目間含滿慈祥,遲遲,朕定為你找個如意郎君。
如意郎君呵,我一時怔忡。十六歲的小姑娘遲遲,懷著多少綺麗心思呢。
而那年,宮中卻出了大事。
劉太后薨逝,有人告訴父王,說父王非是劉太后親生。父王的生母是先皇的李妃。李妃誕子,被劉妃竊走。李妃悲苦不敢言,悄然而逝。父王聞此消息大慟,原要怒殺劉氏滿門,而開棺發(fā)現(xiàn)李妃面容宛生,便也壓下殺念,決意厚待李氏一門。
所謂厚待,便是為李家后人加官晉爵。還有便是,把我許給李妃的侄子李瑋。
聽聞此事,母妃最是悲傷,一時又病倒。母妃執(zhí)我手,兩淚潸潸,遲遲,你可知那李瑋庸俗樸陋,你父王怎忍心將你下嫁給他!
自始,前來眷辰宮道賀的人絡(luò)繹不絕。錦緞瓔珞華服美飾亦滿目琳瑯?;蛘婊蚣俚暮牙?,我遽然起身,未綰好的發(fā)披散滿肩,隨風而舞。我跌跌撞撞去找父王,父王,父王,你答應(yīng)過遲遲,要給遲遲找一個如意郎君,你怎可食言。
還沒見到父王,我早被母妃派來的宮人拉了回去。母妃惻然,遲遲,這是命,不可違抗。
淚意漸從眼里褪去,神色又復(fù)傲然與決絕。我偏過頭,母妃,遲遲不違抗便是。
靜靜接受安排,等待下嫁的時日。玲瓏攢絲八寶釵,兩鑲金博鬢,白玉雙佩環(huán),七寶玲瓏絲絳,鳳紋朱錦羅裙,如此盛裝,一步步邁出眷辰宮。母妃難以自抑,慟哭成聲。父王淡淡說,公主下嫁,何等尊榮喜事,貴妃不必哀切。
母妃壓抑哭聲,在我聽來愈覺哀慟。轉(zhuǎn)身,恰與父王眼神相遇。我直直逼視,父王卻避開眼神。
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倉庚喈喈,采蘩祁祁。
母妃輕聲念誦,我心如碎。
在人前,他總是擺出無限恭謹甚至卑微的態(tài)度。公主,公主。
而入夜,我的災(zāi)難便開始。他狠狠揪著我的發(fā),你不過是我的女人。
我側(cè)頭,不看他,嘴角泛起冷笑。
簾外是婆婆陰惻惻的笑聲,別以為自己是公主,還不是我李家的媳婦,李家的女人。
他拗過我的腕,死死抵在榻邊,我聽見骨節(jié)支離破碎的呻吟。
終究有一夜,見紅燭高照,帳內(nèi)人卻猙獰滿面,不可再忍,披散一頭長發(fā),赤足奔離,向那九重宮闕狂奔不止。終于見到宮門,淚雨紛飛,拼了全身的力叩那門環(huán)。我是兗國公主,快開門,快開門。
夜深死寂,門總算徐徐開了一角,侍衛(wèi)見我落魄,引我回宮。
眷辰宮內(nèi),我與母妃相擁而泣。母妃,母妃,我要回來。
而眷辰宮已不可留我。次日,我回李府。父王在簾內(nèi)淡淡說,你的尊貴身份怎可教你胡鬧?
又一夜,難忍他的殘暴粗魯,披發(fā)赤足,逃回宮中,乞求片時的溫暖與心安,而那宮門卻牢牢緊閉。只因一臣進言說,若有人趁公主回宮行刺萬歲,這可如何是好?況且公主此舉,實在有辱皇室尊嚴。
我頹然靠著宮墻,默默滑倒。秋深夜涼,露濃霜重。無處棲身,還不是獨自回去。宮墻外流水潺潺,我側(cè)身,照見自己的容顏,不過半年,何至憔悴如此!
萬念俱灰,蹲地哭泣,哭聲愈來愈大,和著夜風鳥嘯,盤旋如鬼嚎。
天將明時,卻有人立在我身后,為我披衣,輕聲說,公主快些回去,當心身子。踟躕間,仰頭而望。這男子,眉目清潔,讓我想起少年時遇見的栗湖哥哥。而后來事實證明,我對他的好感不過是源自落魄至極時的絕望。
我在他的房中收拾妝容,換上他妻子的樸素衣衫,回府去。
抱著肩,望簾下一叢爛漫菊花,居然兀自笑了,仿佛,正是他挽著我,抱著我。
他叫梁懷吉,府上最普通不過的一介家臣。
父王知道了我的事,朝中臣子亦開始用曖昧的表情傳遞有關(guān)兗國公主的種種丑聞。我冷臉相待,直直望父王,我要他的答復(fù),我要他的言語。
而父王卻不看我,亦沒有表情。
詔書上說,駙馬奉主無狀,貶官外放;公主的惡婆婆搬走;公主的封號降一等;罪臣梁懷吉貶為宮奴,日日灑掃宮苑。
我沒有跪地乞憐,而我的母妃卻哭著說,讓遲遲回眷辰宮罷。
父王嘆息一聲,駙馬雖遭外放,但依舊是駙馬,公主仍需留在李府。
李府,偌大的空院,秋風落葉,破碎無人收拾。這與冷宮何異?
我癡怔片刻,忽而失笑。笑聲愈大,凜冽如刀。天下有比我更可悲的公主嗎,唯一的婚姻如此猙獰,而唯一的男女之愛,又是如此齷齪不能提。
于是,懶梳妝,日日不過是捱辰光。仿佛是病入膏肓無可醫(yī)治,唯愿自暴自棄,叫天收了這頹敗的身與心。
必須承認,時隔多年,我已不認得他究竟是誰。
他撥開房中繚繞的蛛網(wǎng),一步步走來,喚我的乳名,遲遲,遲遲。
于是想起少年時,姿容俏麗,天真爛漫,嬌憨無比,隔著回廊沖那邊的少年喊,栗湖哥哥,栗湖哥哥,我的刺繡好看嗎?
他是栗湖。父王要他過來為我看病。
他容顏整潔,眉間似有憂郁。我有病嗎,驀然瞥見鏡中的自己,面色蒼黃,形容枯槁,不覺大慟,攀住他的手哭道,栗湖,我要死了。
傻啊。他扶住我,不似旁人那般厭棄我,仿佛我身染瘟疫。他叫來仆從,命他們?yōu)呔邮?,他扶我到庭院中的樹下?/p>
遲遲,看,海棠花開了。
他為我梳理長發(fā),一點點,用水浸潤。他纖長的十指劃過我的頭皮,溫暖的皂莢水泛起清香的泡沫。
他用一枚玉簪綰了我的發(fā),微笑說,遲遲,你依舊美麗。
我咀嚼著他這句謊言,居然歡喜如幼兒。
思潮洄涌,恍惚前生的事,都覆蓋過來。
他日日到我府上,為我煎藥。丫鬟喂我藥,我卻撒嬌推開。他知我意,趨前,拿小瓷勺一口口將藥湯送至我唇邊。
我乖巧安靜,根本不似人們傳言中所說,公主瘋癲無常。
春天過去,夏天到來。我換上輕薄單衣,突然攥緊他的手,栗湖,你要不要我。
公主!慌亂中他換了稱呼,掙開我的手,退后兩步說,公主恕罪。
呵,原來你過來醫(yī)我,只是要醫(yī)我的身。而身內(nèi)那殘破毀損的心,你卻是不敢管了。那么從此,江河縱深,我再不要見你。
我發(fā)狂地吼叫,砸了所有的藥碗,要董栗湖滾出去。他默默離開,只留下一句,公主,只有自己才能珍重自己。
與此同時,他留給我一包藥粉。
我知,我已垂垂老去。不知這一路過來究竟是誰出了錯。
我終于墮于灰暗無邊的深谷,癡傻瘋狂,嘶叫哀鳴?;蛟S如此可以叫我擁有片時安寧。我一生單薄,而卻依舊奢望可以有人將我妥善愛憐,免我流離悲苦。
最后的日子里,我只會說一句話,父王,要懷吉回來。
要懷吉回來。
那個灑掃宮苑的男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被恩準回來看我了。他離我離得很遠,跪在地上,兩股顫顫。我心下冷笑,他在怕我,怕我的瘋與癡。他寧愿做宮奴,也不愿再予我一絲溫暖。
那么栗湖,也該是如此吧。
潑灑殘生,不過爾爾。
春日遲遲的季節(jié),我在花草張狂生長的院內(nèi)靜靜飲酒。府中丫鬟很是奇怪,交頭接耳說,她今日瘋病沒犯呢。
我嘴角泛出微笑,將酒盡數(shù)飲下。
這酒是至毒。
當日栗湖給我的藥粉,是他要我自行作出決斷?;蛟S是他對我的最后一點情分,連他亦知,我不過是生不如死。
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倉庚喈喈,采蘩祁祁。
混沌之際,我聽見遙遠的歌聲。有人為我歌唱,可以給我暖,給我愛。而我知,這人永遠不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