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野地之花,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看到她們了。野地已幾乎被閃亮鋒利的犁鏵蠶食盡凈,被沉重龐大的鋼筋水泥森林侵掠盤據(jù)。這近乎瘋狂的肆意鯨吞,野地已經(jīng)難覓,我很難再見到她們了。
她們,那些可愛的野地之花,在荒草離離的遠郊,在蛙聲如鼓的鄉(xiāng)間小路旁,在山坡上,在山溪河畔的水邊,曾經(jīng)自在地生長,自由地開放。不是為了什么人的觀賞,獨自榮枯,無以為憾。
失去了野地,失去了她們。
在我的記憶里,那些野地之花,永難磨滅?,F(xiàn)在跟孩子們說,竟無異于童話:我們曾經(jīng)有過那些美麗的野地,有過那些可愛的野地之花!
那時,老家有很多野地。那時,我還是個孩子,在那些野地里,披草而行,清香盈袖,到處瘋跑。
老家是個小山村,依山臨河。山坡上、山腳下,成片的草場,牧牛放馬;河岸上、河灣里,一個個鳥蟲棲息活動的草灘,蟲吟鳥鳴。離村不遠,田壩中間,還有一大片草地。這里曾經(jīng)是個墳場,古墓石碑早已傾圮,還剩下幾個爬滿野地瓜藤的紅土墳堆,橫臥在茅草、纓花草叢中。一條古驛道,翻越村后的大山,從村前經(jīng)過,跨過村前小河上的石拱橋,走出山外。沿著古驛道,兩旁一個個石堆,一個沙堆,那是每年雨季,滾滾山洪,從村后山箐里沖刷而來沉積在那里的。
那時,在這些野地里,大自然建造了一座座百花園。春天,白刺花、雞爪花、攀枝花、老龍刺花、辣他藥刺花,競相開放,白的高潔,藍的淡雅,黃的富麗,紅的熱烈而深沉;夏天,幾場雷陣雨澆過,燈盞花、風(fēng)藤草花、碾轉(zhuǎn)果花、仙人掌花、野百合花,如火如荼,開得熱鬧,還有不少叫不上名字的小野花,星星點點,這里那里,綻放開來,盡展風(fēng)姿;秋天,天高云淡,風(fēng)清露冷,野菊花被露水洗得水靈靈的,在秋風(fēng)中燦爛著,牽?;?,紫紅的、深藍的、粉白的,開了又謝,謝了又開,裝點著迷人的秋色;冬天,野地并不寂寞,枯草叢中依然還有雁來紅、鵝菜花、野豌豆花,一蓬蓬,一簇簇,給野地綴上一片盎然生氣。
野地里的白刺花最香。春末夏初的陣陣薰風(fēng),把它馥郁的香氣傳送得很遠很遠。難怪有人把它叫做“七里香”,有人甚至把它叫做“十里香”。白刺花開了,遠遠看去,那是一堆堆白雪。走近了,你才看清,花叢中藤蔓和綠葉交錯盤結(jié),潔白玲瓏的小花朵,密密匝匝,幾朵花共用一個長長的花柄,攢成一小束一小束的花枝,擠擠挨挨,開得繁密而浪漫。
很多年過去了,我才知道,老家這野地里常見的白刺花,原來就是汪曾祺美文里馨香著的木香花。
上世紀(jì)四十年代初,汪曾祺在西南聯(lián)大讀書,在昆明生活過許多年,云南的這野地之花,給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他寫過一篇《木香花》,寫道:“昆明木香花極多。觀音寺南面,有一道水渠,渠的兩沿,密密地長了木香?!彼氖嗄旰?,回憶這段難忘的歲月,在給當(dāng)年一位校友寫的一首詩里,他以優(yōu)美的意象和詞藻,將這野地之花生長的“野地”氛圍,渲染得十分濃郁:“蓮花池外少行人,野店苔痕一寸深。濁酒一杯天過午,木香花濕雨沉沉?!痹谶@短短的幾句“景語”中,寄托著他深深的懷舊之情。
抗戰(zhàn)初期,冰心從事創(chuàng)作和文化救亡活動,也在昆明居住過,愛上了那時昆明城郊隨處可見的木香花,后來一直念念不忘。生前她和去看望她的云南作家談到昆明,多次談到昆明的這野地之花。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幾位作家根據(jù)冰心先生的描述,找遍昆明城鄉(xiāng),木香花已難得找到。最后在一個什么僻靜的角落里找到了,卻因木香花花期已過,花已凋零,想送給老人一束鮮花的愿望已不能夠,只能拍些照片送給老人。照片送到了冰心住院的病床上,老人很自然地把照片放到鼻子前聞了聞,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似乎又聞到了這野地之花特有的芳香。
汪曾祺寫昆明的風(fēng)物,寫了木香花,寫了報春花、粉團花、杜鵑花,沒寫到攀枝花。攀枝花是亞熱帶花木,昆明海拔近一千九百米,氣候溫涼,不容易生長。
攀枝花絕非栽培在花盆、花壇和庭院里的花木。在金沙江干熱河谷地區(qū),在老家的野地里,歲末年底,小草還沒發(fā)芽露頭,攀枝花樹光禿禿的枝杈上,卻早已花蕾累累,好似麇集枝頭的鳥群,熱熱鬧鬧的了。粉紅色的花苞,正從厚實緊束的花萼中,一點一點地冒出頭來,等待著綻放的時機。春節(jié)一過,攀枝花陸陸續(xù)續(xù)地就開了。五片紅色肥碩的花瓣舒展開來,懷抱著一束橙黃綿密的花蕊,一朵朵都有碗口那么大,在顫巍巍的枝頭,被黑褐色的花萼托舉著,好似一朵朵盡情燃燒、歡快跳躍的火苗。
老家的村前,曾是茶馬古道的古驛道旁,就有一處名叫“大攀枝花樹”,一處名叫“小攀枝花樹”。那是因為有兩株高達三十余米的攀枝花樹,猶如兩位軀干偉岸的巨人,站在這曠野里,上百年了,伸展著長達五六米的花枝,熱情招呼遠道而來的客商行旅。
就因為這攀枝花樹,枝干挺拔,樹姿巍峨,開花時,一樹紅花,猶如激情燃燒、光焰迸射的火炬,瑰麗雄奇,又被人譽之為英雄樹、英雄花。當(dāng)年,它們的英雄形象,曾伴著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的激昂舞曲,出現(xiàn)在表演樣板戲的舞臺天幕上。大幕徐徐拉開,在五指山麓、萬泉河畔,娘子軍戰(zhàn)士,手中揮舞著大刀,踮著腳尖,一個個身體齊刷刷地向上提升,體重呼呼地抽空和揮發(fā),騰空飛躍,女主角一個空中大劈叉,倒踢紫金冠,后腿踢到自己的后腦。娘子軍戰(zhàn)士的颯爽英姿,與天幕上的英雄樹、英雄花交相輝映。
還因為攀枝花初夏凋謝后,所結(jié)的長圓形蒴果成熟,自動裂開,里頭充滿輕盈的棉絮,可做枕頭、棉被的填充材料,又被人叫做木棉樹、木棉花。在舒婷的《致橡樹》里,詩人讓如花的女性,挺拔成一株木棉樹的形象,和偉岸的“橡樹”站在一起,成為理想的愛情婚姻的意象,傾倒了一代讀者。以致不少癡情少女,把《致橡樹》奉為愛情寶典,把這首詩稱之為“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中國婦女的愛情宣言書”:“我必須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為樹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便裤街约盒闹械摹跋饦洹保⑴Π炎约号嘤梢恢辍澳久蕖?。矗立在舒婷詩中的這一株木棉,曾一度成為女性生命自由和人格獨立的象征。
一位西哲有言,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很遺憾,生活中許許多多美的事物,都是別人發(fā)現(xiàn)了,我們才認識。當(dāng)我從作家、詩人們的筆下,知道了這些平常的,我所熟悉的、親近過的野地之花,她們的美,竟是文學(xué),竟是詩,我既驚奇又驚喜。然而,她們已經(jīng)和野地一起,從我的視野里消失了。白刺花沒有了。攀枝花和以攀枝花命名的地名,也一起被在河谷盆地里蜿蜒迂回的國道吞沒了。留給人的是無盡的惆悵和傷感。
如今,她們到哪里去了?我還能找到她們嗎?那些可愛的野地之花!
今年清明節(jié),我回老家去給母親掃墓。母親葬在老家村后的山頂上,一片松樹林里。那些山,海拔二千五六百米。往年掃墓,我們都是沿著村后那條早已廢棄的古驛道,一步步攀爬上去的,大約要一個多小時。今年,兒子把車開到山腳下,并未停車,他說,今年就不用爬山了吧,車可以從喬甸壩繞上山去,路是繞遠了點,可用的時間差不多。
車沿著鐵城河,行駛在吃涼水箐里的國道上,兩岸青峰對峙,頭頂一線青天。從前,鐵城河兩岸的那一蓬蓬白刺花,山崖上的那一株株偉岸挺拔的攀枝花,現(xiàn)在全不見了蹤影。河水常年斷流,淤塞的河道大部分被開墾成了農(nóng)田,種植烤煙、柑橘、葡萄。
車出吃涼水箐,調(diào)頭往南,行駛到老家東南面的喬甸壩。我們從壩子西面,駛進了大山的腹地,在一條通往林場的簡易車道上,七彎八拐,繞來繞去,顛顛簸簸,向老家村后的山頂駛?cè)ァ\囆兄涟肷窖?,眼前出現(xiàn)一片一片小松樹林,云南馬尾松,郁郁蔥蔥的,從車窗前一晃而過。突然,一陣白刺花香襲來,芳香醉人。我從車窗望出去,路旁山箐邊,果然有兩蓬白刺花,白花花的,正在開花。還有一株攀枝花樹,花已謝了,一樹綠葉。我感到心跳急促,止不住一陣狂喜,就像見到了初戀的情人。
久違了,你們,可愛的野地之花,我終于找到你們了!你們原來是藏到這深山里來了。雖說木香花已不再有當(dāng)年的繁榮茂盛,攀枝花也不再有偉岸的英姿,但你們畢竟還生活著呵!多年來,我尋找你們,不止是為了詩,為了藝術(shù),還為了尋找我童年的樂園——那生長著千姿百態(tài)的野花的野地。多年來,我離開老家生活在外地,常常懷念老家,懷念老家的野地,懷念去世了的母親。母親和老家的野地給予我的,讓我一生永遠感激。它們牽動著我的全部思緒,是我的向往,我的動力,我傾訴的源頭……
責(zé)任編輯 彭瓊瑤