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統(tǒng)奎
6月底,國際反貪局聯(lián)合會第四屆研討會在大連舉行(2010年底最高人民檢察院檢察長曹建明當選為新一屆國際反貪局聯(lián)合會主席),分組討論議題是“資產追回”,非常契合當下中國現(xiàn)實。從聲討逃官到曝光“裸官”,公眾對腐敗分子將巨額資金匯出境外妄圖“貪了就跑,跑了就了”的行為越來越憤怒。追回腐敗資產是突破這類腐敗案件的重要證據(jù),也是防止貪官外逃的核心控制點。
不少腐敗官員抱有“一人坐牢,幸福幾家人;腐敗我一個,幸福幾代人”的冒險心理。大連市檢察院的與會代表在研討會上做主題研討,并直言:“若不把這種心理打滅,很難產生打擊效果?!睆拇筮B辦案實踐來看,當前追回資產渠道主要有三種:針對一部分貪官通過香港將資產逐漸轉移出去,檢方積極尋求與香港緊密合作,根據(jù)香港法律進行對接,最終追回;通過國際刑警組織進行有效資產追回;在查辦職務犯罪案件中,說服教育腐敗分子本人主動將資產轉回來。
目前,通過說服教育本人主動將資產轉回來仍是主要渠道。這雖然從一個側面反映出檢察機關在資產追回上渠道尚不暢通,但北京師范大學刑事法律科學研究院常務副院長盧建平教授卻認為,“說服教育”并沒有多大問題,因為偏重于“嚴打”的理念和做法,效果是微乎其微的。
7月11日,盧建平接受《南風窗》記者專訪,就貪官外逃現(xiàn)象和資產追回議題發(fā)表了自己的專業(yè)見解,對話中他多次強調“務實”,而非“蠻干”。
“裸官”沖擊國家利益
《南風窗》:近些年,貪官及其資產外逃有什么新變化嗎?
盧建平:第一,外逃貪官資產流失境外的數(shù)額在增加。中國綜合國力不斷增強,公務員(我們叫做干部隊伍)財產收入不斷增加,既包括合法的,性質待定的,或者叫灰色收入,還有一部分顯然是違法或者是犯罪所得,這幾部分組成起來的財產總量在迅速增加。
第二,隨著中國不斷融入國際經(jīng)濟格局,對外交往頻率不斷提高,給人員或者資金的外逃提供了很多的便利。原來官員外逃,出去就難,甚至是偷渡出去,翻山越嶺、飄洋過海,有的甚至要走將近兩年時間才能到達目的地,中間所受的艱辛可想而知。而且那個時候出去,海外的接應幾乎是沒有的。
第三,外逃貪官的數(shù)量在增加,逃出去的官員,高官、中官、小官都有,不僅有黨政干部,還有國有企事業(yè)單位的管理人員?,F(xiàn)在的貪官跑得越來越遠了,國際化能力提升得很快。
《南風窗》:即使出境便利,他們也不能堂而皇之出境吧?
盧建平:現(xiàn)在大多數(shù)是正兒八經(jīng)拿著護照出境的,護照上貼著他的照片,堂而皇之出境。在政治上、經(jīng)濟上具有一定優(yōu)勢地位的這些官員或國企管理者,現(xiàn)在出去主要兩種方式:一是以虛假的身份,換個假名辦護照,比如說永康市政法委書記朱兵借用他人身份證在江西上饒辦假護照;或者通過關系,一個人辦很多本護照,處級以上干部是不允許私人持有因私護照的,但有些官員他就有因私護照。
另一種方式,實踐當中比較多的,即以虛假的理由出境,比較多的是出去看病、探親或者考察,就借機走了。國外一個搞旅游的朋友跟我們開玩笑,說國內來的一些團確實沒法帶,有的時候接一個團,來了一車50來人,結果睡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去一看,剩下領隊一個人。
《南風窗》:聽說現(xiàn)在貪官外逃都是“凈身出境”,出關時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
盧建平:他們早早就做好準備了,就是現(xiàn)在討論比較多的所謂“裸官”現(xiàn)象。人在這兒,拿著國家的薪水,但是老婆孩子或情人先出去。要走的時候,身上可能就帶一張卡,或者少量的錢,錢早早地通過地下錢莊,或者通過正常貿易的渠道,或者通過正常匯兌的方式到了他的特定關系人,或者貿易伙伴,或者他的下屬公司駐海外的機構等等,人財分離,輕松出關。
《南風窗》:“裸官”現(xiàn)象對社會沖擊蠻大的,尤其是沖擊了人們對這個國家治理的信心?
盧建平:在我們反腐敗的指導思想當中,現(xiàn)在只說損害了黨和國家的形象,破壞了我們的廉潔政治,基本上就到這兒為止。其實,腐敗更破壞了我們國家經(jīng)濟的公平競爭的基本法則,損害了國家社會的基本道德體系,比如說誠信體系。
只是一個貪官出去,或者說他的這些資產出去也就罷了,關鍵是這些財產,包括他這個叛逃行為,還有一個長久的影響,“賄(惠)及子孫后代”,一直是讓這些子孫后代從中受益。貪官外逃和腐敗資產外流給我們國家造成了損失,不是一個純粹的經(jīng)濟問題,是一個政治的問題、外交的問題,是整個國家利益受損的問題?,F(xiàn)在隨著大量貪官外逃,這個問題必須要重視,應該下重拳治理了。
務實比蠻干好
《南風窗》:我們到境外把貪官帶回來難,把他們的資產拿回來就更難了??缇撤锤瘮〕杀敬_實非常高。目前通過說服教育本人主動將資產轉回來仍是主要渠道。您怎么理解?
盧建平:你到了別國的領土,就不再是警察了,你就不再是檢察官了。很多年以前,比如說到加拿大去,我們的人繞開加拿大皇家騎警直接就撲到當事人那兒,人家律師就在那兒等著,你憑什么到加拿大的國土上執(zhí)法?這是侵犯主權的行為?;蛘哂械牟唤?jīng)過我國的中央機關,直接帶著手續(xù),找人家那邊的警察,人家不理睬。現(xiàn)在有一些地方還這樣蠻干。
我以前也做過國際業(yè)務的律師,經(jīng)常幫助國內一些公司企業(yè)調查,比如為什么1000萬美元打到加拿大或者美國,后來貨怎么就沒來?一調查,有的是國外不法商人騙錢,有的就是貪官轉移資產。我們調查得出來這筆錢走的路線圖,轉換成房產,或者轉換成股票,或者又轉換成銀行的資產,用這些錢開立的公司叫什么名字,公司員工是多少,地址在哪里,包括公司的電話號碼,甚至一個月的電話費用是多少,水電費是多少,我們都可以查出來。資產查得很清楚,官司一打,很快就勝訴,但接下來的問題是你怎么樣把這些財產執(zhí)行回來,這是非常難的。
現(xiàn)在我們國家也比較務實,像開平支行的余振東、廈門遠華案的賴昌星,某些東西我可以舍棄掉,但是這些罪犯應該受到中國法律的嚴懲,只要這個目標達到了,其它的都可以談。在這個原則之下,腐敗資產追回,不能全部追回,我大部分追回,不能大部分追回,我部分追回,不能部分追回,少部分也拿回來,比分文沒有總要好得多。
說實話,偏重于嚴懲的理念和做法,效果是微乎其微的。某種意義上,這些犯罪分子不是聞風喪膽,而是早早想好了,為了規(guī)避這樣的法律嚴懲,把財產弄出去,把家人散出去,事先做好了反偵查的各項準備。
反腐敗不是一個純粹的法律問題,在國際領域里面必須要考慮國家的綜合利益。貪官大量飄在外面逍遙法外,顯然是對中國現(xiàn)在的治理能力或者說執(zhí)政能力的一個諷刺。把這些人弄回來,在中國繩之以法,給人民一個說法,還公道于人民,這是根本利益,其它的都可以讓步。當然,隨著實踐的深入,我們也可以建立新機制,比如說簽訂引渡條約、司法互助條約,或者加入聯(lián)合國打擊跨國有組織犯罪公約等。這樣,慢慢地也在提升中國司法文明,推動司法進步,使中國的司法水準達到國際司法的標準。
《南風窗》:在立法和司法領域,接下來應該如何推進,才能更好的把外逃貪官繩之以法?
盧建平:接下來,貪污賄賂犯罪的死刑是留還是廢,恐怕是一個敏感點。我們也理解中國國情,也理解執(zhí)政者的憂慮,幾千年來根深蒂固的觀念一下子破除也難。但如果貪財、謀利、走私、販賣等跟錢財?shù)牧鬓D有關的死刑一律都廢除,對把外逃出去的貪官污吏再弄回來,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領土上進行審判,對外又多了一點砝碼。立法最主要的功能是引領社會往前走。但在目前的社會觀念之下,取消貪污賄賂犯罪的死刑阻力相當大。
《南風窗》:有人提出,在訴訟這一塊,應該允許缺席審判,您怎么看?
盧建平:缺席審判,世界上有些國家有,中國目前沒有,我個人不贊成這樣一種制度。審判,就是一個擺事實、講道理的地方,國外那些法官、律師穿著各式各樣的服裝,很夸張的動作,很華麗的語言,包括被告都要穿得非常體面,西裝革履的像個紳士一般。事實上就相當于是一個戲臺子,把這個過程展示在大家面前,讓大家理解,這一個過程是一個文明的過程,是一個講道理的過程,是一個公開公平的過程。一旦缺失了一方,缺席審判,總給人感覺,這個制度不公平。
跟這個相對應的,我們這次《刑訴法》修改新增加了特別沒收程序。這是在沒有缺席審判制度下的彌補辦法—以往,一旦這個人逃出去了,罪責確定不了,前期查封、扣押或者凍結的資產就無法處理。按照現(xiàn)在的規(guī)定,可以由法院來進行沒收,就是把人的罪責和犯罪資產的處理分開來。
我們現(xiàn)在務實,司法也講效益,不能折騰了半天,最后人財兩空。缺席審判,就是說你人不來沒關系,我照樣可以定你的罪,現(xiàn)在是我不定你的罪,但是這一部分的非法資產和收益,我們先沒收。我們現(xiàn)在的程序還是給了外逃者一個機會,你不能來的,你的家人、近親屬可以來,你也可以請訴訟代理人,也可以請律師。第二,你本人如果回來自首的話,特別沒收程序就終止了。
辦案機構非常需要獨立和權威
《南風窗》:還有一個問題,如何來保障反貪機構的權威?
盧建平:從2008年到2011年我也在海淀檢察院做了3年副檢察長。我對現(xiàn)在檢察院的工作最大一點感受就是他們的工作很累,很辛苦,但是有些部門的、有些領域的工作成效很低。職務犯罪,就是反貪這一塊,花的精力、投入的人力、耗費的成本是巨大的。但是,相對而言,收益不大。另外,最主要的一點,我們現(xiàn)在反貪是多部門、多體系的反貪,我覺得不是一個好辦法,怎么樣形成合力變得非常迫切。
我們辦案機構非常需要獨立和權威,獨立了就有權威了,有權威才能獨立。你別管我是什么級別,我是檢察官,我是預審法官,一旦這個案子在我手里,我誰都可以查,誰都可以審。
而現(xiàn)行的反貪工作機制,我們有一些制度,那顯然是束縛或者削弱反貪工作效率的。比如說現(xiàn)在職務犯罪案件批捕,上提一級,明明案子是我辦的,區(qū)檢察院辦的,我要報捕一個人都要上提一級,到市里去批。因此現(xiàn)在很多基層檢察院立的案子,大部分都是上面轉的,它讓你立你就立,你自己要想立,看涉及什么級別的干部,你得一層層報?,F(xiàn)在立案也好、批捕也好、采取偵查措施也好,包括起訴也好,那么多的限制,檢察機關辦案怎么辦?特別是基層,處在反貪第一線的,工作推動力、積極性從哪兒來???如果10個案子9個都是這樣的話,那還不如不辦了,轉而去辦一些所謂的“蒼蠅案件”,比如說哪個學校的教材科副科長,食堂的副經(jīng)理,分管招生的副主任,這些好弄啊,沒有行政級別,又是事業(yè)單位,然后一查的話,也沒有誰來打招呼,也沒有領導批示,一弄一個準。
這就是司法行政化的表現(xiàn),在司法系統(tǒng)內,完全按照行政管理的這套層層審批、層層請示、層層匯報。然后,司法系統(tǒng)在整個運行系統(tǒng)里面又是一個小的,然后你還得要去層層請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