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江

48年的平凡，76秒的偉大，永恒的感動。這是對“最美司機”吳斌短暫人生最好的概括。如果不是那場意外，這個杭州長運客運二公司的普通司機仍會像我們身邊絕大多數(shù)人那樣在家庭、單位與社會中扮演著平凡的角色。

5月29日11點10分，吳斌駕駛牌照為浙A19115的長途大巴車，載著25名乘客（其中1名兒童、1名孕婦）從無錫開往杭州，11點39分23秒，大巴車行至滬宜高速公路陽山路段時，對面車道一輛紅色大貨車疾馳而過，隨后一塊重達7斤的制動轂殘片迎面飛來，在巨大的沖力下，擊穿吳斌駕駛的大巴前擋風玻璃，砸中他的腹部。

由于超載、使用劣質配件等原因導致的大貨車行駛過程中制動轂爆裂甚至輪胎飛出，從而引發(fā)人員傷亡的交通事故，近年來屢見報端。讓這起被定性為“意外”的事故變得不同尋常的，是司機吳斌在身負重傷后一連串堪稱完美、讓人震撼的應急處置。

大巴車內的監(jiān)控完整記錄了這76秒內發(fā)生的一切，在被制動轂殘片擊中的一瞬間，吳斌本能地捂住了腹部，但很快，他的手又重新把住了方向盤，可以看得出，他強忍劇痛，伸直腳踩住剎車讓車速緩緩降低，拉起手剎，開啟雙跳燈提醒后面車輛，再掙扎著緩緩站起，轉身叮囑乘客不要下車、不要亂走。

25名乘客的生命安全因此得以保全，吳斌卻最終因傷勢過重去世。這段視頻至今仍在互聯(lián)網(wǎng)流傳，仍在向這個因冷漠而頻頻受傷的社會傳輸著一股強大的正能量。

吳斌日積月累的職業(yè)素養(yǎng)化作了瞬間的職業(yè)反應，無數(shù)人因此而感動。這種職業(yè)精神正是如今我們這個浮躁的社會最稀缺的品質，這種品質也包含著對生命的敬畏、對社會責任的擔當。

從最美媽媽吳菊萍、最美教師張麗莉，到最美司機吳斌，平民英雄頻繁涌現(xiàn)，在他們身上我們都可以看到這種品質。

死后的吳斌極盡哀榮，無論是官方還是民間都給予了他最高的褒揚。英雄無需拔高，《新民周刊》通過走訪還原一個平凡的吳斌。

世間本就有一種偉大叫“平凡”。

傷別離

6月5日，杭州市殯儀館哀樂低回，平民英雄吳斌的追悼會在這里舉行。殯儀館主任羅齊本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場景：凌晨5點起就有市民不斷從杭州各個方向趕來，10名工作人員連夜趕扎的5000朵白花不到8點就發(fā)完了。吳斌的追悼會8點半開始后，前來為他送行的各界群眾仍在不斷增加，長長的隊伍與同樣多得難以統(tǒng)計的花圈一直綿延至殯儀館門口。

杭州詩人潘維為吳斌所寫的哀悼詩《今天，叫吳斌》被制成大幅挽聯(lián)懸掛在殯儀館廣場東側?！敖裉欤麄€杭州只有一位司機；所有的事情連同西湖的水光都只是乘客；今天，司機用生命把客車?？吭跉q月的寧靜里；今天，離開的是死亡，留下的責任、愛和偉大的平凡；今天，叫吳斌?！?/p>

根據(jù)杭州長運集團與《新民周刊》的統(tǒng)計，25名乘客中至少有6名來到了追悼會現(xiàn)場，另有幾名委托親友前來。

23歲的乘客單姍姍來了，這是一名懷孕6個月的準媽媽，她說無論如何都要帶著肚子里的寶寶一起送別救命恩人。因為吳斌完美的應急處置，大巴車停得很穩(wěn)當，以至于多數(shù)乘客在他倒下后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接警趕到現(xiàn)場的無錫交巡警高速三大隊副大隊長曹建平勘察現(xiàn)場發(fā)現(xiàn)，大客車剎車拖印居然是筆直的，而且非常均勻，沒有任何急剎車痕跡。他當時就感慨這個駕駛員不簡單，因為如果不是強大的毅力支撐，只要吳斌稍有處置不當，時速高達90公里的大巴車很可能發(fā)生重大交通事故。

50歲的無錫人周國新也專程從無錫趕來，“我也有一個三口之家，如果不是吳師傅，我的家也完了?！敝車逻煅手嬖V記者。吳斌被送往無錫解放軍101醫(yī)院緊急救治，在打開腹腔后，醫(yī)生發(fā)現(xiàn)他的三根肋骨骨折，肝部被嚴重震碎，“就像一座被挖空了的山”。

6月1日凌晨3點45分，吳斌去世。周國新從新聞里看到這個消息后感到十分震驚， “我無論如何都要來送送這位平民英雄，看看他的家人?！痹俅斡橙胫車卵酆煹膮潜笠呀?jīng)安詳?shù)靥稍诰栈▍仓?，為他入殮的是國家一級防腐整容化妝師許康飛，在許康飛精心的化妝下，吳斌就像睡著了一般。

另4名參加追悼會的乘客是韓維春、余國富、朱來群、孫錫南，在吳斌去世后第二日中午，他們就抬著一個花圈到吳家，跪在吳斌靈前吊唁。當他們亮明身份后，吳斌的姐姐吳冰心躲進屋內失聲痛哭。

無論是官方還是民間的褒揚都讓吳斌這名平民英雄極盡哀榮，吳斌先后被追授國家和省“五一勞動獎章”和“省勞動模范”稱號，還被浙江省人民政府批準為革命烈士。

吳斌的事跡不僅感動著25名乘客，更感動著整個中國，從6月1日開始，前來吳斌家吊唁的中央、省市領導以及各界群眾就源源不斷，按照習俗，吳家給每位前來吊唁的人都要發(fā)一顆糖，其中僅3日這一天就發(fā)出去7斤糖。

杭州，這座曾因“最美媽媽”吳菊萍而讓人倍感溫暖的城市，再次因“最美司機”吳斌讓人感受到了那股向善的力量。

6月4日是吳斌的出殯日，杭州城萬人空巷，警車開道、出租車隊追隨，靈車繞西湖一圈，沿途，交警行禮、市民打著橫幅沿街送行，這樣的場景在杭州尚屬首次。杭城百姓表現(xiàn)出來的對英雄的仰慕之情，讓浙江省文明辦副主任陳海良為之震撼：“這讓我感覺到整個社會的道德溫度并沒有冷卻，正在形成整體向善之心?！?/p>

吳斌出殯當天，杭州可謂一座城送一個人，陳海良說：“這些都觸動了我們內心最柔軟的地方?！?/p>

記者在追悼會現(xiàn)場不斷看到有市民跪拜吳斌，市民孫曉敏的愛人也在杭州長運工作。她特意讓女兒從學校請假一起來送別吳斌?！斑@是一堂生動的教育課。”

追悼會結束后，工作人員清場，吳斌的家人再次為吳斌舉行了一場小型的追悼會，此時的吳斌已經(jīng)不再是英雄，他只是丈夫、父親、兒子……

吳家人再無此前的堅強，聲嘶力竭地哭喊著吳斌的名字。

好男人

追悼會結束后，吳家人帶著吳斌的骨灰繞西湖一周，讓他再看一眼生平最喜歡與妻子汪麗珍攜手散步的地方。朝暉五區(qū)的家中，吳斌的遺像擺在客廳中央，那是他的一張標準證件照，陽光帥氣，面露微笑，妻子平素最喜歡的一張。

吳斌與家人的合影甚少，上一次夫妻二人的合影還是10年前的冬天，夫妻倆依偎在西湖邊。一家三口的合影能找到的也就是一張1998年女兒過生日時拍的，再加上這張證件照，吳斌留給家人的照片僅此三張。

吳斌去世后，汪麗珍翻出了18年前兩人結婚時拍的錄像，畫面一下子將記憶拉回到那個幸福的時刻，恩愛夫妻卻已是陰陽兩隔。

吳斌出生在一個普通的軍人家庭，他的同學回憶，吳斌從小做事就很認真，甚至認真到讓人覺得有些犟。在父親的建議下，吳斌學了駕駛。吳斌人長得帥氣，但家境并不好，以至于岳父岳母在獲悉他與汪麗珍相戀后曾頗為兩人今后的生活擔憂。

汪麗珍的美麗從小有名，她與吳斌一見鐘情，最讓她動心的一點便是“這是一個有責任心的男人”。婚后第二年，兩人便有了女兒吳悅。這是一個最底層的普通杭州市民之家，吳斌家的房子建于上世紀80年代，不過70平方米，吳斌的父母住在北面的房間，南面的房間被隔成兩間，靠陽臺的作為女兒的臥室兼書房，靠里的則作為吳斌夫婦的臥室，所謂臥室其實也就僅放下一張雙人床與一個衣櫥而已。

汪麗珍原本在一家公司上班，但后來公司人員精簡，再加上吳斌父母身體不好，汪麗珍就留在家里照顧兩老一小。吳家主要的收入來源便是吳斌每月4000多元的收入，雖然生活有些拮據(jù)，但似乎并沒有給他們帶來多少煩惱。

吳斌很疼愛汪麗珍，結婚至今幾乎沒有吵過架，每逢情人節(jié)、結婚紀念日，吳斌都很浪漫地給妻子買玫瑰花。這樣樸素而又溫馨的生活汪麗珍很知足，吳斌的姐姐吳冰心印象中，弟弟一家甚至都不好好說話，從來都帶著調侃、玩笑，比如吳悅一直喜歡叫父親“斌哥”。

吳斌婚后18年里就這樣在這個普通的家庭里扮演著他平凡而又重要的角色，吳斌喜歡健身，一年前，他與汪麗珍開始去健身房，吳斌喜歡力量型器械，而汪麗珍則喜歡跳操。

他的家中有一副鄰居十多年前送給他的啞鈴，吳斌時常還會將這副啞鈴帶到大巴車上，休息時用以鍛煉。吳家人認為正是吳斌平時堅持鍛煉，在受到重創(chuàng)的一瞬間，他才有這個體力做完一系列停車動作。

如果不是這個意外，吳斌夫婦將在5月30日上午乘坐飛機到麗江補過結婚紀念日，這是他們倆婚后第一次遠行，也是第一次乘坐飛機，為了這份浪漫，他們特意沒帶女兒。兩個人對這趟旅行很是期待，半個月前吳斌就在網(wǎng)上搜索，他要帶汪麗珍去看玉龍雪山。

5月29日早上6點多，吳斌起床，像以往無數(shù)次出門那樣，他將桌上妻子準備好的糕點放進包內，吳斌湊近汪麗珍耳邊：“老婆，我走了?！薄白⒁獍踩?，早點回來?！蓖酐愓浠貞?/p>

11點10分，吳斌開車從無錫返回杭州時，汪麗珍正在購買第二天旅行途中的食品，按計劃，這天晚上，吳斌還將陪她看一場電影。29分鐘后，一塊制動轂碎片讓他們接下來的浪漫旅程化為泡影。

人們?yōu)閰潜蟮穆殬I(yè)精神感動，更為這個家庭的破碎唏噓。為了更好地照顧吳家人，杭州長運集團決定獎勵吳家一套市區(qū)住房以及現(xiàn)金30萬元。

然而在物質面前，并不寬裕的吳家人表現(xiàn)得很淡然。很多來吊唁的市民想給予吳家?guī)椭?，但吳家一律謝絕。有人執(zhí)意給錢，吳家人則回答：“給吳斌獻一個花圈，是最好的幫助。”吳冰心后來干脆發(fā)表了公開信，拒絕一切捐款，表示吳家會自食其力，好好生活。

吳斌的家庭仍然保持著以往質樸的品質，盡管憔悴以至體力不濟，但面對前來吊唁的人，汪麗珍仍堅持逐一道謝。

好司機

杭州市汽車北站調度室內，吳斌的調度牌一直掛在那里，調度員曹福元說，沒有人舍得撤掉，同事們都說就這樣掛著吧，感覺吳斌并未走遠。從同事們的追憶，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吳斌在遭到重創(chuàng)的一瞬所表現(xiàn)出的職業(yè)反應并非偶然。2003年進入杭州長運集團以來，吳斌行程100多萬公里，相當于繞地球30圈，然而，他卻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一起交通事故，甚至連一起投訴、一張違章罰單都沒有。

吳斌的師傅潘文忠反復看了五遍視頻，他對吳斌的表現(xiàn)并不意外。2003年3月，吳斌作為一名新進員工參加培訓，潘文忠回憶，其實新員工都是技術過硬的司機，培訓關鍵在于強化規(guī)范開車，這是為了在千鈞一發(fā)間，下意識地做出最正確的動作。

吳斌卻表現(xiàn)謙虛，他非常仔細，有一次吳斌用榔頭敲輪胎時發(fā)現(xiàn)異常，潘文忠檢查后認為沒什么問題。但吳斌還是不放心，特意跑到維修間請教，查詢維修記錄，最后弄明白是換班司機換了輪胎，所以聽起來聲音與前一天不同。

吳斌對車況檢查的認真在長運集團是出了名的，即便輪胎上有一顆小石子，他也要撬掉，車子有問題，其他司機提交維修單后就走了，但吳斌不放心，非要看著把問題解決了。

同事余偉回憶，吳斌開車很穩(wěn)，從杭州到無錫，其他司機花2個半小時，他要開3小時。吳斌常說：“安全第一，不用著急。”

反復看了視頻后，潘文忠認為吳斌出事時剎車、靠邊停車、打開雙跳燈這一系列動作乃至坐姿都是規(guī)范性的動作，“完美無瑕，那一刻，吳斌根本沒有時間思考，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平時習慣使然?！?/p>

不善言辭的吳斌給同事們留下最深的印象除了“好司機”就是“心眼好”。不管同事還是乘客有需要，他總會熱心相助，汶川地震，同事們捐款50元，他一定要捐100元。因為工作需要，吳斌時常加班，但他也從無怨言。

6月6日，處在巨大壓力下的無錫警方終于在江西宜春找到了肇事車輛，司機感到很吃驚，他并沒有意識到最美司機的死與自己有關。這輛車6月1日送到修理廠維修，還是修理廠發(fā)現(xiàn)一個制動轂有問題，更換了。

因為是一起意外，司機也便不會承擔刑責，但制動轂爆裂的原因以及該由誰承擔民事賠償責任，仍有待于進一步的技術分析。

為了避免二次傷害，媒體記者們在追悼會后不再打擾汪麗珍，此時的汪麗珍也可以逐漸安靜下來，她痛心地意識到丈夫是真的離他遠去了。

吳斌去世當天，汪麗珍買了一對對戒，一枚刻著“520”、一枚“1314”。夫妻倆婚后一直沒有對戒，出事前半個月，夫妻倆結婚紀念日商議著去補買，卻因為吳斌忙，一直擱淺。如今汪麗珍幫丈夫完成了這個心愿。

她自己戴上了“520”。

“1314”，從此珍藏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