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戈
1853年秋天,萊茵河畔的杜塞爾多夫,在著名作曲家舒曼的莊園里,鋼琴旁,年方20的美少年勃拉姆斯羞澀而忐忑,剛彈奏出一段他自己譜寫的《升F小調(diào)奏鳴曲》的音符,舒曼便眼噙淚花打斷他:“等著,我去叫克拉拉也來聽聽?!笔媛垇砹怂钠拮?,和美麗高貴的女鋼琴家一起聆聽了這個少年的才華與誠摯。
以上這個場景,已被愛樂人和樂評者無數(shù)次抒過情。而有時,不得不相信宿命。
1833年,勃拉姆斯出生于德國漢堡,當時他的母親41歲,他的父親才24歲。父母年齡相差的懸殊、婚姻生活中諸多的心酸和煩惱,這些,為以后勃拉姆斯獨身觀念的形成埋下了深深的伏筆。從幼年起,勃拉姆斯就與母親感情深厚而親密,他崇拜、依戀她,彼此無話不談。深厚的母子情結(jié)是否導致他忽視其他女子的感情暫無考證,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的是,他對師母克拉拉那一見鐘情的灼灼情感與精神依戀,曠日持久,隱忍纏綿。而克拉拉比他,年長14歲,一如他父母的姐弟情緣。
勃拉姆斯的音樂,德國DGG唱片公司有一句很特別的樂評是:古典面孔,浪漫心腸。
他作品中追尋古典主義音樂傳統(tǒng)、強調(diào)音樂結(jié)構(gòu)和諧嚴謹、遵循貝多芬的創(chuàng)作手法等,都是他繼承和捍衛(wèi)崇高古典主義理想的溫煦寫照。而在他同時代的作曲家中,激進顛覆的瓦格納、炫技夸張的李斯特,沉浸在各自營造的浪漫主義狂歡漩渦,所到之處,席卷了大批擁躉,繼而發(fā)起對勃拉姆斯的質(zhì)疑。時代先鋒們覺得勃拉姆斯無趣而固執(zhí),樂迷們譏諷他創(chuàng)作風格的保守與平靜。他音樂里表現(xiàn)的那些嚴謹與克制也是被取笑和輕蔑的話題。他的深沉內(nèi)省,他的小心翼翼,他的含蓄保守,皆成了那個激進年代的不協(xié)和音。
對于喧囂的外界,勃拉姆斯似乎從未在意。他熱愛舊的音樂,舊的理性和秩序。他的音樂總在回望,回望巴赫、亨德爾謙虛謹慎的美德,回望貝多芬廣袤深邃的哲思,回望他生命中重要的兩位年長的女人——一位是他的母親,那個在貧民區(qū)里以縫紉為生的跛足女子,含辛茹苦;另一位是他的師母,他曾說:“我最美好的旋律都來自克拉拉。”在勃拉姆斯的一生中,他只向她們交付過真心。
1865年,母親的去世使勃拉姆斯深受觸動。為了紀念無法抑制的傷悲,他創(chuàng)作了管弦樂、合唱團與獨唱的大型作品《德文安魂曲》,這首堪稱世界合唱經(jīng)典的作品共有七個感人樂章,其中第五樂章女高音獨唱敬獻給逝去的母親。初演之日,是維也納音樂生活中的一件大事,觀眾席里有克拉拉、小提琴家阿希姆、勃拉姆斯的父親以及他幾乎所有的好友。勃拉姆斯親自指揮著管弦樂隊與合唱奏起他自己的莊嚴彌撒:“哀慟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得安慰,流淚撒下的種子,必歡呼收割,帶回歡喜的禾?!?/p>
世人奔忙,如同幻影。一生時日,窄如手掌。
勃拉姆斯的《搖籃曲》和另一首藝術(shù)歌曲《要是我知道回頭路該多好》,同樣抒發(fā)了他對舊時、童年、母愛的眷戀之情。人生中變幻莫測的風云、無人傾訴的凄涼在旋律分節(jié)歌的持續(xù)音里起伏不定:要是我知道回頭路該多好,那通往童年的路多美妙,為什么我老要尋求幸福,而離開母親的懷抱?
作家余華在《音樂的敘述》中這樣說:“勃拉姆斯在舒曼那領(lǐng)取了足以維持一生的自信,又在克拉拉處發(fā)現(xiàn)了長達一生的愛情,后來他將這愛悄悄轉(zhuǎn)換成依戀。在勃拉姆斯以后的寫作里,舒曼生前和死后的目光始終貫穿其間,它通過克拉拉永不變質(zhì)的理解和支持,來溫和注視著他,看著他如何在眾多的作品里分配自己的天賦……”
舒曼去世以后,勃拉姆斯和克拉拉分別生活在不同的城市中,他為她寫的《C小調(diào)鋼琴四重奏》一再修改,歷時20年。1856年到1896年,整整40年,他和她再未見過面。
最后一次,他63歲,接到克拉拉去世的電報,情急悲傷,上了反方向的列車。輾轉(zhuǎn)兩天兩夜,顫顫巍巍趕到葬禮現(xiàn)場,他拿出《四首最嚴肅的歌》的手稿:《因為它走向人間》、《我轉(zhuǎn)身看見》、《死亡是多么冷酷》和《我用人的語言和天使的語言》——專門為所愛的女人生日而作的音樂,卻只能撫慰冰冷的墓碑。
相見不如懷念,勃拉姆斯的音樂,總讓我想起伊朗詩人埃姆朗·薩羅希的詩:我越是逃離,卻越是靠近你;我越是背過臉,卻越是看見你;我是一座孤島,處在相思水中;四面八方,隔絕我向你;一千零一面鏡子,轉(zhuǎn)映著你的容顏;我從你開始,我在你結(jié)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