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梁文道 整理 趙瑋雯
準確地講,我從小到大在學校里的成績沒有好過。我在你們這個年紀的時候,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其實,年輕的好處在于,這是你不用想太多事情的時候。
我覺得人生最重要的問題是,在年輕的時候應該要先想想:自己和別人的分別在哪里?而不是將來會有多大的成就、在社會上有多大的知名度、能賺多少錢、能娶到多漂亮的老婆……
我一直在沒有什么目標的狀態(tài)底下,所以實在不適合拿來給同學們作為勵志教材,但是大家也許可以從我的經(jīng)歷,看到這個世界其實可以有很多種可能性,很多種做人和念書的方式。
小學、初中、大學,我一直在做自己愛做的事情。比如上大學,我喜歡念哲學,于是我去念了。念了哲學后,有些老師的課我覺得很煩,我就不上了,我專上自己喜歡的老師的課,甚至上他們的課我都很任性。我記得那時候,有一年,有個大學老師,他主要教德國的語言哲學。那時,每上完一節(jié)課要交篇文章。到了要交文章的時候,我跟老師說:“老師,我真的很喜歡這門課,我也想到了一個題目,很想把它完成,但是我估計這個學期是交不了了。因為,我覺得要把它寫好,必須再花長一點時間,我勉強按照時限交功課,交出來反正也不會有好效果,所以這一學期的功課我就不交了,我寫完之后再給你看,你能到時候給我評語嗎?”老師很爽快地答應了。于是,我這門課基本上得了不及格,沒有分數(shù),因為我沒交功課。但是,一年之后我寫了篇論文給老師。老師說:“沒想到你還真守信用,好,我就看一看?!彼o了我一個評語,給了我最高的分數(shù)A。當然,那個分數(shù)已經(jīng)沒有用了,因為那門課我已經(jīng)完蛋了。
我在哲學系有好幾個志同道合者,都是不大愛上課的朋友。我們會在上課前在教室門口那個小窗看一看誰來了,都沒來就不上課了。隨后發(fā)現(xiàn)大家都在學校食堂聊天抽煙,喝下午茶,然后我們各自到圖書館去讀書,直到圖書館閉館,回到宿舍再讀。讀到差不多一兩點的時候,大家開始辯論,談今天讀了什么。那時候我們辯論很認真的,學長來問學術(shù)問題我是很緊張的。有一次,我在學校走著,一個學長走過來,忽然抓住我,沒頭沒腦地問一句:梁文道!維特根斯坦在《邏輯哲學論》里第幾段說這樣的一句話,是什么意思?然后我說:“哎喲,我沒想過?!薄鞍装V啊你是!回去好好想想!”我就回去好好想想,要不然下一回又碰到他,他又問我,那就丟臉了。
我講這些,不是因為我們過去多離譜,或者這是多么值得羨慕值得炫耀的事,而是講講這種什么都沒想、很沒有為自己前途打算、很沒有志氣的狀態(tài)。它很揮霍,但是我從來不后悔,因為我總覺得,一個人一輩子中并沒有太多時間是可以讓你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我們大部分時間都不是為自己而活,是為了別人給我們的要求而活。舉個例子,很多香港小孩從小學鋼琴,是為了升學,據(jù)說升好中學好大學,人家要看你會幾門樂器。怎么才算彈得好?考試來證明。考的試叫英國皇家學院試,香港是全球報考英國皇家學院試人數(shù)最多的一個地方,超過英國。香港幾乎每一家的小孩都彈鋼琴。但是,每次我在香港聽一些很出色的鋼琴家獨奏會的時候,現(xiàn)場都坐不滿。那些人上哪兒去了?很多彈鋼琴的小孩,他們跟父母是這么對話的。他說:“我再也不要彈了!我恨透鋼琴了!”爸爸媽媽就會說:“放心,你只要考到八級,你這輩子都不用彈了?!?/p>
各位想想看,這個邏輯:你彈鋼琴的最終目的是以后都不用再彈。你去學開車的最后目的是以后可以不開了。有這種學習嗎?這是種比喻,但是我覺得今天大部分人對學習的態(tài)度,事實上是這樣的。我今天這么苦學,是為了以后都不用再學了。這是為什么?這是因為我們都太嚴密地幫所有人規(guī)劃好你要做什么,完全忽略掉自發(fā)的興趣部分,只有一個目標:要升級。我認識一些歐洲朋友也學鋼琴,不是為了考試,只是為了好玩。他到了六七十歲,家里還有琴,偶爾大家吃完飯,他彈一首給大家快活一下。他彈得很好嗎?不。他考到八級嗎?沒有。但是他愛,而且愛了一輩子,當成興趣。反觀我所認識的我們很多人,從小到大逼著孩子學很多東西,不是為了學的本身,而是為學了之后你能得到什么,比如一張證書。我知道現(xiàn)在大學生想的是,為了將來有一所房子有一輛車,要不然混不下去,不好意思說自己是中國人。我實在不太明白。
我想說,年輕的階段,我們不用讓自己陷入很多的必然性里面,我們可以給自己一些自由。我們今天太早把必然性加到所有正在受教育的年輕人當中了。更有趣的是,現(xiàn)在這些必然性,不一定是社會、家長施加在各位身上的,而是各位認為自己應該做的一些事。我想教育,其中很重要的目的,恰恰就是讓我們反省,這個世界上是不是真有這么多,必該如此、必然如此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