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留置權成立要件之“合法占有”在學說上有合法原因說、非法占有排除說及侵權行為排除說等。合法原因說、非法占有排除說實質為合同關系說，侵權行為排除說系照搬日本和臺灣地區(qū)民事立法與學說。前者限制了留置權的功能發(fā)揮，后者未必符合法條文義，均有不妥。立法者應當采納通行學說，不必過分強調合法占有，債權人留置債務人的動產，只要不違反公共秩序或者善良風俗，就應當承認債權人的留置權。

關鍵詞：物權法；留置權；合法占有

債權人對于何種動產得享有留置權，《物權法》第230條第1款規(guī)定，以債權人“合法占有的債務人的動產”為限。在占有形態(tài)上，合法占有本不應存在疑義，但在討論留置權成立要件之時，對于合法占有，學者之間卻存在爭議。正確解釋合法占有，不僅有助于分析留置權的成立要件，更有助于留置權法律制度的立法完善。

一、學說

關于合法占有，學者之間存在以下三種不完全相同的見解：

合法原因說。合法占有，是指“債權人必須基于合法原因而占有債務人之動產，如基于承攬、運輸、保管合同的約定而取得動產的占有”。[1][P.497]

非法占有排除說。合法占有，表明“任何人非法占有他人的財產，不能形成留置權?！盵2](P.650)

侵權行為排除說。合法占有，從反面解釋就是指“對動產的占有不得基于侵權行為”而占有。[3](P.677)

二、分析檢討

（一）合法原因說、非法占有排除說實質為合同關系說

1.關于合法原因說

非所有人基于合法原因占有他人財產，包括以下幾種情形：第一，基于他物權而占有。比如，基于動產用益物權、動產質權，可以合法占有他人財產。第二，基于合同債權而占有。比如，基于租賃、保管、借用、運輸合同，可以合法占有他人財產。第三，基于身份關系而占有。比如，親權人對于未成年人子女財產的合法占有。第四，基于其他合法原因而占有。比如，失蹤人的財產代管人對于失蹤人的財產的占有等。

留置權為法定擔保物權，以擔保債權的實現(xiàn)為目的，留置權人只能是債權人，因此合法原因說必須采取限制解釋的方法，將非基于債權關系而占有的其他合法占有排除在外。

債的產生原因，有合同、侵權行為、不當?shù)美?、無因管理等。因侵權行為和不當?shù)美加兴素敭a，均缺乏法律上的原因，應當返還他人財產，不得在他人動產上行使留置權。關于無因管理，屬于無法律上的原因而干涉他人事物，因其屬于互助行為和見義勇為，為法律所倡導和鼓勵，因而阻卻違法。[4](P.327)問題在于，管理人占有他人財產，仍然屬于無權占有，對于本人之財產，承擔返還義務。比如，拾得遺失物，也為非法占有。[5](P.177)《物權法》第109條規(guī)定，“拾得遺失物，應當返還權利人?！?/p>

綜上所述，合法原因說，實質為合同關系說。如果上述見解成立，則《物權法》第320條所規(guī)定的合法占有，反不如《擔保法》第82條所規(guī)定的 “按照合同約定占有債務人的動產”內涵和外延清晰明確。

2.非法占有排除說

非法占有排除說為合法占有的反面解釋。占有分為合法占有和非法占有。具有法律上的原因的占有，為有權占有；無法律上的原因的占有，為無權占有。[6](P.940-941)無權占有，因其占有無法律上的原因，因此為不適法的占有。[7](P.541)

如上所述，留置權為債權的擔保，非基于債的原因而占有他人財產，不發(fā)生留置權；除了合同關系外，因其他原因而產生的債權，因債權人占有他人財產屬于非法占有，也不發(fā)生留置權。

合法原因說、非法占有排除說兩種學說，雖然解釋方法有所不同，但結論相同，認為債權人只能留置基于合同關系而占有的債務人的動產，與《物權法》第231條有關留置權成立的另一要件，即債權人留置的動產應當與債權屬于同一法律關系的解釋相呼應，依文義解釋和體系解釋均未見不妥。

合法原因說、非法占有排除說存在的問題是，“合法占有”與“同一法律關系”可能會限制留置權的適用范圍。比如，將無因管理等非合同之債，以及某些合同之債（比如租賃），排除在留置權的適用范圍之內。

（三）侵權行為排除說未必符合法條文義

侵權行為是指因過錯而侵害他人民事權益應當依法承擔民事責任的行為。侵權行為，特別是一般侵權行為，本身即為非法行為，因侵權行為而占有他人的財產，為非法占有，權利人（乃至占有人）可以依據《物權法》和《侵權責任法》請求侵權行為人返還其財產。留置權制度本為維護公平而設，如果允許在基于侵權行為而占有的動產上行使留置權，不僅妨礙公平目的的實現(xiàn)，而且無異于縱容違法行為，反于法律所追求的正義目標。

侵權行為排除說的價值，在于將留置權成立的消極要件限定在因侵權行為而占有他人財產，從而給留置權的擴張適用預留空間。比如，拾得遺失物，拾得人對其必要費用償還請求權就遺失物就可能享有留置權。就適用范圍而論，留置權已經不再限于因合同而產生的債權，而是擴張至法定債的關系。

然而，侵權行為排除說也存在相當問題。第一，不符合“合法占有”的文義。合法占有，將一切非法占有排除在留置權適用范圍之內，因此擴張適用留置權，缺乏法律依據。比如，拾得遺失物并且積極尋找失主的，應當認定為無因管理，非不法行為，但其占有遺失物，依然為非法占有，財產應當返還，遺失物拾得人不得對于遺失物行使留置權。第二，其解釋方法存在局限。采侵權行為排除說的學者一般是借鑒日本和我國臺灣地區(qū)的立法和學說，用比較法的解釋方法，解釋留置權成立的消極要件。日本民法典第295條第2項、我國臺灣地區(qū)民法典第928條第2項均規(guī)定，因侵權行為而開始占有他人動產者，不得行使留置權。應當注意的是，比較法的解釋方法，應當受到文義解釋、體系解釋甚至規(guī)范目的的限制。在日本和我國臺灣地區(qū)民法典，留置權的成立沒有“合法占有”這一積極條件的限制，而是規(guī)定了非侵權行為而占有這一消極要件。在債權與動產的關系上，日本和我國臺灣地區(qū)民法典只要求有牽連關系，而不限于同一法律關系，因此其留置權的適用范圍更廣。比如，臺灣地區(qū)學者鄭玉波認為，無因管理的管理人就其必要費用償還請求權、負債清償請求權及損害賠償請求權，就其占有的本人財產，享有留置權。[8](P.84)又比如，我國臺灣地區(qū)民法典第1項規(guī)定，“不動產之出租人，就租賃契約所生之債權，對于承租人之物置于該不動產者，有留置權?！比毡緦W者我妻榮認為，債權的發(fā)生與物上返還請求權，如果是基于相同的法律關系或生活關系（比如相互拿錯雨傘），也可以行使留置權。[9](P.27)因此，用日本和臺灣地區(qū)的民事立法和學說來解釋《物權法》第230條的“合法占有”，未必符合法條文義，也未必和第231條有關“債權人留置的動產，應當與債權屬于同一法律關系”的規(guī)定相協(xié)調，其結論未必正確。

問題出在哪呢？問題出在立法者身上。在《物權法》頒布實施以前，雖然《擔保法》第84條將留置權的適用范圍，限定在法律規(guī)定的合同關系，但司法實踐已經突破了這種限制?！蹲罡呷嗣穹ㄔ宏P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擔保法〉若干問題的解釋》第109條規(guī)定，“債權人對動產的占有與其債權的發(fā)生有牽連關系，債權人可以留置其所占有的動產?！辈贿^，該司法解釋第108條仍然要求留置權的行使以債權人“合法占有”債務人交付的動產為限。在學說上，無論是王利明教授主持起草的《中國物權法草案建議稿》，還是梁慧星教授主持起草的《中國物權法草案建議稿》，均有相同的見解：債權人占有債務人的動產而具備下列條件時，債權人可以留置其所占有的動產：債權人的債權已屆清償期；債權人對動產的占有與其債權的發(fā)生有牽連關系。但債權人留置其占有的動產違反公共秩序或者善良風俗的，除外。由于不再強調合法占有和合同關系，“能夠發(fā)生留置權的債權不應當僅限于合同債權，因為無因管理、不當?shù)美?、侵權行為而發(fā)生的債權，也可以成立留置權。”[10]（P.1015）但是，在《物權法》的起草過程中，立法者認為，牽連關系的概念過于模糊，范圍不確定，法律適用中容易產生分歧，因此，行使留置權以債權人合法占有債務人的動產，及債權與動產屬于同一法律關系為重要條件。[1]（P.499）

三、建議

分析已經表明，《物權法》第230條將留置權的客體限定在債權人合法占有的債務人動產之上，并且進一步以同一法律關系加以限制，必然使留置權的適用限制在特定的幾種合同關系之上，從而影響其功能發(fā)揮。在非合同債的場合，債權人雖然非合法占有，債權與動產也非同一法律關系，但不得行使留置權，反而違反公平原則。比如，動物致人損害，受害人留置該動產求償，雖不具備合法占有與同一法律關系的要件，但并不違反公平原則。

立法機關應當采納通行的學說，不必過分強調合法占有，只要債權人留置債務人的動產，只要不違反公共秩序或者善良風俗，就應當承認債權人的留置權。法律必須解釋才能適用。關于法律適用的問題，可以交給人民法院。

參考文獻

[1]胡康生.中華人民共和國物權法釋義[M].北京: 法律出 版社，2007.

[2]王利明.物權法研究下冊[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 社，2007.

[3]黃松有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物權法條文理解與適用 [M].北京:人民法院出版社，2007.

[4]王澤鑒.債法原理第一冊[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 社，2001.

[5]王澤鑒.民法物權2用益物權·占有[M].北京:中國政法 大學出版社，2001.

[6]謝在全.民法物權論下冊[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 社，1999.

[7]史尚寬.物權法論[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

[8]鄭玉波.民法債編總論[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 2004.

[9]我妻榮.新訂擔保物權法[M].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 2008.

[10]梁慧星主編.中國物權法研究下冊[M].北京:法律出版 社，1998.

[責任編輯：姜欣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