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慶春,一位與我素昧平生的北京電影學(xué)院教員,在這部名為《與烏鴉共聚的2012年3月的20天》標題拗口的文本中扔出了一堆意象,炮制了一些謎語;要破解它是困難的,因為它只與寫作者的冥想與奇思有關(guān),任何煞有介事的解讀都有可能落入作者無意布置的圈套而聽憑這個家伙躲在一旁竊喜不已。
我想起我的老鄉(xiāng)兼朋友、我尊敬的詩人于堅的詩句,“從看不見的某處/烏鴉用腳趾踢開秋天的云塊/潛入我的眼睛上垂著風和光的天空……”這首《為一只烏鴉命名》的著名詩歌意象紛呈,于堅試圖將一切舊有的烏鴉意象還原為生活中真實的“此在”,一種拒絕被過度闡釋的物質(zhì)本身,一種朝向語言和能指自身,因此,有別于史上任何一只被“寄予厚望”的烏鴉,于堅的烏鴉僅僅屬于于堅。
那么杜慶春的“烏鴉”呢?
我們先來看看,該如何定義這么一個“離經(jīng)叛道”、完全不講究小說技法的“小說”:在缺少完整故事乃至情節(jié)的二十個碎片中,作者試圖以烏鴉的意象對日常生活碎片給出自己的定義,哪怕它們終將成為無法破譯的夢魘與密碼。但最清晰的一條線索莫過于我們所熟知的那些社會熱點新聞,如電梯事故、慘烈車禍、核擴散、恐怖主義、“從巴黎到圖盧茲,從阿富汗到馬里,從地球到另一個星球……”作者悄悄向我們傳遞著寫作野心——在狂烈的現(xiàn)實圍剿之下,我們方寸大亂,該如何應(yīng)對這個世界上荒悖的事故、驚悚的殺戮、莫名的爭斗?大概由于作者的教師身份,他似乎尤為關(guān)心校園槍擊事件,“一些長成綠烏鴉。大追捕就開始了,槍擊學(xué)校是為孩子們復(fù)仇。綠烏鴉該死的他們。他們?nèi)恿巳堕W光炸彈……”
但令人訝異的是,在這個全然沒有故事情節(jié)的塊狀堆積的“小說”中,所有能指、所指都通過一種囈語般的病態(tài)敘述完成,你似乎能看到作者待在某個角落里對這個混亂的世界不斷發(fā)出或憤怒或憂傷或戲謔或痛心或調(diào)皮的喋喋不休;當烏鴉的意象經(jīng)由“北方的烏鴉”、“綠色的烏鴉”、“趙佶的烏鴉”連續(xù)推進,烏鴉已經(jīng)成為超越作者或小說中的“我”而成為真正的小說“主角”;在烏鴉一次次匪夷所思的行動之余,“我”仿佛只是一個不經(jīng)意的審視者,一個局外人,被烏鴉牽引著不斷在現(xiàn)實的“荒原”流蕩,為遭遇的一切混亂、鮮血、暴力和不公自言自語、憤憤難平。
那么,這究竟是一只什么樣的烏鴉?正如??思{在《獻給艾米麗的最后一朵玫瑰花》、海明威在《白象似的群山》、卡夫卡在《城堡》以及杜慶春本人最熱愛的加繆在《鼠疫》中所構(gòu)建的象征物:玫瑰花、白象、城堡、鼠疫,如果一個非凡的隱喻無法在小說文本中站住腳,這個小說是否還具有深邃的空間與豐沛的情感?杜慶春試圖建立隱喻,他用詩歌的語言幫助烏鴉起飛,通過它凌亂狂放的姿態(tài)帶領(lǐng)我們飛入詩一般的冥想情境,飛入愛情、婚姻、現(xiàn)實困頓和熱點新聞之間的掙扎撕裂;它要成為“我”之外那個強大的場域,那個不言自明的源頭。如果讀者滿頭霧水,則大可聽憑烏鴉狂飛,從中發(fā)現(xiàn)的任何東西都未必有誤。雜糅、斷裂、隨意、拼貼、并置、互涉等等都是后現(xiàn)代主義小說的重要特質(zhì),杜慶春顯然在借助烏鴉完成一部在他看來既需要過度闡釋也無須深究其意的“謎語”,如果小說文本——或這只烏鴉的凌空虛蹈已經(jīng)讓人在二十個碎片中俘獲了層出不窮的意象、顏色和聲音,那么,任何的解讀都將成立。
再沒有比金斯伯格的一句創(chuàng)作談更適于闡釋后現(xiàn)代詩學(xué)了,“我能在多大程度上駕馭自己的思想呢?我會感到迷茫,也會說謊。我聽任意識的擺布……其實,我一點也不清楚自己的思維活動……創(chuàng)作之前,我從來不知道自己要寫什么,可它們就這么被寫了出來……”
無意識或下意識,杜慶春或許以一種決絕的方式為我們奉獻了這樣一部后現(xiàn)代文本——一部真正反小說的“小說”;你將其稱之為癲狂的胡謅、倨傲的散文、無由的詩歌也并無不可。
因此,回到我的詰問:這究竟是一只什么樣的烏鴉?當于堅把烏鴉拽回常識的低地,杜慶春的烏鴉顯然還缺乏明確的指向與真正能夠成為小說的技戰(zhàn)術(shù)含量,于是這只烏鴉的“后現(xiàn)代狂飛”很可能會被自身的語言狂歡與語詞泥淖完全淹沒,最終的結(jié)果是,這只面目不清的烏鴉將趕走本打算親近它的讀者。作為太習(xí)慣太熱衷中國傳統(tǒng)敘事或單線索故事技藝的小說讀者而言,這樣的“小說”顯然會遭冷遇甚至質(zhì)疑的;誠然,作者要在其中安放種種現(xiàn)實的切膚之痛,但如果拋棄了小說最傳統(tǒng)的敘事基石,它會不會因此自戕?正如那位過河卒子、將小說語言進行到底的孫甘露。
這是一只需要被“命名”的烏鴉——它的清晰度、獨特性還需要做得更好,還需要飛出真正觸動人心或震驚讀者的力量。于堅在他詩歌的結(jié)尾拋出全部,“當一只烏鴉棲留在我內(nèi)心的曠野/我要說的不是它的象征、它的隱喻或神話/我要說的 只是一只烏鴉”。杜慶春的烏鴉呢?他甚至在文本的末尾消滅了它,“其實,三月在這個城市很少見到烏鴉。我是沒有見到。我很不正常?!甭?lián)系文本開頭,“我不愿意服藥。我讓他們不要來接我?!弊髡叩男』ㄕ校ㄔ绫挥脼E了)不過是正告讀者——所謂的黑烏鴉也好、綠烏鴉也罷,只是一個精神病患者或其他疾病患者的無窮幻象和喁喁囈語,你盡可以當真,也可以大聲說:NO!
盡管贊賞杜慶春自由自在的勇氣與想象力,但我擔心這樣的消解太個人化也太率性了。當這只烏鴉凌空飛舞,我們?nèi)匀唤蛔∫獑?,我們究竟看到了什么?/p>
沒有答案。作為熱愛電影并沉溺其中的業(yè)內(nèi)高手,杜慶春本人或許也無法在這部迷津般的“小成本短片”中擱置答案;那么,他將有義務(wù)接納任何讀者的檢視和猜測、質(zhì)疑與譴責,但很可能,這個剛開始操練小說的家伙早就躲在一邊偷笑不止啦。
作者簡介:陳鵬,1975年生于昆明,1997年畢業(yè)于武漢體育學(xué)院,國家二級足球運動員,獲全國、省、市十多項大獎;新華社云南分社社文采訪部主任,新媒體影視工作室總監(jiān),編、導(dǎo)微電影十余部。
十七歲開始在《滇池》、《青春》、《萌芽》、《短篇小說》等刊物發(fā)表小說;2002年在都市時報開設(shè)短篇小說專欄;2007年至今在《大家》、《滇池》、《邊疆文學(xué)》、《朔方》等刊物展開新的小說之旅,作品多次被《中篇小說選刊》、《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等轉(zhuǎn)載。獲2008年“滇池文學(xué)獎”,2010年“邊疆文學(xué)·年度中篇小說大獎”。現(xiàn)就讀于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七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