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廣
辜曉明今年26歲,是四川簡陽三岔鎮(zhèn)新民鄉(xiāng)藕堰村的村支部副書記,身份是大學生村官。盡管談不上前程似錦,但對于從小在三岔鎮(zhèn)長大的辜曉明來說,她在當地有了“身份”,并且還有一個做小本生意的男朋友,一生的規(guī)劃已經初具雛形。
但一場征地拆遷,將辜曉明卷入了一場貪腐案中。2011年11月28日,四川省簡陽市中級人民法院宣布被告人辜曉明犯貪污罪,涉案金額82萬元,判處有期徒刑5年。
為5年的牢獄生活埋下隱患的,是她的天真和無知,而土地拆遷背后的利益與人情糾葛,最終將初涉社會的大學生拖入泥淖。
在簡陽,大學生進村項目已經開展了5年,前后擔任村官的大學生共計773人,辜曉明第一個犯案。
判決書里的辜曉明
最近,三岔鎮(zhèn)在修路,被汽車揚起的沙塵能綿延數十米。4月16日傍晚,當地下起了小雨,這讓空氣暫時變得清澈起來。
是夜,鎮(zhèn)中心汽車站門口環(huán)島路上,燒烤攤一字排開,雨水打在遮陽棚上,能隱隱聽到大棚下面的生意人在閑談,遠處歌廳門臉上打出一行字“杯杯美酒兄弟情,鈔票天天賺不?!?。
三年前,當地開展三岔湖長島國際旅游度假區(qū)項目拆遷計劃,這改變了很多農民的生活,也改變了一個普通大學生村官——辜曉明的命運。
2009年4月13日,三岔鎮(zhèn)新民鄉(xiāng)政府成立了拆遷工作領導小組,下設四個成員小組,2008年加入大學生村官行列的辜曉明被安排到征地組,該小組的職責包括登記苗木和房屋設施、丈量土地、拆遷房屋、兌現補償、安置房屋、組織就業(yè)、組織參保等。
當年12月9日,三岔河的項目開始征用新民鄉(xiāng)土地。因為辜曉明是大學生,且能熟練操作電腦和繪制電子表格,征地組負責人指定她負責填寫丈量數據、清點記錄房屋附著物、繪制房屋平面圖、制作拆遷補償協(xié)議等工作。
可4個月之后,辜曉明突然被簡陽市公安機關帶走。當月21日,簡陽市公安局宣布依法對辜曉明涉嫌詐騙罪立案偵查,將其刑事拘留,7天后,案件移送至檢查機關,再過半年,辜曉明因貪污罪被判有期徒刑5年。判決書還顯示,辜曉明并非一個人在作案。
當地一位不愿具名的司法系統(tǒng)官員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辜曉明作案與其遠房親戚李建明有關。李建明得知辜曉明是拆遷小組工作人員后,便與自己家的四個兄弟商議,由李建明代表全家去找辜小明幫忙,為五兄弟的房屋虛增面積,事成之后,五兄弟將多領的征地拆遷補償款分一部分給辜小明,剩下的補償款由五兄弟平分。
該官員表示,最初,辜曉明并未答應這一要求,但因為與李建明有親戚關系,也未斷然拒絕,后經過李建明等人的軟磨硬泡,辜最終妥協(xié)。
判決書稱,辜曉明利用繪制房屋草圖和制作征地拆遷補償安置協(xié)議的職務之便,分別為李建明五兄弟虛增了房屋面積,并制作五份虛假的征地拆遷補償協(xié)議,還支付給了幫助其造假的工作組其他成員合計10萬元好處費。
案發(fā)后,根據相關部門的重新測繪,確認辜曉明伙同李建明五兄弟共套取征地拆遷補償款82萬元,其中,辜曉明獲得好處費12萬元,另一名拆遷小組成員獲10萬元。
村官之路
從簡陽到三岔鎮(zhèn),不足40公里的距離。因為修路,中巴需要在這個山區(qū)里盤旋兩個小時才能趕到,因為當地工業(yè)很少,愈往三岔鎮(zhèn)靠近,空氣越是新鮮。
自然條件加上大規(guī)模的開發(fā),不少年輕人開始回流到這個鎮(zhèn)子。辜曉明的近親王金說,他是看著辜曉明長大的,曉明出了事讓他很痛心。
王金說,辜家父母把錢看得很重,生下孩子幾年后,夫妻倆開始在成都打工。
沒有父母的陪伴,曉明一直和鄉(xiāng)下的爺爺奶奶住在一起,直到高中回到三岔鎮(zhèn)念書,和王金住在一起,在這以前,曉明媽曾患腎病綜合征,在家賦閑了四年。
“他們多年在外打工,連雙休日都沒有,曉明外婆去世的頭幾年忌日也沒回家上香,這些都給曉明帶來了影響?!蓖踅鹫f。
王金說,出事后,他曾叫曉明母親趕快把錢拿去退了,“她(辜母)竟然說‘我不可能把錢拿出來退的,而且我也沒錢。作為普通人,沒錢都會去找錢?!?/p>
高中畢業(yè)后,辜曉明考上了成都的一所高校,但只有??茖W歷。
“辜曉明從小念書成績一般,所以在她大學快畢業(yè)時,我就擔心她找不到好工作?!蓖踅鹫f。
事實上,辜曉明在大學期間比較努力,2008年畢業(yè)時,她通過自學,獲得了西南大學環(huán)境藝術設計的本科學歷。盡管如此,畢業(yè)后辜曉明找工作并不如意,考慮到當時大學生擔任村官可以為以后考公務員加分,王金便勸說辜曉明報考村官。
“其實我知道村官不是個好職業(yè),一般在社會上能找到好工作的,都不會愿意做村官?!蓖踅鹫f。
在王金看來,當村官一來名聲不響,二來每個月只有1200元工資,但凡事業(yè)或者行政單位都要比這個好,而且所有的瑣碎事基本上都是這些“大官”們做。
在當地,不少人將大學生村官簡稱為“大官”。
王金并不知道,早在2006年,辜曉明的父母已經為她在鎮(zhèn)上買了一套小產權房,辜家認為,作為一個女孩子,既然有機會在家鄉(xiāng)考取公務員,就沒有必要在大城市里闖蕩,安安心心工作,相夫教子才是正道。在曉明考村官這一點上,一家人保持了一致的態(tài)度。
2008年9月,通過考試,辜曉明終于成了一名村官。
迷路
最初,辜曉明希望在三岔鎮(zhèn)工作,但在親戚朋友的勸說下,她最后選擇了新民鄉(xiāng)。
新民鄉(xiāng)轄9個村,58個村民小組,人口超過一萬,9成是農民。2008年9月開始,辜曉明開始在藕堰村擔任村支部副書記。藕堰村由于緊挨三岔湖水庫,建造水庫時淹沒了大片農田,村民大多住在山上,農業(yè)收入少之又少,如今發(fā)放給農民的各項補貼,都來自于上級撥款。
在村里,辜曉明的主要工作是負責制表、登記社保、發(fā)放通知。該鄉(xiāng)一位基層干部坦言,無論是在拆遷還是日常的村內工作來看,他們的作用并不大,往往是收發(fā)文件,傳遞信息,公布通知,加之沒有實權,實際上,在農村廣闊天地里大干一場的夢想大多沒有落在實處。
自2009年下半年開始,當地政府計劃在緊挨三岔湖水庫的高地上建造一座國際會展中心,辜曉明和許多當地大學生村官開始參與到復雜的征地拆遷工作中,正是這項工作成為她生活中的重要轉折。
新民鄉(xiāng)鄉(xiāng)長聶影說,這是四川省的重點工程,地方只能無條件支持,但支持只有一個,那就是土地。
在聶影看來,對于新民鄉(xiāng)甚至三岔湖鎮(zhèn)來說,個人理念很難體現,整個的規(guī)劃和安排布置,每年發(fā)展什么,都是市里面統(tǒng)一規(guī)劃的。
個人的角色意義并不像想象中那般重要,很多大學生村官調整了心態(tài),辜曉明也將發(fā)展方向定位為考公務員。
工作了一年以后,2010年,四川省取消了大學生村官報考公務員加分政策。對辜來說,這是一個打擊。很快有人就給她介紹了一個在當地做小生意的男朋友,盡管辜家父母起初并不贊成,但辜曉明因為衣著簡樸、生活節(jié)約受到男友的寵愛,兩人的關系很快發(fā)展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
即便如此,在辜曉明被警方帶走時,男朋友對她所做的事仍然蒙在鼓里。
負責該案件審理工作人員向《中國新聞周刊》表示,辜曉明最初并沒有犯案動機,只是最后耐不住親戚朋友們勸說,“而辜曉明又恰好管著丈量土地、登記造冊和圖標繪制的工作,是做手腳的不二人選,她一個人操作起來,理所當然地覺得安全和可靠。”
事后,辜曉明曾對辦案人員說,她只是想通過村官這個平臺,多學習和積累一些管理經驗和生活閱歷,考上公務員,“那是我的夢想,我正準備參加全市公務員公開招考呢……大學畢業(yè)時,我覺得自己是一個幸運兒,可是現在,我也許是同學們中最不幸的人……”
對于她男朋友,辜曉明說:“是我的,必定在我最孤獨無助的時候給我希望;不是我的,我只有祝福他了?!?/p>
辦案人員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無論如何也無法將一個20多歲大學生和82萬的作案金額聯(lián)系起來,“她看上去就像一個高中生,一臉的迷惘與恐懼,她說晚上根本睡不著覺,那些錢一分都沒碰過?!?/p>
直到案發(fā)時,分給她的那一部分錢辜曉明也一分都沒動過。
前途未明
4月3日,周二,養(yǎng)馬鎮(zhèn)女子監(jiān)獄探監(jiān)日,這里是辜曉明服刑的地方。
曉明媽和舅舅在當天中午出發(fā)去探監(jiān),路上,姐弟倆吵了一架。首先是辜母埋怨身邊的親戚朋友沒有照顧到這件事,然后開始抱怨辜曉明不爭氣,給家里增加了負擔,隨即開始不斷地嘆氣。
舅舅就說事情已經這樣了,抱怨有什么用。
后來,他們商量如何讓曉明提前釋放。曉明在里頭不犯錯誤情況下,每個月能得到3分,在她獲得120分以后,就有希望提前獲釋,王金算了一下,這最早還得3年。
那一次母女重逢,見面也就聊了一兩分鐘,王金嘗試讓曉明媽給曉明稍點零用錢進去,但辜曉明說在里面每個月只能消費200元,多了也沒用。
據王金了解,辜曉明事實上在里面幾乎不花錢,所有的錢都存著,就像那筆土地款一樣。
對于王金來說,辜曉明非常單純,無法理解她為何會誤入歧途?!八孟穸疾欢澪垡行痰模詾橥肆隋X就沒事了?!?/p>
據辦案人員介紹,即使是造假,辜曉明在對房屋面積進行丈量和登記造冊時,竟然直接在沒有房子的地方復制了兩棟,加之那個房子還沒拆,證據一目了然。
正因如此,在拆遷款項下發(fā)時,拆遷面積相同的村民很快發(fā)現賠償款差距太大,隨即進行了舉報。
管理大學生村干部的簡陽市組織部組織科科長李繼銀向《中國新聞周刊》表示,在簡陽,辜曉明是第一個,也是目前唯一一個觸犯法律的大學生村官,“簡陽前后有773個村官,現在在任的有420人,這么多村官,出狀況是不可避免的?!崩罾^銀說。
而上述司法系統(tǒng)官員卻認為,大學生村官失足的原因并不單一,“因為在大學生角色轉變之時,現實生活中世俗的習俗會將其慢慢同化,在這個過程中,倘若村官存在基礎法律意識薄弱的問題,并且自我約束力比較差的話,犯錯誤的可能性會很大?!?/p>
在辜曉明的親屬看來,一切說什么都晚了,曉明正從天堂掉進地獄,哪怕她走出來,還得從負數開始,畢竟她還沒有結婚生孩子。
(因受訪者要求,部分人名為化名,實習生張琦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