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滇西高原的四季不甚分明,時令已交大雪,秋色卻遲遲不肯褪去。平日里風風火火的漢子們和咋咋呼呼的婆娘們,還沉醉在甜美的秋意里,甚至有些慵懶起來。勞作節(jié)奏一松弛,生活腳步一放慢,便容易無事生非。
吹破天坐在花臺旁,專心致志地擦拭著蘆笙,忘情地哼著曲子:“手牽手呢搭你去,腳跟腳呢跟我來;拆不開呢豆芽菜,拆不散呢有情人……”
做鹵腐季節(jié)到了,阿秋在一旁篩揀黃豆,聽了酸曲,心火直躥:“漢子人家,不會整點別的?秋后到開春,總是抱著蘆笙,東村吼進西寨吼出。瞧寨子里的男人,進城打工的打工,到外鄉(xiāng)攬活路的攬活路,往家三千兩千掙票子。莫再整什么打歌隊演出隊啦,吹吹打打,唱唱跳跳,錢沒整著幾文,工倒貼進不少,閑話也出來一些些。‘弘揚民族文化,發(fā)展草根藝術’,說著好聽,瞧著好瞧,中看不中用!”
吹破天不吭聲,繼續(xù)擦拭著。那寶貝被他打整得一塵不染,油光锃亮。
“給是聾了,搭你說話呢!”阿秋生氣地把篩子篩得“嘩嘩”響。
“吼什么吼,我不是聽著嘛?三五個月出去打工攬活路,丟下留守寡婦,我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怕你招野漢子睡覺,哈哈!”
一句玩笑話,阿秋當起真來,把豆往簸箕里一倒,空篩子照著老公頭頂打將下來:“你不放心我,我還不放心你呢!你說說,跟了你這十二三年,侍奉公婆,照料小姑,幫你生兒育女,哪點對不住你?好心當成驢肝肺,玫瑰瞧作野薄荷,倒反懷疑起老娘來了……”
“開玩笑嘛,當什么真?”
“我今天不搭你開玩笑,說真的!”阿秋明察暗訪了好久,終于挑明了,關嚴大門,一臉嚴肅,小尖刀般的目光射向老公,法官開庭般審訊道:“你說清楚,搭那個妖精婆是咋個回事?滿寨子風言風語,我聽了頭都抬不起來?!?/p>
“咋個啦,不就是春耕時給她犁了兩天田嗎?那是她央求你,你讓我去犁的嘛。你還說‘隔壁鄰舍的,理應幫忙’,咋個這下又不認賬了?”
“白天你幫她犁了田,晚上又犁了她是吧?無風不起浪,肯定是搭那騷婆娘吃了‘和和藥’,貓抓蓑衣脫不了爪爪?”看樣子今天不審出個結果來,她不會善罷甘休。
吹破天默不作聲。
“你倒是說話啊,給是搭那個騷狐貍精牽扯不開了?”
吹破天幫幺妹犁田后,寨子里就傳出難聽話,后來有人又有鼻子有眼地說兩人曾偷偷在茶花箐野合。夏天央視做節(jié)目回來,難聽話就更多了。說吹破天和幺妹在縣里集訓時出雙入對,勾肩搭膊,形同夫妻,丟人現(xiàn)眼……
收拾老公,阿秋蠻有心得。她不像那些一根筋的婆娘,聽得老公搭哪個野婆娘有染,就不和她說話,吐唾沫,或哭爹喊娘打滾放賴、披頭散發(fā)滿寨子咒罵,扯著人家要死不活,唯恐有人不知不曉。有時好心嬸娘們搭他說起這事,她委婉地說:“我老公三拳打不出兩屁,在家規(guī)規(guī)矩矩,出門本本分分,遇著大姑娘小媳婦正眼都不敢瞧人家,哪有那個膽子?再說幺妹什么人,箐里茶花頭一朵,報春陽雀第一聲,老公是大款,小車進小車出,開玩笑也要開個般配,莫辱沒了人家名聲……”那日在老井邊洗衣服,兩個婆娘來挑水,說起吹破天與幺妹的事,本是想討好阿秋,打壓騷婆娘。不料話剛出口,阿秋把臉一沉:“嚼牙巴,撒爛藥!見著吹破天吹出點名堂來,上了央視得了名聲;見著幺妹長相好水色好過的日子好,心不虧了!自己想嫖漢子嫖不著反說人家不清白,巴不得拆散人家夫妻!”嚇得兩個長舌婦挑著空水桶落荒而逃。
“內緊外松”是治理漢子的方略,阿秋怎會含糊?在外邊,盡量護著老公的臉面,在家中就不同了,對于萌生了非分之想苗頭的老公,要時不時進行修理,以免他起野心拈花惹草,埋下敗家的根由。這是大政方針,馬虎不得!眼下可好,和睦夫妻間被野婆娘伸進一腿,那還了得?阿秋要在茶花箐做人過日子,要面對全寨子兩百多口男女老少、三親六戚。她高屋建瓴、統(tǒng)攬全局,恩威并重,軟硬兼施,維護的正是老公的名聲與家庭的和睦。她要讓老公把野心收回來,解脫這個騷狐貍精,不要在那個爛泥塘中越陷越深。
“鬧人的藥不吃,丟人的事莫做!人家媳婦是一朵花,讓它開在自家園子里,謝了敗了與你何干?那花是老虎刺、小黑牛,是毒藥,是禍根,你也惹得?”
吹破天忍無可忍,牛起來:“大不了離婚,再聒喳,給你幾巴掌!”
“嗬!還挺漢子氣的嘛,扇巴掌,離婚?諒你也沒有那個膽子!女人是你身上的衣服,冷了穿熱了脫爛了丟?”平日里,兩口子免不了碗盞磕碰吵吵嚷嚷,卻還未曾動過手。
在茶花箐,“吹破天”不是濫得虛名,也算得個人物。他是九村十八寨公認的歌手,眾望所歸的村打歌隊隊長。他的蘆笙吹得你愁腸百結,笛聲撩得你心花怒放,舞步跳得你腳板癢癢,曲子唱得你熱血沸騰。初中時老師以“我的理想”為題命題作文,他老老實實寫道:“我的理想是當一名新時代的農民……”老師善解人意,文后批道:“該同學能從實際出發(fā),腳踏實地,理想很有‘可操作性’”,在課堂上朗讀他的作文。不想遭同學譏笑一場——在大部分同學看來,此為“石破天驚”之語!什么時代了,當老農民,目光也太短淺了些?于是人前人后大家戲稱他為“老農民”。
升職高,吹破天、阿秋、幺妹是同學,他與幺妹讀畜牧班,而阿秋讀林果班。職高畢業(yè)后,他沒有像其他青年那樣進城當農民工做發(fā)財夢,而是一頭扎在山里結婚生子成家立業(yè)。當初阿秋正是看上他心地善良、做事穩(wěn)重才嫁給他的。他不但精于組織民族民間文藝演出、操辦紅白喜事,而且劁豬騸馬閹牛宰豬殺羊,畜禽疾病防治,都是一把好手。哪個家庭不養(yǎng)畜,哪個家庭不吃肉?這些與民生息息相關的行當,大多數農村青年反而不屑一顧,吹破天沒有競爭對手,拿了獨行,自然收入不菲,在寨子里人緣好威望高。兩口子男主外女主內,夫唱妻隨,經營著百十畝核桃、十四五畝田地。十多個春秋過去,當年的山里娃娃已經成長為新時代的“老農民”,小家庭陽光燦爛,小日子風和日麗。誰承想老公搭騷狐貍精整出些不清不爽的事來,真讓阿秋始料不及,猝不及防。
吹破天牛起來:“拿奸拿雙,捉賊捉贓,人家給根棒棒你也當針(真)?男女交談是非多,都是打歌惹的禍!我們同臺演出,難免親近一些,又沒有整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冤枉好人!”
正說著,有人敲大門,高聲探問:“老吹哥在家嗎?”
阿秋打住話題去開門:“在呢!來啦——”
二
來人是村文書竹寶,一個高挑瀟灑的小伙子,打歌場上耍得一手好大刀,得了個“刀王”美稱。他看著氣氛有些不對,逗道:“阿嫂,咋個啦,小兩口正在吵嘴打架不是?”
阿秋看著要被外人窺探到秘密了,指著老公手里的蘆笙笑道:“還小兩口呢,都三十翻山的人啦,臉也皺了,發(fā)也白了。吵什么嘴打什么架,老夫老妻了,我們準備打歌呢……”
刀王樂道:“我才來說打歌的事,你們倒先打起來了。說什么‘老夫老妻’,阿嫂莫謙遜吧,女人三十一枝花,見著你,還讓我們這些老小伙子心跳心跳的呢。哈哈!”
“小伙子家,說話沒高沒低的。坐坐,阿嫂給你泡茶去?!闭f著笑著,提來水壺,笑著對老公說,“給兄弟發(fā)煙嘛,昨天不是給你買了條紅塔山嗎?”
刀王接了香煙熱茶:“哥,你真有福氣,逢著這么個山茶花般的好媳婦!”說著逗著,滑亮的目光直往阿秋胸脯上摸索。
“得了,你莫表揚阿嫂啦!媳婦的事進展得咋個了?”對付這些心浮氣躁的老小伙子,阿秋游刃有余。
“阿嫂哇,媳婦的事,怕是喜神不動吧,說了幾臺都沒有成,這臺大事嘛,還要望靠阿嫂啦?!?/p>
“虧你還是村干部,花名冊上勾一筆,媳婦不就來了嘛。水到渠成、春來花開,莫急莫急?!卑⑶镉謫柍粤嗽顼垱]有。準備給刀王煮飯。
刀王說:“吃過了,不用招呼。今日來是有公事在身,來搭阿嫂商量一臺事……”刀王就像傳達紅頭文件,正二八經宣講起來——
縣委宣傳部、縣文化局舉辦全縣首屆新農村文藝匯演,鄉(xiāng)里決定由茶花箐村代表鄉(xiāng)里參賽,這是大局上的事情,我們一定要認清形勢,大力支持。今年是建國六十周年,這次匯演縣里鄉(xiāng)里相當重視,要評等級發(fā)獎金??h文化局還要上報民族民間文化傳承人,彝族“大刀舞”的傳承人眾望所歸,非我老吹哥莫屬,這也了卻了老刀王爺的一樁夙愿。申報材料鄉(xiāng)文化站趙站長執(zhí)筆起草,鄉(xiāng)黨委、政府審查定稿后上報。鄉(xiāng)里成立了領導組,下發(fā)了文件,劉鄉(xiāng)長掛帥,趙站長任副組長,組建了工作班子,下?lián)芄ぷ鹘涃M一萬二千元,指定村里抽調四十名演員,集訓七天,每人每天補助三十元,村里辦伙食。我和支書商量定了,節(jié)目就以今年夏天上中央電視臺的譜本為主,把趙站長創(chuàng)作的那幾段新農村、和諧社會、十七大和科學發(fā)展觀的唱詞加進去,目標就是在十三個鄉(xiāng)鎮(zhèn)中奪取第一名。這回啊,我哥這個打歌隊長又要出名了,州里省里電視臺還要來拍片子,記者還要來照相寫文章,若奪了第一還要參加全省新農村文藝巡演……
阿秋一聽心里急了,“四十名演員”,那妖精婆是打歌隊副隊長,缺不了的角色。姑娘小伙、漢子婆娘一大場,亂上七八天,不知又整出多少不葷不素的事情來?!班l(xiāng)里重視鄉(xiāng)里去得了!政府機關干部六七十,一個二個油頭粉面,工作清閑,整天打牌下棋搓麻將,領著工資享清福。我們老農民不領工資不得閑,田頭地頭活路多,還要我們做那些倒貼黃瓜的事!”
刀王道:“阿嫂說話差了。鄉(xiāng)機關年輕干部多是多,有好幾個才考進來的小青年干部身材長相也出得了臺面,要他們跳跳扭屁股舞唱唱流行歌曲、抓抓吉它敲敲架子鼓還可以,整個民族特色原生態(tài)的,哪能搭我們比?要奪大獎,還是要我們這些原汁原味的才整得成。再則,這是新農村文藝匯演,縣里明文規(guī)定,機關干部教師一律不準冒名頂替。阿嫂,你是怕我哥著那些大姑娘、小婆娘打主意?不怕,這回你把家里的事情安排好,一同參加,也算是延伸監(jiān)督管理。哪個曉不得你是茶花箐的金嗓子,歌聲賽過百靈鳥,有你壓陣,大獎不是更有把握么?夏天沒去成北京我也為你懊悔,這次彌補嘛。到縣里安排你倆住一間,放心了吧?”
說起夏天上中央電視臺做民族民間歌舞節(jié)目的事,阿秋直想哭。本來她已入選,也參加了鄉(xiāng)里的初訓,臨行時婆婆割闌尾,小姑剖腹產,兩臺事湊在一起,她作為兒媳、嫂子,當然只能伺候婆婆和小姑了,這也為妖精婆繼續(xù)插足留下了空間。
正說著,又有人敲門了:“阿秋姐——阿秋姐在家么?”
三
一串笑聲漫進院子。門開處,一個女子款款而入,裙裾帶起一片秋風。那綽約風韻,先讓刀王心頭一熱,臉紅心跳起來;再讓吹破天有些局促不安,暗暗叫苦;也讓阿秋有點狹路相逢,生出幾多醋意。
“我說是仙女下凡了,原來是妖(幺)妹啊。摸錯門了吧,今日咋個有空來閑?”后邊還有半句話,“該不會是又來勾引我老公吧?”當然她沒說出口。
“阿秋姐嘴比小刀子還快,說得我怪不好意思,我是又來央求你了……”幺妹快人快語,開門見山,“你曉得的,我家那個‘馬架弓’一年到頭不歸家,田里地里多虧你們幫忙著,這感情我是記著的。刀王兄弟說要到縣里匯演,我好說歹說不參加了,他又不依。說話間冬至節(jié)就要到了,年豬喂胖了沒人宰,親戚些出得力的男人都出去打工了,剩下些老的老小的小,會吃不會做。后天想請你兩口子幫忙,把年豬宰了。阿生哥是宰豬好手,你呢,炒得一手好菜,就請你們勞累一天……”農村并沒有受美國次貸危機多大影響,秋后大多數男人進城打工去了,你說幺妹不請吹破天殺豬,請神仙來殺不成?
阿秋給幺妹端了白木瓜蜜餞,接過話頭:“隔壁鄰舍的,請什么請,去飽口福,我還求之不得呢?!庇秩ズ髨@摘了些帶綠葉的橘子,擺在院中小桌上,拘著讓幺妹吃。
“你家橘子這么好,怪惹人眼的!”幺妹贊不絕口。
“園子扎得不嚴密,路人偷嘴呢?!卑⑶镌捴杏性?。
幺妹訕笑:“怨不得園子,只怪有人饞嘴……”
阿秋回道:“有些饞嘴婆,總嫌自家的酸,愛人家的甜?!?/p>
兩個婆娘過了一招。阿秋一邊笑瞇啰哈招呼著客人,一邊察顏觀色審視著老公的神態(tài),一邊繼續(xù)對幺妹進行打壓:“幺妹,你倒是扎實會過日子呢,做媳婦快十年了,相貌還是相貌,身材還是身材,全然姑娘時模樣。怪不得有些小伙子心癢癢的……”說著笑著,斜了刀王一眼。
幺妹道:“年輕漂亮又吃不得,我真羨慕你們兩口子,哪像我們,兩頭犟牛拴不在一條檔上,里里外外總缺個男人……”
刀王就有些不正經起來,叔嫂輩分,又沒有老幼在場,說話沒高沒低:“阿幺嫂不但田里地里缺個男人,被窩里也缺個男人,我倒是閑著……”
幺妹笑罵道:“說話不扎牙!這里是開玩笑的地方嗎?說正經話呢?!?/p>
“哪個不正經嘛?大款哥常年在外,有相好了,你還憨等著。我這老哥真是有福不會享,討得這么個賽天仙的好媳婦,卻讓她留守在家!阿幺嫂,你咋不遲生幾年呢,讓兄弟我整日間牽腸掛肚的?”
“你扎實看得起阿嫂,我搭那個挨千刀的斷開,你把我討過去得了。”小院里爆出一串“咯咯咯……”的笑聲。
一句話說得刀王手足無措。有道是“愣小伙愛吃騷婆娘的虧”,刀王是文化人,曉得進退,囑咐了吹破天幾句,先告辭了。幺妹高聲道:“后天宰豬,你要來幫忙呢嘎!”
刀王回身笑道:“一定來!哈哈……”
阿秋仔細打量著這個招蜂引蝶的濫女人。她比阿秋小兩歲,因為家挨著學校,早兩年上學。雖然同在土坷垃里討生活,居然活得有聲有色,滋滋潤潤。那臉如同才出土又仔細漂洗過的新品種蘿卜,水靈靈、白嫩嫩。一雙大眼睛就像茶花箐的碧潭,清澈深邃,舉目望你處,盡是風情。開口啟齒,唱歌的韻味;唱起調子,穿透你心扉。身材不高不矮,體態(tài)不胖不瘦,紅領褂罩白襯衫,漂圍裙繡采花蝶,一身樸素,勾勒出高原女性妖媚曲線,活脫脫一枝帶露山茶?!肮植坏媚腥藗儗λ肴敕欠牵€真是一枝開邪了的野山茶!”阿秋有些嫉妒又有些憐憫,“多好的女人,嫁了個不雞不狗的老公,真是好鍋安在歪坑上,背時倒灶一輩子!”
坐在這個殷實溫馨和諧的院子里,暗中瞅瞅悶聲不出氣的吹破天,幺妹心中打破了醋瓶瓶辣罐罐,酸甜苦辣,五味雜陳,說不清來道不明?!瓣幉铌栧e,這院子的女主人,原本可以不是阿秋的……”幺妹也仔細度量著這個茶花箐最能干最俊俏的媳婦。阿秋穿著套牛仔服,蓬松的秀發(fā)束在腦后,歲月無法磨去她青春風采,丹唇啟處,玉齒生輝,清泉涌動的雙眼望得穿你心靈,淡淡一笑讓你心中水起風生。她像一團烈火、一場春雨、一陣春風,讓有了難處的鄰里柳暗花明,使冤家結下的怨恨冰消雪融。她走到哪里,哪里便是一派歡樂祥和。即使你是鐵石心腸的漢子,也要被她奪魂懾魄的氣質所征服!也怪不得人們這么向著她,果然是個不可多得的女強人,當初自己還真是小瞧了她。幺妹自嘆弗如,不敢往下想了……
諞了一陣白話,阿秋旁敲側擊,幺妹沉著應對,雙方心知肚明,又都繞著圈子?!耙徽釉谥?,早不見晚見,臉皮能不撕破就盡量不撕破……”阿秋占了上風,嘴下留情,不再戳她痛處。幺妹打落牙齒肚里咽,強裝笑顏,見好就收。又說了些養(yǎng)豬種糧栽核桃的莊稼話,幺妹告辭:“后天一定來?。 ?/p>
“終于送走了這尊瘟神!”阿秋心里罵道,臉上卻笑著:“能不來么?快走吧,說不定刀王還在茶花箐等著你呢……”
四
上午的陽光,恰到好處地溫暖著山水田園村寨。阿秋開著摩托,載著吹破天,直奔寨子東頭幺妹家。春上實施了新農村建設,土路鋪成了平平整整的水泥路,家家戶戶白墻青瓦自來水,磁磚花臺太陽能,老寨容顏煥然一新。兩口子這一飆,又引得寨中多嘴婆娘議論紛紛。她們不明白:“野婆娘勾引了自家漢子,咋個阿秋就忍得下這口氣,怕是她也有什么把柄被漢子捏著?”
吹破天帶領二憨等四五個半大小伙,把一頭五百斤開外的黑毛肥豬殺翻,指揮著如此這般地澆開水刮毛燒黃,一伙人忙得不亦樂乎。
二憨打趣道:“哥,你倒是口福不淺,摟著自家的,想著別人被窩里的。今日阿秋嫂隨著來監(jiān)督,今晚的好事怕是要黃了?哈哈!”
吹破天笑罵道:“小公雞還沒開叫,急著跳蛋了?”
二憨又道:“刀王哥咋還不見來呢,不是說前些日子他還闖了哥的碼頭?”
吹破天往他屁股踢了一腳:“小伙子家做事麻利點,盡說些濫話,婆娘不如!”交代一番,進院喝酒去了。老寨的規(guī)矩,被請去宰豬,一刀子工夫,等燙毛燒黃刮白洗凈,再去掌刀開剖分解,讓幫手們打整下水雜碎,宰豬就算大功告成。
阿秋與幺妹說說笑笑在院中水池旁忙碌著,一群鄰里姑娘打下手,漂漂洗洗,切切剁剁,砧板菜刀亂響,平日清靜的小院熱鬧起來。阿秋手機彩鈴唱起《小河淌水》,她用圍裙擦擦濕漉漉的雙手,“喂喂”幾聲:“兒子打來的,手機電干了?!?/p>
幺妹把手機給她:“院中信號弱,你移動到樓上陽臺打?!?/p>
阿秋接了手機上樓,在陽臺上居高臨下環(huán)視院落,還有些贊嘆不已呢。南向的三層鋼混小樓,比城里的別墅還闊氣,東向的一座土木結構樓房,廈上檐下掛滿黃橙橙的苞谷串,臺階堆滿南瓜冬瓜紅薯,柱頭垂著辣椒串葵花餅芋花干。小院井然有序,花臺中菊花開得正好,玫瑰艷艷的紅,粉粉的白,油油的黃。靠圍墻腳七八株一人高的茶花青枝綠葉,含苞欲放。院外是菜園,青菜白菜萵筍芫荽大蒜小蔥郁郁蔥蔥。園邊幾株柿樹柿果已紅,還有一片橘子、數株木瓜,晚秋的微風中飄來酸酸甜甜的味道。里里外外,都是過日子的光景?!肮植坏苗勖貌慌c老公進城,原來建設得這么個富足的院子!”雖然一寨子在著,阿秋可是四五年沒進幺妹的門了,她暗暗佩服幺妹持家有道!這么好的家庭,偏偏老公橫生枝節(jié),整出些不和諧的事端來,真讓人傷心。背地里她恨不得給幺妹一刀子,見了面又覺得她做人不容易,反倒生出些憐憫來。“寧拆一座廟,不拆一對妻?!卑⑶锎蚨ㄖ饕庖獛椭勖枚冗^這場婚姻危機,促使這個危機四伏的家庭長治久安,同時也是維護自己家庭的團結穩(wěn)定。“要采取斷然措施,重拳出擊,讓邪出野心的老公迷途知返,懸崖勒馬!”
下了樓,阿秋把手機還給幺妹:“幺妹,寧做他不是,莫做你不該。給大寬打個電話吧,家里宰豬,讓他趕回來,兩三個鐘頭車程,晚飯前到得家?!?/p>
“打過了,到現(xiàn)在也不見蹤影,不指望他了。不養(yǎng)公雞也天亮,沒有老公也做人!”幺妹不知是真的傷心,還是在阿秋面前愧疚,竟啜泣起來,數落著老公的不是,說到傷心處,聲淚俱下:“……他一年到頭不歸家,在工地上養(yǎng)著個爛雞婆。我在家中活守寡,田里地里受奔波。犁田耙地、抬輕扛重總得有個男人吧,請工出錢好煙好酒好肉好菜招待,還要著人家編排些閑言碎語,我是里里外外難做人啊!”哭訴著,撩起圍裙抹淚珠。
阿秋聽得出她是在向自己表清白:“我說幺妹,自己正經做人,別人愛說說得了。好的說不壞,丑的夸不乖,腳正不怕鞋子歪。倒是大寬那邊,你得管嚴些。他不回來,你就月把兩月過去一轉,一住十天半月,那些插一腳伸一腿的騷貨爛雞們也只能退避三舍。男人嘛,你讓他被窩里冷著,心難免不野起來,經不住蜂蝶引誘,做出些拈花惹草的事來?,F(xiàn)如今,像你我姐妹般的媳婦越來越少了,那些進城打工的農村姑娘、游手好閑的城里女人,好吃懶做,哪個不盯著大小包工頭?”阿秋說著,敏銳的目光始終在幺妹臉上掃來掃去,窺視著這個女人的內心世界,也時不時暗暗瞅瞅老公。吹破天只管喝酒抽煙,插不上嘴,局外人一般。
幺妹又說起離婚的事,阿秋勸道:“年紀輕輕,離了再找一個,兩節(jié)繩子結攏,中間一個大疙瘩,始終不滑溜。再說兒女大了,前老子后娘,娃娃們也不好過日子。離什么離,不要相信電視里那些事,他們什么人,我們什么人?吵吵嚷嚷、打打鬧鬧還是兩口子。也莫輕信那些愣頭小伙子逢場作戲,他們可以搭我們上床,但是不能指望明媒正娶地討我們這些婆娘做媳婦。得了得了,宰年豬該高高興興才是!等縣里文藝匯演結束,我搭你去找他,把那不葷不素的雞婆攆開,讓他跪在你床前求饒。男人嘛,經不住你糾纏吵鬧,天大的矛盾被窩里解決……”
幺妹聽得出阿秋話中有話,也聽明白并非不是好心。
正說著,刀王來了:“阿幺嫂,村里有點事,來遲了?!?/p>
“你是干部,事頭多。我還說你來不了呢,來了我就有面子?!?/p>
吹破天遞過酒碗:“先整兩口,再去兜收豬,來遲了就多辛苦些!”小伙子爽快,小半碗酒一大口干了,卷起袖子準備上陣。
阿秋笑道:“老大不小了,今日應該好好表現(xiàn)一下!”把幺妹也逗笑了。
“多么好的小伙子??!”兩個婆娘站在不同角度,不約而同地在內心贊嘆道。
山寨宰年豬,大桌宴客,大塊燒烤,大坨吃肉,大碗喝酒。這場合,不醉翻幾條漢子主人便沒有面子。莊稼人披星戴月,春種秋收,奔的就是這桌熱騰騰、香噴噴的酒席,盼的就是這個沉甸甸、甜醉醉的秋天!不過今晚的情況例外,男主人缺席,氣氛有些壓抑,幺妹只好禮節(jié)性地勸勸,喝了幾小口,客人還未醉,自己臉上火燒火燎,映山紅般,先醉了。平日里海量的刀王此刻也斯文起來,勉強咂了三杯,推說“晚上辦公室加班,整農機補貼”,不肯再喝。
吹破天想醉。入秋以來就沒有好好醉過一頓酒,這幾天又受了媳婦的審查,正沒處出氣,醉它一臺才好。席間他看著阿秋,總覺得自家媳婦缺少的正是水靈靈、騷咧咧的婆娘氣息,感覺不出眾人夸她的魅力來。再看人家幺妹,粉粉的面容透著紅暈,細密黛青的雙眉像是描上去的,一說一笑,眼里春波蕩漾,讓男人們神魂顛倒,半天回不過神來,心里越發(fā)不是滋味?!爱敵跽€一時沖動小槍走火,糊里糊涂睡了阿秋呢?”胡思亂想中,不由自主地又伸手去摸酒瓶:“刀王,來!我兩兄弟再干它一碗,咋個?”吹破天向刀王叫板。
刀王還未接招,阿秋桌下重重踩了老公一腳,伸手攔?。骸昂炔坏昧?,臉像大紅公雞!”一聲柔中帶剛的勸阻,掃了老公的酒興。阿秋恐怕老公酒后失言失態(tài),決定以早為善走為上?!扮勖茫缛鉄捰凸嘞隳c的事,你領著幾個姑娘自己辛苦吧,我回去還要招呼二老呢?!?/p>
吹破天還不愿離去:“幺妹,排練節(jié)目的事……”
阿秋暗中擰了老公大腿一把:“排練節(jié)目的事,照刀王的安排辦得了!”拉著喝得二麻二麻的老公,飆起摩托回家去了。
五
一伙姑娘幫著做完掃尾工作,也先后回去了,小院冷清下來。幺妹忙了一天,這時酒意已去,瞧著夜?jié)u深了,有些累,關門洗漱睡覺。
多少回她就是這樣一個人冷冷清清地打發(fā)漫漫長夜,看看生活片、言情片,泡泡韓劇。那些劇中的留守女人、被拋棄的女人和墮落的女人,很能引起幺妹的共鳴。“做農村女人不易,做年輕漂亮的農村留守女人更難!”輾轉反側,不得安睡,那些早已塵封的青春生活場景,又嘲弄她似的,一幕幕閃現(xiàn)出來……
三年職高眨眼就要畢業(yè),那是臨近離校前兩周星期天的晚上。如今校園幾無凈土,不消蛇來引誘,有了些意思的男女同學,暗中相約伊甸園,偷偷當起亞當夏娃。浪漫的夏夜,炎熱悄然退去,新月探出峰頭,吹破天與幺妹相約雪山河邊,這是同學們常來的地方。美好的學生時光就像雪山河水,匆匆流去,永不復返。似水流年,長噓短嘆,都有些無可奈何的感覺。
“幺妹,還是回家打拼算了……”吹破天靠攏她,捉住了她柔軟白皙的雙手。她仍然沒有表態(tài),她在等待“假大款”的消息。茶花箐村的同學賈大寬,人們照著諧音稱他“假大款”,他有個叔叔在下關搞建筑,他想帶她到那里發(fā)展。
“我不想就此為止……”她說的是實話,讀了十二年書,花了父母一大些些錢,又這樣兩手空空回到山里,嫁漢生子,一生落寞在黃土地中,于心不甘。如果說父輩們還沿襲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亙古不變的生活方式的話,那么到了自己這一代,“農民”的定義要重新下了——這一輩青年趕上了改革開放新時代,有文化、懂技術,掌握著改變自己命運的知識?!案l呢?”這才是姑娘近來最為難下決心的事。說心里話,兩個小伙他都喜歡,但只能選擇其一。吹破天不止一次地向她表示過那個意思,半月后,他們將勞燕分飛,各奔東西,現(xiàn)在該是給她一個明確答復的時候了。跟假大款,進城謀生,商海茫茫,紅塵滾滾,人情淡薄,前途未卜。到了這一刻,還真難下決心呢。
“阿秋不是在苦苦追著你嗎?”幺妹覺著小伙子的心在“噗噗”地跳。一陣河風吹來,身上一哆嗦,粉紅色的短裙束著白襯衫,胸口上就有些緊了,不由自主地向他依偎過去。
吹破天笑道:“黑珍珠,逗人愛,歌聲好跳舞好農事更好,就是膚色不夠白?!彼灿X出她的心在“突突”直跳。
“不黑嘛,那才是健康本色。山里女子白不啦喳的,吃不得苦,養(yǎng)不得家,成不得事?!?/p>
月亮高了,河濱靜了,蛙聲此起彼伏,自由自在。涼爽的河風掀起了幺妹柔軟的秀發(fā),透出安利洗發(fā)液的芬芳。突然,吹破天緊緊摟住幺妹,語無倫次起來。此時,校園里傳來熄燈號,兩人松了手,急急離開了河濱……
小院靜悄悄。幺妹翻了個身,愈加睡不著。“當初為什么不答應了他呢?”她就有些怨恨起吹破天來?!耙悄峭硭俅竽懶@輩子不就成了他的人了?”
職高畢業(yè),她終于咬咬牙隨假大款去下關投奔他叔叔。大款做了小領班,幺妹做財務工作。第二年初他們結婚,年底生下一個女孩。都市生活,酒綠燈紅,魅力無邊。農村青年著鬼牽了似的,空懷發(fā)財理想,荒蕪田地、丟下爹娘,直往城市奔。多數人看著老板臉嘴討生活,一天苦個兩頭黑,東拼西打整不著幾文錢,到頭來只好灰頭土臉回老寨從頭創(chuàng)業(yè)。刀王正是失敗的典型,白拉拉拿著張大學文憑,財沒發(fā)著,年紀混大,青春年華搭進去了,現(xiàn)如今高不成低不就,成為王老五。要不是鄉(xiāng)親們痛愛著,安排了個文書,還曉不得怎收場呢?而假大款因為有叔叔做后盾,平穩(wěn)起步,健康發(fā)展,算是個案。自從拉了娃娃,老公對幺妹就有些不同了。漸漸的,他出入歌廳發(fā)廊,移情別戀,夜不歸宿,夫妻感情出現(xiàn)危機,開始吵嘴打架。后來他與一個歌廳小姐好上了,揚言要與幺妹離婚。叔叔嚴厲責罵侄子,說他有眼無珠,錯把蕁麻當山茶,誤將魚目作珍珠,要他把握前程,痛改前非,否則將攆他回山旮旯。幺妹也不是空有美貌的嬌嫩女子,一氣之下帶著女兒回了家。她踩著星光出門,披著星光歸家,含辛茹苦,精心耕種假大款名下那份田地,把三年職高的優(yōu)勢充分發(fā)揮出來,招了兩名季節(jié)性小工,擴大養(yǎng)殖規(guī)模,每年出欄肥豬三十多頭,把個小家庭建設得生機勃勃。開初,老公間或也回趟家。幺妹把在建筑隊掙的錢、賣肥豬錢攢攏,又從信用社貸款五萬塊,逼著老公拉了建材,調撥了一組建筑工,把一幢舊房拆了蓋成鋼筋混凝土三層小樓。她有她的主意:“做下起房蓋屋的大事,不怕你負心漢子翻臉不認前妻。”
日子就這樣過去。女兒上三年級,阿婆疼愛外孫女,接過去就近讀書。不承想好心辦下壞事,平日里有個娃娃吵鬧著還不覺得,這一下青春少婦獨守空閨,寂寞之余就整出事來。春耕栽插時,人家的田已經插下秧了,幺妹那三畝田還沒有犁耙。總不能撂荒了放蛇,這樣的話幺妹的臉就無處放了。她央求阿秋讓吹破天幫忙犁兩天田。傍晚收工,不好得領到家里,在河邊窩棚里好酒好菜招呼。那幾日縣婦聯(lián)舉辦農村婦女科技培訓班,阿秋參訓領獎去了。吹破天喝得二麻二麻,天擦黑了還不想走,幺妹也有意要留他。男女間傳統(tǒng)道德底線動搖了,善之花結出惡之果,癡情漢子多情婆娘以酒代醉一時打錯主意,找回了丟失在雪山河邊的感覺……
想到這些,幺妹一千個懊悔一萬個懊悔,比死還難受!“咋個一時把持不住做錯事呢?女人,什么最要緊?名聲最要緊。名聲就是臉面,就是眼睛珠,就是做人的根基,比金子貴重,比命值錢!清白女人踩蹋一步便成了濫女人。濫女人,豬狗不如,百人指責,千人唾棄。偷雞摸狗之事傳揚開去,在父老鄉(xiāng)親面前還咋個做人?缺心少肝的假大款,你害得我鬼不鬼,人不人,里里外外難做人!”老公在外面越走越遠,國慶節(jié)后她去了一次,他已經和那個歌廳小姐成了事實上的夫妻,聽說還整了些犯法的事。幺妹有些擔驚受怕了,當心什么時候這個不爭氣的老公被抓起來。每當公安干警來村里普法,見到警車聽見警笛,她的心就收得緊緊的,一夜一夜睡不著。好幾次做惡夢,夢見老公被銬進去了、三層樓被沒收了……這是女人過的日子嗎?她不止一次地要買敵敵畏吃,上老核桃樹上吊,到漾濞江邊綠茵潭跳水。此刻,幺妹氣得撕爛了繡花被面,扯破了鴛鴦枕頭,瘋了似的捶打床鋪。她淚流滿面,歇斯底里,一個人瘋了似的在空寂的屋里嚎啕大哭起來。
幺妹懺悔一陣,哭罵一陣,宣泄了委曲,釋放了壓抑,迷迷糊糊睡著了。不知什么時候,老公回來了。也不說話,脫了鞋襪衣服輕輕鉆進了被窩。幺妹氣得狠狠一腳把他踢下床:“你不是不要這個家了嗎?回來做什么!”“哎喲——你咋個這么狠心!”幺妹驚醒了,嚇得心“咚咚”跳:“死刀王,咋個是你?”“阿幺嫂,我在菜園里蹲了半夜,冷死了……”
六
“打歌隊又要去縣里演出啦!”消息傳開,再次轟動老寨。未等天黑,村委會旁邊大青樹下電燈亮起,取代千年篝火。那些外出打工的青年文藝骨干被刀王速速召回,入選的姑娘媳婦穿得亮亮韶韶,隊伍早早齊集歌場。打歌場上,笙笛悠揚,曲聲娓娓,人聲鼎沸,笑語喧嘩。歌聲能解千年愁,曲子交得萬年歡。無論婆娘們早晨還惡語相向、漢子們白天曾拳腳相加,一踏入歌場,干戈化玉帛,怨仇變情誼,一切齷齪煙消云散!刀王腰扎紅綢帶,足登安踏鞋,拎著齊肩高系著紅綢帶金彩穗的春秋刀,英姿勃發(fā),一板一拍,按名單清點隊員。
“刀王哥,先整一曲給我們過過癮?!?/p>
刀王也不推辭,長發(fā)一甩頭一揚,著著實實亮了一嗓子:“郎是金雞嘛先開呢口,妹是鳳凰嘛后接呢音。郎是金雞嘛妹是呢鳳,金雞配鳳嘛兩不呢差?!?/p>
“噢——銅鑼嗓子,帕瓦羅蒂!”場上一片歡呼。
看看隊員都來了,唯獨不見兩個臺柱子,刀王四處尋覓:“千兵望一將,阿秋兩口子,還有幺妹,咋個還不見蹤影?”
二憨褲兜里插著桿竹笛,彩穗在屁股后面一甩一甩的,逗道:“幺妹姐該不會藏你被窩頭吧?”
刀王踹他一腳:“狗嘴吐不出象牙,憨頭野腦的,公共場所,講究文明!趕緊打電話催,兩個婆娘不來算■,吹破天曉不得又歪到哪點去了?”
吹破天來了,但是走錯了路,這會正鬼使神差地往茶花箐趕呢。
昨晚阿秋接到阿媽電話,要她回去商量小弟的婚事。早晨她安排好家務,騎上摩托回后山娘家一轉,臨走時給老公交代,晚上收拾好家去排練節(jié)目,人家刀王把話說到那個份上了,要到縣里奪錦標,馬虎不得?!拔铱赡芑貋硗硇?,直接去打歌場,記著幫我?guī)霞庖隆?/p>
吹破天一個人在家,倒也清靜,到老爹家吃了早飯,看了半日電視,又整了兩杯小酒,瞧瞧日頭偏西了,掛牽著手機里儲存著的短信,在客廳角落里臉紅心跳地偷偷翻看起來。短信是宰豬那天幺妹留給他的:“后晚,茶花箐老地方,不見不散!”他的心幾乎跳出胸膛:“我的天!幺妹真有心計,敢當著阿秋的面玩手腳……”兩天來他心懷鬼胎,怕媳婦發(fā)現(xiàn),把手機關了藏在娃娃作業(yè)本堆里。“她約我去,是要搭我一刀兩斷,還是要我離婚與她成親?”無論咋的,他已把媳婦的話忘到背陰坡后了,決定鋌而走險。
吹破天拎著蘆笙走毛毛路做賊似的摸到茶花箐,天漸漸黑下來,月亮還未出山,箐里只有柔柔的山泉聲和涼涼的秋風聲。茶花叢下坐著個人,雖然看不清面容,單看那漂白襯衫紅領褂,聞著圍巾下飄過來的安利洗發(fā)液芬芳,吹破天已清楚是哪個了。他急不可待地撲過去:“幺妹,讓你久等了……”幺妹還沒吱聲,他又進一步說,“阿秋那些東一榔頭西一錘的話,你不要放在心上。如果你與老公辦得開,我也搭阿秋辦開了,我們做個百年恩愛夫妻?!闭f著摟住幺妹就動起手來?!芭荆 蹦樕现刂匕ち艘话驼??!鞍?,我來遲了些,你咋個生氣了呢?”吹破天也不管這些,摟翻幺妹就要直奔主題。
“狗戴草帽假充好人!”臉上又是一巴掌。
當頭一棒,五雷轟頂!吹破天眼冒小星,一身虛汗,清醒了:“阿、阿秋,咋會是……你呢?”
“你默著自己做事鬼,終究吃了老娘的洗腳水!你不是說要證據嗎?不拿捏得個把柄你是不會回頭的!給是那個妖精搭你串通好了,真的要搭我離婚?”阿秋聲音不高,威懾力不小。前天,她用幺妹的手機給兒子回電話時,冒名給吹破天發(fā)了條短信,神不知鬼不覺,把老公玩于股掌之間。
茶花叢中,一對冤家默默無言,兩雙眼里涌出淚花。畢業(yè)那年,正是山茶花盛開的時候,晚上村里排演節(jié)目回家時,吹破天與阿秋正是在箐里茶花叢中定奪下婚姻大事的……當初兩口子草創(chuàng)家業(yè),互勉互勵,互敬互愛,感情上不曾出現(xiàn)過絲毫縫隙。而今物質生活富足之后,精神生活卻空虛起來,夫妻感情出現(xiàn)裂痕,婚姻觀念受到挑戰(zhàn),這是為什么呢?
吹破天無地自容,恨不得變條蛐蟮鉆入地下。從打春耕時幫幺妹犁田踩蹋了腳步,他倆就在罪孽的泥塘里越滑越深。他也曾想到這樣做對不住媳婦,眾人面前也不成事。但是實在丟不下這枝野茶花。冷靜下來細思量,小家庭算是美滿了。媳婦里里外外一把手,給他生下一對龍鳳胎,快上初中了,成績出奇的好。更驕傲的是,媳婦敬老愛小,和睦鄰里,交口稱贊,有口皆碑。自己這樣做,對得起她嗎?吹破天懊惱莫及,羞愧萬分,領教了糟糠之妻黑珍珠的厲害:“阿秋,我整錯了,對不住你。從今日起搭她一刀兩斷!”
人嘛,相貌丑不要緊、日子窮不要緊,夫妻名聲、家庭和睦最要緊。做人啊,不怕走錯路,就怕認不得已經走錯了路!
阿秋見老公軟了服了,又像當初以身相許時,緊緊摟住他,怕他跑了似的。吹破天望著阿秋,朦朧中,發(fā)現(xiàn)她原本是這樣的清麗嫵媚、賢惠嫻雅,竟是天下最好看的女人!相濡以沫十余載,此刻才算真正感知了阿秋金子般的心靈……阿秋心疼地摸摸老公還有些發(fā)燙的臉,哽咽著:“都怪我手太重,打疼了吧?”
打歌場那邊傳來刀王悠揚清越的笛聲和幺妹撩人的曲子。幾道刺眼的摩托車燈從林間掃過,山腰公路上,小伙子載著姑娘直奔歌場而去,笑聲格外放縱,好像是在譏笑林中這冤孽不清的兩口子。
手機彩鈴此起彼伏,刀王催了。阿秋擦干眼淚,穩(wěn)定一下情緒,從茶花叢中推出摩托:“上車,走!”
吹破天跨上摩托雙手扶著媳婦肩膀,還回不過神來,顫顫巍巍地問:“去哪?”
阿秋溫柔地說:“打歌場!”
兩口子相擁飆車而去。此時,一輪滿月正從點蒼山升起,身后灑下一路月光……
責任編輯 楊義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