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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裳雖去,書魂猶在

        2012-05-08 04:51:46林偉光
        雜文選刊 2012年11期
        關(guān)鍵詞:柯靈知堂黃裳

        林偉光

        黃裳翁以九十三高齡駕鶴西行,是意料之中的事,誰又能夠抗拒這自然的法則;不過,對我們這些喜歡讀他文字的讀者而言,卻是另外的感受了——那是不可彌補(bǔ)的惋惜,從此再也讀不到他新創(chuàng)作的文章了。

        裳翁創(chuàng)作力之強(qiáng),是令人驚嘆的,直到去年年底他還出了一本《來燕榭文存二編》,收的都是以往兩三年的作品,我那時讀了大為欽佩。古人有“庾信文章老更成”之語,這是公認(rèn)的規(guī)律,只有寫到了老年,無所忌憚時可以放膽直言,而文字上的豁達(dá)也是醇厚的風(fēng)景了。因此,我格外喜歡讀那些文學(xué)老人的文字,即使尋常的或司空見慣的,因有他歷盡人生況味后的獨(dú)特穎悟,也呈現(xiàn)異彩。孫犁曾說過,文章老更成,也要看老到什么程度,老到了熟爛,也就不是老更成了。各人的情況不同,如裳翁,他的文字從來就沒有給我們陳腐的感覺,我尤其驚詫,他與冰心、巴金十分相似,文風(fēng)是越到老年越辛辣,有那么一份健旺的生氣與精神,字里行間透出的,還是滿有戰(zhàn)斗力的銳氣。

        人生暮境一切看淡,其實(shí)可以與世無爭,這是多數(shù)人的活法;可是,裳翁足不出戶,卻心懷天下,即使是翻讀閑書,也不僅僅只是消閑。消閑也無可厚非的,何況,這些年來社會上已是時風(fēng)了。但裳翁到底不愿如此,這兒他更像一個倔老頭,他的堅持從來沒有改變,如果有變化,其實(shí)只是文章更加成熟,歲月淘盡了浮沙,種種的小機(jī)智與小聰明,都被吹走了,留下來的只是沉靜的渾穆,一種不借助任何妝飾的睿智,明察秋毫,文字更如秋水長空的澄明。

        我正在讀的是他寫于二〇〇八年的《蘇東坡是一堵墻》,標(biāo)明時間是以此證明他思想的明白。為何選這一篇,其實(shí)只是隨機(jī)的,沒有別的意思。這似乎更近于隨筆,卻有雜文的味道,裳翁的文章,即是散文也帶有雜文的筆法,這是他的風(fēng)格。仿佛談的是蘇軾,其中微言大義,卻盡在弦外。我們讀到他隨手提及的近事,其實(shí)也已經(jīng)過去了六十多年,周作人附逆坐牢,可是他不懺悔,自擬東坡,有詩曰“恰似烏臺詩獄里”,還滿心委屈呢。這是躲在蘇東坡這堵墻下,想擋擋風(fēng)。其實(shí),他這是情急之下胡亂撈得一根救命稻草,不過落下笑柄罷了,結(jié)果連其學(xué)生俞平伯先生也搖頭嘆息說他:“竟自比東坡,可謂奇中之奇,讀之令人寡歡?!蔽恼率且换厥?,但知堂的人品卻是不值得為尊者諱的。此文的意義并不在懷舊,那是毫無意義的,其意義乃在非今。近些年來,知堂的文章價值重被發(fā)現(xiàn),可是也不免有因其文而原諒其人的,或有忘了是非之處,就令人如鯁在喉,不能不辯。裳翁此文即為此作。此際,忽然又想起前幾年謝世的另一位文化老人何滿子先生,在張愛玲大紅大紫的當(dāng)下,他獨(dú)彈反調(diào),力斥其與漢奸胡蘭成之亂世姻緣。雖然不能因此即斷張愛玲為漢奸,起碼也是缺乏是非觀念的糊涂蛋。國家與民族大義,高于一切,這是無疑義的,文天祥“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民族氣節(jié)彪炳千古。因此,我欽佩黃裳、何滿子,還有孫犁先生,他們或有不足,其實(shí)完人都是后人所臆造的,但他們身上所體現(xiàn)的這份凜然大義,乃是中華民族之魂。

        在讀裳翁晚年文章時,相當(dāng)?shù)奈淖质桥c他人的爭論,如與柯靈,與張中行、葛劍雄,乃至止庵。其實(shí)這不是他的本意,是“余豈好辯,余不得已耳”,柯靈、張中行先生我都十分敬重,這樣相駁難的文字,馬上引起我們的圍觀,謝其章甚至說這是聰明腦殼的碰撞,令人快哉。其實(shí),僅僅如此,則未免有化嚴(yán)肅為輕佻之嫌,于他們爭論的意義是小看了。我發(fā)現(xiàn)裳翁的以上辯難文字,都牽涉到一種是非的大義,在這問題上他特別明白。當(dāng)然,其他人也不好說都錯,或者所處的環(huán)境,所見事物的角度,各有不同,有所異也正常。而爭論即證明有不同意見,總比非此即彼的斬釘截鐵,以及一個腦袋思想,好得多了。這是社會的進(jìn)步,令人欣喜。

        我們于裳翁有種種銜頭,無非什么什么家,也不能說錯,他的多方面成就,一大套數(shù)百萬字的《黃裳文集》,也足夠支撐起這些,乃當(dāng)之無愧的。不過,我想裳翁如果有所選擇的話,他更愿意人們把他看作一個讀書人。讀書是他人生的主要內(nèi)容,給他帶來快樂,也帶來了思考,其實(shí),他的寫作在某些層面上,也完全可以理解為讀書的延伸。

        一個讀書人,他的幸福乃在于不斷地有書閱讀,可是,裳翁浩劫時所有的書都被卡車運(yùn)走,在《前塵夢影新錄》前記中,我們讀到這么一個生動的細(xì)節(jié):當(dāng)書都裝走時,他忽然看到地上有一本果戈理的《死魂靈》,就想留下來。因?yàn)樵谝黄恼吕?,他說曾問巴老,文學(xué)翻譯中最好的是哪一部?巴老不假思索回答,是魯迅譯的《死魂靈》。他所收藏的就是這個譯本,他十分喜歡??墒羌词刽斞缸g的,也不準(zhǔn),最后得以留下來讀的,只有《毛選》及一本為胡風(fēng)集團(tuán)寫的按語。他的書呆氣如此,也可以說死不改悔矣。

        見過晚年裳翁的,都描寫說他木訥,不怎么善于言辭,這與他文章的文采斐然恰好相反?;蛟S這也是他文章好的原因之一吧。記得巴金說過,他因?yàn)榭诓挪缓?,心中有許多的話,才借助紙筆。幸好如此,他們都把思想留下來了,不至于話出如風(fēng),轉(zhuǎn)瞬消逝,這是造物者的厚愛。此刻,我搬出裳翁的書,從閱讀中我深切感受到,裳翁雖去書魂在,這是令人欣慰的。裳翁的文章是可以傳世的,有一代又一代的喜歡他的讀者,他不寂寞。

        【原載2012年9月16日《羊城晚報·人文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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