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原昭
變法催生的新舊黨
宋初,在宰相趙普的建議下,趙匡胤疊床架屋,設(shè)計出一套制度,將政權(quán)、財權(quán)、兵權(quán)統(tǒng)統(tǒng)收歸中央,強干弱枝。然而,經(jīng)過幾十年的發(fā)展,冗官、冗兵、冗費像三座大山,讓政權(quán)的運轉(zhuǎn)步履蹣跚,使大宋朝仿佛一個營養(yǎng)不良的孩子,腹大如斗,四肢卻骨瘦如柴。
其實,大宋朝的“怏怏病體”,早在太祖、太宗的時候就已經(jīng)初露端倪,他們也曾試圖改革,比如趙匡胤就曾經(jīng)打算遷都長安,試圖據(jù)山河之險以減少中央駐軍數(shù)。太宗晚年擔心政府浩大的開支會使民生凋敝,責怪官員理財無方。但是,說歸說,這三座大山未曾削減絲毫。仁宗時范仲淹以《答手詔條陳十事》提出了十項改革措施,但是因為阻撓重重而成效有限。
到熙寧年間,有一個人終于坐不住了,他就是王安石。
其時神宗即位不久,年輕氣盛,對大宋積弊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于是甫一上臺,就有了變革的沖動。但是,對于一個剛滿20歲的毛頭小伙子來說,“三座大山”積弊已久,要立刻變革談何容易。這時他想到了王安石。
王安石出生在地方官家庭,從小隨父宦游,對于社會有深刻的體察,因此青年時就立下了“矯世變俗”的理想。在鄞縣做官時,他先進行了一個小范圍的試驗,在政治、經(jīng)濟、軍事等方面都取得了不錯的效果。有了成功經(jīng)驗,他剛到京城任職不久,便給仁宗呈上了萬言書,陳述自己的改革主張。然而仁宗垂垂老矣,改革的心火早已經(jīng)熄滅,就把王安石的萬言書扔到了一旁,不料卻被太子趙頊看到了。趙頊平時喜讀《韓非子》,對于“富國強兵”之術(shù)頗為崇拜,這時看到王安石的萬言書,不啻找到了知音。因此,登基不久就啟用王安石,從江寧知府到翰林學士再到宰相,王安石以火箭一樣的速度進入了權(quán)力中樞。
王安石如此快的上升速度讓老臣們有點看不過眼,三朝老臣韓琦認為王安石做翰林學士有余,做宰輔則不足。老臣富弼也不同意任用王安石,而推薦了崇尚無為而治的文彥博。其他人更是以“護前自用”、“論議迂闊”、“狷狹少容”等理由來反對。如潮的異議,更激發(fā)了神宗的決心,熙寧二年(1069),他即委任王安石,開始變法。為了更好地開展工作,神宗接受王安石的建議,任用了呂惠卿、沈括等一批擁護新法的人。由此,擁護新法與反對新法的人逐漸形成了新舊兩黨,展開了一系列的政治斗爭。
財稅之爭
變法啟動之初,神宗召集大臣商議,王安石提出了“善理財者不加賦而國用足”的觀點,而司馬光當即反駁,他說:“天地間的財物有限,總量只有這么多,不在民間就在官家。就像雨水一樣,如果夏澇了秋天就必定會旱。不加賦而能夠讓國用足,不過是設(shè)法暗地里奪取百姓的利益,其危害甚至比加賦還要嚴重?!鄙褡谥С肿兎?,對王安石的觀點比較欣賞,因此隨后變法事宜緊鑼密鼓地展開,政爭也在同時進行著。
政爭的第一個焦點就是關(guān)于理財機構(gòu)的爭論。宋初設(shè)立的理財機構(gòu)是三司,與掌軍事的樞密院、掌民政的中書成為皇帝駕馭的三駕馬車。此外,皇帝自己還設(shè)立了“內(nèi)藏”,初衷是用于國家的不時之需。然而,經(jīng)過幾代的發(fā)展,三駕馬車各行其是,無節(jié)制地擴充自身機構(gòu),國家的開銷越來越大,而“內(nèi)藏”也蛻變?yōu)榛实鄣乃綆?,所以三司?jīng)常陷入無法全面統(tǒng)籌安排國家經(jīng)濟計劃、所入不敷支出的尷尬境地。
王安石看到了這些弊端,上臺后即新設(shè)了制置三司條例司,成為三司的上級機構(gòu),用來統(tǒng)籌財政,而且后來由他親自負責。
這個機構(gòu)的設(shè)置恢復了古代“宰執(zhí)制國用”的傳統(tǒng),減小了三司權(quán)力的同時,擴大了宰相的職權(quán),打破了宋初以來的財政與政治架構(gòu)。這樣的改革非同小可,引起了舊黨的強烈反對。
司馬光認為治理天下就像住屋子,沒有出大的毛病就不需要另外去造,哪里壞了修補一下就行,就像理財機構(gòu),如果三司的長官不才,罷免了另選合適的人就可以了,而不是讓宰相來干預它的職能。
所以他多次上書請求撤銷制置三司條例司,否則“天下之人咸被其害”。呂公著、蘇軾等人也認為,制置三司條例司一來名分不正,二來宰相干預財權(quán),權(quán)力過重,有可能重蹈指鹿為馬那樣的覆轍。
舊黨的擔心也不是沒有道理的。新機構(gòu)在運作過程中,除了三司用普通稅收來填充、內(nèi)藏用山海鹽鐵等專賣事業(yè)的稅收填充外,王安石又在各地建立了封樁庫,是從地方的稅收之外收取填充的,由地方官員管理,但是使用需要由皇帝和宰相同意。這樣的機構(gòu)設(shè)置,加強了國家對財政的控制,對于克服三司理財?shù)谋锥似鸬搅艘欢ǖ淖饔?。但同時額外的負擔也常使地方政府財政支絀,為了維持運轉(zhuǎn),只好向民索取,更加重了百姓的負擔。舊黨的陳次升就曾犀利地指出了這一點。
“瘋狂的舌頭”
關(guān)于這次變法的爭論遍布朝野,很多文人間的爭論之辭甚至都到了罵街的地步。除了財稅之爭,政爭的第二個焦點就是兼并與抑制兼并的論爭。宋初優(yōu)待官僚士大夫階層,實行了不抑兼并的國策,而王安石的變法則帶有明顯的抑制兼并的特征。
比如青苗法,是在每年需要播種或青黃不接的時候,農(nóng)民可以按自愿的原則向官府借貸錢物,收貨后連本帶息歸還,其目的是抑制民間的高利貸盤剝。
市易法就是在京城設(shè)立市易務(wù),平價買入商人滯銷商品,再批發(fā)給商販販賣,同時也向商人提供貸款,實際上就是將商品批發(fā)收歸國營。
募役法是由過去按戶等輪流充當差役,改為政府雇人、民戶出錢的方式,過去有免役特權(quán)的人現(xiàn)在也需要出錢,農(nóng)民被解放出來專心種田。
這樣的做法,在抑制兼并上確實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在執(zhí)行中卻并沒有設(shè)想的那么完美。青苗法施行之初,上級下達硬指標,下級為了完成任務(wù),不管農(nóng)戶是否需要,均強硬借給,秋后不論豐歉,均強行討債,導致一些富戶破產(chǎn)、窮戶更甚;市易法之下,商人做買賣不再是自由競爭,而需要通過官員層層審批,交易中需要賄賂官員使得成本增加,因此也導致了物價上漲;募役法在征收雇差役的錢之外,允許各地加收一定比例的寬剩錢,以備荒年雇役之用,如果說以往農(nóng)戶輪流服役的話,每戶還可以有個輪流的周期,而現(xiàn)在變成了年年繳納役錢,家庭負擔反而加重了。
加上在執(zhí)行過程中用人的偏差,許多地方官員為了政績,常常橫征暴斂,因此搞得民間怨聲載道。舊黨搜集地方資料,對改革開始有據(jù)地質(zhì)疑。
知諫院的范純?nèi)首嗾埩T均輸法,說均輸“將籠諸路雜貨,漁奪商人毫末之利”;翰林學士范鎮(zhèn)認為實行“青苗法”是變富人之多取而少取之,然“少取與多取,猶五十步與百步”,認為貧富差別由來已久,青苗錢強行配給富戶,并要求富戶給窮戶擔保,窮戶還不了要由富戶償還,是要讓富戶變貧;蘇轍則認為在不抑兼并的政策下,富人能安其富而不蠻橫,窮人能安其貧而不至于匱乏,那么貧富差別就是比較正常的,這樣國家才能長久;呂陶則看到了免役錢的危害,地方官員在征收過程中,除了募役錢和20%的寬剩錢之外,還將役錢中包含的很多事項單獨列舉出來許多名目征收,大大加重了百姓負擔,讓貧戶更加貧困了。
這兩大焦點的背后,反映的是新舊兩黨在理財觀念和變法目的上的齟齬。新黨實質(zhì)上是想通過全新機構(gòu)和各項新的法令,將理財權(quán)完全收歸國家,無論是經(jīng)商、募役還是青苗錢,國家有權(quán)力做后盾、實行壟斷,做的都是穩(wěn)賺不賠的買賣,所以即使富者破產(chǎn)、貧者破家,國家的收入并不會減少。而這樣做的目的就是要富國強兵,改變宋朝以來對外軟弱的現(xiàn)狀,實現(xiàn)神宗“思除歷世之弊,務(wù)振非常之功”的目的。
舊黨當然對社會的積弊也是清楚的,比如富弼、韓琦等老臣都曾參與過范仲淹的“慶歷新政”,他們當然也有除時弊的愿望,但他們愿意在維護現(xiàn)有社會秩序的基礎(chǔ)上進行點點滴滴的修補,對于理財他們認為應(yīng)該通過節(jié)流實現(xiàn),通過這樣的修補,實現(xiàn)儒家那種“修文德以來之”的治世局面。所以他們沒有進步與倒退之別,只是政見不同而已。
《流民圖》為變法送終
司馬光曾給王安石寫了三封長信—《與王介甫書》責難王安石,“今介甫為政,首建制置條例司,大講財利之事,又命薛向行均輸法于江淮,欲盡奪商賈之利,又分遣使者散青苗錢于天下而收其息,使人愁痛”,列舉實施新法“侵官”、“生事”、“征利”、“拒諫”、“致怨”等弊端,要求王安石恢復舊制。
王安石則寫了《答司馬諫議書》回復:“如君實責我以在位久,未能助上大有為,以膏澤斯民,則某知罪矣,如曰今日當一切不事事,守前所為而已,則非某之所敢知?!焙髞韮扇送耆珱Q裂,司馬光向皇帝提出辭職,隱居洛陽專心撰寫《資治通鑒》。
王安石變法6年之后,安上門監(jiān)鄭俠畫《流民圖》呈給神宗,畫中流民或帶枷鎖、或吃草根,反映了旱災下的慘況。鄭俠說這些都是王安石變法造成的,神宗深受震動,對變法產(chǎn)生了懷疑,加之司馬光上書分析朝政缺失,神宗最終動搖,于次年將王安石罷相。
王安石被罷免后,韓絳、呂惠卿等人繼續(xù)執(zhí)行變法政策,由于呂惠卿師心自用,引起大臣不滿,一年后王安石復職。但僅過了幾個月,王安石因為愛子王雱病逝,遂退隱金陵,不再過問政事。
對于王安石的改革,黃仁宇評論:“早我們之前900年,中國即企圖以金融管制的辦法操縱國事,其范圍與深度不曾在世界其他地方提出。但現(xiàn)代金融是一種無所不至的全能性組織力量,它之統(tǒng)治所及概要全部包含,又不容與它類似的其他因素與之分庭抗禮?!边@恐怕是對這次變法切中要害的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