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本刊記者 王飛
一
初冬的會寧,氣溫降至冰點。
這是典型的西北縣城,大片新建的樓房彰顯著城市化的印記。小城開疆拓土、奮力追趕,但仍然被荒涼的山野緊緊包圍。冬季的會寧安靜、舒緩,涌出校園的步履匆匆的學生,倒是給小城平添了幾分生氣。
時間已近下午6點,郭昊還沒到家,這多少讓母親有點擔心。往常,郭昊回家很準時,這一天,因為陪著我們,郭昊沒有騎車。
這是郭昊來會寧縣城的第四個年頭。郭昊初二那年,為了讓兩個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母親帶著他和上小學的妹妹從平頭川鄉(xiāng)來到縣城,租住在一間平房里。一張單人床、一張高低床,加上飯桌、書桌、炊具……十多個平方米的小屋塞得滿滿當當。
在會寧縣城,像郭昊母親這樣的陪讀家長有幾千名,由此形成了幾個“陪讀村”。郭媽媽很慶幸自己走了這一步。郭昊初二時成績一度下滑,來到縣城后,經(jīng)過一年多的努力,郭昊考入了著名的會寧一中“宏志班”。
“宏志班”是國家助學項目之一,招收的大多是貧困但成績優(yōu)秀的農(nóng)村學子。在最近幾年的高考中,會寧一中“宏志班”保持了100%的本科升學率。郭昊中考那一年,“宏志班”的錄取分數(shù)線是680分。班級的競爭激烈可想而知。期中考試,郭昊的數(shù)學成績是149分,但只能排到第四—還有三個同學考了滿分。
晚飯是一碗洋芋疙瘩,這是郭昊喜歡的。這個男孩身體瘦弱,郭媽媽說他挑食,租房陪讀也是希望孩子能吃得好一點,“至少能吃飽”。桌上有兩個菜—腌白菜和腌蘿卜條,唯一算得上營養(yǎng)品的是一小杯牛奶。盡管每月精打細算,可家里的開銷還是不小。租房要花錢,買米、面、油都得花錢—剛剛過去的這一年,會寧再次遭遇大旱,夏糧基本絕收,自家地里產(chǎn)出的只有土豆。飲用水也得去買—院子里沒有自來水,算上拉水的車費,一噸水要花25元。我問郭媽媽,一個月要用多少水?她說,2噸。
“2噸就夠?”“差不多,如果下雨,我們就拿盆子在院子里接一點?!?/p>
郭昊的父親留守家中,平日里開一輛小貨車奔波于縣城和鄉(xiāng)村之間,“一個月掙1800元”。頓一頓,郭昊又補充:“那是最好的時候。”郭昊笑容靦腆,很少主動說話。這個男孩心思細膩而敏感,喜歡席慕蓉的詩。有時候,他會悄悄流淚,卻從不愿對母親說起緣由。
郭昊吃飯很快,讀高中的孩子習慣了爭分奪秒。角落里,讀六年級的妹妹在昏黃的燈光下做作業(yè)。頭頂上方顯眼的位置貼著兩個孩子的獎狀。
晚飯之后,七點開始,郭昊還要上兩節(jié)晚自習,其中一節(jié)會有老師跟班輔導。九點下課,學生宿舍九點半熄燈,很多同學都會借著充電式手電筒的光亮繼續(xù)學習,學校門口的小賣部提供充電服務。在這方面,郭昊顯然比住校的同學有優(yōu)勢,在外租住的一點好處是可以在燈光下苦讀。
十點半,都市人的夜生活剛剛開始,而于郭昊,一天已悄然結(jié)束。時間并不算早,第二天早上五點十分就要起床,六點到校開始晨讀,再上一節(jié)早自習和四節(jié)文化課。每天忙忙碌碌,校園中很少有學生玩鬧,更多是匆忙的身影。郭昊的班主任毛向東老師說,大家都很清楚,考上大學是走出貧瘠家鄉(xiāng)的唯一途徑。在“宏志班”,沒有孩子貪玩、荒廢學業(yè),“他們知道那樣做的后果”。
二
這次期中考試,張奎的成績不太理想。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激烈的競爭讓他承受著巨大的壓力。競爭不單來自班級,還來自家庭內(nèi)部。張奎的哥哥張仲和他同在會寧一中讀高二,中考時,張仲考出718分,以會師中學第一名的成績進入會寧一中“宏志班”。張奎暗暗地和自己較著勁兒—哥哥的中考成績比自己高出50分,在“宏志班”可以免除學費,領(lǐng)取補貼,減輕了家里的負擔,自己沒有理由不比哥哥努力。張奎和哥哥的教室離得很近,但他總是獨自回家。我問他:“為什么不和哥哥一起走?”張奎說:“我喜歡跑著回來?!?/p>
雖然成績優(yōu)異,但張仲也并不輕松。身為長子,張仲的壓力更多來自家族。張仲的父親在外打工,爺爺奶奶留在家鄉(xiāng),兄弟倆和復讀的姐姐則隨著母親在會寧縣城上學。去年,張仲的母親在縣城打零工,一天掙30塊。今年,她腰疼得厲害,只能在家給孩子們做飯,那點微薄的收入也沒了。一家七口,全靠張仲的父親養(yǎng)活。父親在景泰縣的建筑隊,兩個月才能回來一次。這個時節(jié),很多工地都已經(jīng)停工,他還在盡量找活干。張媽媽說,張仲的父親患有貧血,“人都瘦干了,就為了娃娃們拼搏著”。
好在兩個兒子學習好,“老師、鄰居都看得起”,張媽媽很欣慰,“心上痛快得很”。她知道孩子們懂事,但還是忍不住要嘮叨兩句—擔心孩子走邪路,擔心萬一有個閃失,考不上大學,“那就羞得回不去了”。在我看來,以兄弟倆的成績,應該不存在這種可能。這樣的勸慰并不能打消她的顧慮—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能考上大學,她見過陪讀幾年之后無奈返鄉(xiāng)的家長,家庭的夢想就此破滅,所有的心血付之東流。
母親講這些的時候,兩個孩子默默地低頭聽著,沒有像很多城市孩子那樣頂嘴或者摔門而去,甚至沒有絲毫的不耐煩。“另類”“叛逆”“非主流”……“90后”的標簽并不適用于這些同樣正值花季的少年,他們一直很安靜,安靜得讓人心疼。
他們是家庭乃至整個家族的希望,父母以破釜沉舟的勇氣和代價帶給他們改變命運的機會。他們,無路可退。
張奎想考香港的大學。對于香港的印象,來自書中的只言片語,如浮光掠影,并不能在腦海中形成生動的影像。和大多數(shù)同學一樣,他所有的精力都用來學習,對于外面的世界知之甚少。這樣的狀況和內(nèi)向的性格,或許只有在擠過高考這座獨木橋之后才會慢慢改變。
如果一切順利,還有兩年,張媽媽就可以榮歸鄉(xiāng)里。沒有想過享孩子們的福,現(xiàn)在工作不好找,她擔心孩子們以后沒有??上恚爸灰尥迋兡芸忌蠈W有個工作,我撿垃圾也高興,以后死了,有棺材沒底底都行?!?/p>
生活不易,節(jié)衣縮食,4個人一個月的生活費只能壓到1200元。今年菜價貴得嚇人,大多時候,除了自家種的土豆,就只能吃點白菜。
“就這么堅持著吧?!睆垕寢屨f,“日子,總是先有苦再有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