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嶺
1877年7月31日,被囚禁的進步大學(xué)生波古柳博夫因在彼得堡市市長特列波夫面前沒有行脫帽禮,竟遭到毒刑拷打。此事在俄羅斯民間引起軒然大波,女青年薇拉·查蘇利奇憤慨至極,1878年1月,她只身從外省趕到彼得堡,朝那個臭名昭著的家伙打了一槍。
薇拉當場被捕,后被移交到有陪審團參加的法庭公開審判。她給人的印象是聰慧、和善,完全一副柔弱女性的模樣,與其身后身材高大、手執(zhí)馬刀的憲兵形成了鮮明對比,人們很難將她與“兇手”一詞聯(lián)系起來。
審理開始了。薇拉絲毫沒有為自己開脫的意思,而是再次指控特列波夫慘無人道的暴行:“迫使一個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人再次接受鞭笞和酷刑,這多么殘忍啊。我覺得,絕不能,也不應(yīng)該讓這件事無聲無息地過去。我在等待著,可人們都保持緘默。特列波夫依舊有恃無恐地一次又一次濫施淫威。當我看不出有任何其他辦法可以改變這種狀況時,便下定決心寧可犧牲自己,也要向世人證明:絕不能讓這個殘酷凌辱他人的人逍遙法外……舉起槍向一個人射擊是可怕的,但我意識到,我必須這樣做!”
法庭辯論異常激烈。被告的辯護律師據(jù)理力爭,慷慨陳詞:“薇拉蓄謀殺人雖是事實,但她并非出于私心和個人復(fù)仇,而是為了保護另一個人的思想和名譽。在她的動機中有一種正直而崇高的熱忱。這個柔弱的少女勇敢地舉起了自己的手,去制止踐踏、凌辱人類尊嚴的行為,她擔負起了整個時代的職責……”律師的發(fā)言震撼了整個審判大廳。最終,陪審團宣告薇拉·查蘇利奇無罪。
開始,大家?guī)缀醪桓蚁嘈胚@是真的。后來,媒體、民眾便明白了——那位律師,那些陪審員,他們也是“人”,也是“生命”,他們心中也藏著一個小小的“必須”,一個偉大的沖動:無論如何,我必須站在正義的一邊,必須對得起這位美麗的姑娘,對得起良心,對得起她無私的英勇和付出;無論如何,要給她和她的親人一個驚喜,給苦難深重的俄羅斯一個驚喜。
必須——這個詞蘊涵著驚人的力量和決絕的信念,我久久地思忖、體會著它,撫摩其質(zhì)地、品性、硬度和光澤……
看到自己的同胞遭受如此殘酷的凌虐,她感覺自己也受到了傷害、受到了侮辱,因為自己也有一條命、也是人。瘋狗咬的不僅僅是波古柳博夫,而是整個俄羅斯的民間力量,是對全體“人”的挑釁和侵害,是對俄羅斯青年之血性和尊嚴的蔑視與不敬。生命是有尊嚴的,生命的權(quán)利和夢想是有整體感和連貫性的,不能因為罪惡暫時沒有落到你的身上便暗自慶幸,不能因為老鼠沒有竄上你家的炕頭便高枕無憂——今天可能是他或她,明天就可能是你或你們。罪惡蔑視的是每一個,而非某一個。她的最珍貴之處在于:那件事終于有人做了!
她只是站在“常識”的立場上盡了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義務(wù),且以“人類”的名義去做??墒?,在一個靈魂和精神被擰成麻花的時代,恢復(fù)常人的常識多么艱難啊,正像魯迅所言:搬動一張課桌都要流血。多么令大家慚愧的少女的“獻身”!
(宋小婉摘自中國電影出版社《激動的舌頭》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